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推薦:這篇故事是陟山投給我的第一個稿子,看完第一遍就喜歡得不行。季云不幸,身世悲慘,卻遇見謝知春這樣一個似親人又似朋友的姐姐,終能也與心愛的少年將軍相逢。知春溫柔,雙親相愛,卻無法和心上人互述衷腸。好在兩人都還能夠付出心意,又被他人愛護(hù)。希望她們的生活能永遠(yuǎn)都像文末那句一般溫柔——“春天就要來了?!?/p>
多年以后,我仍記得她當(dāng)時迸發(fā)的喜悅,那樣純粹、那樣盛大的喜悅,我再沒有在旁人眼中見過。
靖成二十一年,邊關(guān)。
夏日灼熱,季云卻偏極有興致,拉著一位少年將軍賽馬。頃刻間黃沙紛揚(yáng),二人揚(yáng)鞭狂奔,不甘落后。最終季云取勝,喜笑顏開要請眾人喝酒。
忽有一人遞來信箋:“季姑娘,都城有人給你送來信?!?/p>
季云一怔。唯有她會給自己寫信,哪怕相隔天塹,山高水長,仍是會跋涉而來;唯有她會掛念,自己是否安好。
季云接過信,不顧眾人是何反應(yīng)便奔回房內(nèi),摩挲著信封上“吾妹小云親啟”六個簪花小楷,鼻子泛酸。
細(xì)細(xì)地取出信箋,是一別經(jīng)年的華麗行楷,曾經(jīng)的稚嫩拙筆已成熟昳麗,字字認(rèn)真,字字關(guān)切——
已向季春,感慕兼?zhèn)?,情不自任,奈何奈何。溫和小云,何如?吾哀勞,何賴,愛護(hù)時不?小云傾其力,孰若別時?
季云的眼睛酸出淚水,哽咽許久,竟不知如何回好。腦中忽現(xiàn)方才那少年將軍的英姿,破涕為笑,這才提筆回信。
我與季云相識,是在靖成十年冬。至如今算來,已有十年。
彼時寧嬪病逝,母親曾與她有些情分,故攜我偷偷去祭拜。靈堂十分簡陋,老舊的白幡虛浮飄蕩,漆黑劣質(zhì)的棺木擺放中央,氛圍沉寂伶仃。
我雖不過十歲,卻也能看出,寧嬪大抵并不受寵。
靈堂里唯有一人,六七歲的女童身服斬衰,靜靜跪坐在蒲團(tuán)上,垂首焚燒紙錢,一片一片。似是聽見腳步聲,她緩緩抬頭,在煙灰飄浮中望向我們,目露疑惑。
母親溫和地道:“我與你母親相識,特來祭拜。”
女童似是不大相信,嘲諷般微微一笑,然而終究沒有說什么。我當(dāng)時困惑,為何一個幼童能有那么絕望的表情。
母親嘆氣,領(lǐng)著我向靈位鞠躬上香。
臨走時,母親走到女童身前,蹲下身與她齊平,接過婢女手中的包袱遞給她,并撫摸她的臉頰,輕聲道:“這是衣裳,你以后短了什么,我都會盡量辦到。”
女童呆住,沒有接包袱。許久,她的目光復(fù)又平靜,出聲喑?。骸澳赣H死了,你還來做這樣子,有什么意思呢?盡量嗎,你們誰不怕皇帝問罪呢?”
母親無言以對,放下包袱,牽我離去。
我并不想走,卻不能忤逆母親,只得頻頻回首望去。殘雪紛揚(yáng),簡陋的靈堂里唯有一女童,白幡飄蕩。那場景太過悲哀,如有無形颶風(fēng)沁入骨髓,使得我也不禁落淚。
但我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
次日是皇后生辰,宮中大擺宴席,一派熱鬧喜慶,眾人歡聲笑語。
母親身為二品誥命夫人,自是要入宮拜賀,亦將我?guī)Я巳ァOg,我趁母親不留神,拿了幾顆糖果便溜了出來,直奔寧嬪的靈堂。
和昨日如出一轍,依舊冷清,依舊只有燒紙的女童。
女童抬眸看我一眼,略有愕然。我終是發(fā)覺有何處不對。
——她沒有哭。
無論是昨日還是今天,她一滴淚都沒落下,甚至連哀傷都不曾表露一絲??刹恢獮楹?,她僅僅端坐在那里,我卻感到無邊悲哀。
她分明就很難過。
我遲疑地跪坐在她身前,捧出手中用糯米紙包裹的麥芽糖,溫聲安撫:“你吃。嘴里甜了,心里就不那么苦了。”
她沒有看糖果,只怔怔地凝望我?;蛟S因?yàn)橥瑸楹⑼?,她并未譏諷,而是輕聲試探道:“真的嗎?”
