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地下鐵道》探析懷特黑德筆下惡的內(nèi)核與演繹

龐好農(nóng)

(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 外國文學文化研究中心，廣州 510420)

科爾森·懷特黑德(Colson Whitehead, 1969- )是美國21世紀知名小說家，因其創(chuàng)作題材廣泛，風格各異而被《哈佛雜志》稱為“文學變色龍”。他最出色的小說《地下鐵道》于2016年8月出版后迅速風靡美國和歐洲，讀者皆渴望一睹為快?！都~約時報》《衛(wèi)報》《泰晤士報》《今日美國報》等主流媒體也大力推介，其版權(quán)很快被荷蘭、德國、法國、瑞典、中國等國家購買，并被譯成多國文字。該書于2016年獲得美國圖書小說獎和亞瑟·C.克拉克科幻文學獎；[1]2017年獲得美國普利策小說獎，同年還獲得了英國曼布克獎。這部小說被美國前總統(tǒng)巴拉克·奧巴馬(Barack Obama, 1961-)選為2017年暑假五本必讀書之一。[2]此外，美國圖書館協(xié)會于2017年1月在亞特蘭大舉行的冬季中期會議上向懷特黑德頒發(fā)了卡耐基卓越小說獎。[3]

在《地下鐵道》里，懷特黑德巧妙地糅合了大量的歷史史實，運用豐富的想象力，賦予作品以完美的血肉，向讀者展示了一段獨特的“美國歷史”?！巴搿笔切≌f主人公科拉(Cora)開啟冒險的鑰匙，也是懷特黑德創(chuàng)作的原動力。這部非傳統(tǒng)歷史小說以內(nèi)戰(zhàn)前的美國東南部地區(qū)為背景，講述了南方黑奴通過地下鐵道逃亡北方的故事。小說中所提及的地下鐵道不是美國歷史書上記載的“地下鐵道”*從美國歷史來看，“地下鐵道”是一個比喻性的說法，指的是19世紀美國廢奴主義者和黑奴同情者把黑奴從南方蓄奴州秘密送到自由州、加拿大、墨西哥，以至海外的秘密途徑，可能是陸路，也可能是水路，與實體的鐵路并沒有絕對的關(guān)聯(lián)性。在1810至1850年之間，估計有大約30,000至100,000黑奴通過 “地下鐵道”的路徑脫離奴隸制，獲得自由。，而是一條實體的地下鐵道，可以把黑人用火車運送到北方。在廢奴主義者和黑奴同情者的幫助下，逃亡黑奴在尋找地下鐵道的路途中與捕奴隊和夜騎隊展開了殊死搏斗，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廢奴主義者和逃奴都遭受到殘酷的迫害和無情的屠殺，這些暴行顯示出美國奴隸制的血腥和冷酷。這部小說的出版受到中外學界的廣泛贊譽和關(guān)注。德里克·C.茅斯(Derek C. Maus)說，“這本書對在公辦學校系統(tǒng)接受過教育的人來講是一個難得的開闊眼界之讀物，使讀者洞察了在我們美國歷史課堂上從來沒有搞明白的歷史問題和正義是非問題?！盵4]達利爾·迪克森—卡爾(Darryl Dickeson-Carr)評論道，“對科爾森·懷特黑德的解讀為認知當代美國文學上最復雜的作家提供了一個全面的移入式學術(shù)指導……他是一名真正的原創(chuàng)性重要作家?！盵5]我國媒體和學界也非常關(guān)注這部小說，《中華讀書報》(2016)、《文匯報》(2017)、《中國出版?zhèn)髅缴虉蟆?2017)等報刊高度評價懷特黑德的小說《地下鐵道》?？偟膩碇v，《地下鐵道》是懷特黑德?lián)苷e誤歷史的一次文學嘗試，他借助小說的力量闡釋美國建立伊始便存在的惡和美國文明的創(chuàng)傷。目前，國內(nèi)外學界從歷史學或政治學角度研究該小說的成果較多，但從惡的角度探究該小說主題的成果還不多見。因此，本文擬采用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1906-1975)關(guān)于惡的基本理論，探究懷特黑德在《地下鐵道》所揭示的惡之三大內(nèi)核：根本惡、平庸之惡和善惡交織。

