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雷
與畫家朱新昌聊天,收獲最多的是他的笑聲。無論是得意往事,還是失意經(jīng)歷,他全都付諸笑談。好像一切過往都可以看得云淡風輕,很多經(jīng)歷都可以從“塞翁失馬”的故事中找到辯證解釋和心理安慰。從他談吐的樂天之中,不難窺見其人生的達觀。
朱新昌在他的領導兼老友施大畏眼中,是在作品中充滿浪漫且極富童趣的生活中的老實人,在他的老師張培成眼里是個為人厚道且創(chuàng)作能力特強的學生。
對這樣的評價,他自嘲道,可能是我把平時做老實人的壓抑都發(fā)泄到畫紙上了。
做人實誠,作畫真誠,這恰是朱新昌所信奉的。
在視野極好的客廳落地窗前,順他的指點,可以隱隱眺見群樓深處的文聯(lián)大院;聽他娓娓道來,又不知不覺地穿越到歷史深處,跟他一起回味畫路歷程。
遠離上海得以涉足畫壇
朱新昌是文革后首批進入高等院校接受正規(guī)美術教育的幸運兒之一,積壓了十年的人才都擠在同一年報考大學,可想而知,那種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景象,絕對比今天的高考要壯觀得多。而朱新昌之所以能獲得高校的青睞,成為百里挑一的“天之驕子”,而且還從南京考回了上海,這背后有著太多充滿戲劇性的起起落落和生活磨難。
朱新昌喜歡上畫畫,是從鐘情連環(huán)畫開始的。他所說的連環(huán)畫,也叫“小人書”,上世紀五十年代,弄口路邊常有小書攤,花上幾分錢就能隨便翻閱。朱新昌記憶中《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等文學名著改編的連環(huán)畫他都看過無數(shù)遍,甚至很多歷史知識都是從里面看來的?;丶液螅≈煨虏职W難耐,憑記憶和想象用鉛筆在紙上、用粉筆在墻上涂啊畫啊。讀書后,當仁不讓地成為班級“墻報委員”,所有關于美工的活全都由他一個人大包大攬。
五年級時遇上文革,雖然停課鬧革命了,但由于有大量毛主席像、宣傳畫、漫畫需要繪制,還有毛主席語錄、大字標語經(jīng)常要刷,美術這門手藝還是很派得上用場。書沒讀成,但畫畫方面朱新昌倒始終“筆耕不輟”,還長進不少。
直到后來進了工廠,仍然隔三岔五地有“運動”。而一到“運動”,單位會把能寫會畫的人抽調(diào)出來,搞大型展覽。所以“即便在廠里當工人,也經(jīng)常會被借出去”,朱新昌的畫筆還是從未放下。
1969年,國家在南京搞梅山煉鐵基地,作為上海鋼鐵廠的后方物資供應地。梅山工程指揮部因成立于4月24日,就被冠上“9424”的代號。當時朱新昌跟隨父親舉家從上海遷往梅山,1971年中學畢業(yè)后就地做了7年工人,直到文革結束1977年高考制度恢復,朱新昌報考了南京師范大學。
然而,不可思議的事情發(fā)生了。南師大認為朱新昌的單位“9424”屬于“上海單位”,就把他的材料轉到了上師大,由于朱新昌專業(yè)成績出色,結果就這么陰差陽錯地收到了上師大的錄取通知書。這一紙通知絕對讓朱新昌喜出望外、欣喜若狂:能考上大學已經(jīng)是莫大的幸運,何況還考上了上海的大學!
于是朱新昌心滿意足地在上師大讀了四年本科,接受了系統(tǒng)的美術教育,一心認為畢業(yè)后可以留在上海工作,重新做回上海人,專心從事心愛的繪畫事業(yè)。沒想到1982年畢業(yè)分配時,命運又與朱新昌開了個天大的玩笑。
那幾年南京“9429”辦起了自己的職工子弟中學,美術老師稀缺,希望上海師范大學可以分配老師去。整個班里,只有朱新昌是“南京來的”,輔導員找他談話,把他“最適合去南京”的理由說了個遍。朱新昌找不到“抗拒”的理由,本以為一只腳已經(jīng)踏進上海,沒想到結果是擦肩而過,空歡喜一場!