我頷首,親手剝開一顆糖果,送入她口中。
她驀地僵住,隨即整個人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雙手緊緊攫住裙裾,低下頭,好像在拼命壓制著什么。
良久,從喉嚨里擠壓出聲聲如小獸的嗚咽,幾不可聞。
我淚凝于睫,將她抱入懷中,摩挲她發(fā)顫的脊背。我心酸不已,卻不知該如何安慰,最后哽咽道:“乖,哭出來,你哭出來?!?/p>
她聞言,抓住我的手腕,似使出畢生氣力,倏地發(fā)出一聲嘹亮的悲鳴,凄厲長號宛如厲鬼,在空蕩的靈堂繞梁回旋。
我不禁由哽咽加劇為抽泣,疑心這悲鳴會否傳到宮殿的另一端,攪亂那和美場合——想來是不會吧。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止住哭泣,看著我說:“我沒有母親了。”
我伸手抹去她面上的淚水,盯著她腫得如核桃大的杏眼,起誓般鄭重:“你有姐姐了,日后我會一直陪著你,如你母親一般?!?/p>
她瑟縮了一下,眼神充滿戒備,半晌確定我無惡意后,抿唇道:“我叫季云?!?/p>
我莞爾:“我喚謝知春?!眰?cè)首見天色有些暗,怕母親擔(dān)憂,我便起身作別,“你以后想哭便哭,千萬不要忍著,太苦?!?/p>
季云問道:“那你……什么時候再來看我?”
我駐足回首,攤開手心,接起一片落雪,道:“或許是在春天吧?!?h3>貳
靖成十一年的春天來得很早。
但始終沒有入宮緣由,我心急如焚。直至暮春三月,靖成帝下旨,命我為永成公主伴讀,我這才得以入宮。
永成公主天真和善,并不拘束我,我可隨意出去走動。
闊別數(shù)月,寧嬪宮中益發(fā)慘敗凄涼,唯有一株桃樹花朵簇簇,灼灼映襯世間春光。周遭空無一人,季云定是無處可去的,我正打算入殿尋她,宮墻外大樹旁卻忽地躥出一個小腦袋。
是季云。
她見我睜大了雙眼,臉上是掩不住的喜悅,揮手喚道:“知春姐姐,你終于來了!”
孩童總是難過得那樣簡單,也喜悅得那樣容易。
多年以后,我仍記得她當(dāng)時迸發(fā)的喜悅,那樣純粹、那樣盛大的喜悅,我再沒有在旁人眼中見過。
我當(dāng)時一驚,忙走到墻下,張開雙臂要去接她,笑道:“我不會騙你。當(dāng)心,上面危險(xiǎn),快些下來?!?/p>
季云滿不在乎,踩著假山蹦蹦跳跳地下來,一把抱住我,下巴擱到我的肩上便哭:“姐姐,我好想你,沒有人和我玩,沒有人在我身邊。”
我有些愧疚,故作輕松道:“你還真是說哭就哭了?”退后一步,我細(xì)細(xì)打量她,“你為何一身宮女裝束?你這是去哪兒了?”
季云嘻嘻一笑,拉扯著我的袖擺,避而不答:“好姐姐,你教我寫字吧?”
我始終堅(jiān)守,旁人不愿告訴你的事,便不要去問。因此我微微一笑,只答:“好。”
沒想到季云竟有專門的書房,只是器具陳舊,應(yīng)是寧嬪的遺物。名帖不少,她拿過一本,握著筆一臉期待地望著我。
我走到她身后,調(diào)整她握筆的姿勢,引領(lǐng)她臨帖。
臨的是庾稚恭的《淳化閣帖》,行楷華麗婉轉(zhuǎn),卻被我二人稚嫩拙筆書得不成樣子。
季云懊惱地?cái)S筆,瞪著那字帖,偏頭問道:“姐姐,這段話是什么意思啊?字難寫也就罷了,也不知說的什么?!?/p>
我搖頭笑笑,同她解釋:“已近三月,萬物復(fù)蘇,既感欣慰又覺哀傷,情緒無法自持,無可奈何。你現(xiàn)在如何呢?我擔(dān)憂你受盡勞苦,是否有所依靠,是否被人憐愛?是否如別時一般,為幸福傾盡全力?”