一、種族極權(quán)主義與根本惡

根本惡是極權(quán)主義發(fā)展到極端狀態(tài)所產(chǎn)生的一種政治之惡。其基本特征是國家暴力機器極度膨脹，支配著社會秩序的設(shè)定和運行，“個人的自我空間被擠壓到為零的狀態(tài)，人的自由主體性被壓榨到人之外，國家機器實現(xiàn)了對人的絕對統(tǒng)治，也實現(xiàn)了政治對人的本質(zhì)的吞噬?！盵6]93美國歷史上的南方奴隸制社會是一個典型的極權(quán)主義社會體制，這種極權(quán)主義摧毀了黑奴“畏”和“煩”的現(xiàn)實載體，人之存在被擠壓到無處存在的程度。奴隸制極權(quán)主義實現(xiàn)了對奴隸制社會的全方位浸透，人的信仰、公共空間、甚至是日常生活也被填滿了白人的種族意識形態(tài)，捕奴隊、夜騎隊等鎮(zhèn)壓逃奴的組織如影隨形，恐懼無處不在。正如阿倫特所言，“在種族極權(quán)主義統(tǒng)治之下，沒有社會，沒有人，只有國家，這是最為可怖的國家組織形式，人成了不必要的存在，即‘極權(quán)主義嘗試將人變成多余’。”[7]570在美國南方，種族極權(quán)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目標既不是要維護奴隸制，也不是為了發(fā)展經(jīng)濟，而是要顛覆黑奴的人性。其實，在白人顛覆黑奴人性的過程中自己的人性也發(fā)生了異化，種族性成了虛無的存在。因此，筆者擬從三個方面來探究懷特黑德在《地下鐵道》里所揭示的種族極權(quán)主義與根本惡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取締黑奴的法律地位，摧毀黑奴的道德人格和剝奪黑奴的生存權(quán)。

眾所周知，人的法律地位決定其在社會里的地位。沒有法律地位的人是沒有適宜的社會活動空間和生存權(quán)的。懷特黑德在這部小說里描寫了黑人喪失法律地位后的狀況。大西洋奴隸貿(mào)易把非洲黑奴變成物件和白人的動產(chǎn)。當時的白人普遍不把黑奴當作人，經(jīng)常把黑奴與動物作比較。他描寫道：“邁克爾的前奴隸主對南美鸚鵡的說話能力著迷，想到教鳥讀五行打油詩，也許也能把一個奴隸教會。只要瞧一瞧頭蓋骨的大小，就知道黑鬼的腦袋比鳥大?！盵8]31因為沒有人權(quán)，黑人也就喪失了政治權(quán)、婚姻權(quán)和受教育權(quán)。種植園主老蘭德爾(Randall)家的黑奴邁克爾(Michael)因朗誦《獨立宣言》而被活活打死，白人認為邁克爾的行為是對圣經(jīng)的玷污。同時，白人還認為黑奴學文化是對南方奴隸制的一種威脅和顛覆。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里，似乎帶書的黑人比帶槍的歹徒更為危險。在極權(quán)主義社會環(huán)境里，黑人喪失了人的法律地位，同時也顯露了白人種族極權(quán)主義者的根本惡。

