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葉麗雅

楊曉升

葉麗雅是我的初戀情人，可她早已經(jīng)離開這個世界。她是怎么死的，這個讓我平生首次春心萌動的美麗女孩，怎么沒有留下一句話便風(fēng)一樣地從這個世界飄逝、了無蹤影了呢？

我要尋找葉麗雅，準確地說是要尋找葉麗雅的魂靈，我要問一問：葉麗雅，你是怎么離開這個世界的？你怎么可以不辭而別、說走就走？你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你到底受了什么委屈？無論何種原因，你也得告訴我呀。可是，你不僅不告訴我，連與你相依為命多年的母親也不告訴，就這樣不辭而別？這讓一生疼你愛你、一直視你為掌上明珠的母親情何以堪？要知道，你可是母親的唯一命根呀，在你離開這個世界之后，為了尋找你，她不顧一切地申訴，三番五次地上訪，最終竟然也步你后塵，風(fēng)一樣地從這個世界上飄逝，同樣是了無蹤影。我不知道，你母親是否與你在另一個世界相會了？她到底找到你沒有？她知道你離開塵世的原因了嗎？她為什么也不告訴我？難道你離開塵世，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為了保密你母親竟然同你一樣不辭而別逃離人間？這讓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管怎么說，我是你曾經(jīng)的初戀情人，我們之間曾經(jīng)有過花一樣芬芳四溢、無比美好的日子，雖然最終我們并未走到一起，但我們并未反目成仇，我們是被迫無奈友好分手、互道珍重，從此天各一方的。然而，你后來卻與人世、與我不辭而別，走得那么決絕，自此杳無音訊，也讓我疑惑不解、魂牽夢繞。作為初戀情人，無論如何，我不能不聞不問，我必須知道原因，否則我此生難安……

我與葉麗雅的結(jié)識，緣于天意，因為我們是老鄉(xiāng)。古人說過：美不美，家鄉(xiāng)水；親不親，故鄉(xiāng)人。古人還說：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老鄉(xiāng)是什么？是緣。你想想，大千世界，蕓蕓眾生，前世并無交集，今世卻降生在同一個地方，彼此結(jié)識的幾率大增，這不是緣是什么？因為是老鄉(xiāng)，我與葉麗雅此生早早結(jié)識。我們出生在南方某省的同一個縣城（后來的縣級市），我與她雖然不是鄰居，也非街坊，上學(xué)之前并不相識。但上小學(xué)時，我們上的不僅是同一所小學(xué)，而且是同一個班。巧合的是，從上一年級開始，老師就將我們安排在同一張書桌。那時候，我們學(xué)校的書桌是長方形、雙人座，每張書桌能容納兩個學(xué)生。我和葉麗雅就這樣被安排坐在一起，我坐左，她坐右，應(yīng)了我長大后才聽說的男左女右的搭配，仿佛老師一開始就有意按照這種搭配安排座位似的。我與葉麗雅就這樣認識了。那時候，我們都還是懵懵懂懂、少不更事的小屁孩，只知道上課時學(xué)習(xí)，課間玩?；?qū)懽鳂I(yè)，放學(xué)了就背著沉甸甸的書包屁顛屁顛各自回家，壓根沒覺得我與葉麗雅之間會發(fā)生什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們倆都是好學(xué)生，我們陽光，乖巧，聽話，積極上進，學(xué)習(xí)認真，無論學(xué)習(xí)成績還是在學(xué)校的其他表現(xiàn)，都時常得到老師的表揚。巧的是，每次表揚，我們時常被老師雙雙提及，好像老師是有意為之，也好像我們受表揚是事先約定了似的。這樣的情況經(jīng)歷多了，同學(xué)中慢慢地就有人拿我們倆開玩笑，說我們是并蒂花開、比翼雙飛。也有同學(xué)對我們擠眉弄眼，背后對我們指指點點，說不好是善意還是惡意，也說不好背后他們到底說了我們什么。但無論如何，這種情況經(jīng)歷多了，朦朦朧朧之中，我和葉麗雅之間慢慢就有了一種特殊的關(guān)系，內(nèi)心之間仿佛連起了一根無形的絲線，這根絲線讓我們都感覺到了彼此間的好感和依戀。每天上學(xué)，我迫切希望見到的不是老師和其他同學(xué)，而是與我同桌的葉麗雅。并且我很快發(fā)現(xiàn)，葉麗雅每天上學(xué)，迫切希望見到的也是我。那是因為有一天我因故遲到了，我滿臉歉意向老師報告后被允許進入課堂、誠惶誠恐坐到自己座位上時，葉麗雅乘老師轉(zhuǎn)身在黑板板書的間隙悄悄遞給我一張紙條：“你怎么才來呀，都快急死我了！”開始我有些疑惑，心想我遲到關(guān)你什么事，轉(zhuǎn)而一想，悄悄遞回她一張紙條：“怎么那么急，你有事找我？”不料葉麗雅看了紙條，狠狠地剜一眼，又塞回一張紙條：“木頭！”我愣頭愣腦，疑惑地看著她，她卻瞪我一眼，稚嫩的臉倏地紅了，卻不再理我，只顧專心地聽老師講課。我的心咯噔一下，瞬間仿佛春風(fēng)沐浴大地，滋滋的，潤潤的，暖暖的，舒服極了，心靈深處仿佛有什么東西在悄悄萌動。我不得不承認，那是對葉麗雅的進一步好感，這好感像鄉(xiāng)村里早晨的炊煙，在晨光中被啁啾的鳥兒徹底喚醒，氤氳中裊裊升起。

那時候，我們已經(jīng)上小學(xué)四年級，像我們那樣的年齡，無論是男生還是女生，朦朦朧朧之中已經(jīng)對異性有特殊的情感，那是一種既新鮮又神秘，既喜歡又羞怯，既向往又抵觸，反正是五味雜陳、讓人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這情感時常讓你興奮、激動，時常又讓你情不自禁地陷入冥想?？傊巧钪锌床灰娒恢呐d奮劑，一如陰郁的雨天里投射進來的陽光，讓人豁然開朗。我對葉麗雅的感情就是這樣，自從那次紙條事件之后，我已經(jīng)視她為異性知己。每天上學(xué)，我不僅渴望盡快見到她，同她更多地待在一起，還自覺或不自覺地主動接近她，幫助她。比如輪到她值日，我會悄悄地幫她掃地或擦黑板，甚至在雨天放學(xué)時主動將雨傘讓給她。而我做這一切的時候，她也并未反對，好像還樂于接受，因為每次接受我?guī)椭鷷r，她對我總是嫣然一笑，甜甜地望著我，很享受的樣子。當(dāng)然，反過來她也時常暗中幫助我，比方每逢交作業(yè)時，她會主動接過我的作業(yè)本交給老師，有時候我數(shù)學(xué)題算錯了或字寫錯了，她會不失時機給我遞上橡皮擦。就這樣，我們倆彼此間互相愛慕，互相依戀，互相幫助，惺惺相惜，一步步送走如花似錦的小學(xué)和中學(xué)時光。幸運的是，我與葉麗雅之間這種暗中的早戀（如果這稱得上早戀的話）并未被老師發(fā)現(xiàn)，因為我們倆誰都沒影響學(xué)習(xí)。相反，我們彼此的愛戀仿佛是黑暗中的兩支蠟燭，交相輝映，彼此增光，互相促進，各自的成績在班里一直都名列前茅。每逢考試，我和她都會占據(jù)班里的前兩名，而且第一名和第二名時常是我們倆相互交替，輪流坐莊。“并蒂花開”和“比翼雙飛”這兩個詞，也因此在我們班甚至全校傳得更響、更廣了。而我們倆這種狀況，也一直持續(xù)到雙雙進入初中和高中，直至雙雙考上北京的同一所大學(xué)。

那一年是1990年。之前的一年，因為北京春夏之交那場眾所周知的政治風(fēng)波，導(dǎo)致第二年大學(xué)招生規(guī)模壓縮，可我和葉麗雅還是雙雙被北京的一所名校錄取了，你想想這是多么不容易。我們不僅考上了，而且開始戀愛。確切地說，我們之間正式的戀愛是從離開家鄉(xiāng)的那一刻開始的。你想啊，懷春的一對男女，原本就是同校同班同桌，這回又考上遠在兩千多公里之外的北京的同一所名校，而且別無他人，倆人又約好一同前往北京的大學(xué)報到，毫無疑問，天賜良機，無形中更是拉近了我倆之間的距離。那時候，從南方的家鄉(xiāng)到北京，我們需要先乘坐六七個小時的長途客車到省城，再轉(zhuǎn)乘省城至北京的火車，在火車上還需經(jīng)歷漫長的三十多個小時，如此遙遠的旅途和漫長的時光，卻成為我們倆談情說愛的絕好機會。自打坐上開往省城的長途客車，我與葉麗雅就自然而然地依偎在一起。因為是鄰座，我倆結(jié)伴而坐，彼此內(nèi)心的欲望像出洞的蛇一樣，吐著信子，躍躍欲試，四處穿梭，彼此的肌膚也纏綿悱惻，時不時相互攀爬、愛撫纏繞。剛開始的時候，我們倆只是試探性地雙手相碰，彼此間還有些羞羞答答、誠惶誠恐，但經(jīng)過你進我退、我退你進的一番太極式練習(xí)，我倆的手不僅緊緊地相牽，而且身體也很快依偎在一起，摟到了一塊。隨著各自的手在對方身體敏感部位激動而又小心翼翼的摩挲和游走，我倆彼此都能聽到對方急促的心跳。那種感覺，時而如山澗清流，時而如海潮奔涌；時而像春風(fēng)拂面，時而又若春雷滾地……總之是刺激極了，美妙極了，舒爽極了！長那么大，我還從未有過那么激動和美妙的感覺。旅途雖然遙遠，時間雖然漫長，但能與自己心愛的女孩結(jié)伴而行，我樂此不疲，絲毫沒有困頓和疲倦的感覺。葉麗雅也一樣，有我的陪伴與呵護，一路上她就如出籠的鳥兒，歡呼雀躍，兩眼放光，興奮異常，話語滔滔不絕。endprint

當(dāng)然，我倆一路的親熱，絕非肆無忌憚，因為畢竟是在公共場合，要顧忌前后左右的人。我們只能利用鄰座不在或不注意的間隙，搞游擊戰(zhàn)、運動戰(zhàn)，就像共產(chǎn)黨八路軍當(dāng)年打日本鬼子一樣，敵進我退，敵退我擾，聲東擊西，神出鬼沒，打時間差。從家鄉(xiāng)到省城，再從省城到北京，我倆就是這樣在愛欲和歡樂中度過的。