季云將帖合上,不知是否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望向門外的景色慨嘆:“他一定是很關(guān)心那個人吧。”
我動容:“定然?!?/p>
暮色四合,我回到府中。母親迎上來,一貫莊重的眉目有些惶惶,抓住我的手責(zé)問:“春兒,你是不是去看過六公主了?”
季云在公主中排行第六,她并沒有封號。
我來宮中幾日便能窺得只言片語下的蛛絲馬跡,譬如寧嬪的一切,在宮中似乎是個禁忌。是以我自然不會道出,便搖了搖頭。
母親的語氣陡然嚴(yán)厲:“你不能和她走太近,這樣對你、對你父親都沒有好處!”
我一怔,不知曉為何會這么嚴(yán)重。須臾,我穩(wěn)定心神,凝視母親的眼睛:“你們看她,有千絲萬縷的牽扯。可在我心中,她只是季云?!笔悄侨赵谖覒阎惺曂纯薜暮⑼?。
我不明白,母親與寧嬪想必是閨中密友,可這感情之間,卻又有太多隔膜。我垂首暗想,我和季云,是斷不能如此的。
母親張了張口,最終只是一嘆:“你或許會害她。”
我確實(shí)害了她。
數(shù)天以后,我陪永成公主在國子監(jiān)讀書,其間休息時,忽有一皇子樂道:“你們曉得嗎?季云從清晨被父皇罰跪到現(xiàn)在,嘖,真是可憐又可笑?!?/p>
眾人忙問原因。
原來靖成帝每日皆會檢查皇子與公主的課業(yè),由太監(jiān)整理好送至建章宮。但并不包括季云的。可今日靖成帝卻發(fā)現(xiàn)混入了一篇字,署名季云,當(dāng)即勃然大怒,召來她只命罰跪,看都不曾看一眼。
我驚得手中的墨錠掉到地上,慌張拾起,假裝不經(jīng)意地問:“那篇字呢?”
“字?”皇子輕蔑地道,“自是隨意丟棄了。”
我心中好像又有一只小獸在嗚咽,有厲鬼在號哭。腦中頃刻明白,季云殷切地請我教她寫字,著宮女服飾跳躍地爬墻而出,定是去找尋機(jī)會,能偷偷潛入建章宮內(nèi),再將自己認(rèn)真書寫的字獻(xiàn)于自己的父親。
可換來的是什么呢?
父親的冷漠,兄弟姐妹的嘲弄。
我不動聲色地拭去淚滴,退立一旁聽一群皇子和公主打鬧??杉驹埔彩撬麄兊逆⒚茫瑓s永遠(yuǎn)被隔離在外,他們或許都不知道季云究竟多大了,長什么樣子。
一下學(xué),我便往季云宮中而去。
她并未歸來,想來是靖成帝仍命她跪著。天色漸晚,宮中將至下鑰,可我不能走。我滿心想的是季云受罰歸來,四周空無一人,黑黢黢一片,她該有多么害怕與難過。
“嘎吱——”
聽到朽木門被推開的聲音,我從內(nèi)殿奔出來,喚道:“小云!”看清來人卻忽地頓住,手足無措地怯怯行禮,“殿下。”
是太子,他抱著昏厥的季云。
剛才在國子監(jiān)時,我便注意到在眾人嘲弄?dú)g笑之際,唯有他不置一詞,神色淡漠,甚至喝止眾人。也唯有他得靖成帝的喜愛,母族又勢大,才能不懼天威救出季云。
我感激地一笑。
太子見我,訝異了一瞬,隨即溫潤地微笑,將季云輕輕放在榻上,對我說道:“孤晚些再命人送藥來?!毖粤T離去。