白人種族極權(quán)主義者不僅剝奪了黑奴作為人的法律地位，同時也從尊嚴和人格方面扭曲黑人的人性。白人種植園主一方面無視黑奴作為人的地位，另一方面又霸占、強奸和性剝削女奴。奴隸主老蘭德爾在買下女奴阿雅麗(Ajarry)的當晚就實施了強奸。之后，其兒子特蘭斯(Terrance)和種植園的監(jiān)工柯尼利(Connelly)也奸污了阿雅麗。白人對女奴的性侵行為不僅有顛覆社會倫理的亂倫現(xiàn)象，而且還有顛覆主仆身份的錯位現(xiàn)象，如：主子和奴才共同“享用”同一個女奴。白人奴隸主還把女奴視為賺錢的生育機器。他們奸污完女奴后，還唆使其他男性黑奴奸污女黑奴，其目的是想女奴生下更多的孩子。黑奴的孩子在奴隸制的惡劣生存環(huán)境里很難存活。阿雅麗生下的五個孩子中，先后死掉了四個，僅有科拉(Cora)的母親梅布爾(Mabel)得以存活。梅布爾長大成人后的命運與其母親一樣，成為了種植園的性玩具和生殖工具，遭受到白人男性和黑人男性的蹂躪。由于種植園的淫亂和亂交現(xiàn)象的普通存在，黑奴長大后很難形成家庭觀念和道德觀念。在奴隸主的高壓下，他們也很難形成自己的獨立人格。白人奴隸主的迫害惡化了黑奴的生存空間，導致種植園里黑奴之間不但沒有種族團結(jié)意識，而且為了生存彼此之間還奉行弱肉強食的自然法則。母親失蹤時，科拉僅11歲；種植園的其他黑奴不但不給予幫助，而且還搶占她家的菜地，時常毆打她?？评€未成年時，一些男性黑奴便闖進其家，企圖奸污她。由于科拉的奮起反抗，他們的暴行未能得逞。但事后，一些女黑奴造謠說，“她們在一個月光很亮的夜晚親眼看到她從家里出來溜到樹林與猴子和山羊通奸?！盵8]20-21由此可見，根本惡還具有繁衍性，白人的根本惡毒害了一些黑奴，引起黑奴對黑奴的攻擊或傷害，使種植園內(nèi)的種族關(guān)系和人際關(guān)系退化到了原始狀態(tài)。

在種族極權(quán)主義社會環(huán)境里，黑人逃奴和白人廢奴主義者都被剝奪了基本的生存權(quán)。尤其在1850年美國《奴隸逃亡法》頒布后，黑人的生存空間更為狹小。黑奴即使逃到北方，南方奴隸主還是有權(quán)把自己的奴隸抓回來。逃奴被抓回后，通常會遭受毒打或非人的折磨。在這部小說里，為了阻止黑奴逃亡，特蘭斯采用了滅絕人倫的殘酷手段。他把逃奴別格·安東尼(Big Anthony) 抓回后，把其涂上柏油，放在一堆柴火上慢慢烘烤，同時還強迫種植園的其他奴隸前來觀看。安東尼痛苦的嚎叫聲和皮膚的烤焦味極大地折磨了目睹慘景的黑奴心靈。此外，懷特黑德還描寫了科拉到馬丁·威爾斯(Martin Wells)家所經(jīng)過的那條“自由之路”，路兩邊的樹上了掛滿了逃奴的干尸。白人種族主義者借助種族極權(quán)主義的社會系統(tǒng)力量，不但屠殺逃亡的黑奴，而且還殘害廢奴主義者和一切同情黑奴的人。

由此可見，懷特黑德在這部小說里從法律地位、道德倫理和生存權(quán)等方面描寫美國南方黑人的生存窘境，揭示了種族極權(quán)主義在南方奴隸制社會里的根本惡及其表現(xiàn)形式。南方種植園對人權(quán)的踐踏，對人性的扭曲和對人類文明的顛覆都達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白人種族主義者在扭曲黑奴人性和打擊白人廢奴主義正義感的同時，也使自己墮落到人性滅絕的“非人”狀態(tài)。懷特黑德把種族極權(quán)主義社會系統(tǒng)視為白人種族主義者犯罪和道德淪喪的主要根源，把白人的暴行視為一種社會現(xiàn)象而非孤立的個人行為；這樣的描寫有助于讀者追根溯源地找到美國種族主義之惡的相應制度性成因。

