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在湖南衛(wèi)視旗下做深夜的電臺節(jié)目,無數(shù)次在打進來的電話里,聽到自己的故事,自己的心傷。她們的每一句訴說,都是我在說;我給出的每一句安慰,也都是給自己。句句入心,也句句發(fā)自深心。
故事大同小異,有時候她是原配,有時候她是小三,有時候她是被始亂終棄的前女友,也有時候她是蚊子血與白飯粒,男人心里另有個朱砂痣與明月光。很巧,也可以說很不巧,這些角色我都扮演過。
是什么驅(qū)使她們給我打電話?這是又一個患得患失的夜,她們瘋狂地在網(wǎng)上巡游,去他常去的論壇,想辦法破解他的QQ空間,人人網(wǎng)上有一個ID出自《大話西游》,星爺是他的最愛,這會不會是他的小號?明明恩絕義絕卻放不了手,明明相擁而眠卻無法信任,她們不知道自己在追尋什么,像失群的騎士跟隨亞瑟王的蹤跡。
醒著,變成巨大的煎熬,入睡,成為奢求,一切都縹緲難定,她們沉默地打開了淘寶——淘寶最貼心,沒幾次就記得你的年紀、體貌,殷勤給你推薦貼身合體的衣服;秋風涼的時候,是淘寶而不是男人提醒你系圍巾;無論你多晚叩門,都笑臉相應,叫你“親”的,是淘寶店的客服,不是你想要的那個人。
而這一切,我都明白。
我該如何告訴你,是網(wǎng)購,支撐我走過最困難的時光。
深夜痛得無法入睡,覺得與全世界都沒有聯(lián)結(jié)的時候,我就自暴自棄地淘寶一堆東西——“確認支付”帶給我力量感:我還沒有窮途末路,我還能自食其力,我還買得起我小小的奢侈。購買行為,也是一種破繭:我向這世界索取了什么,世界給了我什么,我不是被困死在孤單里。
有時我上淘寶只是想說說話。
我誰也不想見,不想應付不知情的人好意的詢問,也不想聽知情者無能為力的安慰。我什么也不想說,不想語言成為利器,也不想自己的故事在風中傳播——但我在無人的房間里,聽見我在自言自語,我有那么那么多話想要說出來。
不上淘寶旺旺,我能去哪里?哪怕只是問問運費多少,面料會不會起球,那其實都是忍不住的唉唷。最記得有一次,我大概是凌晨1點下的單,好心的店主幫我改了運費后,說:還是早點兒睡吧,其實沒什么大不了的。
她知道了什么?大概也不過就像現(xiàn)在的我一樣,熟知人性。
一夜一夜不能睡,我盲人一樣在明晃晃的屋子里走來走去。那段日子,身上常有不明所以的淤青,到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是我在不知不覺間用力地抓自己。身體深處有一種力量,強大如斯,是寄居多年的惡龍壟斷了我軟弱的靈魂,此刻它在說:上樓頂吧,一了百了。
我就這樣,在一小時內(nèi)連下十幾單,借由購買,耗盡了惡龍的能量。精疲力竭關上電腦,像打了一場仗。
包裹到家之后,我連拆的興趣都沒有,就隨隨便便扔在角落里。很快,家里成了垃圾堆,像我荒蕪的心,像我的未來。我是垃圾與垃圾之間的:這什么時候是個出口?哪里才有未來?不如……惡龍在召喚我。
總在最絕望的時候,收到了電話,一個聲音:“在樓下?!辈?,不是你想的那樣,只是快遞員到了。
明明是自己花錢買的東西,此刻抱在懷里,卻像收到了意想不到的禮物。
慢慢學會了,再一時沖動的時候,就看看物流:啊,明天要到了三個包裹,總不能讓快遞員的電話沒人接聽。最慢的那件也已發(fā)貨,總也要看一眼買了什么再走吧。
我是病了嗎?也許。我還在掙扎著生活,買菜、閱讀、照顧老小、工作。中年人沒有病也沒有死的權(quán)利。我試著去過醫(yī)院,還沒坐下就開始哭,醫(yī)生拿起筆準備開藥方——忽然停下,問我:你有醫(yī)保嗎?這些藥都要吃很長時間。
我反復思考:要么做個病人,要么就假裝是個購物狂;要么花錢吃藥,要么把這錢花在網(wǎng)購上——那些衣服,說不定有一天我穿得進去呢。那些買得莫名其妙的床單被套,說不定可以送朋友當嫁妝呢。
讀了這么多年《紅樓夢》,終于明白何謂“熙鳳恃強羞說病”。人海二字并非浪得虛名,在茫茫大海中,若你喊痛,若你滴血,只會引來嗜血的鯊魚。
幾年后,終于開始成堆成堆地扔東西,才發(fā)現(xiàn)很多東西從未開封過。不管怎么樣,我已經(jīng)活下來了。
我的病大概還未全好,或者它會伴隨我終生,人生在世,臨到每一個緊要關頭,我都是孤軍哀兵。但沒關系,惡龍未死,但它忙著網(wǎng)購、拆包裹、攢淘金幣、退貨……忘記了上樓頂?shù)穆吩趺醋摺?/p>
《傾城之戀》里,白流蘇再次投奔范柳原,范柳原在細雨迷蒙的碼頭上迎接她。他說她的綠色玻璃雨衣像一只瓶,又注了一句:“藥瓶?!彼J為他在那里諷嘲她的孱弱,然而他又附耳加了一句:“你就是醫(yī)我的藥?!?/p>
我很愿意效法柳原兄,說一句:購買,你就是醫(yī)我的藥。而得不斷奮斗,才能有購買的能力和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