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柯 我還會繼續(xù)“自由散漫”下去

黃靖芳

頒獎詞

《二十二》的特別在于題材，更在于鏡頭語言、技巧都讓步于樸素的感情和原生態(tài)的記錄，它把為“慰安婦”之名所牽繞終生的婦女回歸成日常家庭中的老人們，她們笑，她們哭，她們感慨這世界是“紅紅火火的”。郭柯把這些形象帶到數(shù)千萬中國人面前，一起凝望這段歷史。他在商業(yè)化和歷史記錄中間做了取舍，我們成就了這些取舍。

“ 《二十二》這一段路的感悟是我將來做人做事的標準?！?/p>

下午4點剛錄完電視臺的節(jié)目，馬不停蹄地就趕往晚上舉行交流活動的場地，途中的空檔，還接受了另外一場采訪—這就是郭柯最近的日程。自從電影《二十二》上映后，他開始進入了“以前怎么也想不到”的忙碌生活，但是這樣的狀態(tài)讓他“很珍惜”、“很知足”。

郭柯的職業(yè)生涯從“什么活都干”的副導演做起，他也曾迷戀緊湊的劇情、沖突性，該有的技巧在他的從業(yè)之初學得一個不落。但這些最后都沒有應用在大家后來所熟知的那部作品上，一是因為他在拍攝之初就沒想過電影最后會被順利送進院線，更重要的是他對真實和情感的看重。

郭柯在做的事情，是試圖將這些老人從刻板的“慰安婦”面孔中抽離出來，這種竭盡全力還原的努力，是他的性格、早期經(jīng)歷以及和老人們相處時領(lǐng)悟出的感情使然，這些信念一直匍匐在他心底，最終貫穿在中國首部“慰安婦”題材記錄電影的拍攝始終。

《二十二》后期制作時遭到了不少質(zhì)疑，郭柯說自己本來就是一個“自由散漫”的人，很少理會別人的眼光，將來，“還會繼續(xù)自由散漫下去”。

《最難忘的一件事》

學生時代，郭柯從來就不是優(yōu)等生，枯燥又無味的課堂總是留不住他，他經(jīng)常偷偷溜出去和同學打游戲。憑著自詡的一些小聰明，混著過日子。

高一的語文期末考，作文題目是“你最難忘的一件事”，這個老掉牙的題目放到以前也許會讓他提不起一點興趣。但那段時間不一樣。從小帶著他長大的奶奶去世了。

他記憶里最深的細節(jié)是，因為父母忙著上班，他從小和奶奶一起長大，成都陰冷的寒冬里，有一次因為家門被風鎖上了，進不去，奶奶帶他到路邊小攤，身上的錢只夠要一碗抄手，奶奶想都沒想就推給他，還把他摟在懷里，用大衣?lián)踝±滹L。

那張語文試卷他只答了這道作文題，后來沒想到拿了全班最高分，老師夸他這篇文章“很真誠”，很有感覺。這個道理，郭柯日后才慢慢明了。他說自己的文章也就那樣了，談不上多少語法、技巧，但是他把自己和奶奶相處的細節(jié)，一字一句傾瀉在作文紙上，有些情感是共通的、能打動人的。這也許勝過一切技巧。

二十多年過去，《二十二》上映后，面對一次又一次的疑問“為什么片子放棄了各種敘述的技巧”，他只能自嘲說，“能力不夠了，短片能拍，長片就拍不了了”，等到對方露出詫異的神情，他才把玩笑解釋清楚。他回憶起來，關(guān)于怎樣講故事的想法，讀書時候可能已經(jīng)有種子在慢慢發(fā)芽。

然而在繼續(xù)學業(yè)的道路上郭柯沒有走很遠，小時候父母給他規(guī)劃的道路很簡單，一是去開出租車，二是去當個“理發(fā)的”，父母已經(jīng)知道他是閑不下來的人，過不了朝九晚五的生活。高中沒讀完，他懷揣著想進演藝圈的想法，讀了四川一所藝校，從跑臨時演員做起，后來因為熟人的聯(lián)系，慢慢成為副導演。

“副導演和導演不一樣”，那時候他幾乎什么都干，做案頭工作，推薦演員，處理臨時狀況，部門間溝通、協(xié)調(diào)，他都學著去干。導演看他動作麻利，學東西也快，也愿意帶著他，很快，他就掌握了拍攝電影整套流程所需要的技巧，這些經(jīng)驗也讓他對處理和感知細節(jié)有自己的理解。

后來總有人問郭柯，《二十二》的“寡淡”是不是意味著，他抗拒商業(yè)片，他都搖搖頭?！叭绻麤]有商業(yè)化的考慮，這片子也拍不出來”。他說，《二十二》的拍攝，沒有剔除商業(yè)化的選項，因為這樣，“我才知道用專業(yè)的攝像機，而不是想著拿普通單反記錄一下就好，我會有意識地去組建自己的團隊，找制片人，找攝影師，知道怎么剪輯，怎么繼續(xù)下去”，這些，都是他多年來在劇組工作積累的功底。