二、種族極權(quán)主義與平庸之惡

阿倫特在《極權(quán)主義的起源》中提出了“根本惡”和“平庸之惡”的概念，在《耶路撒冷的艾希曼》中專門用平庸之惡的理論解析了納粹德國軍官艾希曼參與屠殺猶太人的心理和動機。她認為人被異化為無思想的生物，根本惡是人性動機的起源，根本惡與平庸之惡是源和流的關(guān)系。正如徐賁所言，平庸之惡是在追問“專制制度下的個人負有怎樣的道德責任?！盵9]89平庸之惡是極權(quán)主義運轉(zhuǎn)的大眾機制。平庸之惡就是行為者因無思辨、無判斷，盲目服從權(quán)威而犯下的罪惡。平庸是現(xiàn)代人的生活常態(tài)。但是，平庸并不就是惡，平庸之所以會導致惡，是因為平庸者做出的事情是違背良心和社會正義的。[10]73懷特黑德在《地下鐵道》里描寫了美國南方奴隸制社會的平庸之惡，展現(xiàn)了法律意義上的犯罪和道德責任，揭示平庸之惡在系統(tǒng)力量和情境力量之下的內(nèi)在邏輯發(fā)展。因此，筆者擬從環(huán)境熏陶下的平庸之惡、盲目服從下的平庸之惡和私欲誘發(fā)的平庸之惡等方面來探討這部小說所描寫的平庸之惡。

懷特黑德在《地下鐵道》展現(xiàn)了環(huán)境熏陶下所生成的平庸之惡。在美國奴隸環(huán)境里，奴隸被視為白人奴隸主的私有財產(chǎn)，白人至上論占據(jù)了大多數(shù)白人的心靈；按照當時的法制和社會習俗，任何白人遇到逃亡的黑奴，都有緝拿或報告警察的權(quán)利和義務，白人幫助黑奴逃亡不但違背法制，而且也破壞了當時的社會習俗。懷特黑德描寫了惡劣社會環(huán)境對人性的扭曲。黑奴西澤(Caesar)、科拉和拉維(Lovey)在逃亡途中，偶遇一群上山打獵的白人。這些白人發(fā)現(xiàn)他們是逃奴后，馬上沖上去抓捕，最后導致流血事件的發(fā)生。其實，這些白人獵人既不是西澤等黑奴的主人，彼此也從來沒有任何恩怨，甚至之前連面都沒有見過。他們?yōu)槭裁磿龀鲞@樣的舉動呢？原來在南方，幾乎所有的白人都受到了種族極權(quán)主義思想的毒害，抓捕或舉報逃奴成了一種基本的社會共識和倫理規(guī)范。他們把逃奴視為整個社會的敵人，如果誰遇到逃奴不予抓捕，就會覺得自己違背了社會規(guī)則。他們在抓捕逃奴的過程中沒有考慮過自己行為的正義性，錯把專制社會法制的“非正義性”視為“正義性”，從而犯下平庸之惡。此外，當時的奴隸制社會禁止黑人讀書。一旦白人看到黑人讀書，白人通常會采用暴力手段予以懲罰。蘭德爾莊園的奴隸監(jiān)工柯尼利(Connelly)看見一個黑奴在看書，頓時勃然大怒，居然用手指將黑奴的眼珠挖了出來?？履崂谋┬胁皇且驗樗c讀書的奴隸有什么個人恩怨，而是因為根據(jù)當時法令,奴隸沒有讀書和寫作的權(quán)利；如有違反，必遭嚴懲?？履崂谋┬惺呛葱l(wèi)種族主義社會環(huán)境所犯下的平庸之惡。

盲目服從也是平庸之惡的一種重要表現(xiàn)形式。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里，白人種族主義者對同情和幫助逃奴的白人也會痛下殺手。捕奴隊頭目理吉維(Ridgeway)獲悉一對白人夫婦藏匿了逃奴，于是帶人包圍并點火焚燒了房子，使那對夫婦和黑人逃奴都葬身于火海。理吉維的行為是服從上級的指令，但沒有考慮自己行為的合法性和正義性，頭腦處于機械性的盲目服從狀態(tài)。當理吉維獲悉大量逃奴在瓦倫泰恩農(nóng)場聚會時，馬上帶領(lǐng)捕奴隊和一幫白人暴徒襲擊了會場，開槍打死了廢奴主義者蘭德爾(Lander)和羅爾(Royal)，并朝會場上其他人開槍射擊，當場血流成河。這些作惡者表面上沒有思辨能力、主觀能動性和獨立價值觀，但實質(zhì)上他們都是利己主義的奴仆。[12]37此外，懷特黑德還描寫了盲目服從權(quán)威所導致的家庭悲劇。有對白人夫婦的女兒深受“白人至上論”的毒害，對逃奴充滿敵意想象。在學校里，她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見到逃奴要報告，不然就不是好孩子。當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父母收留并藏匿了兩名黑人逃奴時，義憤填膺，大義滅親。她主動向官方告發(fā)，導致父母被逮捕，家里藏匿的黑奴也被處死。這個小女孩盲目遵從了種族極權(quán)主義教育的世界觀，顛覆自己的童真，從而犯下平庸之惡。盲目服從的平庸之惡施行者表面上是服從上級或權(quán)威組織的指令或教誨，實際上喪失了應有的是非判斷力。即使這種惡的施行者沒有撈取私利的動機，但犯下的罪惡仍具有平庸性，所造成的社會危害性不容忽視。

