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我的薩其馬

淡豹

說來也有點特別，我對姥姥的感情更近于欣賞。并不是她照顧過我、我感恩相報的那種感情，而是我慶幸血緣給了我認(rèn)識她這個人的機會。

小時候我覺得姥姥氣勢很牛，我在她面前都是噤聲聽她訓(xùn)話。最近幾年我讀了人類學(xué)專業(yè)的博士，吃上“研究人”這口飯，開始洋洋得意地向她宣傳我對人世的看法，可幾乎每次都覺得還是她說得更對那么一點。

最近一次是跟她評論我一位熟人，依我看他待人不卑不亢，對老板和實習(xí)生都有禮有分寸，堪稱個性優(yōu)異。姥姥表示，這不叫個性好，也未必就是人好，這首先是腦子好，哪個實習(xí)生未來能發(fā)達(dá)，哪個眼歪斜的客戶是碰巧落難，這事難說。

依我看，我姥姥是堅信以命運難測為出發(fā)點的一種透徹的實用主義。她真挺特別的，算是我認(rèn)識的人里，僅有的一個幾乎毫無負(fù)罪感的人。她能看到錯誤和不幸，但堅決只歸因于偶然、環(huán)境、命運、安排。她的意義系統(tǒng)里沒有內(nèi)在惡、人類本質(zhì)、缺陷、腐壞之類的因素。所以她有時犯傻，但從不軟弱，凡表現(xiàn)出來的軟弱都不太誠實。她不自我譴責(zé)，光傷心不絕望，遇到困難時，她或鬧、或埋怨、或插刀、或說瞎話、或還擊、或先埋伏著等待還擊。

說來也特別，我對姥姥的感情更近于欣賞。并不是她照顧過我、我感恩相報的那種感情，而是我慶幸血緣給了我認(rèn)識她這個人的機會。失敗和犯渾的時候，我常想她會怎么做。戀愛談high時，我時有工作暫停、跑特遠(yuǎn)去給對方做飯的沖動，這時心里會一激靈，怕自己變成守寒窯的王寶釧、賣命盜仙草救男人的青蛇白蛇，就希望自己能像姥姥那樣，話說清楚，不讓不忍，先把自己的欲望和權(quán)益看顧好，哄高興了自己再去照看別人。

姥姥這人平素愛吃零食，尤其愛吃甜的。困難年代，姥姥的話梅糖啊蛋糕啊供應(yīng)不足，真痛苦。幸虧這時，老天開眼，她喜獲肝炎，能買病號點心吃。她講起這個意外的肝炎事件，一副好人終究有福報的神氣。

她把她那些蛋糕點心藏在柜子頂上。50年代末時，我大舅還是個小不點兒，趁姥姥上班，踩凳子上柜頂夠點心。姥姥下班急著回家吃零食，進(jìn)門正撞上犯罪一幕！這邊她欲沖而奪之，那邊大舅看左右也露餡了，干脆站凳子上不下來，胳膊跟吸盤似的扒住柜頂，把腳踮成筷子，胳膊舉高，急著吃上一口算一口，在她搶走之前趕緊把已經(jīng)拿到手里的塞嘴里。據(jù)說姥姥站在地上，牢牢抱住大舅的腿，拽也拽不下來，她眼看甜點心就要進(jìn)兒子的嘴，一聲哀吼：“放下我的薩其馬！”

吃是吃上了，大舅挨了一頓揍，憤恨表示：“媽，我總有一天會長大的。”

后來她果然年事未高就得了糖尿病。查出糖尿病是因她單位年度體檢，拿到報告那天她提前下班，垂頭喪氣地回來了。那時家里幫忙的小阿姨叫燕子，十七八歲的小姑娘，我叫她燕子姐姐。姥姥在餐桌前坐定，手按心窩捋氣，緩了好一會兒，下定決心，把燕子姐姐叫過來，掎裳悲鳴：“零食都是你的了?！?/p>

我也愛吃甜的，水果心兒軟奶油蛋糕當(dāng)飯。有一年談戀愛，時日不巧，模模糊糊剛開談一個月，該男生就亟需離埠，轉(zhuǎn)年才能回國。告別時他特憂慮，“我回來的時候，估計你已經(jīng)糖尿病住院了?！?/p>