我坐在榻緣,緊緊握住季云發(fā)熱的手。她臉色蒼白,嘴唇破裂,我將面頰貼在她的手背上,不停地哭:“小云,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了你,我不該教你的?!?/p>
滾燙的淚水濺到季云臉上,她的眼睛微微掀開一條縫,癡癡地道:“傻姐姐,我再也……不會求著誰施舍了。
“姐姐喜歡我,我以為人皆善良,只要我變得更好,陛下也會喜歡我。原來不是啊,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連出現(xiàn)都是莫大的罪愆。
“像姐姐一樣好的人,小云只能遇上一個?!?/p>
我不知她的絕望,即使我再喜歡她,卻無法感同身受。我只能為她哭泣,徒勞地安慰:“傻小云,不會的,你一定會遇上的?!?/p>
這話毫無底氣。在這重重深宮之中,怎會遇見?而季云的命運(yùn)掌握在帝王盛怒之中,無限趨于老死深宮。我不由得哭得更兇了。
不久,太子竟又折返,身旁的內(nèi)侍帶來許多藥品,齊齊擺在搖搖欲墜的木桌上。
我不知他為何要幫季云,愣了愣,恭敬地福身謝恩。
太子行為儒雅,笑蘊(yùn)暖意:“若謝小姐不棄,孤可送小姐歸家,亦好瞞過令尊。”
我含淚愣住,不及思慮便應(yīng)下。細(xì)細(xì)地叮囑幾句后,向季云作別,跟在太子身后踏上馬車。
不知怎的,那素來端莊的性子在這狹小的空間,與陌生男子相對靜坐之中,竟悄然撕裂破碎,化為傷心的啜泣,于一隅彌漫開來。
唯愿平生僅此一次,不端世家女的作態(tài)。
忽地,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呈現(xiàn)眼前,遞過一方錦帕。我躊躇良久方才接過,頭低低埋于胸前,聲如蚊蚋,鼻音渾濁:“謝殿下,臣女無以為報(bào)。”
太子笑道:“無須報(bào)?!?h3>肆
春去秋來,五年的時光過得很是平淡。季云平淡地在深宮成長,我平淡地聽從父母的旨意,與自幼訂婚的王氏表兄成親。
轉(zhuǎn)眼到了成親之日,十里紅妝蓋過烏衣巷的青石板,鑼鼓喧天,明快熱鬧。我心中偏落得平靜,因?yàn)闆]有季云的身影。我以為在出嫁之日總應(yīng)有摯友陪伴,可她卻被圍困一射之地,不得出來。
我握緊手中的絲帕,俯首拜堂——絲帕是季云贈我的新婚禮物,在數(shù)月之前。
翌日,我成為王夫人的第一日,婢女說永成公主私下差人送了份禮。
我近乎死寂地打開精美的錦盒,里面是一雙碩大渾圓、瑩瑩微亮的夜明珠,另有一折薄紙,書“愿和美安好”五字祝福,字跡遒美剛勁。
是縈繞心頭多年的字跡。我生生憋回淚意,和王表兄說要去答謝永成公主,便攜錦盒入宮。
我托永成公主將錦盒交與太子,永成公主并不過問是何物,應(yīng)下后拉著我的手,歡喜地問我成親是什么感覺。因?yàn)樗龠^不久亦要出嫁,內(nèi)心有些惴惴。
我答:“無甚特別。”永成公主聽后大失所望,我又安慰道,“如果公主喜歡那位駙馬,必然樂不可支,大有意趣的。”
永成公主狡黠一笑:“那你是不喜歡王大人嗎?”她有些疑惑,隨即恍然大悟,湊到我的耳邊道,“本宮曉得了!你喜歡太子哥哥,對不對?”