大學(xué)四年，我與葉麗雅相親相愛，互相鼓勵。我們倆學(xué)的不是同一個專業(yè)，我學(xué)中文，她學(xué)歷史，我們的宿舍和教學(xué)樓都不在一起，上課的時間也不完全一致，但只要有共同的課余時間，我們都鐵定會見面。比方說，吃飯和晚自習(xí)的時候，我們倆是成雙成對，形影不離。每天只要一見面，我們倆就像鳥兒相聚，興高采烈，嘰嘰喳喳，無話不說，無比親昵。我們談學(xué)業(yè)，談人生，談理想，談學(xué)校里最新的見聞，談老師和同學(xué)中的趣事。我們也時常會打情罵俏，相擁相親，當(dāng)然那是在旁邊沒其他同學(xué)的時候。周末或節(jié)假日，我們倆也時常會結(jié)伴而行，外出郊游。長城、北海、景山、天壇、故宮、天安門、頤和園、王府井和西單等等，北京幾乎所有的名勝古跡都留下了我倆的身影和足跡。有時候，我們也會到學(xué)校附近的電影院看電影，偶爾還會到中央戲劇學(xué)院和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的小劇場或北京音樂廳，看演出或聽音樂。說起來我的家庭并不富有，而葉麗雅不僅不富有，家庭經(jīng)濟還比較拮據(jù)，因為她是單親家庭，五歲的時候她那做生意的父親就拋棄妻女另覓新歡，留下可憐的母女倆相依為命。葉麗雅的媽媽強忍屈辱，咬碎牙齒往肚里咽，硬是在艱難的日子里挺起胸膛往前走。因為擔(dān)心女兒受委屈，她沒有再婚，一個人含辛茹苦的將女兒帶大，并且將女兒培養(yǎng)成了大學(xué)生。葉麗雅的母親只是一位小學(xué)教師，收入微薄。這樣一個弱女子硬是獨自一人為家庭遮風(fēng)擋雨，其中艱辛不難想象！因為知道葉麗雅的經(jīng)濟狀況，每次與她外出，我都搶著付錢消費，并非我真的富有，而是我覺得男人與女人相處就理該這樣，慷慨、大方、包容。你想啊，你堂堂一個男子漢與人家女孩子談情說愛的，還要AA制甚至是讓人家女孩掏錢請你，那多丟人啊！當(dāng)然，我之所以有如此底氣，還因為那時候除了家里每月給我的資助，我已經(jīng)能夠利用課余時間掙外快。那是在大二的第一學(xué)期，我找了份家教，為北京一位女官員上初中的兒子輔導(dǎo)語文和作文，每周一次，每次兩個小時，每小時一百元。那時候每個小時能掙一百元，對我來說絕對是不菲的收入了。關(guān)鍵是我運氣還不錯，這位找我輔導(dǎo)她兒子的女官員，好像在某部委負責(zé)宣傳，經(jīng)常要編寫些政治輔導(dǎo)資料，她看我輔導(dǎo)她兒子時語文和作文講得不錯，就讓我?guī)椭帉懻螌W(xué)習(xí)資料，每千字給我二十元。雖然這樣的活計時間不很固定，但平均下來也是兩三個月就要編寫一次，每次至少是十來萬字，十萬字對我來說意味著有兩千元的收入，那時候兩千元對我這樣的窮學(xué)生來說可算得上是天文數(shù)字了。何況所謂編寫政治學(xué)習(xí)資料，其實都是東拼西湊，對我來說是小菜一碟，易如反掌，只是我要多花些時間而已。

有了這份家教和編書的收入，我?guī)缀蹩梢圆灰依锏馁Y助了。但為了我心愛的葉麗雅，我并未向家里透露我勤工儉學(xué)所獲得的收入。我父親是醫(yī)生，母親是護士，他們都在我們市里（那時候還叫縣城）的一家醫(yī)院工作，工資收入雖不算高，但他們有時候也收患者主動送的紅包，這樣的機會雖然不像知名醫(yī)生或主治醫(yī)生那樣多、那樣豐厚，可也足以聊補家用了?？偟膩碚f，我們家經(jīng)濟相比于葉麗雅來說肯定是好得多了。所以，自從與葉麗雅戀愛，我是盡可能關(guān)心她接濟她，外出游玩看電影吃飯什么的，我絕不讓她花錢，甚至在學(xué)校食堂一同吃飯時也常搶著為她刷卡付賬。葉麗雅很羨慕我有掙錢的機會和手段，她好幾次也想找份家教做，但都被我制止了。倒不是我懷疑她的能力，而是我擔(dān)心她一個女孩子到陌生的人家里當(dāng)家教不安全，說不準哪天在獨自去當(dāng)家教的路上就會出意外，也說不準會碰上一個不好的人家讓心懷叵測的男主人給欺負了。所以，為了阻止她當(dāng)家教的念頭，我故意竭力渲染危險，還時常將一些女孩子出事的社會新聞講給她聽，類似的事聽多了，葉麗雅也漸漸有了顧慮，慢慢地打消了當(dāng)家教的念頭。為了穩(wěn)住她的心，我也時不時將編寫政治學(xué)習(xí)資料的活兒分給她一些，美其名曰是那位女領(lǐng)導(dǎo)讓我再找些同學(xué)幫助編寫的，葉麗雅信以為真，興高采烈地接受了任務(wù)，每千字20元的酬勞也拿得心安理得。就這樣，四年的大學(xué)時光，我們倆相親相愛，相濡以沫，互相勉勵，互相促進，終于都順利地以優(yōu)異的成績完成了學(xué)業(yè)。

快畢業(yè)的時候，我倆約好以后留京工作，因為四年的大學(xué)生活，讓我們都喜歡上了北京。我們喜歡北京的大氣，包容，春夏秋冬四季分明，文化生活豐富多彩，三教九流群賢薈萃，五湖四海賓朋畢至，各行各業(yè)生機勃勃。這么說吧，像我們這種從小地方來到北京的年輕人，一如井底之蛙忽然升空俯瞰大地，或如蝸居小池塘的魚兒一下子躍入江河大海，眼前瞬間豁然開朗，世界忽然變得無比廣闊。多彩的生活，形形色色的追夢者，眾多成功者的傳奇，讓人仿佛來到了自由世界的天堂。北京雖然生活成本高昂，充滿了競爭、壓力與風(fēng)險，但機會卻數(shù)不勝數(shù)，只要你有本事，你盡可以“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重要的是，生活的路寬闊多樣，條條大道通羅馬，人與人之間互不相干，互不妒忌，少有勾心斗角，鮮見流言蜚語。豬朝前拱，雞往后刨，你有你的活法，我有我的招數(shù)，互相之間或并駕齊驅(qū)，或快慢有別，錯落有致，各自追夢。只要有良好的心態(tài)和素質(zhì)，誰都可以活得從容自在，淡定自由，誰也都可能活出精彩甚或奇跡，這也許就是那么多的年輕人都愿意承受巨大的生活壓力活在北京、尋夢北京，再苦再累都要奔北京的原因。

基于這種原因，我和葉麗雅大二的時候就立志發(fā)奮學(xué)習(xí)，爭取畢業(yè)后留在北京。幸運的是，我倆都做到了。剛臨近畢業(yè)，我倆便雙雙被一家老牌綜合性出版社錄取。簽約的時候，出版社一位年長的女工作人員透露說，我將被安排到文學(xué)編輯室，葉麗雅則會分配到文史編輯室。如此美好的喜訊不啻一劑興奮劑，讓我倆大喜過望歡呼雀躍，可當(dāng)我倆在第一時間雙雙告訴各自的家長時，卻是一半海水一半火焰。我們家大喜過望，父親和母親舉雙手支持，覺得我能夠留在京城是父母的光榮、祖宗的榮耀。可葉麗雅的母親得知消息卻如喪考妣，竭力反對。她母親的理由是：葉麗雅是她唯一的寶貝女兒，畢業(yè)后必須回家鄉(xiāng)工作，留在她的身邊。endprint

我對葉麗雅說：“你要是留在北京工作，將來將你媽媽接到北京來，不是更好嗎？”

葉麗雅說：“我媽不愿意離開家鄉(xiāng)，她說她怕冷，怕到遙遠的北方來。重要的是，我媽一個人將我含辛茹苦拉扯大，而且還考上了北京的大學(xué)，她一直視我為驕傲，視我為揚眉吐氣的資本，她想讓我回市里當(dāng)公務(wù)員，讓周圍那些曾笑話她被丈夫拋棄的人看看，更想讓我父親家族那邊的人瞧瞧。用她的話說，在哪兒跌倒，就要在哪兒站起來?！?/p>

聽到這番話，我暗暗佩服起葉麗雅的媽媽來，感覺她媽媽雖然是一個身單力薄的弱女子，可還真有骨氣，真是了不起。但我還是說：“你要是能留在北京，將來咱們把你媽媽接到北京來，不是更值得驕傲、更揚眉吐氣嗎？”

葉麗雅說：“我媽媽可不這么想，她可固執(zhí)了。她說到北京來，那些曾經(jīng)嘲笑她、瞧不起她的人看不著，她說我要是能回家鄉(xiāng)的市委市政府謀個一官半職的，那多神氣啊。她就是要讓那些曾經(jīng)瞧不起她的人天天看日日看，氣死他們！”

聽了葉麗雅這番話，我哭笑不得。想不到她媽媽這把年紀，怎么跟個孩子似的盡說賭氣的話，人活著難道是為了與別人賭氣么？我內(nèi)心雖然這么想，卻奈何不了葉麗雅的媽媽，畢竟我還不是葉麗雅的丈夫，即使是葉麗雅的丈夫也無濟于事，連葉麗雅都拗不過她的媽媽呢，我又能奈何？

盡管葉麗雅與她媽媽據(jù)理力爭，甚至苦口婆心、三番五次向她媽媽陳述留在北京工作的好處，也坦露她與我多年的戀情，可她媽媽無論如何就是聽不進去，一如一塊無比堅固的奇石滴水不進、刀槍不入。不僅如此，葉麗雅的媽媽還充分調(diào)動她作為老師的如簧之舌，反過來做女兒的工作，闡述南方小城生活的種種好處，她說南方小城四季花紅柳綠鳥語花香，氣候溫潤宜人，生活方便物價穩(wěn)定，家家戶戶安居樂業(yè)，衣食無憂；相反，北京雖是首都，但地大人多車堵路塞，物價高漲、辦事麻煩、生活成本高，人們終日忙忙碌碌行色匆匆……螞蟻一樣的卑微生活有什么值得羨慕？她媽媽又說，北京人才濟濟，你一個本科生在首都還想撲騰出浪花來，沒那么容易吧？相反，如果到咱們家鄉(xiāng)縣城來，你畢竟是北京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生，好歹還是個人才吧，沒準人家還將你當(dāng)成香餑餑呢！她媽媽還說，反正我是打死都不想去北京的，我不稀罕，我辛辛苦苦將你拉扯大，你翅膀一硬就想遠走高飛、扔下你媽媽一個人不管？她媽媽還說，你說你愛林向陽、舍不得林向陽，可我想知道林向陽到底愛不愛你，他對你是真愛還是假愛？他要是真愛你，你回家鄉(xiāng)工作他不就得跟著你屁顛屁顛的回來嗎？……諸如此類的理由，像炮彈一樣一發(fā)發(fā)打來，讓原本并不善辯的葉麗雅徹底啞火，失去反擊之力。