服從命運安排,就這樣,朱新昌在南京梅山的職工子弟學校當了足足13年美術老師。這13年里,朱新昌是多么想回上海,畢竟大學四年讀書期間建立起來的人際關系都在上海。于是每年一到寒暑假,他一定跑回上海,找老同學,希望他們能幫忙把自己“調(diào)回來”。
期間也真有不少單位想要朱新昌,包括上師大,但說來說去最后都卡在戶口解決不了的問題上。那時要進一個上海戶口難于上青天,何況朱新昌已經(jīng)成家,要解決他的戶口問題并非解決一個就行,而是——三個!
終于到了1995年,朱新昌的大學同學在上海中學任職,向校長推薦了朱新昌,經(jīng)過面試和半年試用后,正式錄用他。但當校方去有關部門申請落戶名額時,被告知因為梅山每年都有回上海落戶的名額,所以凡是從梅山回上海落戶的,只能使用梅山的名額,不能使用上海中學的落戶額度。
不過,這次朱新昌沒有氣餒,想盡一切辦法,最終還是通過梅山方面解決了“回上?!钡膯栴},開始了上海的第一份工作——上海中學美術老師。
六年后,上海中國畫院舉辦高級研修班,有針對性地招收了當時在上海中青年畫家中比較優(yōu)秀的十三人,目的之一就是想從中物色可塑之才充實畫院畫師力量。經(jīng)過一年的學習,以及對學員畫品、人品和繪畫潛能的考察,最終畫院吸收了兩個人,其中之一便是朱新昌。
朱新昌現(xiàn)在回想起這段梅山往事,感慨良多——
上師大畢業(yè)后被分配回梅山,從當時感受而言,絕對是件難以接受的“壞事”,但時過境遷,現(xiàn)在再看,真應了那句“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正因為被分去南京做教師,相對來說梅山環(huán)境比上海差,幾乎沒什么外界誘惑,甚至連娛樂活動也少有,所以在那里能安安心心地畫畫。反之,這些年來,朱新昌的許多上海同學條件比他優(yōu)越多了,出國的出國,做生意的做生意,部分留在學校教書,而在美術專業(yè)單位專門搞創(chuàng)作的似乎唯有他一人。
命運常常在某些人生片段里詭譎得不可捉摸,但又時不時地顯出它辯證的公平。等到畫院需要人的時候,很多同學因為留在上海而離開了畫壇,而朱新昌卻因為暫時遠離上海而最終涉足畫壇。
不斷嘗新尋覓藝術坐標
藝術家應該是一個思想者,需要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從剛進畫院到退休那天,朱新昌一直都在思考和規(guī)劃自己的“畫路”,不斷尋找新的藝術坐標,難怪圈內(nèi)評價他“有著用不完的探索精神”。越是臨近退休幾年,他越是加緊思考,退休后我的“畫路”到底怎么走?最終決定還是畫自己喜歡的東西——
朱新昌從小就對《聊齋》很感興趣,那么這個計劃就從《聊齋》發(fā)端。
沒想到,畫了幾張后,朋友間的反響出乎意料的好。畫院領導施大畏在一次會議上說,朱新昌又找到了自己新的題材、語言和符號。受到來自各方面的鼓勵,他更是一發(fā)不可收地投入了古裝題材的創(chuàng)作。
2014年朱新昌出了畫冊,120張《聊齋》。畫冊的策劃人,也是朱新昌畫《聊齋》的最大鼓動者、支持者,找到了剛獲諾貝爾文學獎的莫言,請他為朱新昌的這本《聊齋》畫冊寫序。莫言本來對蒲松齡就感興趣,看了朱新昌的演繹,非常喜歡,爽快地為畫冊作了序。
如果說創(chuàng)作《聊齋》有一部分是在退休前,那么《山海經(jīng)》則完全是在退休后創(chuàng)作的。
選擇畫《山海經(jīng)》是因為朱新昌覺得這本書里的內(nèi)容很有趣,可以在形象化的過程中大加發(fā)揮。另外,《山海經(jīng)》比較偏門,很多人只是聽說過書名,對書里的內(nèi)容不太了解。朱新昌想通過繪畫這種形式讓更多人了解《山海經(jīng)》這部有趣的著作。
他坦率地說,在準備創(chuàng)作之前,他對《山海經(jīng)》也是不甚了了,只知道里面有些神話故事,實際上神話只占了很小一部分,大部分都是關于天文地理、飛禽走獸、宗教巫術等方面內(nèi)容,千奇百怪,無所不包。