我悚然捂住她的嘴,一臉哀求地沖她搖頭。
心底卻無從否認(rèn)。是驚鴻一瞥,是國子監(jiān)長年相見,太子剛正的背影縈繞在我心頭,竟是不知?dú)q月之久了。極慶幸也不幸的是,他也是如此。
所以在馬車上的那一晚,或許我不止為季云難過,也是在為自己哭。
哭明明相愛,卻因婚約、家族而不得廝守;哭季云與我,都逃脫不了上一輩人所編織的一切,為此添補(bǔ)自己唯一的一生。
這是愛不能言,恨不能言的一生。
永成公主鄭重起誓絕不泄露。我知她良善,因此不再多言,自往季云那兒去。
季云如今十三歲,瘦削裊娜,形容清麗,眉眼清淡冷漠,再沒有五年前見我時的天真跳脫,只輕輕一笑:“姐姐,你終于來了?!?/p>
她呀,被壓抑得如同我二人初次見面時一樣沉寂。我鼻子泛酸,方欲開口,卻瞧見她身邊有一包袱,隱約猜到了什么似的看向她。
季云抬手摩挲著包袱,聲音毫無起伏:“姐姐,我要逃出去。否則,我會死在這里。”
她定是深思熟慮計(jì)劃了許多年,五年前我能意識到她的命運(yùn),她自己該更是清楚吧。冷酷的君父,詭譎的深宮,她是如小鳥一般的姑娘,留不得。
我的小云,一定要逃脫!
我們彼此相擁,無端又似有萬千原因值得號哭。
“姐姐,若我能出去,相隔天塹,山高水長我也會回來看你。”
“別回來,能逃出去就不要回來了?!?/p>
“保重?!?/p>
“保重……”
那晚我輾轉(zhuǎn)反側(cè),徹夜難以安寢,心里擔(dān)憂她是否能如鳥兒般展翅。
第二日,王表兄下朝歸家,隨口與我分享異事,說那六公主昨晚逃宮而出,被禁衛(wèi)軍抓住,皇帝下令杖責(zé)八十,杖完后整個人鮮血淋漓。
淚水涌出,我全身的氣力霎時彌散,雙腿一軟倒在王表兄身上,手無力地攫住他的衣領(lǐng),氣若游絲:“她……她還活著嗎?”
“還活著?!蔽視炦^去前,聽見王表兄不知所措的聲音。
轉(zhuǎn)醒時,映入眼簾的是母親蒼老憔悴的容顏,她制住奮力下榻的我,苦苦勸解:“春兒,你不能去。”
“小云沒有人照顧,她沒有人照顧……”我兀自念著,卻始終掙脫不了母親的鉗制,終于怒火中燒地大吼,“母親,您太自私了!寧嬪的女兒危在旦夕,您卻袖手旁觀,您良心過得去嗎?!”
母親從未見過我失態(tài),怔怔地松開手,半晌正色道:“母親可以為友人不顧性命,但不能拉著你,還有你父親一起陪葬。所以春兒,你也是一樣,明白嗎?”她一雙眼直直地看著我,一字一句,“這無關(guān)自私與否,只是比起友人,我更愛你與你父親?!?/p>
沒有了外力制約,我卻無法再動彈。因?yàn)橛幸环N更強(qiáng)大的羈絆,牽扯不得。我將頭抵在母親的肩膀上,吞聲嗚咽:“為什么?季云也是陛下的孩子,陛下為什么……要這么對她?”
“她不是?!?/p>
母親慈愛地?fù)崦业募贡?,極輕地說了一句。仿佛是穿越漫長時光,撕扯所有虛偽的畫卷,行過迷離云煙而來的娉婷美人,帶來塵封的真相。
寧嬪并非眾人所說般出身低賤,相反她乃出身趙將軍府,高貴自矜。
她自幼性情如男兒豪爽,趙將軍偏疼這個獨(dú)女,縱容她騎馬射箭。靖成帝便是在馬場愛上她,不善騎射的文雅皇子,被不羈的貴族女搭救,本該是一段可供傳頌的佳話。
然而寧嬪心有所屬,與另一位將門出身的公子早有婚約,待及笄便成親。
“她根本就不記得陛下。”母親哀哀嘆道,“當(dāng)時陛下聽她這么說,眼中似要滴出血來?!?/p>
靖成帝雖懷恨在心,奈何趙將軍兵權(quán)在握,不能作為,這也就是為何陛下先前不逼寧嬪退婚的緣由??嘈慕?jīng)營了三年,靖成帝才以勾結(jié)謀反罪,將趙家與寧嬪夫家滿門抄斬。
靖成帝對外宣稱趙氏女已死,卻無幾人知曉他將趙氏女接入宮中,納為妃嬪。效了一出唐明皇,相比卻有過之而無不及。
然而寧嬪當(dāng)時已有身孕,靖成帝大怒,命太醫(yī)抓藥墮掉。寧嬪面如死寂,道若是這孩子沒了,她便也投繯自盡,隨丈夫同死。靖成帝氣得昏死過去。
母親哽咽道:“這個孩子就是季云。此后七年,陛下對待寧嬪……寧嬪是陛下最大的逆鱗,當(dāng)年知曉真相的,少有幸存。”
由愛生恨,由愛生貪、嗔、癡、怨。
季云的心性應(yīng)是完全肖她母親,一樣向往自由,活潑不羈。身在牢籠囚禁之中,連活下來都是艱難,寧嬪便是死于此,死得伶仃凄慘。
但是季云,我的小云,不可以??!