私欲誘發(fā)的平庸之惡指的是施為者打著正義的旗號撈取個人利益的惡行。在行為過程中，貪欲使自己喪失了是非判斷力和道德倫理原則，從而犯下傷害他人，危及社會而使自己個體獲利的行為。懷特黑德在小說里專門塑造了兩個為滿足私欲而犯下平庸之惡的人：費恩娜(Fiona)和明戈(Mingo)。費恩娜是馬丁家的女傭。她雖然是傭人，但時常得到馬丁夫婦的關(guān)心和幫助。馬丁把逃奴科拉藏匿在家里的閣樓，費恩娜就偷偷去查看。當她確認家里藏有逃奴時，馬上向政府告發(fā)，并引領(lǐng)捕奴隊包圍了馬丁的家，當場抓獲了逃奴科拉，導致善良的馬丁夫婦也被當?shù)匕兹藖y石砸死。費恩娜舉報的動機就是為了獲取賞金。她對自己行為造成的嚴重后果絲毫沒有悔意，反而得意洋洋地說，“你們大家看——這就是我的獎金。吃進嘴的，能不要嗎？”[11]185費恩娜在舉報馬丁家藏匿逃奴時，沒有考慮過舉報奴隸問題的合理性，也沒有考慮過馬丁夫婦的命運，她所關(guān)心的就是舉報后可能獲得的金錢。此外，明戈也是一個因私利而犯下平庸之惡的典型人物。明戈以前是個黑奴，通過干苦工掙錢，買下了自己、妻子和子女的自由身份。他帶著一家人住在瓦倫泰恩農(nóng)場，瓦倫泰恩是開明的農(nóng)場主，為前來投奔的自由黑人和黑人逃奴提供食宿和工作機會。在當時，收留逃奴是違法行為，但明戈無力阻止農(nóng)場主收留逃奴。為了能在瓦倫泰恩農(nóng)場平安地生活下去，他主動向官方告發(fā)，導致住在農(nóng)場的逃奴遭到屠殺和抓捕。明戈是黑人，也曾當過奴隸，但為了保全自己和家人的平安，不惜舉報。他在舉報時沒有考慮自己行為的正義性，也沒有考慮奴隸制的罪惡和對他人的迫害，而是把自我利益的維護視為犯下平庸之惡的“合法借口”。

因此，懷特黑德通過小說情節(jié)的描寫揭示了人在特定環(huán)境、盲從心理和私欲的作用下所犯下的平庸之惡。平庸之惡的施為者為了追求自我利益的最大化，執(zhí)行系統(tǒng)力量的反人類指令，漠視他人的人格和人權(quán)，喪失了善惡判斷和是非辨別的基本能力，犯下了與社會文明和道德原則背道而馳的惡行。作者通過這樣的描寫表明：平庸之惡是惡的一種重要表現(xiàn)形式，即使全無作惡動機，是在上級或權(quán)威機構(gòu)的指令下被迫作惡或無意識作惡， 平庸之惡的作惡者也難逃個人應負的道德責任和歷史責任。因此，種族極權(quán)主義下的平庸之惡產(chǎn)生于對美國南方社會空間的抽離。種族專制意識形態(tài)的根本目的就是要掩蓋當時法律、政治和社會公德的非理性，蠱惑普通白人和黑人民眾犯下平庸之惡，踐踏黑奴的基本人權(quán)，維護南方奴隸主的經(jīng)濟利益和政治利益。