那天晚上，葉麗雅悶悶不樂地與我一起在學(xué)校的食堂吃完晚飯，之后，我倆雙雙走到校園的林蔭小道上。她邊走邊將她媽媽陳述的理由一古腦兒地轉(zhuǎn)述給我。她無比懊喪地說：“我已經(jīng)沒什么辦法可以說服媽媽了，你不知道我媽是一個多么固執(zhí)的人，如果我再違抗她的意志，肯定會把她氣瘋，說不準還會將她氣出病來，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那我可受不了！”葉麗雅說著狠勁踢飛路邊的一顆石子。沉默了一會，她接著說：“可話說回來，我媽說的那些理由也不是沒有一點兒道理。確實，大城市有大城市的難處，小城市有小城市的好處，向陽，你說是嗎？”葉麗雅忽然收住腳步，注視著我，我怦然心動，仿佛一顆石子忽然扔進我的心湖，瞬間激起陣陣漣漪。我知道，葉麗雅是反過來要做我的工作了。我注視著葉麗雅美麗的雙眸，仿佛注視兩泓秋水，明亮燦爛，波光粼粼，深不可測。秋水之上，是白皙秀美的容顏，那是一張俏麗可人的女孩的臉，數(shù)年來，這張臉時常蕩漾著迷人的笑靨，讓我無比喜歡，甚至神魂顛倒。說實話，我是深愛著葉麗雅的，我舍不得她，但同時我也深愛著北京。沒錯，人往高處走，自打小學(xué)一年級我讀了《我愛北京天安門》這篇課文，我就喜歡首都，向往北京，我向往北京的恢宏大氣、雄渾厚重，這里是文人墨客的聚集地、風(fēng)流人物的競技場，能在這樣集全國政治中心、經(jīng)濟中心、文化中心、科技教育中心的地方生活、工作，對任何一位追求理想的人來說無疑都是得天獨厚的，它占據(jù)了事業(yè)的制高點，有更加廣闊的用武之地，這是多少年輕人都夢寐以求的，多少年來我自己也一直為之奮斗。如今，眼看夢想就將成真，難道我忍心放棄嗎？在心愛的葉麗雅和我向往的北京之間，非讓我作出選擇，無異于將我投入心靈的煉獄，這是多么殘酷的折磨??！

我對葉麗雅說：“麗雅，我們好不容易奮斗到今天，眼看就將夢想成真，在北京開始咱倆的生活和事業(yè)。難道，你就這么忍心放棄嗎？”

葉麗雅一跺腳，搶白道：“誰說我忍心了？我是沒辦法！我媽非堅持讓我回去不可，你讓我怎么辦？”她急得滿臉通紅，邊說邊抹起了眼淚，梨花帶雨的樣子，看著都讓人心疼。我的心咯噔一下，像被誰扯痛了，一下子心亂如麻。我一把摟過麗雅，緊緊地擁抱她，像怕她飛走了似的，雙手搭著她垂落在肩上的長長秀發(fā)，憐愛地摩挲著，眼睛漫無目的地凝視著夜幕降臨的校園。此刻，遠處的燈光忽明忽暗、一派迷離。我內(nèi)心翻江倒海，腦子里風(fēng)起云涌，設(shè)身處地、快速地幫葉麗雅尋找著合適的辦法——可我能有什么辦法呢？這比解高等數(shù)學(xué)還難，假如眼下這事僅僅是一道數(shù)學(xué)題，那該多好，再怎么難我一定能解開，可它偏偏不是數(shù)學(xué)啊！我想方設(shè)法，卻徒勞無功，經(jīng)歷了一番難耐的沉默，我抬起葉麗雅的淚眼，喃喃說：“麗雅，你先別急，你容我想想，咱倆都想想，看能否找到更合適的辦法說服你媽媽?！?/p>

事實證明，我的緩兵之計和猶豫不決，在葉麗雅媽媽急切的催逼面前，一如狂風(fēng)掃落葉，根本不堪一擊。那些日子，葉麗雅的媽媽每天都打電話催促她，要她當(dāng)機立斷作出決策，回家鄉(xiāng)工作，甚至在電話里對葉麗雅死纏爛打，以死相逼，說什么麗雅我就你這么一個女兒，你要是不聽媽媽的話回家鄉(xiāng)工作，咱們就斷絕母女關(guān)系，我也不想活了，你以后可別后悔。母親每天的電話和近乎決絕的語言暴力，如同威力無比的原子彈，一下子就讓葉麗雅失魂喪膽，宣告投降。

那是三天之后的一個晚上，葉麗雅破天荒拒絕與我一起到食堂吃晚飯，她緊繃著臉，用冷冰冰的口氣對我說：“向陽，咱倆分手吧。我媽非要我回去工作，我沒法改變她，我也不想連累你，讓你為了我回家鄉(xiāng)工作。從今天起，咱倆分道揚鑣、各奔南北，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走我的獨木橋，祝你好運！”話音剛落，她不由分說，頭一揚，長發(fā)一甩，轉(zhuǎn)身便走。我一急，沖上前去攔住了她的去路，急切地說麗雅麗雅你別這樣你聽我說……，幾乎語無倫次。麗雅卻去意已決，她不知哪兒來的力氣，將我一把推開，旋風(fēng)一般將我狠狠地甩在后面，離弦的箭一樣急急離去，眨眼間跑進了她所居住的那棟女生宿舍樓，那種從未見過的決絕，如電閃雷擊，瞬間讓我木在那兒，我一時不知所措。而且打那以后，我雖然每天都在葉麗雅的宿舍樓、教學(xué)樓和食堂守候她，不斷往女生宿舍打電話找她，她都像躲避瘟神一樣刻意回避我，直到畢業(yè)離校，我再也沒見到她的身影。她像一陣風(fēng)一樣掠過我人生的旅程，雖曾經(jīng)相依相戀，最終還是在我的視野里消失……endprint

葉麗雅回到我們南方家鄉(xiāng)那個縣級市，先是在市人事局報到，然后由市人事局分配到市公安局宣教科當(dāng)文員。能在家鄉(xiāng)的市公安局工作，而且是在核心部門、領(lǐng)導(dǎo)身邊工作，那絕對是個美差，在眾多鄉(xiāng)親眼里也算得上是最好的崗位了，對許多人來說絕對夢寐以求、求之不得。

剛開始的時候，葉麗雅仿佛塞翁失馬，那種失而復(fù)得的心情很快溢于言表。

我是在畢業(yè)到北京的那家出版社工作之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回家探親時才從一次中學(xué)同學(xué)的聚會中獲悉葉麗雅的工作去向的。自打我們畢業(yè)后分道揚鑣，我倆就失去了聯(lián)系。雖然我一直想方設(shè)法聯(lián)系她，但都徒勞無功，因為她畢業(yè)后與我不辭而別，我不知道她的聯(lián)系方式，我所打聽過的中學(xué)同學(xué)也都沒有她的聯(lián)系方式。所以，春節(jié)期間那次中學(xué)的同學(xué)聚會，是我與葉麗雅畢業(yè)后的第一次意外重逢?；蛟S是回家鄉(xiāng)工作崗位相對滿意的緣故，那天我見不到我們在北京校園里分手時她喪魂落魄般的那種失落感，恰恰相反，她與同學(xué)見面時如沐春風(fēng)，吃飯時自始至終神采奕奕，笑語飛揚，只是席間我?guī)状斡幸庾叩剿磉呄蛩淳疲⑽聪裣惹澳菢优c我心有靈犀親密無間，雖然也笑臉相迎、禮貌地起身與我碰杯，但她的神態(tài)和舉手投足，早已經(jīng)沒了昔日戀人的那種親熱，相反是彬彬有禮，不卑不亢，這讓我忽然間感覺到怪怪的，內(nèi)心不由自主地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我感覺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真是太怪了，原本親密無間的兩個人，怎么說變就變，一晃便幾乎成為陌路人了呢？不過，當(dāng)我得知她在市公安局工作的時候，我的內(nèi)心也釋然了，甚至感覺到了一絲寬慰，畢竟她找到了自己滿意、也讓眾人羨慕的一份工作，我在內(nèi)心深處為她默默祈禱，祝愿她工作順心如意。聚會結(jié)束，我主動與她告別，隨手遞給她一張名片，并索要她的聯(lián)系電話，當(dāng)著其他同學(xué)的面，她禮貌一笑，略顯猶豫，說我回頭再告訴你吧，可是此后，我卻一直未見她告訴我電話，更未見她主動聯(lián)系我。她的這份冷漠和拒絕，很令我意外，也讓我感到深深的失落！畢竟，我倆曾經(jīng)相愛一場，我以為即便分手，也完全可以以同學(xué)或普通朋友相待，沒必要一下子形同陌路呀。然而說到底，這只是我的一廂情愿。既然歲月已逝，情緣已斷，我又何必強求呢？

自打這次聚會之后，我再也沒有與葉麗雅見過面，彼此間也沒有聯(lián)系過。既然她在刻意回避我，我也不想打攪她，畢竟世事難測，人各有志，生活不易，我想就讓時間慢慢流逝，讓歲月在內(nèi)心深處保存彼此間那份曾經(jīng)的愛和美好記憶吧。既然相愛不能永遠，彼此只能分離，那就在內(nèi)心互道一聲珍重，彼此為對方默默祝福吧，誰讓我們彼此曾經(jīng)深深相愛卻擦肩而過呢？

我在北京那家部屬出版社只工作了兩年，雖然所學(xué)專業(yè)對口，干得也算順手，領(lǐng)導(dǎo)對我也還算賞識，但每天朝九晚五坐班與書稿打交道，接觸的作者也有限，慢慢地我就感覺到枯燥，壓抑，甚至厭煩，沒多久便萌生了離開那家出版社的想法。很快，我參加了一家行業(yè)報的招聘考試，沒費多大力氣便被錄取了，我順利當(dāng)上了這家報社的記者。

與那家出版社相比，我仿佛是一條從井里忽然游進大河的魚兒，天地忽然寬廣起來。在出版社工作，我?guī)缀趺刻於际莾牲c一線，奔走于宿舍與單位之間，上班時間基本上是呆坐在辦公室里看書稿，與作者打交道也多是在出版社的辦公室里，偶爾外出約見作者或參加活動，也都得嚴格遵守請假制度，丁是丁卯是卯的，除了下班時間，很少有自己回旋的余地。到了報社，當(dāng)上了記者，忽然間像籠中放出的飛鳥，可以自由進出。我不用天天坐班，可以外出采訪，觸角所至，上至高官，下至平民，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只要與我的選題和報道有關(guān)的人和事，我都可以憑記者證自由選擇，與他們結(jié)識。有了自由，便有了自主，我工作的熱情、積極性、主動性和創(chuàng)造性一下子被激發(fā)起來，我經(jīng)常外出采訪或到外地出差，寫稿、發(fā)稿，寫稿量和發(fā)稿量很快在報社的年度考核中名列前茅，當(dāng)年我便被評為報社優(yōu)秀記者。第二年，我采寫的一篇報道還獲得了中國新聞獎。獲得榮譽的同時，我的工資待遇也迅速提升，加上年終獎，收入很快比在出版社工作時高出兩倍。

沒過多久，我又開始戀愛。女友范曉雪是我在人民大會堂領(lǐng)中國新聞獎時認識的，她是一家中央大報的記者，她寫的新聞與我同樣獲得了那一年中國新聞獎的一等獎。上臺領(lǐng)獎的時候，我與她正好并排站著，彼此不說一見鐘情，至少也算一見如故，反正回到臺下的時候，我倆又坐到了一起，幾乎無話不說，聊得很投機，領(lǐng)獎結(jié)束之后，我們又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只要一有空，三天兩頭就會約在一起喝茶，聊天，逛街，看電影，談生活，談工作，很快便親密無間，進而又肌膚相親。曉雪是北京人，她出生在京城一個普通的知識分子家庭，父母都在北京的文化單位工作。相比我這個小地方出生的外省人，作為北京人的曉雪見多識廣，我倆相愛沒多久，她就幫我分析說：“向陽，你人很聰明，干得也很出色，但我覺得你們報社只是家行業(yè)報，有局限性，再干也很難干出更大的業(yè)績來，不如調(diào)到中央級的綜合性大報?！?/p>