末了,母親說道:“如果能夠,母親多么希望你和季云能好一輩子,莫重蹈我與寧嬪的覆轍。”
母親對王表兄千叮萬囑禁止我出門一步。我被鎖在深閨,每當(dāng)我一闔目,腦子里皆是季云遍體鱗傷,血肉翻滾,慘敗地趴在榻上,哀哀地喚“姐姐”。
揮之不去的一切像利刃一般穿刺心尖,終是逼得我淚流滿面。王表兄害怕極了,不停地為我拭淚,如我般無奈,別無他法。
我忽地抱住他寬大的手掌,乞求道:“我求求你,你去同太子殿下講,求他代為照顧六公主,好不好?求你。”
王表兄驚愕片刻,點(diǎn)頭答應(yīng)。
原來在我危難之際,我能想起的唯有季云與太子。季云是我心尖的摯友,那太子是什么呢?似乎是無所不能之人。
太子的確無所不能,半月后,他派暗衛(wèi)潛入閨房,將我隱秘送往宮中——季云的宮中。
我顧不得其他,直奔季云的床榻。雖并無撲面而來的血腥氣,然趴在床上的少女雙目緊閉,呼吸微弱。
我無措地呢喃:“小云,小云,我是姐姐,你看看我,看看我?!鄙滤痛藳]了呼吸,離我而去。
“姐姐?!奔驹平廾濐潱加芯胍?,目色清明,并不是大去之色,“姐姐,如果你不來,我是想去死的。正如七年前,母親去世,若非你出現(xiàn),我為母親守完靈便打算同去的。”
“還有五年前受罰,我也想死,可姐姐當(dāng)時一句安慰,我那時覺得啊,覺得活著真好。
“可是姐姐,如今我卻不想活了。母親死了,父親也死了,皇帝要將我囚禁一生??湛帐幨?,還怎么活呢?”
我震驚地望向枕邊的包袱,那包袱里俱是暗黃的信紙,無疑是寧嬪的遺書,里面記載了所有殘忍的事實(shí)。我忽然有些憎恨寧嬪,憎恨她將恨意傳遞給自己的女兒,使她得知后飽受煎熬。
但無論如何季云都不會快樂,只要尚在深宮,她就不會快樂。而我,我能做什么……
我轟然跪坐,膝行至一旁的太子身前,涕泗橫流地哭道:“求您救救她,也救救我?!?/p>
太子瞠目結(jié)舌,下意識想伸手扶我,遲疑一瞬終究收回,踟躕良久咬牙道:“好,你起來,孤答應(yīng)你?!?/p>
我以額觸掌,似乎將那感激、愛慕、愧疚,都融入這長長的稽首中了。
太子出去謀劃備車,我起身吃力地抱起季云,動作輕柔得如捧煙霞,輕柔地誘哄:“小云不怕,小云要好好活著,去遇見那個好人。”
季云面有愧色:“可姐姐遇見了好人,卻也不得廝守。所以人活一世,究竟意趣何在呢?”
季云是我最親密的人,興許早已看出我與太子的情意,卻顧忌我會傷心。我低頭親吻她的額頭,笑道:“等你遇見,便曉得了。因此小云要活著?!?/p>
“好?!?h3>柒
馬車緩緩駛出莊嚴(yán)肅穆的宮門,季云倚在我的肩頭,隨著她渾身戰(zhàn)栗不止,我的手心和額頭亦直冒冷汗,脊背發(fā)涼。
太子仍是莊重做派,壓低聲突兀道:“你們莫太恨陛下,若不是陛下默認(rèn),孤怎能照料六妹,又怎能派太醫(yī)前來醫(yī)治?陛下時常靜對寧嬪的畫像哀戚,進(jìn)而如孩童般哭泣,這么多年,他也很不好過?!?/p>
季云冷笑:“我父母家破人亡,我受盡磋磨。他只是不好過,用所謂的‘愛凌駕一切嗎?到頭來,是否覺得我母親不識抬舉?帝王將相,全是一副德行?!?/p>
“你曲解……”太子“了”字還未出口,我和季云卻陡然被提出馬車!