三、惡的復雜性與善惡交織

善與惡是人性的兩個表現(xiàn)形式，這兩者不是分離的、孤立的、靜止的。在一定的社會環(huán)境里，善和惡是相互聯(lián)系、相互依存、相互滲透、相互轉(zhuǎn)化和相互促變的，體現(xiàn)出惡的復雜性。因此，在大千世界里，沒有純粹的善，也沒有純粹的惡；善中有惡的元素，惡中有善的成分。在文學作品里，“善惡所涉及的是人物與人物之間的關(guān)系。人物行為的道德向度一般會以利己和利他作為判斷人物之善與惡的分野，通常體現(xiàn)出作家的價值觀和道德倫理觀?！盵12]16一般來講，符合道德和法律規(guī)范的利他行為即為“善”，反之即為“惡”。善中有惡指的是在善的行為中，惡的元素可能發(fā)生作用而導致善的行為不再是純粹的善。[13]91因此，筆者擬從惡中有善和善中有惡兩個方面來探討懷特黑德在《地下鐵道》里所揭示的善惡交織現(xiàn)象，揭示在種族極權(quán)主義社會里惡的復雜性。

惡中有善指的是人性中善的表現(xiàn)中含有惡的成分，體現(xiàn)出人格的多元性和多維性。在一定社會環(huán)境里，人性總是不斷地在順從權(quán)威與反叛傳統(tǒng)之間漂游。懷特黑德在這部小說里所揭示的踐踏傳統(tǒng)和遺棄子女等違法行為可能含有善的動機和成分。在正常的社會語境里，母親都是把女兒視為掌上明珠，給予無微無至的關(guān)懷。但在懷特黑德的筆下，納格(Nag)的母親卻向女兒傳授淫蕩之術(shù)，教唆她去勾引白人。她這樣做的目的是想通過與奴隸主保持性關(guān)系的方式來獲得更好的生活，最后納格成了種植園監(jiān)工柯尼利的情婦之一。納格之母威逼利誘女兒成為白人情人的行為是反道德和反倫理的，但其惡的行為含有愛護女兒的初衷。這個初衷違背人倫，從而也揭露了奴隸制下人性的扭曲。此外，懷特黑德還描寫了廢奴主義者采用“惡”的手段解救逃奴的故事。為了解救販奴船上的黑奴，羅爾(Royal)偽造法官的釋放令，賄賂船長和警察，把販奴船上的黑奴孕婦們一一救走。偽造公文和行賄在法制社會里是“惡”的表現(xiàn)形式，但這個“惡”具有“救人于水火”的善的含義。在這部小說里，懷特黑德還描寫了廢奴主義者扮成捕奴者救人的情節(jié)。山姆(Sam)是南卡羅萊納州的廢奴主義者，他時常扮成捕奴者，到監(jiān)獄去提審逃奴，聲稱要把逃奴送還給原主人。以這樣的方式，他救出了不少逃奴。其扮演國家公職人員的行為是“惡”的表現(xiàn)形式，但做惡的動機不是利己，而是利他，所以帶有明顯的善。在描寫母子關(guān)系時，懷特黑德還以悖論的方式描寫了遺棄之善。在小說的第二節(jié)里，梅布爾是科拉的母親，在黑暗的奴隸制里受盡屈辱。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她逃離了蘭德爾種植園，但遭到捕奴隊的大肆搜捕。她出逃時沒有帶上女兒科拉，引起科拉對母親的怨恨。其實，梅布爾深知逃亡的巨大風險，不想把女兒卷入其中。她出逃時遺棄女兒是一種“惡”，但這種“惡”的動機是為了保護女兒，因此就具有了善的含義。事實證明，梅布爾的擔心不是多余的。梅布爾逃出了蘭德爾種植園，但并沒能逃到北方，最后在叢林中逃亡時被毒蛇咬傷而亡。如果當時她帶著科拉出逃，科拉也難逃厄運。

