張希法
向來大抵如此,夜半夢醒,便再也難以入睡。于是起身到窗前,掀起簾子,看看外邊的夜。幾盞街燈,幾處未眠人家的窗,便照的一切都影影綽綽了。入夜前斷斷續(xù)續(xù)的雨滴早已沒了蹤跡,心底下就有了幾分痛惜。本是秋風(fēng)秋雨愁煞人的夜,沒有了秋雨,何以把惆悵揉碎了入夢?
最近頗為勞累,耳朵里似乎有十萬只蟬在鳴叫。但想來外面一定是靜寂的,影影綽綽里看不見一絲風(fēng),只有模糊糊的樓的形,黑黢黢的樹的影,和灰灰的天空。這便是城市的秋夜,與鄉(xiāng)下老家自是大不相同。鄉(xiāng)下老家里,這個季節(jié)的深夜,一定是黑黑的天,掛著燦燦的星,或者皎皎的月。如果沒有星或者月,那夜空一定是漆漆的黑,黑得如緞子一般光滑,沒有一點兒雜色。那黑色似乎可以流淌,從高處泄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小的時候,偶爾半夜醒來,是一定要喊醒父親陪著去茅廁的,全然不管勞累了一天的父親是多么需要睡眠。那時候的眼睛里,應(yīng)該沒有月色和星空,只有父親的一雙大手,有那雙手牽,便覺得抓住了天。后來讀書工作到外地,每年的中秋節(jié)是一定要回家的,于是記憶里多了家鄉(xiāng)的秋夜。
父親不善飲酒,但每次我回家,他總會倒上一杯,時不時地啜一小口,而拿來下酒的,便是村中軼事鄰里街坊家長里短。父親本不是喜歡嘮叨的人,可是他喜歡說給我聽,小時候經(jīng)受的苦難,成家過日子時的艱辛,拉扯我們姐弟幾個的不容易,自己下決心供我們兄弟讀書的英明,對幾個孫子孫女的喜愛,等等。多數(shù)時候,都是父親在說,我在聽,母親便過來埋怨他講那些陳芝麻爛谷子,而父親則絲毫不掩飾自己的驕傲。他有驕傲的資本!我的祖父很早去世,父親一個人撐起了一大家,贍養(yǎng)自己的祖父,幫母親拉扯自己的弟弟妹妹,年紀不大便用一雙肩膀挑起了一家人的生計。直到自己的弟弟妹妹都成家了,自己才結(jié)婚生子。父親與我的交談通常是在半夜結(jié)束,我們會走到院子里,抽一只煙,一起看看天。我一般會說,今天月亮真圓,或者天真黑,順便說說小時候的那些記憶。而父親通常是預(yù)測一下后幾天的天氣,估摸一下是不是該刨花生,或者是掰玉米。他的眼里心里,沒有什么“靜謐”,“柔美”,或者“千里共嬋娟”,因為在他心里眼里,永遠都是一大堆的農(nóng)活,一家人的生計。
每次回家團圓的秋夜都大致相似??删驮谶@相似里,父親已是漸漸老去。幾年前,父親已開始耳背。初始時,我們只需把嗓門抬高一點,他便能聽見。慢慢地,跟他說話時,我們便需要喊了。倔強的父親不愿意佩戴助聽器,他說那會讓他老得更快。因為耳背,父親不再愿意出門和朋友聊天,更多的是待在家里,一個人沉默。聽母親說,父親夜里常常會做噩夢,甚至有時候會在夢里拳打腳踢。也許是因為耳背,他只能坐在那里回憶過去,而這些回憶,讓他在夢里又一次遭受一遍年輕時的苦難,遭遇那些給他苦難的人和事。我從沒想過去評價父親,但在我們家庭里,他是山一般地存在,沉默寡言但從不屈服??蛇@山一般的人也向歲月彎下了腰背。
在這樣一個夜里,我想起了家鄉(xiāng),想起了家鄉(xiāng)秋天的深夜,想起了父親??峙逻@不是因為自己的耳朵出了點問題,而是因為家鄉(xiāng)的秋夜已融在了血液里。那家鄉(xiāng),那秋夜,和父親,本是一體。我已迫不及待了,要回家去,與老父親,一壺酒,一個靜靜的秋夜,聽父親講那過去的故事。
遠方的父親,不知道您是否能感應(yīng)到我對您的思念。愿我深夜的這一段思念,沒有擾了您的清夢,驚了您的安眠。
公元二零一七年九月四日深夜于聊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