去年姥姥來美國看我，我早就計劃好帶她去一個甜品店吃她喜歡的意式冰淇淋。那天是周日傍晚，街上人少，櫥窗外面的人都慢慢走著。我們在小圓桌旁挨著坐下，點一只淺綠色開心果味的嫩玉一般透亮以及一只赤粉色朗姆草莓味的燦如霞珠的冰淇淋球?？粗牙延眯∩滓粚右粚拥毓伪苛芮颍彝谝簧兹肟?，涼的冰跳跳糖一樣噼里啪啦地張開，慢慢抿一會兒，舌頭上就汪出奶油的小池塘。在冰淇淋店里，坐在姥姥旁邊那一刻，望見她抿著冰淇淋安恬的模樣，我突然有恍如酒醉的感覺。

我希望這一刻永遠(yuǎn)都別結(jié)束。

坐在收銀臺旁邊的桌子，我聽見收銀員問顧客偏好的巧克力口味，“您喜歡偏苦的還是帶酸味的呢？”顧客是位穿三件套米黃褐色西裝格子背心、戴領(lǐng)結(jié)、頭發(fā)全白的老紳士，我回頭看見他沉吟，之后說，“是禮物，我還不了解對方的口味?！?/p>

然后老人捧著一盒巧克力走到我們桌前送給姥姥，對她說，“希望它給你帶來快樂?！?/p>

可惜姥姥年輕時整天都在忙入黨，沒有好好學(xué)英語，否則現(xiàn)在能迎來人生第二春！但最給勁一刻是，老紳士走后，姥姥咬了一口巧克力，說，“太硬，咬不動，不好吃”。我決定，要學(xué)的不是提高被搭訕率的方法，而是姥姥這種睥睨天下的氣度。

去年夏天特別熱。電話里姥姥說，“天熱，太熱?！?以前她跟我描述自己的生活節(jié)律時曾說，“最喜歡陰天，外邊下雨下雪，我就躺在床上看小說?！碑?dāng)時感到十分穿越，差點問，“姥姥，你是看亦舒嗎？”

這回天熱，她沒法兒躲屋子里看小說了。電話里她嘆了口氣，說，“活著太困難了?！比缓筮@位糖尿病老年人頓了一下，說，“天熱也有好處，可以隨便吃雪糕?！?/p>

我說，“那你就吃呀！”

她說，“懶惰，不想下樓去買?！?/p>

我說，“那我假裝給你送雪糕吧。”

她說，“好，我收到啦！”

估計兩地談戀愛談到最惡心也就是這樣了吧。

我跟姥姥確實挺膩歪的。我們家仨孩子里，我最常給她打電話，我哥我妹不怎么打。她說，“小某和小某打個電話啊，比殺豬還難。”家人中，我也是打給姥姥的電話最多，有時也找我大姨聊天，很少打給我媽，因為我媽打電話風(fēng)格較為獨特，想掛就掛隨心所欲。而姥姥就喜好跟她們不露痕跡地炫耀我倆的親密關(guān)系。昨天她們一幫中老年婦女一起吃烤肉，她低調(diào)提起我又給她打電話了，兩個人嘮了很久。

我媽酸溜溜地說，有什么好說的啊，你們能有什么話題啊，都聊什么啊。

姥姥神色自若地回答，“我們就說，我想你啊，我愛你啊”。

我媽氣得胡子都要長出來了。

我妹結(jié)婚，姥姥特高興，又逛街又約裁縫，連買帶做給自己打造了六身新衣服，套裝西裝唐裝。我說，“原來伴娘是你啊？”到婚禮前夕，她沒挺住對群眾輿論的恐慌，擔(dān)心人家議論她這么老了還打扮成老妖婆，最后穿了身舊衣服去了。

我妹結(jié)完婚，姥姥表示對剩男我哥的擔(dān)心，“小某出去了，小某眼看就要砸手里了。”她倒是不怕我砸手里。因為姥姥一直嫌我脾氣不好，她覺得我跟誰談戀愛就等于坑誰。寫到這里，我好像突然意識到我家從沒催過我談戀愛、從未曾催婚逼婚我的原因竟是……

我上大學(xué)時，看我成年了，姥姥說，“咱家也沒什么仇人，不然以后把你嫁過去多好。”現(xiàn)在她看到我男人，可能在琢磨，“怎么就害了這個好孩子啊?！?/p>

假如有一天我舉辦婚禮，那一定是因為你，姥姥，讓你能吃到我的蛋糕，看著我慢慢地能變得有點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