再者,畫《山海經(jīng)》也出于“可以與《聊齋》題材拉開距離”的考慮。2017年上海書展上,《朱新昌畫山海經(jīng)》舉行簽名售書活動,據(jù)悉2018年下半年還將舉辦相關畫展。
除了畫冊中的120幅之外,朱新昌還畫了一張大尺幅的《山海經(jīng)》(見第59頁),目前被畫院收藏了。在接下來的美術大展中也會展出。這張《山海經(jīng)》內(nèi)容比較豐富,有女媧補天,也有夸父追日,還有各種飛鳥走獸。
創(chuàng)世神話創(chuàng)作得心應手
朱新昌目前正在創(chuàng)作大尺幅的單幅國畫《羲媧創(chuàng)世》,走進他的畫室,兩米開外見方的這幅作品顯得頂天立地,顏色剛鋪滿,接下來正準備刻畫細部。
“有人說要畫得浪漫點,我動了很多腦筋,畢竟兩個都是神話人物,不能照搬一般的浪漫方式,我設計成象征性地女媧在前面,伏羲在后面,有點‘追求的意思。”朱新昌指點著畫面向記者闡述他的構思,“如果這么大的畫幅,單畫兩個人,畫面可能會顯得空,我借鑒了現(xiàn)代表現(xiàn)手法,在一個畫面里同時表現(xiàn)幾個不同的情節(jié),這樣畫面就飽滿了,內(nèi)容也豐富了?!?/p>
畫古裝拿手的朱新昌,這次接手《開天辟地——中華創(chuàng)世神話連環(huán)畫繪本系列》中兩本連環(huán)畫的創(chuàng)作,再加上正在創(chuàng)作的這幅中國畫,有一個不大不小的挑戰(zhàn)——古裝畫里的服裝是很有講究,可以“大做文章”的,但神話題材里沒有綾羅綢緞,人物大多半裸,這對擅長“古裝”的朱新昌而言是一種新的經(jīng)驗和挑戰(zhàn)。
朱新昌說,他并沒有完全把創(chuàng)世神話連環(huán)畫當作“政治任務”來完成,因為之前已經(jīng)涉獵《山海經(jīng)》,其實跟創(chuàng)世神話是一路題材,他不僅挺感興趣,而且得心應手。當然,話說回來,這畢竟還是事關重大的創(chuàng)作任務,和畫《山海經(jīng)》時隨心所欲的放松心態(tài)還是有所不同,需要考慮各方面感受的因素比較多。
前兩年,朱新昌還畫過上海歷史文物題材,他畫了《星火日夜商店》和《上海市民文化節(jié)》。創(chuàng)作這類現(xiàn)實題材對朱新昌而言反而比較“痛苦”,因為讀者可能在像不像的問題上給予較大關注,生活的真實和藝術的真實常常并不是一回事,兩者要安排得當、巧妙平衡,這是難度所在。
反過來,“神話”倒是朱新昌覺得相對輕松和開心的題材。
在朱新昌看來,這次的創(chuàng)世神話連環(huán)畫創(chuàng)作相對于傳統(tǒng)連環(huán)畫有明顯反差,甚至是一次飛躍。這次的創(chuàng)作是比較強調(diào)個性的,系列中的每一本都能體現(xiàn)不同畫家的個人風格。而如果放在以前,按照傳統(tǒng)連環(huán)畫的要求來創(chuàng)作,可能會要求大家統(tǒng)一成某種風格。現(xiàn)在這樣保留每位畫家的風格,其實也就大大提升了這套連環(huán)畫的藝術價值,從中不僅可以了解中華創(chuàng)世神話的故事,還可以領略不同畫家的藝術風采。
繪畫性強了,可讀性也就自然強了。只要看這次的畫家名單就知道,基本都是國畫界的畫家來畫連環(huán)畫,當然他們中的很多人當初都有扎實的連環(huán)畫創(chuàng)作的童子功,所以,他們筆下的作品已經(jīng)超越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連環(huán)畫。
強調(diào)平面彰顯現(xiàn)代氣息
這些年來,朱新昌的作品中,追求平面化是一個顯著的特征,它的很多畫都明顯不講“縱深感”。他認為,傳統(tǒng)油畫是講透視、講縱深的,要有三維空間的感覺。而他恰恰要強調(diào)“二維空間”,刻意平面化所達到的效果可能是“更加現(xiàn)代”。