如果不是偶爾留心那條微博，他也許也會在拍劇情片的路上走下去。五年前，他刷微博時看到韋紹蘭老人的新聞。當時“慰安婦”的標簽第一次跳入他眼前，這位已經(jīng)年屆九十的老人和她在抗戰(zhàn)期間生下來的“日本人的兒子”吸引了他，出于職業(yè)敏感，他覺得這其中也許有不少的故事。

他很快通過長期研究“慰安婦”問題的上海師范大學教授蘇智良找到了新聞中的老人，這成為了他拍攝第一部“慰安婦”題材紀錄片《三十二》的主角。開拍之時，中國大陸公開曾有“慰安婦”身份的老人尚在世的僅剩32位，韋紹蘭是其中之一。她挺直了佝僂的腰板，站在廣西連綿的山水前，這幅畫面定格成為了片子的海報。

“這世界紅紅火火的”

在講座上，有同學好奇，問臺上的郭柯，老人們對過去的歷史事件是怎樣的態(tài)度？郭柯回答說，在他去拜訪這些老人前，他發(fā)現(xiàn)因為此前已經(jīng)有不少記者來過采訪，千篇一律的態(tài)度和問題讓這些老人已經(jīng)習慣性地，一面對記者和攝像機，脫口而出的話可能就是“討厭日本人”，“要跟日本人打官司”，但是，他反問道，“這是不真實的，90歲的人了，怎么還會天天把仇恨掛在嘴邊呢？”

但郭柯并非一開始就想明白這些“道理”。

同時看過《三十二》和《二十二》兩部片子的觀眾不難發(fā)現(xiàn)，前者所呈現(xiàn)出來的，還是一部“標準”的紀錄片，不乏景別的變換，情節(jié)的編排和沖突性。

但是郭柯承認，這是因為不少動作都是“擺拍”出來的，連續(xù)的走動鏡頭，是讓老人“折騰”到不同地方，包括坐在屋子前的鏡頭，是他們請老人家坐在門口，構(gòu)成了畫面的開頭。

為了拍攝一個移動鏡頭，12米長的電子炮不斷升降，二三十個人圍繞著一個機器在不停擺弄，這些畫面，整個團隊現(xiàn)在想起來都覺得“很可笑”。

這部片子拍完后，郭柯和團隊進行反思總結(jié)時，發(fā)現(xiàn)大家心里都有那種“非常不舒服”的感覺，這甚至延續(xù)到開拍《二十二》之時，也沒有一下子找到想要的節(jié)奏。剛開始他還會列出一串提綱，預設(shè)不少問題，試圖呈現(xiàn)他所理解和曾經(jīng)學到的那種沖突的感覺。

后來他放棄了，和自己的內(nèi)心取得和解，他決定把所謂的劇本、提綱“通通扔掉”。

這些在電影里，呈現(xiàn)出最經(jīng)典的鏡頭是日本志愿者米田麻衣拿著已經(jīng)老去的日本軍人照片給一位老人看時，米田麻衣說老人笑了：“日本人老了，胡子也沒有了，以前是有胡子的?！?p>

曾經(jīng)有過不堪記憶的韋紹蘭老人也在鏡頭前感慨說，“這世界紅紅火火的，真好啊，吃野東西也要把這條命留著”，這段話觸動了不少觀眾，也包括導演郭柯。他決定放棄用悲情的視角去講故事。還原出來的，是瑣碎：是老人去淘米，洗漱，房屋的一處又一處角落，因為“拍攝的大部分時光就是這么快樂的”，這才是老人們生活真實的一面。

她們和自己身邊每天等待孫子、重孫放學回家的長輩并無二致，他不停地用“像小孩子一樣”來回憶這些老人的性格。

拍攝團隊到達湖北孝感毛銀梅老人家時，正是蔥郁的五月天，梔子花掛滿枝頭。老人每天早上都會特意從樹上摘下不少花瓣，拿回來逐朵送給他們；本來有午睡習慣的她，因為家里來了客人總是惦記，也不去午睡了。

有一天，她拗不過其他人的勸說，假裝進到臥室睡覺。但是當郭柯晃著到后院的時候，發(fā)現(xiàn)老人其實正在靜靜打理后院，他悄悄叫來攝影師，把那副場景拍了下來。拍完后就被老人發(fā)現(xiàn)了，她不好意思地躲進了屋里，走的時候，還調(diào)皮地做了拜拜的手勢。