一句話，讓我茅塞頓開，心思也活泛起來，我仔細回顧自己在報社的工作、評估著自己目前所在報社的性質(zhì)和前景，琢磨著曉雪的善意提醒，感覺她的話還真是不無道理。雖然我現(xiàn)在也能到處采訪，但畢竟局限在本行業(yè)以內(nèi)，不說別的，就說讀者都有局限性，你辛辛苦苦寫出一篇報道，可除了本行業(yè)的職工讀者，還有多少人會關(guān)注你，讀你的報道并知道你的名字？我當(dāng)即說：“曉雪你說得對，人往高處走嘛，我倒是想調(diào)到中央級的綜合性大報啊，可是有那么容易嗎？”

曉雪瞟我一眼，嗔怪道：“哼，當(dāng)初你不是也跳槽到了你現(xiàn)在的報社嗎？人活在世上，想做的事，不在于易還是難，關(guān)鍵看你是不是真下決心做。”

論年齡，曉雪比我還小兩歲，可此刻她卻像個人生導(dǎo)師一樣一本正經(jīng)地開導(dǎo)著我，說得入情入理，一時讓我無言以對，內(nèi)心也不得不佩服她的視野和遠見。我?guī)е蠼痰哪抗馔?，問：“曉雪，你有何指教？?/p>

曉雪見我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抬手調(diào)皮地刮了一下我的鼻梁，“噗哧”一下笑出聲來，說：“你呀，怎么愣頭愣腦的，真是傻得可愛。告訴你吧，我們報社近期又要招聘了，而且是招聘駐外記者，你準備報名參加考試吧?！眅ndprint

我心里一樂，說：“這倒是個好消息，可是我能行嗎，何況是駐外記者？”

曉雪剜我一眼，手指戳了一下我的腦門，撇著嘴說：“瞧你，啥記性啊，我剛剛說什么來著，這么快你怎么就忘了？”

一句話，又點中了我的軟肋，我裝模作樣地拍著自己腦門，“噢——”的一聲，趕緊賠笑說：“我沒忘我沒忘，你說過，人活世上，想做的事，不在于易還是難，關(guān)鍵看你是不是真下決心做?！蔽蚁裥W(xué)生當(dāng)著老師的面跟著老師念課文一樣，一字一句背出曉雪剛才說過的話，一副知錯即改的樣子。

曉雪見狀，忍俊不禁，“咯咯咯”地笑起來，笑畢，端起架子裝教師狀，用訓(xùn)導(dǎo)學(xué)生的口吻說：“知道錯了吧，打算怎么改？”

我立即借驢下坡，裝乖巧樣，一本正經(jīng)地說：“知道，立即報名參加貴報招聘考試！”言畢，我倆心有靈犀，相視而笑。緊接著歡快地摟在了一起……

曉雪的這次提醒，讓我又一次改變了人生軌跡，我順利通過曉雪所在的那家中央綜合性大報的招聘考試，并且被派往法國當(dāng)駐外記者，與此同時，曉雪也通過報社的內(nèi)部考試，成為報社派往德國的駐外記者。工作的改變，也帶來了生活的改變，因為同是報社的駐外記者，我倆雖在不同國度，卻同在歐洲，同屬于歐盟國家，兩國之間相距不遠，且來去自由。沒多久，我倆便結(jié)了婚，并且在五年之后有了我們自己的女兒。

自打到了歐洲，我事業(yè)的舞臺更大了，生活的天地也更加寬闊?；仡櫸耶厴I(yè)后的工作經(jīng)歷，我慶幸自己當(dāng)初選擇留在了北京，北京多好啊，博大，包容，機會多多，雖然競爭激烈，卻充滿了生機與活力。你有多大本事，你就有多大發(fā)展，天空廣闊無垠，你能飛多高，不會有任何人為設(shè)置的障礙阻攔你。你在一個單位干膩了，很容易就能換個單位。你在本單位干不順心，或老板看你不順眼，你盡可以搶先一步炒老板魷魚。你單位的老板要跟你過不去，不想用你，只要你有真本事，你盡可以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瀟灑地扔下一句“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反正能在北京工作和生活，真的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不愁沒工作，更不愁沒飯吃，只愁你自己到底有沒有真本事。

作為報社的駐外記者，我在法國一干就是十年。

這十年，我不僅每年都出色完成報社駐法國報道任務(wù)，而且還成為中法關(guān)系和法國問題專家，時不時接受中法媒體的采訪，時不時應(yīng)邀在中國或法國做中法關(guān)系問題講座。

這十年，我只回過兩次南方的老家。

第一次是我被派駐法國五年之后，那次是春節(jié)，因公務(wù)在身，我只在家陪父母吃了頓年夜飯，并過了一個完整的正月初一和初二，初三便匆匆離家。在家的時候，我的時間都用于迎來送往，根本顧不上聯(lián)系葉麗雅。實際上，我也沒有葉麗雅的電話。我只是從中學(xué)同學(xué)李春梅那里，隱約得知葉麗雅迄今仍孑然一身，甚至連男朋友都沒有。而那時候，我與范曉雪早已結(jié)成連理，并且有了一個活潑可愛的女兒，因為曉雪和女兒留在北京陪我的岳父岳母，我是孤身一人回老家陪父母過的春節(jié)。

第二次回家探親，又是時隔五年之后的春節(jié)，這回我?guī)е拮优畠?，一家三口第一次齊刷刷歡天喜地地回到老家，老爸老媽心花怒放，高興得合不攏嘴。每逢春節(jié)，親朋好友及同學(xué)之間免不了發(fā)短信互致問候，其中也有我和高中同學(xué)李春梅相互的問候短信，李春梅在回復(fù)我問候短信之后，又單獨發(fā)了一條短信：“你知道葉麗雅不在了嗎？”我立即回復(fù)：“怎么，她上哪兒了，調(diào)哪兒工作去了？”李春梅當(dāng)即又發(fā)來短信：“哪兒跟哪兒呀，我說的是她不在人世了！”這短信簡直如一顆子彈，“嗖——”地冷不丁在我耳邊飛過，令我毛骨悚然，難以置信！我回復(fù)：“春梅：大過年的可不敢亂開玩笑，多不吉利！”對方的短信迅即又擲了過來：“誰跟你開玩笑了？這事都發(fā)生半年多了，葉麗雅是上班時間在市公安局墜樓，當(dāng)時就沒命了?！边@短信如一顆威力巨大的炸彈，瞬間在我跟前“轟——”的一聲炸開了，驚心動魄，震耳欲聾，令我瞠目結(jié)舌。待我回過神來，立即撥通李春梅手機，迫不及待地追問：“春梅你說的可是真的，葉麗雅到底出了什么事？”此刻我的聲音也如引爆的炸彈，歇斯底里，令我的妻女和父母疑惑不解，此刻他們齊刷刷將驚詫的目光射向了我。李春梅在電話那頭說：“這事一句半句說不清，這樣吧，你如果有時間，今晚在市文化宮西側(cè)的雅舍茶館見面，咱們細聊。”我當(dāng)即答應(yīng)。

這天是正月初三，晚飯時，我顧不上同家人細嚼慢咽，胡亂吃了幾口，便迫不及待同曉雪和父母告別，起身赴約。

李春梅是我高中時，除葉麗雅外和我關(guān)系比較密切的異性同學(xué)，她也是葉麗雅曾經(jīng)最要好的同學(xué)，可由于她學(xué)習(xí)成績稍差，又因為我與葉麗雅曾經(jīng)的戀人關(guān)系，上高三之后她便慢慢的和我們疏遠了，直到我大學(xué)畢業(yè)參加工作之后那一次同學(xué)聚會，我與她才又重新有了聯(lián)系。

我騎車來到雅舍茶館的時候，已經(jīng)在茶館門口等候的李春梅立即將我迎了進去。時值晚上八點，茶館里已經(jīng)來了不少客人，茶座也已陸陸續(xù)續(xù)被客人所占。茶館的中央，一位年輕貌美的女子正在為客人彈奏古箏，那是一曲美麗動聽的名曲《春光美》，這也是我很喜歡的一首古箏名曲，要放在平時，我肯定會駐足或找個地方坐下來，靜靜地欣賞。但此時的我惦記著葉麗雅的死訊，根本無心顧及，而是憂心忡忡地跟著李春梅來到茶館里最安靜的一個小雅間，雅間的窗外，是夜色下小城的江景和波光瀲滟、滔滔東去的水流。

李春梅高中畢業(yè)后沒有考上大學(xué)，她在家里的支持下開了這處茶館。雅舍茶館面積不大，但坐落在穿城而過的江邊，地點極佳，茶館的正面，是車水馬龍、繁華熱鬧的臨江大街。茶館的背面，則朝向?qū)掗熎教沟慕?，從茶館敞開的窗口向外眺望，城市的夜色中，江水滔滔，船帆影影綽綽來往穿梭，兩岸五彩繽紛的燈光倒映江中，在水流的涂抹下變幻莫測，如詩如畫。然而，此刻的我卻無心戀景，兩人剛落座，我的心依舊怦怦直跳，迫不及待地問：“春梅，你說的是真的嗎，葉麗雅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春梅瞥我一眼，她先招呼服務(wù)員為我倆沏茶，接著慢慢講述了她所知道的關(guān)于葉麗雅身上發(fā)生的一切。endprint

葉麗雅從北京的名校畢業(yè)，被她媽媽所逼，不得已回到南方家鄉(xiāng)的縣級市，還算幸運應(yīng)聘到市公安局宣教科工作。也許是工作崗位不錯，葉麗雅漸漸從離開北京時的陰影中走了出來，她開始主動聯(lián)系高中時的一些同學(xué)，其中自然包括曾經(jīng)最要好的李春梅。

剛開始的時候，葉麗雅的情緒還不錯，每次與李春梅見面，她都很高興地說起她在市公安局的工作，比方說公安局最近又破了什么大案，抓了什么人，樹了什么典型，為老百姓辦了什么實事，等等。葉麗雅都津津樂道，因為她的工作就是寫新聞通稿，也為新聞單位提供宣傳線索和新聞素材，她也還樂意干這項工作。因為工作出色，也因為她長得俏麗，性格又還開朗隨和，工作不到一年時間，她在市公安局就成了紅人，第二年年終考核，她被評為市公安局先進個人。周圍的同事開始是欣賞她，羨慕她，但慢慢地變成了嫉妒，故意疏遠她，進而又孤立她。好在領(lǐng)導(dǎo)對她很賞識，無論是科長還是局里的副局長、局長，都對她贊賞有加。面對這種局面，葉麗雅又憂又喜，她提醒自己戒驕戒躁，做事依然努力認真，待人卻盡可能熱情低調(diào)，并且堅信自己身正不怕影子邪，只要努力工作，干出業(yè)績，被領(lǐng)導(dǎo)賞識，其他的都不重要。她用這樣的心態(tài)告誡自己，像掌舵一樣緊緊地把握著自己的人生航向。這樣的狀態(tài)也確實持續(xù)了一段時間，但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風(fēng)浪時不時拍打著她，推搡著她，甚至撞擊著她，慢慢地讓她力不從心，難以抵擋。

