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楊曉升的報告小說

李建軍

一天，楊曉升先生發(fā)信息來，問我能不能讀一讀他新寫的小說。我立即答應了。一個報告文學作家會寫出什么樣的小說呢？一個文學雜志的主編又會寫出什么樣的小說呢？我很有些好奇。

很快，我就在郵箱里看到了他的中篇小說《尋找葉麗雅》。篇幅不短，將近四萬字。為了有效地閱讀，我將它打印了出來。

他提倡“好讀小說”，作法不自斃，自己寫起小說來，也身體力行。

他的這篇小說很好讀，一口氣就讀完了。結(jié)構(gòu)嚴整，敘事利落，語言干凈，顯示出一種誠實的態(tài)度和樸實的風格，通篇沒有任何令人厭倦的游筆和蕪累。

就題材和故事來看，這篇小說沒有任何傳奇性，甚至可以說，它所講述的內(nèi)容，就是司空見慣的舊題材和老故事。小說中所發(fā)生的這種沒名堂的事情，在現(xiàn)實中可謂屢見不鮮，比比皆是。

然而，楊曉升卻硬是將沒名堂的事情寫出了名堂，且能緊緊地吸引著讀者，使你讀起來欲罷不能。

這是為什么呢？

因為，這篇小說有一種強大的說服力和吸引力。

因為，它有寫實文學才會有的可信度和真實感。

楊曉升的小說跟許多小說家的小說大不相同。他將報告文學的寫作經(jīng)驗，引入小說敘事，體現(xiàn)出一種成熟的寫實意識和敘事能力，從而營造出巨大的吸引力和強烈的感染力。

我將他的這種模式和風格的小說，命名為“報告小說”。

對這種模式和風格的小說來講，現(xiàn)實感和事實感高于一切。事實先于虛構(gòu)，經(jīng)驗先于想象，是它的絕對原則。它本能地排斥那種極度主觀主義的寫作，排斥那種虛假而不誠實的寫作。

事實上，這種模式的小說寫作，早已有之，并不新鮮。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記》，托爾斯泰的塞瓦斯托波爾系列小說，赫爾曼·沃克的《戰(zhàn)爭風云（1939——1941）》及姊妹篇《戰(zhàn)爭與回憶（1941——1945）》兩部小說，格羅斯曼的《一切都在流動》，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幾乎所有作品，都屬于報告小說的文體。楊曉升的《身不由己》《介入》和《紅包》等小說，都可歸入這類小說的范疇。

事實上，報告小說并不是一種主觀性的建構(gòu)，而是一種被動性的選擇，是小說的一種實迫處此的境遇。不是作者在寫小說，而是現(xiàn)實通過作者來寫小說。作者成了現(xiàn)實之手?，F(xiàn)實成了第一作者，而小說家不過是第二作者。

為什么這樣說呢？

我有一個觀點：對小說寫作來講，中國當下的現(xiàn)實生活已經(jīng)進入了“反敘事”階段。在曲折性、沖突性、極端性、超常性等很多方面，生活已經(jīng)超出了作家的正常想象的邊界。面對這樣的敘事內(nèi)容，既往的敘事邏輯和敘事經(jīng)驗，完全無力應對了。想象和虛構(gòu)是多余的，強化沖突的技巧和策略，也是多余的。也就是說，現(xiàn)實已經(jīng)將自己小說化和傳奇化了。它已經(jīng)進入了“自敘事”狀態(tài)。這令小說家深感自卑和焦慮。他除了按照現(xiàn)實自己的事理邏輯來敘事別無選擇。

小說家突破這一困局的敘事手段，就是將寫作拉回寫實一維，強化它的寫實性和真實感。簡單地說，就是強化小說寫作對日常生活的“似真性”，建構(gòu)一種別樣形態(tài)的“報告小說”。唯有這種直接貼近生活的寫實性，才能彌合想象與現(xiàn)實之間的巨大分裂，才有可能剝離層層虛假的表象，最大程度地呈現(xiàn)生活的真相。

《尋找葉麗雅》便是一篇標準的報告小說。

楊曉升用“報告性”強化小說的“似真性”，用“小說性”來強化敘事的表現(xiàn)力和吸引力。

懸念是小說敘事的重要修辭手段。無懸念的敘事，就像無波瀾的河流，就像無起伏的山脈，是會令人沉悶和倦怠的?！秾ふ胰~麗雅》一開始就設置了懸念。葉麗雅死了！接下來的問題就是，她是“怎么死的”？如此一來，敘事便有了巨大的驅(qū)動力。