傳統(tǒng)概念里畫一前一后兩個人,一定是前大后小,體現(xiàn)透視感。朱新昌則喜歡把畫面上的所有元素不分前后地畫得一般大小,甚至有時反其道而行之,后面的人、物反而畫得比前面的大。這樣做,既制造了視覺上的新鮮感,又打破了三維空間透視規(guī)律,強化了“平面化”效果。
中國最早的繪畫都是比較平面的,可能古人不太講究透視,但現(xiàn)在則是有意識地追求一種平面化的藝術效果。如果當時是不自覺地平面化,那么現(xiàn)在就是自覺的平面化。朱新昌認為,當代繪畫中使用平面化的手段,會為作品的“繪畫性”增色不少。畫畫不是拍照,寫實性太強往往會削弱繪畫性,繪畫講究的是畫面的安排,并不完全是畫家眼睛里所見事物的拷貝不走樣,更重要的是呈現(xiàn)畫家心里想到的東西。
朱新昌喜歡將不同時空、不同的情節(jié)、人物、事物捏在一幅畫面上,產(chǎn)生時空超越的感覺。也喜歡把東西方元素結合在同一幅作品中,通過一定的構圖、變形、色彩、布局,讓兩者通過一個總的主題得到很好的融合。
談到連環(huán)畫,朱新昌頗有心得。其實,以連環(huán)畫出道的上海畫家有一大批,包括程十發(fā)、劉旦宅等大師,連環(huán)畫能鍛煉一個人的造型能力,一百多張畫,每個人的造型必須是連貫的,透視又要不同。所以一本連環(huán)畫畫下來是很鍛煉人的。但連環(huán)畫畫得太多可能也有壞處,容易走入概念化的窠臼,提筆就像連環(huán)畫。什么事情都是利弊兼具的。
朱新昌自己從連環(huán)畫轉到國畫的時候,也很痛苦,很長一段時間,畫來畫去,總還是脫不了連環(huán)畫的套路。這也讓朱新昌決心徹底打破已成的風格,既然連環(huán)畫每個畫面都是單一情節(jié),他就反其道而行之,想辦法把不同情節(jié)組合在一個畫面里;既然連環(huán)畫講透視,他就刻意地平面化??傊敕皆O法與連環(huán)畫拉開差距。
畫《西游記》獨步神怪一路
談及“退休計劃”的下一個目標,朱新昌不假思索地說:《西游記》!
《西游記》可以說是四大名著中老百姓最耳熟能詳?shù)囊徊?,大家可能也會因此對用中國畫表現(xiàn)的《西游記》比較感興趣。朱新昌計劃仍然用成系列的畫法,至少是100幅。
單幅的或者幾幅的《西游記》,畫的人實在太多了,朱新昌的目標是要與之前的《聊齋》《山海經(jīng)》做成系列。《聊齋》雖然也有很多人畫過,但是沒有畫到過120幅。成系列畫法已經(jīng)被證明是一種很受歡迎的繪畫形式,當然同時也比較考驗畫家功力以及耐力。
畫《西游記》的難點,在于師徒四人的形象人們實在太熟悉了,既然要新創(chuàng)作,肯定不能完全重復之前的造型,但又不能完全顛覆,同與不同之間的分寸把握,是造型的難點。
朱新昌說自己從電視選秀節(jié)目中得到啟示,老歌新唱通常有兩種:一是完全改編,一般評委和觀眾的接受度相對較低;還有一種是部分改編,保留一些,創(chuàng)造一些,讓人既找得到老歌的影子,又被新創(chuàng)的部分刺激到。這種形式和分寸往往能引起大家的共鳴。
朱新昌的“退休計劃”中,《山海經(jīng)》和《聊齋》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接下去的計劃就是《西游記》,還曾經(jīng)想過《論語》,雖然臺灣蔡志忠畫過漫畫《論語》,但國畫還沒有。仔細研讀之后,前年已經(jīng)畫了八張,還在畫院的年展上展出過,但是中間被八號橋邀約的《山海經(jīng)》項目打斷了?!渡胶=?jīng)》之后緊接著是《中華創(chuàng)世神話》連環(huán)畫,因而直到今天都抽不出時間接著畫《論語》。
一些朋友給朱新昌出主意,認為他還是應該先畫《西游記》,因為前面的《聊齋》和《山海經(jīng)》都屬于“神怪一路”,干脆趁熱打鐵,盯住這一路畫下去,或許會形成較大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