李春梅講：有一天下了班，葉麗雅來到雅舍茶館找我，她疲憊不堪、情緒低落地對我說，唉，真沒意思，我不想干了。我疑惑，說你不是說過身正不怕影子邪，只要努力工作，干出業(yè)績，被領(lǐng)導(dǎo)賞識，其他的都不重要嗎？難道你在領(lǐng)導(dǎo)面前也失寵了？葉麗雅瞥我一眼，又耷下眼簾，搖了搖頭，說不，恰恰相反，領(lǐng)導(dǎo)太寵我了，可我……我怕，我……不愿意。那時候我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我是過來人，一聽便明白了幾分，心想葉麗雅被領(lǐng)導(dǎo)性騷擾了，這很麻煩，這麻煩比被周圍的人嫉妒、孤立更可怕。我說，我是結(jié)了婚的人，到底怎么回事，你要相信我，就實話告訴我，我?guī)湍隳弥饕?。葉麗雅望了望我，欲言又止，看得出，她有些猶豫，但可能實在是被逼無奈，最終才如實告訴了我。葉麗雅說，自從她評上了年度全局的先進工作者，市公安局的張局長便將她調(diào)到局長辦公室，安排她當(dāng)自己的秘書，外出開會要帶著她，迎來送往要帶著她，寫材料或講話稿交給她，外出參加應(yīng)酬也都要求她跟著，反正無論是公是私張局長都要求她像影子一樣跟著他。有時她進局長辦公室，張局長還對她動手動腳……聽到這些，我內(nèi)心直罵這個王八蛋的臟（張）局長，開口卻對葉麗雅說，你不該單身，你該嫁人了，嫁了人你就有理由在一些場合回避、搪塞那位臟局長。葉麗雅說，我連男朋友的影子都沒有，你讓我嫁給誰呀？她這么一說，倒是提醒了我。我說，你們市公安局上百號人，穿警服的男人一個個英俊瀟灑、高大帥氣，我不信你就挑不出一個，是你自己高高在上放不下架子吧？葉麗雅嘆著氣說，唉，你說的都只是表象，是，局里的不少人外表看著都不錯，但優(yōu)秀正派的早已成家立業(yè)，剩下的乍看一個個都人模狗樣的很光鮮，可接觸多了你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當(dāng)中不少人不是粗俗不堪就是趾高氣揚，反正是淺薄輕狂，鼠目寸光，缺少理想和修養(yǎng)，雖然想跟我好的人不少，但說實話，我……我真是一個都沒看上。葉麗雅這么說，我也有幾分信，以前就感覺當(dāng)警察的一個個都神氣得不得了，但他們當(dāng)中有些人對待平民百姓就跟對待罪犯似的，壓根就沒把你放在眼里，更談不上尊重。這么一想，我也就不想再勸她，轉(zhuǎn)而說，要不我?guī)湍懔粢饬粢猓纯从袩o合適的人可幫你引薦。葉麗雅聽罷，看著我，不置可否。我尋思，她這是默認了。此后不久，我先后給她介紹了幾個對象，都是平時在我的茶館認識的，一個是官員，一個是教師，還有一個是生意人。這三個人葉麗雅先后都見過面，而且還都接觸了幾次，可最終都是蠟燭遇上風(fēng)——吹了。那個官員，是在市政府某機關(guān)當(dāng)科長，大學(xué)本科畢業(yè)，年齡與葉麗雅相仿，可接觸了幾次，葉麗雅就感覺到此人夸夸其辭，言必談提干、升遷，要么就是談如何阿諛逢迎、投機鉆營，拍領(lǐng)導(dǎo)馬屁，總之野心很大，葉麗雅不喜歡這種男人，說要是跟這種男人一起生活肯定整天得提心吊膽，沒有安全感。葉麗雅見的那個教師，在市區(qū)的一所中學(xué)教高中數(shù)學(xué)，戴一副深度近視眼鏡，話語不多，清清瘦瘦，文質(zhì)彬彬、踏踏實實的樣子，但接觸多了，葉麗雅感覺這人像數(shù)學(xué)中的阿拉伯?dāng)?shù)字一樣枯燥、單調(diào)，毫無生活情趣，才見過幾次就興致索然，心想要是跟這人生活一輩子，自己豈不像是守活寡？這么一想，她就快刀斬亂麻，斷了來往。那位商人呢，其實條件不錯，自己開著一家貿(mào)易公司，雖然公司規(guī)模不大，但起碼有幾千萬資產(chǎn)，光房產(chǎn)就有好幾處，自己開著輛嶄新的黑色保時捷，長得相貌堂堂，年齡比葉麗雅大十來歲，雖說有過短暫婚史，但沒有孩子，這種條件配葉麗雅，我覺得挺合適的?？扇~麗雅只見了一次，就像躲瘟神一樣不愿見了。我問葉麗雅什么原因，開始她不愿意說，后來經(jīng)不住我追問，才很厭惡地說對方剛剛見面就動手動腳，猴急猴急的。我一聽覺得又氣又好笑，我說那算什么事啊，男人哪個不這樣，誰讓你自己像公主，要長相有長相，要學(xué)歷有學(xué)歷，美麗又高貴呢？依我說，你們倆只要覺得外部條件相當(dāng)，早晚都得睡到一塊，何必計較早還是晚呢。再說了，他這么好的條件，你要先睡了他，他不就是你的了嗎，不是有句話叫什么來著……哦，想起來了，叫先下手為強——啊不，叫捷足先登……

李春梅說得滔滔不絕，興致勃發(fā)，嘴角已經(jīng)歡樂地冒出不少唾沫。她還想繼續(xù)說，可我聽到這里已有幾分反感，畢竟葉麗雅曾經(jīng)是我的戀人，我太了解她的性格和內(nèi)心了，那位所謂的商人剛見面就如此粗俗魯莽，葉麗雅是萬萬不可能接受的。李春梅卻這么說，簡直跟那個商人一樣粗俗，我當(dāng)然不高興，心想真是環(huán)境造就人，同是高中同學(xué)，就因為高考的勝負造成人生的分野和文化修養(yǎng)的差異，價值觀之間的鴻溝竟然是如此的巨大！雖然心生厭惡，可我還得聽李春梅說下去，畢竟我不是來聽她閑扯的，我打斷她的話，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春梅行了，你別說那么多了，我只想知道葉麗雅到底是怎么死的。

李春梅喝了口茶，看著我，卻依然自顧自繼續(xù)說：找對象這事，葉麗雅挑三揀四的，先后給她引薦的幾個男人她都沒看上，我有些生氣，也懶得理她了，再沒主動聯(lián)系過她?？赡芩惨庾R到有負我的一片苦心，不好意思主動聯(lián)系我，就這樣我們失聯(lián)了一段時間。但我們畢竟都有QQ，雖然沒有聯(lián)系，可我也能時不時從她的個人空間中知道她的一點近況。其實，葉麗雅也很少在個人空間上發(fā)照片，更不是每天都發(fā)，只是斷斷續(xù)續(xù)偶爾為之，所以我知道她的信息也只是一鱗半爪，無非是外出時發(fā)幾張風(fēng)景照，開會時發(fā)幾張會場照片，買了什么新書也曬一曬。有一次，我看到她發(fā)的是沒頭沒腦、莫名其妙的兩則，一則是“姐妹們都愛美，都在追求美，殊不知美也會帶來麻煩和煩惱……”，另一則是“昨晚做了一個噩夢，我被關(guān)在一個鐵籠里，周圍都是老虎，老虎兇神惡煞張牙舞爪抓著鐵籠，不斷沖我咆哮，我被驚醒了?？尚蚜诉€是覺得自己仍在夢里，現(xiàn)實和人生又何曾不是夢？”看了這兩則信息，我越琢磨越覺得不對勁，就禁不住打她手機，約她下班后上我這兒來。她倒是來了，但似乎心神不寧的，人也顯得疲倦憔悴，容顏雖依然美麗，卻也像被毒日曬蔫了一樣，沒精打采。我問她近況怎么樣，她回答說還不是那樣，整天瞎忙。我問她發(fā)那兩則信息是啥意思，她愣了一下，苦笑著說，春梅，實話告訴你吧，最近我一直在聯(lián)系調(diào)動工作、想換換環(huán)境，但在本市聯(lián)系了幾個單位，不是人家編制已滿，就是被我們局的張局長攪黃了，因為張局長死活不讓我走，他說局里的工作需要我，他也離不開我，還說只要他還在局里當(dāng)一把手，我就甭想走。真是豈有此理！葉麗雅說這番話的時候，一臉的委屈，既沮喪又絕望，眼睛里汩著淚珠，滴溜溜地打轉(zhuǎn)，那樣子像極了被拴著繩子等待宰割的羔羊，看著都讓人心疼。我一聽氣得牙癢癢的，心想怎么又是那個無賴臟局長，流氓土匪似的，真是欺人太甚！真恨不得拿刀將那個臟局長給活生生宰了。雖然恨，可也就只能在心里罵罵而已，你想想咱算老幾呀，草芥而已，平民百姓一個，那臟局長有權(quán)有勢，還把持著市公安局大權(quán)。公安局是什么地方呀？三歲小孩恐怕都知道，誰敢惹？我要敢惹那臟局長，他想收拾我豈不是像踩死一只螞蟻一樣簡單？這么一想，我一時也沒了主意，只好說，唉，麗雅呀麗雅，當(dāng)初你要不聽你媽的話，留在北京多好，工作單位、男朋友都是現(xiàn)成的，什么都有了?？赡惴堑寐犇銒尩脑挘氐皆蹅冞@小地方，這簡直就像大江大河里的魚掉到井里，再想游出去就難了。小地方雖說生活方便，但文化封閉，法制落后，人際關(guān)系復(fù)雜，山高皇帝遠的，一些官員牛逼哄哄為所欲為，你有啥辦法？只是事到如今，你恐怕也沒什么更好的選擇，只好忍了。俗話說，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好在你眼下是你們局長跟前的紅人，他那么信任你，喜歡你，再怎么說也是好事吧，依我說，你還是隨遇而安、隨機應(yīng)變吧，祝你好運！我無話找話，盡可能安慰她，幾乎語無倫次。葉麗雅依然一臉沮喪，一臉無助，末了一咬唇，抬起頭說謝謝你，我走了，邊說邊起身同我握手。不料她這一握，卻是她此生與我的永別。endprint