“尋找葉麗雅”即尋找葉麗雅的死因，就是尋找真相。

沒有比探知真相的沖動更吸引人的了。

葉麗雅的短暫人生，是一出令人唏噓的悲劇。這個悲劇由兩個層面構(gòu)成：它既是家庭悲劇，也是社會悲劇。

葉麗雅很小的時候，父母離異，父親不知所往，母親獨力將她拉扯大，供她讀完大學。但是，母親將自己對她的愛，變成了絕對性質(zhì)的剝奪和占有——她出于向身邊的人顯擺的目的，準確地說，出于自卑和虛榮的心理，通過以死相威脅的方式，剝奪了女兒選擇留在北京的自由，將她拉回了自己身邊，拉回到社會風氣和文明水準嚴重滯后的家鄉(xiāng)。她的糊涂和顢頇，是毀滅女兒愛情和幸福的一個原因。

但是，小說的重點不在揭示家庭內(nèi)部的沖突，而在敘寫葉麗雅悲劇的社會內(nèi)容。具體地說，在批判權(quán)力的任性、跋扈和兇暴，或者說，在揭示這樣一個嚴峻的事實，那就是，缺乏制約的權(quán)力必然淪為可怕的邪惡，必然給無助的弱者帶來巨大的傷害和無盡的痛苦。

權(quán)力的貪婪和任性，通常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無節(jié)制地攫取金錢，一是無節(jié)制地發(fā)泄肉欲。在一個結(jié)構(gòu)封閉卻又等級秩序嚴格的單位里，女性通常就成為主管領導的騷擾對象和侵害對象。

葉麗雅從北京的名校畢業(yè)后，分到了家鄉(xiāng)縣級市的公安局工作。這是一個性質(zhì)特殊的部門。它有半軍事化的性質(zhì)，上下級之間等級秩序森然，是一種命令和服從的關系。這種關系容易助長主管領導的專斷性格和霸道作風。葉麗雅兢兢業(yè)業(yè)，努力工作，第二年就被評為先進工作者。然而，她的努力給她招來了嫉妒，而她的美麗則給她惹來了災難。她成了公安局張局長的騷擾對象。她想調(diào)動工作，但是最終都被張局長給攪黃了。她在對女同學李春梅訴苦的時候，“一臉的委屈，既沮喪又絕望，眼睛里汩著淚珠，滴溜溜地打轉(zhuǎn)，那樣子像極了被拴著繩子等待宰割的羔羊，看著都讓人心疼?！弊詈蟮慕Y(jié)果，是她墜樓身亡。她被公安局迅速強行火化，且定性為“抑郁癥跳樓自殺”。葉麗雅母親拒絕接受二十萬元撫恤金。她要為女兒討回公道，但卻處處碰壁，哭訴無門，最后竟然不知所終，從人間蒸發(fā)了。

小說深刻地揭示了葉麗雅悲劇的嚴重性質(zhì)。在我們這個時代，這不是一個偶然發(fā)生的意外性災難，而是一種必然會大量發(fā)生的不幸。缺乏制約的權(quán)力是傲慢的，也是肆無忌憚的。面對前來了解葉麗雅死因的“我”和妻子，張局長“勃然大怒，他鼓著眼睛咆哮：‘嚯，你們倆到底想干什么，竟然敢沖老子這么說話？反了你們！滾，再不滾信不信老子拘了你們！他手一揮驅(qū)趕著我倆。他話音剛落，幾位穿警服的人聞訊出現(xiàn)在我倆跟前。見此情形，曉雪血往上涌，怒不可遏，她還想反擊，我卻強壓住心中怒火，趕緊按住她的肩膀，推著她往外走……”事實上，張局長的惡，不是一個人的惡，而是官官相護的體制性之惡。所以，“我”和妻子范曉雪在調(diào)查葉麗雅死亡真相時所面對的，就不是一個張局長，而是近乎無物之陣的權(quán)力體系。面對這樣的體系，任何無權(quán)階級的個人，都是弱小和無助的，仿若以卵擊石，仿若羸羊搏猛虎。他們會受到權(quán)力的威脅和報復。權(quán)力的報復是無選擇的，裹脅式的，一切都是以最大可能地制造震懾和恐怖為目的?！拔摇痹诩亦l(xiāng)的親人幾乎全都受到了威脅和恐嚇。因此，“我”和妻子范曉雪雖然來自北京，屬于頂級大報的記者，也只得乖乖偃旗息鼓，舉手投降。endprint

