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豐
我在鎮(zhèn)上讀初中的時候,愛上了背詩詞。對一個農村孩子來說,記憶力不是問題,問題是并沒有太多可以背誦的詩詞。那時的讀物就是語文課本,里面只有幾首詩詞是要求背誦的。在附錄部分,還有十幾首,那是選讀的。
我讀初二的時候,語文老師讓同學們在早自習時背附錄里的詩詞:“一個早上背兩首,誰先背會就可以回家吃飯。”幾分鐘后,我就走向了講臺,在老師面前背了出來。走出教室的那一刻,有一種發(fā)自內心的自豪感。
我很早就知道自己有背誦的天賦,伯父是語文老師,在識字之前,我就能跟著他背好幾首唐詩了。
第二天早上,我又開始背誦,這時卻發(fā)現,過早回家吃飯沒什么意思了。背誦詩詞本身,比吃早飯更讓人開心。一節(jié)早自習,我就把附錄中所有的詩詞都背完了。如果誰在那個時候送給我一本《唐詩三百首》,我相信,自己很快也能全部背出來。事實上,在考上高中的那年暑假,我就把《古文觀止》的上半部背完了。
背誦最大的樂趣,在于節(jié)奏感,不管是否理解詩詞中的深意,搖頭晃腦地背出來,自有一番樂趣。這就是所謂韻律的魅力吧。
那時,我抓到什么都會亂背一通。在一本書上看到圓周率,3.1415926……數字從左上角開始排,排成一個又一個圓,最中間是一個省略號。這種由數字組成的圖片,看上去就像一個洞,讓人聯想到無限的宇宙。我愛上了背誦圓周率,仍然像背誦詩詞那樣,五個或七個數字為一節(jié)。那張圖上的數字應該是小數點后600位,不過我沒有背完,只背了100多位。不是沒有耐心,而是數字不押韻,背誦的樂趣也少了很多。
這種無聊的背誦,在某種程度上拯救了我。上學后,一直到小學三年級,父母才發(fā)現我有先天性近視。筆掉到了地上,明明就在那里,我卻伸手亂摸,這種舉動被他們注意到了。父親帶我去市里的眼科醫(yī)院檢查,先天性近視放在今天或許還有矯正的可能,但那時沒有任何辦法。我配了一副眼鏡,在戴上的那一刻,感覺世界從未如此清晰過,腳下的路是如此陌生,以至我遲疑了一會兒,才敢邁出第一步。
眼鏡在鎮(zhèn)上的小學還是稀罕物,我被同學譏諷為“牛眼結冰”,這是相當生動的比喻,卻讓我受到了傷害。我為了不用戴眼鏡,曾悄悄把它毀壞。因為無法看到黑板上的板書,我的學習,全靠用耳朵聽和自己看課本,這樣,背誦的作用就凸顯出來了。盡管數學一直很差,但是依靠背誦,我的語文成績一直很好。
讀初中之后,我如法炮制,變本加厲,不但背詩詞,還背英語、歷史、生物……在應試教育的海洋里,我一直靠這種笨法子為生,甚至用這種辦法來學習數理化。這種辦法雖然不是很有用,但至少讓我記住了基本公式。那是相當孤獨而快樂的旅程。是背誦這種“怪癖”催生了我閱讀的興趣,或者說,是文字本身的魔力,讓我在背誦時,真正被俘獲了。我讀《隋唐演義》,邊讀邊背,之后可以完整地講給小伙伴聽,幾乎不會出現細節(jié)的差錯。
記憶力是神奇的東西。如今,絕大多數詩詞我已忘記,我甚至不記得小學老師和初中老師的名字了。那段熱衷于背誦的時光,就像一場夢一樣,似乎并沒有在我生命中留下什么印跡。我無法按照格律寫出古體詩,在寫文章時也很少引用那些曾經讓我如醉如癡的詩詞。因此,當我看到在《中國詩詞大會》上,武亦姝能夠背誦2 000多首詩詞時,感受相當復雜:背誦對于她,到底意味著什么呢?是抵抗孤獨的方式,還是純粹的音律享受?是一種習慣,還是一種學習方式?
有一名來自河北的農村婦女,她的弟弟從小就得了重病,后來她自己也得了癌癥。她買了一本《古詩詞鑒賞》,在住院的時候就把它背完了。當她背誦出“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時,那已經不是普通的詩句,而是能到達她心底最深處的生命感悟。在那一刻,她穿過了歲月,和詩人鄭板橋真正相遇了。她甚至比詩人本人的體會還深,當初板橋寫這首《竹石》時,不過是一種藝術家的詠懷而已,在那名農婦心里,那不是語言游戲,而是真正的力量。
盡管媒體喜歡把背誦詩詞與所謂才華結合在一起,武亦姝甚至被夸贊“滿足了人們對古代才女的所有幻想”,但是,只有曾經真正沉迷于背誦的人才會懂得,背誦對一個人到底意味著什么。詩詞是漢語經受歷史考驗之后存活的精華,它和每一個具體生命的相遇,所喚起的體驗都是不同的。《中國詩詞大會》這樣的節(jié)目,只是揭開了神秘的一角罷了,更多的人,在那些充滿魔力的詩詞的陪伴下,孤獨地堅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