聽到這句話，我內(nèi)心咯噔一聲，一陣絞痛，像被誰用針扎了一樣，強忍著疼痛問李春梅：后來葉麗雅發(fā)生了什么事？

李春梅耷拉下眼睛，沉默了一會，內(nèi)心似乎也痛著，不大情愿回憶往事。過了一會才嘆著氣，說：我也不知道她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那天上午剛開門營業(yè)，有客人就在我的茶館大聲議論著前一天發(fā)生的事，說市公安局大樓下午有人墜樓，是個年輕漂亮的女孩。我很震驚，上前追問那墜樓的女孩到底是誰呀？那位客人搖了搖頭，說不知道，只知道是位年輕漂亮的女孩，太可惜了。我問那女孩是怎么墜樓的，市公安局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那客人也只是搖頭，說不清楚。我心生疑團，內(nèi)心也不住嘆息、惋惜，卻忙于招待客人，再無暇顧及這事。到了中午，客人越來越多，大家議論的都是公安局女孩墜樓的新聞，甚至有人在爭論那女孩到底是墜樓還是跳樓，爭得面紅耳赤。我一邊干活，一邊靜心聽著他們的爭論。心想如果是跳樓，那是自殺。如果是墜樓，那又是什么？無非是自己不慎造成，要么是被人故意推下樓殺害。再一細想，我排除了前者，條件那么好的市公安局辦公大樓，那女孩既不可能爬到窗外，也不可能爬上屋頂，不存在不慎墜樓的可能。如果不是跳樓自殺，也只有他殺了。如果是他殺，那問題可就嚴重了。這么想著，我忽然意識到應(yīng)該主動給葉麗雅打個電話，遂撥打她的手機號，不料卻一直占線，到了下午再打，卻已經(jīng)顯示關(guān)機，這讓我心生不祥之兆。直到晚上，我才從吳君茹那里得到不幸消息，那個墜樓的女孩正是葉麗雅。吳君茹你還記得她吧，她是咱們高中同一屆但不同班級的同學(xué)，葉麗雅的鄰居，她與葉麗雅住同一棟樓的同一個單元。因為我以前就聽說過她倆是鄰居，所以給吳君茹打了電話詢問情況，吳君茹正好剛從她母親那里得知葉麗雅墜樓的消息，還說出事之后，葉麗雅的母親被公安局接走了，哭得死去活來的，至今仍未回家。直到三天之后，葉麗雅的母親才被兩位穿制服的女警察送回家中，但整個人已經(jīng)像大病一場沒了人樣。與警察一同來的，還有葉麗雅母親所在學(xué)校的校長和兩位女教師，顯然是學(xué)校特意安排人暫時前來照看葉麗雅母親的。吳君茹說，當(dāng)天晚上她和母親一起去看望葉麗雅的母親，還帶去了水果、牛奶和雞蛋，極力想安慰她，不料她母親卻癡癡呆呆，面無表情，好久都不說一句話。吳君茹母女與在場陪護的兩位女教師交流，才知道市公安局不顧葉麗雅母親的反對，已經(jīng)強行將葉麗雅火化，且定性為抑郁癥跳樓自殺，公安局還說出于人道，給葉麗雅母親二十萬元撫恤金。公安局這些做法，葉麗雅的母親自然不接受，但無論葉麗雅的母親如何哭鬧、反對，公安局就這么定性了，根本沒有商量余地。那兩位老師向吳君茹母女說這些時，葉麗雅的母親呼天搶地，捶胸頓足，歇斯底里，大聲哭訴女兒冤枉，女兒不可能得抑郁癥，更不可能自殺，女兒肯定是被人害死的。還哭訴說，憑什么事情還沒查清楚，你們就強行把我女兒給火化了，你們還假惺惺拿什么二十萬元撫恤金打發(fā)我，想堵住我的嘴啊，沒門，我不服，你們到底是公安還是強盜？我要控告你們！吳君茹說，葉麗雅母親哭訴這些時，雖然情緒激動，但思路清晰，理直氣壯，聽著入情入理，卻讓人寒心。因為誰都知道，胳膊擰不過大腿，公安局是干嘛的？不就是查案、辦案的！出了這么大的事，人家都快刀斬亂麻，早早就給葉麗雅的死定性了，說是抑郁癥，跳樓自殺，何況這案子發(fā)生在市公安局，人也是在市公安局死的，權(quán)力在他們公安手里，你還能把案子翻過來嗎？可葉麗雅的母親就是不服，口口聲聲說女兒肯定是冤枉的，是被人害死的，女兒死不瞑目，她無論如何要上告，要上訴……

李春梅說到這里，停下來連著喝了幾小杯茶，大口地喘著氣，仿佛剛進行完一次長跑。

我的內(nèi)心此刻卻電閃雷鳴，驚濤拍岸，心房被撞得陣陣顫痛。我緊緊盯住對方，迫不及待地問：后來呢？

李春梅這才接著說：聽吳君茹說，后來葉麗雅的母親病倒了，病了大約一周，她母親曾經(jīng)所在的學(xué)校有安排老師輪流守候，吳君茹母女也時常到她家去照看。再后來，葉麗雅的母親總算好了，便開始上告。她先是到市公安局哭鬧，卻很快被趕了出來。后來她到市委市政府，同樣被掃地出門。沒辦法，她又跑到上一級的市委市政府，每次倒是都得到答復(fù)，負責(zé)接待的人都勸她先回家去，他們會責(zé)成下級相關(guān)部門解決，只是每一次都如泥牛入海，最終都沒有音訊，更沒有結(jié)果。那么多次碰壁，那么多次被踢了皮球，葉麗雅的母親怒不可遏，她買了一條白布，用紅墨水在白布條上寫下“千古奇冤，公安局害死我女兒，還我女兒！”她每天舉著這條白布在市公安局大門口抗議，在市委市政府大門外申冤，甚至在省長下來調(diào)研考察的時候擋住省長車隊，號啕痛哭，大聲喊冤，鬧得滿城風(fēng)雨，也惹怒了市里的領(lǐng)導(dǎo)。沒幾天，市公安、市委市政府大門口乃至全市的每一個角落，人們再也見不到葉麗雅母親的身影。就連她們家的大門也長時間緊鎖著，吳君茹等平時熟悉的鄰居，甚至葉麗雅母親學(xué)校的校長和同事，也不知道葉麗雅母親的下落。自那以后直到現(xiàn)在，再也沒有人見到葉麗雅的母親，她家的大門也一直緊閉。原本活生生的一個大人，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從這個世界蒸發(fā)了……葉麗雅她們母女倆，本來就是孤兒寡母的，現(xiàn)在連人都沒有了，真是可憐。

李春梅講到這兒，聲音哽咽起來，她順手從茶桌上抓了一張抽紙，擦起淚來。我聽得怒火焚胸，牙根咬得咯咯響，內(nèi)心陣陣刺痛，我們家鄉(xiāng)這小小的縣級市，真的是天高皇帝遠，和尚戴帽無法（發(fā)）無天啊！

李春梅擦完淚，對我說：向陽，你在北京，聽說又是首都大報記者，這事不能不了了之，你得想辦法管一管，葉麗雅死得不明不白，她母親也失蹤得不明不白，她們母女倆孤立無援，死了都無人過問，真的是太可憐了。說這話時，李春梅直視著我，目光像噴火的槍口，灼痛著我的內(nèi)心，讓我無路可退。是的，我身居北京，又是中央某大報記者，何況葉麗雅不是別人，她是我的昔日戀人，她死得那么突然，那么悲慘，我能無動于衷，置之不管嗎？可轉(zhuǎn)而一想，我該怎么管、又該如何管呢？

與李春梅的這次見面，使我忽然間像中了邪一樣魂不守舍，滿腦子都是葉麗雅曾經(jīng)的音容笑貌，我甚至仿佛聞到了葉麗雅與我戀愛時的氣息，那種氣息如沐春風(fēng)，芬芳撲鼻，香氣迷人，我無法抵擋?；叵肫饝賽蹠r葉麗雅對我的柔情蜜意，以及我們倆曾經(jīng)的情投意合、相依相戀，我終于第一次意識到現(xiàn)實的殘酷，也第一次理解了人生如夢這四個字的深刻含義。為了我與葉麗雅那份曾經(jīng)的愛和美好情感，我內(nèi)心被一種念頭攫住了，而且越攫越緊，這種念頭就越發(fā)強烈，我想無論如何，都要千方百計用洪荒之力解開心頭之謎，尋找葉麗雅的死和她母親失蹤的真相。endprint

那天與李春梅分手后回到家中，我將葉麗雅的死訊向家人說了，因是春節(jié)，在場的包括我年邁的父母及哥哥姐妹，還有隨我回老家過春節(jié)的妻子女兒。雖然父母和哥哥姐妹早就在半年多前聽說過市公安局有一女孩墜樓的事，但當(dāng)時并不知道那女孩就是葉麗雅，更不知道葉麗雅在公安局過得并不開心。葉麗雅是我中學(xué)的同學(xué)，曾經(jīng)與我一同考上北京的大學(xué)，并且曾經(jīng)是我的初戀情人，這事我的父母和哥哥姐妹都知道，我的妻子和女兒當(dāng)然不知道。但無論知道與不知道，當(dāng)我將葉麗雅的死訊說給全家人時，所有的人都震驚不已、唏噓感慨，繼而忿忿不平，都說葉麗雅年紀輕輕，卻死得不明不白，太冤枉太可憐了。

妻子范曉雪義憤填膺，瞪大眼睛驚呼：“這么大的事出在公安局內(nèi)部，公安局怎么能獨斷專行、擅自處理，起碼應(yīng)有市紀委、市檢察院等第三方機構(gòu)介入吧？你們這兒真的是山高皇帝遠，太無法無天了！”曉雪說這番話時，一改到我家以來一直文文靜靜、大家閨秀的形象，她打抱不平的表情，忽然讓我們?nèi)矣浧鹚本┕媚锖痛髨笥浾叩纳矸?。我的哥哥姐妹這時也七嘴八舌，隨聲應(yīng)和，紛紛表示贊同與支持。

父親卻吐著煙，慢條斯理地說：“曉雪說得在理，但市紀委、市檢察院介入也沒用，應(yīng)該是上一級的紀檢和檢察院?？蛇@事誰會管啊，葉麗雅人都死了，她母親又了無蹤影，除非是她父親。可她父親不是一直斷了聯(lián)系，與她們母女沒有來往嗎？”父親說完望著我。

我說：“是。據(jù)葉麗雅說，她父親與母親離婚后一直沒有來往，準確說應(yīng)該是葉麗雅的母親斷絕與她父親來往，甚至拒絕法律規(guī)定的在葉麗雅十八歲前理應(yīng)支付的撫養(yǎng)費，而她也不讓前夫見葉麗雅。所以，葉麗雅與她母親一直相依為命?！?/p>

我母親聽罷，連聲說：“孤兒寡母、孤苦無助的，真是可憐！”

曉雪說：“孤苦無助，也不能不了了之吧？畢竟人命關(guān)天，光天化日的，女兒死得不明不白，母親想申冤卻屢屢碰壁，最終還了無蹤影，這事就不了了之了？你們這地方還有沒有王法了？”曉雪直視著我，目光咄咄逼人，仿佛我成了罪人似的。我很欣賞她路見不平、同情弱者的氣質(zhì)，畢竟是首都北京長大的，也不愧是大報記者，鐵肩擔(dān)道義、妙手著文章的情懷如影隨形，時刻陪伴著她。當(dāng)初我與她談戀愛，逛街見到乞討者或上訪者，她都要慷慨解囊，甚至停下來詢問、安慰幾句。為此她還作了來京上訪者系列報道，認為上訪者絡(luò)繹不絕，根子在地方，是當(dāng)?shù)馗刹坎蛔鳛榛騺y作為，解決不好矛盾讓上訪者源源不斷來到北京，為此她在系列報道還下了結(jié)語，說中國當(dāng)下的嚴重問題在于教育干部而非百姓，她語出驚人的這個系列報道受到了報社領(lǐng)導(dǎo)的表揚，還獲得了當(dāng)年的中國新聞一等獎。我雖然欣賞曉雪，但此刻內(nèi)心仍像塞進一團亂麻，雖搜腸刮肚，卻未找到應(yīng)對之策。

面對曉雪的質(zhì)問，我說：“曉雪你說得對，葉麗雅死得不明不白，她母親也失蹤的不明不白，這事肯定不能不了了之。但得慢慢想辦法。”

曉雪說：“不用想，辦法都明擺著。咱倆都是記者，咱們憑記者證直接到市公安局作調(diào)查好了。”

我說：“人家公安局不接待怎么辦？”

曉雪說：“你都還未上門呢，怎么就知道人家不接待了？”

我說：“這可不比寫表揚稿，人家會敞開大門歡迎。咱們這是要上門揭人家的短、抓人家把柄，人家能接待你？”

曉雪說：“大不了咱們讓報社多開一個采訪證明?！彼f這話時，態(tài)度堅決，看來是不闖龍?zhí)恫凰佬摹?/p>

我暗暗佩服她的勇氣，遂附和說：“行啊，可大過年的，報社能給咱們開采訪介紹信嗎？”