文學是正義的事業(yè)。凡在正義之火熄滅的地方，斷無產(chǎn)生偉大文學的可能。中國當代文學的最大問題，就是勇氣和正義感的普遍喪失。裝睡的作家太多了。搗漿糊的作家太多了。市儈一樣的作家太多了。裝神弄鬼的作家太多了。他們怯懦而狡獪。他們能贏得鮮花和獎賞，能贏得庸俗意義上的成功，卻很難寫出真正偉大的作品，也很難贏得人們由衷的尊敬和贊美。

然而，問題意識和正義感是楊曉升的報告文學寫作的重要特點，也是他的小說寫作的基本態(tài)度。他的報告文學寫作的焦點，緊緊對著中國社會的問題，緊緊盯著人們流淚的眼睛和流血的傷口?！吨袊旮婕薄萁鸪币u擊共和國》《告警——中國科技的危機和挑戰(zhàn)》《中國教育，還等什么》《只有一個孩子》《六月風暴》《失獨：中國家庭之痛》，所涉及的全都是國家視野的大問題，也都是與人民的生存和福祉密切相關的大事情，而他在寫作過程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尖銳的問題意識，亢直的寫作勇氣，也遠非那些裝睡和裝深沉的作家所能比并。

《尋找葉麗雅》就是一篇伸張正義的小說。小說中的大報記者范曉雪就是正義感的化身。在丈夫的眼里，她是一個有情懷的人：“逛街見到乞討者或上訪者，她都要慷慨解囊，甚至停下來詢問、安慰幾句，為此她還作了來京上訪者系列報道，認為上訪者絡繹不絕，根子在地方，是當?shù)馗刹坎蛔鳛榛騺y作為，解決不好矛盾讓上訪者源源不斷來到北京，為此她在系列報道還下了結(jié)語，說中國當下的嚴重問題在于教育干部而非百姓，她語出驚人的這個系列報道受到了報社領導的表揚，還獲得了當年的中國新聞一等獎?！比欢趶姶蠖涡缘臋?quán)力腐敗面前，她的“情懷”雖然顯得如此無奈和無力，但有此情懷，暗夜就有了一星亮光，冬天也就不至于太過寒冷。

第一人稱的敘事強化了小說的抒情性和見證的意味。愛和愛莫能助的痛苦是這篇小說的情感底色，而反諷則是它的基調(diào)。楊曉升通過強烈的對照來強化小說的反諷修辭。“我”與葉麗雅往日的美好愛情與葉麗雅在單位遭遇的性騷擾構(gòu)成了對比性的反諷；“我”和范曉雪尋找葉麗雅死亡真相的熱情與官員們的冷漠和兇暴構(gòu)成了對比性的反諷；范曉雪的單純與官場的世故構(gòu)成了對比性的反諷。小說還通過對夢境的描寫來進行反諷。到了最后，尋找葉麗雅死亡真相的努力，都歸于無望?！拔摇斌w驗到了自己的無力和渺小，于是便做了這樣一個夢：“我夢見自己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卻忽然變成了侏儒，原本合身得體的衣褲和鞋子，突然間變得無比寬松，以至于走起路來晃晃蕩蕩，身子也莫名其妙矮了下來，還不停萎縮。原本我與身高相當?shù)娜艘磺耙缓笞咧?，眼睛平視著前面的人的后腦勺，可不一會我的鼻子卻矮到只能聞著他屁股；而原先與我左右并肩走著的人，我的腦袋此時卻已經(jīng)淪落到只與他們齊胯高。我的身材忽然間如此奇怪變形，惹得大街上前后左右數(shù)不清的陌生人圍觀，無數(shù)雙驚詫的目光爭先恐后地注視著我，讓我毛骨悚然?！苯酉聛恚肿隽艘粋€被人拋入汪洋大海的噩夢。在這樣的夢境里，楊曉升象征性地表現(xiàn)出了人物在現(xiàn)實生活中體驗到的精神上的痛苦，以及遭受到的人格扭曲，營造出了很強的反諷效果。

總之，楊曉升的報告小說敘事是值得關注的探索。他所表現(xiàn)出來的現(xiàn)實主義熱情和正義感，都是當下的文學中特別需要的精神力量。我們需要這種樸實而勇敢的寫作，也希望有更多的作家，能以“報告小說”的形式，積極地介入到敘寫現(xiàn)實生活的小說敘事中來。

2017年9月24日，北新橋

責任編輯 李琪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