我耳旁是獵獵晚風(fēng),夾雜著太子喚我名字的呼喊,還有季云大叫掙扎地號哭。不多時,我與季云齊齊被壓跪在地,跪拜冷酷無情的帝王。
“你胡鬧!”靖成帝揚(yáng)手掌摑季云。
季云被甩偏了身子,嘴角蜿蜒下一脈鮮血,在昏黃的燭光下灼得人眼睛生疼。她仿佛置身事外,不置一詞。
“你不要天真地以為能逃出朕的皇宮?!本赋傻坫Q住她的下巴,手背青筋暴起,似要將一張小臉捏碎,繼而捏碎錚錚傲骨,“生母下作,生出來的女兒也不是什么好東西?!?/p>
季云突然咬住他的手,神情宛如發(fā)狂的小獸,被他推開后,雙眼似要滴出血來:“不許你說我母親!”
靖成帝忽地大笑,笑得陰森凄惶:“你和她一樣,都那么恨朕,卻又將朕視若無物。”他勒緊季云的脖子,發(fā)狂大喊,“你是她的女兒,你告訴朕,為什么?為什么從未將朕放入眼里?!”
我嚇得呆滯,忙掰松靖成帝的手,失聲叫道:“陛下,她是寧嬪的女兒!”
我在賭,賭靖成帝對寧嬪的愛。母親說靖成帝因?yàn)閷帇逋{才留下季云,那為何寧嬪去世,他卻不殺了季云?還費(fèi)盡心思地將她留在宮中,甚至對于太子照料季云還能默許。太子說,靖成帝時??胀麑帇宓漠嬒瘢缬淄憧奁?。
那么無論其他,靖成帝是真的很愛寧嬪,甚至是愛得發(fā)狂。
我賭贏了。靖成帝頹然地松開手,凝望季云或許與寧嬪有些相似的容顏,怔怔地拂去她嘴邊的血跡,目光溫柔。
我愿為季云冒險(xiǎn)一試,恭敬地稽首:“陛下,您放季云走吧。寧嬪泉下有知……”我畏觸怒逆鱗,立刻住嘴。
靖成帝卻未動怒,依舊深陷柔情:“你想出宮嗎?”
他這話是問季云的,季云難以置信,遲疑半晌頷首。靖成帝又笑,顯得無奈:“十多年前,你母親也這么跟朕說,朕沒有答應(yīng)?!?/p>
我有如芒刺在背,又聽靖成帝繼續(xù)道:“就那么想離開朕?好,都走吧,走得越遠(yuǎn)越好,離了詭譎深宮,就永遠(yuǎn)不要回來了?!?/p>
我喜得抬頭,只見靖成帝背身負(fù)手而立,道:“邊關(guān)有你的遠(yuǎn)親李將軍府,你去他那兒吧,朕會替你說明的。只一件,朕不準(zhǔn)你回都,就永遠(yuǎn)不要在朕的面前出現(xiàn)。”
我代季云謝恩,攙扶季云出去時,隱約聽到帝王低聲凝噎:“阿寧,若朕一早便這么想,該有多好?!?/p>
是啊,該有多好。
收到季云的回信時,都城落了一場大雪,已是仲冬了。
因我將近臨盆,那日母親恰好也在,見我閱信一樂,便問季云回的是什么。
我將信遞與母親看后,她笑道:“季云與寧嬪一般,在筆墨上沒什么天分。卻不知‘姐姐,我遇見了是什么意思?”
“小孩子心性。”我真心笑言,“母親,明年春日,我可能去看望小云?”靖成帝只說不允她回,卻未言不允旁人去看,況且此事我也與王表兄商議過。
哪怕季云所在相隔天塹,山高水遠(yuǎn),我也定要去見。
母親滿目慈愛:“好。”
已向季春,感慕兼?zhèn)?/p>
小云你看,春天,就要來了。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