曉雪說：“這樣吧，開證明的事你甭管了，我來搞定！”說完，她就撥通了報社主管副總編的電話，三言兩語就把事情搞定了。曉雪沒具體說，更沒說采訪的真實意圖，只是說到南方某市過春節(jié)來了，剛好這個市公安局有一個不錯的線索，但需要報社出具介紹信人家才能接受采訪。副總編問什么好線索呀，曉雪眼珠一轉(zhuǎn)，隨口說：“是采訪公安人員節(jié)日期間安撫上訪者、維護治安穩(wěn)定的?！彼@么一說，副總編便信了，隨即說沒問題，我馬上安排辦公室將采訪證明開出后快遞給你，你把通訊地址發(fā)來吧。

父親此時卻低頭朝煙灰缸彈著煙灰，不動聲色地說：“向陽、曉雪，你們的正義感和同情心我很支持，不過公安局那幫人可不是好惹的，沒那么容易對付。人家要能接受采訪嘛，當(dāng)然好?？扇绻辉敢饨邮苣銈儾稍L，我看就算了，別給自己惹麻煩?！?/p>

聽了這話，曉雪皺了皺眉，將目光投向了我。我當(dāng)即說：“爸，這我們知道，您放心?！?/p>

一直沒搭腔的母親，這時也不無擔(dān)心地說：“向陽，你爸提醒得對，公安局那幫人可不是一般人，平時誰見了都得怯三分、躲著走，最好還是別惹他們?！?/p>

曉雪聽罷，憋不住替我回答：“媽，您別擔(dān)心，公安局雖然不好惹，可我們是從北京來的，又是大報記者，也不是一般人，大不了他們不接受我們采訪，我們不會有事的。”

我也幫腔說：“爸、媽，曉雪說得對，大不了公安局不接受采訪。不行就拉倒，我們也不會強求，更不會給自己惹麻煩，你們盡可以放心?！?/p>

在場的哥哥姐妹聽罷，也都紛紛提醒我們，說咱爸咱媽說的不是沒有道理，與公安局打交道，你們還是小心點好。對此，我和曉雪都表示會把握分寸的。

我們一家三口原計劃正月初五飛回北京，但為了到市公安局采訪，我們決定暫緩回京，一直等到國務(wù)院統(tǒng)一規(guī)定的正月初七上班時間。好在去采訪前，我們已經(jīng)收到了報社開出并快遞來的采訪介紹信。

正月初七那天上午九點，我和曉雪打車徑直來到市公安局，大門口站崗的警察擋住了我們的去路，警察讓我們到傳達室作來訪登記。

進了傳達室，窗戶里一位穿便裝的中年男人問我們找誰，我當(dāng)即說我們是北京某報來的記者，想采訪市公安局的張局長。中年男人瞪大眼睛審視著我們，未等他開口我就遞上記者證和介紹信，曉雪也及時將記者證遞給了他。中年男人低下頭，一本接一本地翻著我倆的記者證，像看自家的存折一樣反復(fù)打量，從里到外，由上到下，從左到右瞧了又瞧，緊接著又看了看我們的采訪介紹信，說了一句你們先等等，然后往樓里的局長辦公室打電話。大約過了十分鐘，一位穿警服的年輕男子來到傳達室，他首先看了看我倆的記者證和介紹信，熱情地將我和曉雪帶進辦公樓八層的一間會客室，又熱情地為我們各沏了一杯茶，說了聲“你們稍等”，然后轉(zhuǎn)身離去。大約過了一分鐘，年輕男子帶來了一位膀大腰圓、肥頭大耳的中年漢子，那漢子粗眉細眼，但目光如炬，鷹隼般銳利，可惜黝黑的臉堆滿贅肉，笑起來整張臉像老頭兒褶皺擁擠的屁股。他迎面向我走來的時候，剛才的那位年輕男子緊趕幾步上前向我們介紹：“二位記者，這就是我們的張局長！”張局長不動聲色，銳利的眼光打量著我們倆，一臉審視的神情，我和曉雪忙遞上記者證和采訪介紹信，說我們是某報記者。張局長接過介紹信和記者證，瞅了又瞅，反復(fù)打量，威嚴的臉終于綻出了笑容，那笑容像朵老氣橫秋的壽菊，放射褶皺的同時，透出威嚴與滄桑，老牛般的嗓子也蹦出沙啞的笑聲：“噢，原來是北京來的大報記者？歡迎歡迎！貴報可是名聲顯赫的中央大報，我們公安局可還從來沒上過貴報呢，你們這回可來得正是時候，我們最近可宣傳的新聞點不少呢。比方為了維穩(wěn)，我局正大規(guī)模增加協(xié)警，地毯式嚴查外來人員身份和租住地；還有我們最近組織警力加強對上訪人員的日常監(jiān)控，安排警員一對一追蹤……”endprint

張局長迫不及待連珠炮般說出這大串話，立即讓我心生反感，可我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客氣地打斷他的話說：“對不起張局長，我們這次前來貴局采訪，主要是想了解貴局警員葉麗雅的死因，我們想知道葉麗雅到底是怎么死的?！蔽业脑捯魟偮?，張局長的笑霎時僵在臉上，繼而嚴肅地睜大眼睛，銳利的目光直直地審視著我倆，盯了盯我，又瞅了瞅曉雪，來回脧巡。不大的眼睛睜了又瞇，瞇了又睜，警覺地問：“你們，是為這事來的？你們，怎么知道葉麗雅？”

我剛想回答，曉雪卻搶先一步：“張局長，我們是記者，你要知道，這社會很多事都瞞不住記者的?！睍匝┻@番話不卑不亢，正義凜然，我發(fā)現(xiàn)她此時的表情真是帥呆了，內(nèi)心暗暗叫好。

張局長審視著她，粗重的眉毛拱了又拱，蚯蚓一樣蠕動，說：“你們報社領(lǐng)導(dǎo)，派你們來采訪這事？”

我說：“是的，我們報社的采訪介紹信不是還在你手里嗎？”

張局長皺著眉，又低頭看了看手里的介紹信，忽然眉峰一抖眼睛放亮，說：“嘿嘿，你們不是沖葉麗雅的死來的嗎？可你們報社這介紹信上面也沒寫明確呀！再說了，葉麗雅是患抑郁癥跳樓死的，這事我們局從上到下都很痛心，同事們都很為她惋惜，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我們都不想再碰這傷心事了。如果你們不想采訪我剛說過的那些新聞線索，那就請回吧?！闭f完他雙手一攤，明顯是在下逐客令。

我一聽急了。曉雪卻搶著說：“請問張局長，葉麗雅的死有司法鑒定嗎？貴市紀委和檢察院有無介入？是第三方定案還是你們局自己定案？還有，葉麗雅的母親上訪莫名其妙失蹤，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們知不知道，有沒有立案……”曉雪本來就伶牙俐齒，她這番話像機關(guān)槍，噠噠噠從她的口中射出來，令張局長猝不及防。

張局長聽罷勃然大怒，他鼓著眼睛咆哮：“嚯，你們倆到底想干什么，竟然敢沖老子這么說話？反了你們！滾，再不滾信不信老子拘了你們！”他手一揮驅(qū)趕著我倆。他話音剛落，幾位穿警服的人聞訊出現(xiàn)在我倆跟前。見此情形，曉雪血往上涌，怒不可遏，她還想反擊，我卻強壓住心中怒火，趕緊按住她的肩膀，推著她往外走……

采訪碰壁，我和曉雪心有不甘，卻又毫無辦法，只好既憤怒又掃興地離開公安局辦公大樓。走出門口正想打車回家，曉雪卻望著我，說不能就這么不了了之吧？這話也正說到我的心里，可以說是不謀而合。我想了一下，忽然建議：“要不咱倆去市紀委、檢察院，或市委市政府？”曉雪說：“還是先去市紀委吧?！蔽冶硎举澩?。我正想舉手打車，忽然發(fā)現(xiàn)市公安局那位剛才接待我們的年輕男子帶著另兩名警察，正站在我倆身后橫眉冷對，槍口一樣的目光逼視著我倆。我見勢不妙，拉著曉雪快速走到馬路邊，舉手攔了一輛出租車。上了車，我跟司機說去市紀委，司機爽快地說了聲“好嘞”，遂高興地吹起了口哨，駕車帶著我們歡快地在馬路上跑，曲子竟然是多年前游本昌出演的電視連續(xù)劇《濟公》的主題曲《哪里有不平哪有我》。我和曉雪目光對視，哭笑不得，彼此都繃著臉，陷入沉默，此刻誰也不說話，都正生著悶氣，這悶氣正像一個被不斷吹大的氣球，期待著到市紀委那邊爆發(fā)。

車在紀委門口停下，我和曉雪同時發(fā)現(xiàn)身后的一輛警車也接踵而至，在我們的身邊停下，里面的人卻沒有出來。我內(nèi)心“咯噔”一下，望了望曉雪，曉雪也望著我，然后又都看了看身邊的那輛警車。車上的人沒下來，但我看到駕駛員和副座上兩個穿警服的人都用咄咄逼人的目光注視著我們。我的心怦怦直跳，卻故作鎮(zhèn)定，若無其事地拉起曉雪的手走向紀委大門。市紀委大樓與市公安局大樓如出一轍，氣宇軒昂，威風(fēng)霸氣，讓人望而生畏。走到紀委門口，身著制服的哨兵攔住了我們，讓我們到傳達室辦理來訪登記。我們走進傳達室，遞上記者證，說明來意。接過證件的中年男子看了看記者證，便隨手將它扔回給我們，搖著頭說：“對不起，我們領(lǐng)導(dǎo)剛剛打過招呼，不接受你們采訪，你們請回吧?！?/p>

我和曉雪聽罷，面面相覷，滿臉狐疑。我不死心，問傳達室里那中年男人：“同志，您有沒有搞錯，你們領(lǐng)導(dǎo)知道我們是從哪里來的嗎，怎么就不讓采訪了？”

中年男人鼓脹的腮幫擠壓出一句話：“哧——你們不是從北京來的嗎？”

我感到驚訝，點頭稱是。對方說：“那不就得了？我們領(lǐng)導(dǎo)說的就是不接受北京來的記者采訪！”

對方的話像冷不丁放出的煙幕彈，讓我們倆更加狐疑滿腹。如此短的時間，我們采訪的信息便傳遞到市紀委這邊，讓我們吃了閉門羹？我和曉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驚訝，疑惑，憤懣。曉雪白皙的臉更是被憤怒憋得通紅，卻不便發(fā)作。我預(yù)感到事情不妙，又怕她憋出病來，遂泄了氣安慰她說：“看來今天不走運，要不咱倆先回吧。”曉雪卻仍不甘心，一跺腳從嘴里蹦出一句：“不行，咱們?nèi)ナ形姓?，我就不信你們這里不是共產(chǎn)黨統(tǒng)領(lǐng)的地盤！”曉雪一犟起來，就是用十頭牛都拉不回，這我早已領(lǐng)教過。從與她戀愛到結(jié)婚后的這么多年，每逢她發(fā)犟的時候我總是讓著她，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誰讓我那么愛她呢，俗話說得好——好男不跟女斗嘛，更何況我倆又是夫妻，男子漢大丈夫的，只要不是原則性的問題，對自己的妻子凡事都得讓著點，不僅無傷大雅，還會催化出婚姻的潤滑劑，讓夫妻之間的關(guān)系更加和諧、幸福美滿。于是，我對曉雪說：“行，聽你的，咱們?nèi)ナ形姓?！?/p>