除了惡中有善，人性中還有善中有惡的現(xiàn)象。帶有“惡”的善不是真善，而是偽善，其表征是以善的形式來掩蓋或達成自己惡的目的。在這部小說里，懷特黑德把加納夫人塑造成了善良的奴隸主。加納夫人同情黑奴，但不贊成馬上釋放所有奴隸，擔心奴隸適應不了自主的生活，其實她的真實動機是不想失去自己的私人財產(chǎn)；她教黑奴學文化，不是為了讓黑奴明辨事理，而是想讓黑奴具有讀懂圣經(jīng)的能力，用宗教的力量規(guī)訓自己的黑奴；她口頭上總是要廢除奴隸制，要給予自己奴隸的人身自由，但她從未立下“死后釋放奴隸”的遺囑。她口頭倡導釋放奴隸的話語是一種偽善，旨在讓奴隸在快樂的幻想中為她創(chuàng)造更多的剩余價值。羅爾等三人在半途上遭遇以里吉維為首的捕奴隊，爆發(fā)了激烈的槍戰(zhàn)。羅爾等人打敗了理吉維，并把他和他的兩個同伙捆綁起來扔到草叢里，而沒有立即殺死。表面上看，羅爾的行為是 “善”的一種表現(xiàn)，但實際上，羅爾這樣做的目的是要讓他們餓死或被荒野的野狼吃掉，這是比直接殺死他們更為毒辣的“惡”。最后，懷特黑德還描寫了理吉維救人的善中有惡現(xiàn)象?？评隈R丁家被捕后，按照當?shù)氐姆?，她應該被馬上殺死，尸體還會掛在“自由之路”兩邊的樹上示眾。就在夜騎隊長賈梅森(Jamason)正要處決她時，理吉維憑借美國政府剛頒布的《逃亡奴隸法》從賈梅森手中救出了科拉。他救出科拉的動機不是為了讓她獲得自由，而是要把她押送回佐治亞，交還給其原主人，以此獲得巨額賞金。由此可見，理吉利表面上的善含有更為深層的惡，在本質(zhì)上是一種無恥的偽善。

因此，懷特黑德通過善惡交織現(xiàn)象的描寫，揭露美國種族極權(quán)主義社會環(huán)境里惡的各種表現(xiàn)形式，展現(xiàn)作者對歷史與人性的微妙把握，表明惡具有復雜的多維性，片面定性人的善惡行為是不可取的。在不合理的社會制度里，善有偽善的可能，惡中也許含有善的成分。如此描寫有助于認知奴隸制社會里惡之復雜性和人格的多元性。

四、結(jié)語

在種族極權(quán)主義的社會環(huán)境里，根本惡、平庸之惡和惡之復雜性構(gòu)成惡的基本內(nèi)核，展現(xiàn)了人性之惡的多維演繹。在《地下鐵道》里，懷特黑德以睿智精煉的筆觸勾畫出美國文學史上又一個惡扭曲人性的人間煉獄。他描寫了黑人逃奴的堅強人格和悲慘命運，揭露種族極權(quán)主義支撐下的奴隸制對人性的踐踏和對人類文明的顛覆。同時，這部帶有幻想色彩的小說讓讀者從生動的行文中認知美國蓄奴制對人類造成的巨大創(chuàng)傷。懷特黑德通過對種族神話及種族歷史的質(zhì)詢，展現(xiàn)了黑人種族不屈不饒的反抗精神，弘揚了美國黑人文化。這部小說是懷特黑德?lián)苷e誤歷史的一次個人嘗試，闡釋了美國文明進步的艱難歷程。他通過黑奴逃亡問題的敘述闡釋了美國人權(quán)和民主的核心理念，表明了理想的愿景與赤裸的史實之間的巨大鴻溝。他的冷酷敘事風格既保留了小說的文學性，也增強了情節(jié)的懸念，而讀者也在閱讀科拉逃亡的旅程中感受到了作者的唯物史觀與豐富情感。這部小說的偉大之處在于，作者還原了歷史語境，訴說了人性善惡的多維性，同時也展現(xiàn)了作家敢于揭示真理的膽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