讓郭柯說出一位印象最深刻的老人，他根本沒有答案。他仰著頭，每一位老人都能數(shù)出和他們相處的經(jīng)歷，“林愛蘭老人是個性最強的一個，她眼神很剛毅，心情都寫在臉上；韋紹蘭老人總是笑呵呵的；毛銀梅老人就很熱情，總是想著怎么把你招待好，跟你的互動非常多；李美金老人性格非常的開朗，唱歌跳舞都很擅長；李愛連老人用現(xiàn)在話說就是大家閨秀的那種穩(wěn)重的性格，還給我們炸饅頭片吃?！?/p>

郭柯在朋友圈里提到說，有記者在采訪時，他笑著聊，記者就在對面哭著聽。他說自己是一個淚點很高的人，幾乎沒有在拍攝時落淚，但是動情的時刻很多。

他第一次去到韋紹蘭老人家，發(fā)現(xiàn)其家徒四壁的困窘，而她每個月只拿著三十塊錢的生活費，靠著吃白菜過日子。他沒忍住，偷偷給老人家塞了500塊錢。沒想到等到他離開的時候，老人給他們每人發(fā)了一個紅包，讓他們“拿著回家賣點東西吃”，每個紅包里都是一張百元大鈔。

除了在心理上過自己那一關(guān)，郭柯說拍攝過程中一路下來都“非常順利”。關(guān)于這些老人所遭受的具體經(jīng)歷，他不認為有必要長篇累牘地提及，“歷史資料已經(jīng)夠多了，傷疤已經(jīng)被揭過了?！保先藗儸F(xiàn)在過的是非常平靜的晚年生活。

郭柯說，即使她們再特別，也不希望旁人用同情的眼光去打量，“她們的內(nèi)心比你想象的要堅強得多，用天上滴下來的水，洗著臉刷牙，老人家們能活到90歲，怎么需要我們同情？反而是我們每天自己叫喊著這個不行，那個不行?！?/p>

35mm

《二十二》最后收獲了一點七億的票房，讓郭柯始料未及。他說自己只是在認真做這件事情，制作之初，只想著能把影片放進藝術(shù)院線，沒有想到能登上商業(yè)院線。

郭柯的微博名是他的名字加上35mm，他說這串數(shù)字是膠片的寬度。為的是紀念他參與膠片拍攝的時代。他剛開始參與電影制作時，膠片通行，那時候每一卷膠片都很珍貴，大家異常珍惜鏡頭開拍的機會，導演、演員們都嚴肅以待，他說自己從那時起就“很享受在現(xiàn)場的狀態(tài)”，這樣的感覺留存至今。每處和老人們相處的細節(jié)他都很珍惜，他形容是緣分。

《二十二》給他帶來最大的轉(zhuǎn)變還是，整個人都慢了下來，“因為現(xiàn)在在做的事情，快不了”。他們緊緊追趕，但是始終無法逃避的難關(guān)是，從三十二到二十二，到如今只剩八位老人在世，團隊一直與時間賽跑，仿佛也難逃歷史的魔爪。

郭柯沒覺得自己在這段歷史進程中有起到作用，因為在這之前，老人們其實已經(jīng)獨自和歷史、和時間賽跑了幾十年。電影的剪輯師廖慶松曾經(jīng)談到過，最終片子的剪輯節(jié)奏，是他找到“深情凝視”的基調(diào)，“畫面跳得太快，就不是凝視了。我要讓她們一直講完，不用歷史畫面，只要把她們當下的畫面延到很長很長，觀眾就看到了寄托在她們身上的悲苦。”

郭柯有信心，“我怕大家不關(guān)注，這個群體會繼續(xù)在大家心里?！?/p>

二十二獲得的關(guān)注，讓郭柯很開心，他感覺自己的堅守有了價值。電影在后期制作時，受到了很大的壓力，當他把片子拿給業(yè)內(nèi)的前輩同行看時，有讓他“改片子的”，也有跟他說“這片子不要再花錢了，都是浪費，不會有年輕人看的”。但是他頂住了，他想清楚，這是自己該做的事情。

觀影數(shù)據(jù)顯示，票房最大一部分的貢獻來源于20到25歲的年輕女生，他在活動時對著臺下一堆大學生說，“說實話，我沒想過你們會走進電影院看這個題材的電影?！?/p>

他在感性和理性之間，始終保持著平衡。他會說感覺現(xiàn)在“是很危險的時候”，因為遇到的壓力、挑戰(zhàn)以及不公平的事情也開始增加，“人容易走到這一步就飄了，感覺大家都在推著你往前走，我覺得當所有的事情一邊倒的時候，特別危險”，現(xiàn)在達到了頂峰，意味著以后都在走下坡路，他說很難期望以后的片子能達到這個票房，但是自己要把“什么東西都想明白一點”。

“你說我還不自由散漫下去嗎？我會更加的自由散漫，但這不是貶義詞，也不是那種浮躁的心理，我得自己沉下來，去想清楚將來該做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