我倆走出紀委大門，那輛跟隨的警車仍停在那里，車里那兩個警員依然沒有下車，卻仍虎視眈眈地注視著我們。我與曉雪極力鎮(zhèn)定自己，裝作若無其事，目不斜視離開紀委大門徑直走向馬路旁邊，招手打車。上了車，我發(fā)現(xiàn)那輛警車尾隨而至，并且一直跟在出租車后面來到市委市政府大門口。我有些擔(dān)心，曉雪卻開起了玩笑：“有警車護衛(wèi)，領(lǐng)導(dǎo)待遇，挺好。怕什么？我就不信堂堂社會主義中國，光天化日之下，他們能把咱們給吃了！”一句話讓我忍俊不禁，我倆不禁相視而笑，笑聲瞬間消除了我們的緊張感。

下了車，我倆毫不理會緊挨著我們停下的警車，大大方方走向市委市政府大樓的傳達室。與到市紀委時一樣，我倆向傳達室值班的人遞上記者證，這回接過記者證的是一位中年婦女。她聽我說明來意后，又看了看記者證，審視著我們，問：“聽說你們是專程來我市挑毛病、寫負面報道的？”endprint

我有些吃驚，卻耐著性子、故作鎮(zhèn)定地說：“誰說的？我還沒進你們辦公大樓呢，你怎么知道我們就是專挑毛病寫負面報道了。告訴你吧，我們既要寫正面報道，但也不回避采訪中發(fā)現(xiàn)的問題?！?/p>

中年婦女翻著白眼，嗆了我一句：“得了吧，你別辯解了，領(lǐng)導(dǎo)剛才已經(jīng)給我們打了招呼，說你們就是到我市專挑毛病、寫負面報道來的。我們不歡迎，更不會接待，你們回吧！”說完她將兩本記者證扔回到我們跟前。我心一沉，心想糟了，采訪葉麗雅八字還沒一撇，我們“專挑毛病、寫負面報道”的聲名已經(jīng)在本市傳播，自己生于斯長于斯的故鄉(xiāng)，可真的是早早筑起了一道防火墻——“防火防盜防記者”了。這情況我的許多同事下基層采訪時都遇到過，可對我來說還是第一次。我掃興地看了看妻子曉雪，此時的她已經(jīng)氣得臉色發(fā)青，沖傳達室里的中年女人喊：“豈有此理，你們這里還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嗎，出了人命案都不讓采訪？你們等著吧，我們回北京到中央告你們！”曉雪聲音尖銳、宏亮，義正辭嚴，擲地有聲，仿佛春雷滾地，驚得那中年女人目瞪口呆，直翻白眼，卻也將傳達室外警車里的兩名警察引了進來，其中一個指著我倆大聲呵斥：“你們到底想干嘛，想搗亂嗎？”他一邊說著，一邊搖晃著手中的一副銀晃晃的手銬，后面的另一位警察手里的手銬也一下接一下晃著，閃著寒光。曉雪還想申辯，卻讓我及時制止了，我趕忙說：“不讓采訪就算了，咱們走吧！”說完拉起曉雪的手，逃也似的快速離開了這塊是非之地。

上了出租車，我向出租車司機說出了我家的地址。曉雪卻依然心有不甘，忿忿然說：“怎么，咱們這就回去了？”我反問說：“那你還想怎樣？”曉雪說：“咱們是堂堂的中央大報記者，難道就像逃兵一樣敗下陣來？”我愛撫地按著她的肩，息事寧人地苦笑：“你不看看剛才那場面，咱們還能怎樣？肯定是采訪不成了。俗話說，官大不如管大，地頭蛇不是那么好斗的，何況咱們倆還不是什么官。識時務(wù)者為俊杰，咱們先別硬碰硬了。我現(xiàn)在關(guān)心的倒不是葉麗雅事件能不能采訪成的問題，而是眼下咱們的安全有沒有保證。你瞧，剛才那輛警車又跟上來了。咱們趕緊回家吧！”曉雪厭惡地望了望后面緊跟著的那輛警車，陷入了沉默。我忽然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重，因為如果讓警車一直跟著，無疑會暴露我家的住址。如果讓警察知道我家的住址，那麻煩可就大了。我當(dāng)即跟出租車司機說：“師傅，麻煩你盡可能開快些，多繞幾條街道，將后面那輛警車甩掉?！?/p>

司機睜大眼睛問：“怎么，你們是罪犯嗎，警察干嘛盯上你們？”

我苦笑著說：“師傅你真會開玩笑，你看我們倆像罪犯嗎？實話跟你說吧，我們是北京來的記者，想采訪去年市公安局辦公樓一位漂亮女警墜樓的事，這事你肯定聽說過吧？”

司機邊開車邊連連點頭：“聽說過聽說過。聽說那個女的死得很慘，連她那上訪的母親也莫名其妙搭進去了。”

我不失時機地問：“師傅，你說公安局那個女的到底是怎么死的，你說她母親也莫名其妙搭進去是什么意思？”

司機笑著自嘲：“那我可說不清，我就一平民百姓，開出租車干苦力討飯吃的，哪里能知道公安局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公安局太神秘，水太深，我們平民百姓誰都怕，平時見到警察躲都唯恐不及，怎么能夠看透他們樓里的事？”

我趁機說：“師傅你說的也是，我們是北京來的記者，不知深淺，本想采訪公安局里發(fā)生的這個命案，沒想到卻捅了馬蜂窩，還沒真正采訪呢，這里的警察就盯上我們了。”

司機說：“你們也真是膽大，采訪什么不行，非要采訪公安局的丑事，可不就是捅了馬蜂窩嘛。警察是干什么的？誰都知道他們手里有槍，掌握著生殺大權(quán)。雖說也抓捕罪犯，可他們有些人對待百姓也像對待土匪似的，遇事獨斷專行，不分青紅皂白，更容不得你說理申辯，所以我們老百姓既怕罪犯，也怕警察。你們可知道我們這里流行一句什么話？叫作防火防匪防警察！哈哈，平時我見了警察都繞道走，你們怎么能去惹他們呢？”

司機一番話說得我和曉雪瞠目結(jié)舌，心驚膽戰(zhàn)。我訕笑著說：“嘿嘿師傅，我們這不是不知情嘛，麻煩你開快些，設(shè)法將后面的警車甩掉。”

司機說：“看在你們是北京來的記者的分上，我只能試試，但不能保證甩得掉?！痹捯魟偮?，司機便加大了油門向前疾馳。無奈馬路上此時車來人往，車無法真正跑起來，司機只能讓車左右穿梭，走走停停，后面的警車卻仍緊追不舍，我越來越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上。曉雪見我像罪犯一樣神色緊張，“噗哧”一下笑出聲來，說：“向陽你沒必要這么緊張，真搞得跟罪犯似的。俗話說，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何況咱們還是中央大報的記者，怕什么，我就不信他們真的能將咱倆給吃了？我說師傅——喂，您甭聽他的，按剛才給您說過的地址，正常開就行了，千萬注意安全！”

司機像舒了一口氣，歡快地說：“好嘞，這我就放心了。我真擔(dān)心老搶著趕路會出問題，我家可是有老有小，一共五口人呢，就全靠我一個人養(yǎng)活，萬一我要是撞人了，那我家就算玩完了。您這位大姐說得對，干什么都得安全第一，再說你們沒做虧心事，警察真不能把你們怎么樣?！?/p>

聽完曉雪和司機師傅的一番宏論，我覺得在理，心也漸漸釋然，不由得表態(tài)：“你們說的是，師傅您慢慢開，注意安全，謝謝了！”

大約二十分鐘之后，出租車師傅將我們送到預(yù)定的胡同口，我們家就在這個胡同口附近。下車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警車仍然跟在我們的后頭，于是我故意打亂原本徑直回家的計劃，與曉雪稍一耳語，兩個人索性掉轉(zhuǎn)方向匆匆走進與我家位置相反的一條胡同，繞進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的農(nóng)貿(mào)市場買菜去了。我們倆故意在比肩接踵的農(nóng)貿(mào)市場中穿梭，在琳瑯滿目、活色生香的農(nóng)貿(mào)產(chǎn)品和肉菜攤位中左挑右選，討價還價，磨蹭了大約半個小時，最終每人都拎了滿滿的兩袋蔬菜、水果、鮮肉活魚才鳴金收兵，心滿意足地回到了家中?；丶业穆飞?，我警惕地注視著前后左右，還好，并未發(fā)現(xiàn)警察盯上我倆。

到家時已過了中午十二點，父母和哥哥姐妹正圍在桌上吃飯，見我和曉雪回家，紛紛放下碗筷起身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問我們采訪得怎么樣。女兒更是靈貓一樣撲到曉雪身上，一個勁地抱怨說：“媽媽你們怎么才回來呀，我都快想死你們啦！”endprint

我放下手中采購的肉菜，看著滿臉委屈的女兒，又望望期待答案的眾親，有氣無力地說：“唉，不成，市公安局、市紀委和市委市政府都不接受采訪?！?/p>

父親說：“瞧瞧，真讓我說著了吧，這樣的事，人家怎么會愿意接受采訪？”

曉雪卻噘著嘴，一臉的不服氣：“爸，您放心，這事沒完。他們不愿意接受采訪，我們就找他們上一級主管機關(guān)，上一級市公安局、紀委、市委市政府，讓他們給下一級施壓，看他們還接不接受采訪！”話音剛落，我的哥哥和姐妹都紛紛響應(yīng)，都說就是就是，曉雪說得對，俗話說官大一級壓死人，下級不行找上級。

父親沉吟片刻，并不像早先那樣信心十足，其實找上一級采訪的主意還是他老人家早上說的。但此刻他卻搖了搖頭，說：“按理，是應(yīng)該找上一級，但現(xiàn)在想來，事情恐怕也沒那么簡單?！?/p>

眾人聽罷，卻不以為然。

我姐說：“爸，怎么沒那么簡單了？你聽沒聽說過：上級壓下級，一級壓一級，官大一級壓死人？”

我妹眼睛一亮，說：“就是就是，不過我姐只說了上一句，還有下句呢：下級騙上級，一級騙一級，官小一級騙活人?！闭f完，她沖大伙擠眉弄眼。

我哥一聽樂了，感慨道：“可不嘛，在咱們中國，世道歷來如此。就說我們商店吧，怎么說也還是個國營的食品店，可婆婆多，誰還都不敢得罪，工商稅務(wù)城管衛(wèi)生安全……三天兩頭前來檢查，明里暗里前來揩油，你見誰都得裝孫子，要不然哪有你什么好果子吃？”

父親聽罷，看看這個，瞅瞅那個，徑自嚼著飯，不置可否。

看著大伙都停下吃飯，七嘴八舌議論起天下大事，母親急得滿臉愁云：“咳，依我看，大家還是接著吃飯吧，不然飯菜都涼了！”

曉雪邊督促女兒吃飯，邊說：“反正呀，這事沒完，回北京后我們會想辦法的。那位姓張的公安局長也未免太囂張?zhí)窳?，我就不信咱們這里會成為法外之地！”

“曉雪說的是。光天化日的，葉麗雅卻死得不明不白。這事不調(diào)查清楚，我們做記者的也太沒面子了。”我一邊附和曉雪，一邊坐到飯桌前準備吃飯。父親卻放下飯碗，用餐巾紙抹著嘴說：“依我看，你們都把事情想簡單了。我也打心眼里希望你們當(dāng)記者的能伸張正義，為民請命，為葉麗雅討回公道?？捎袝r候，恐怕想起來容易，做起來可就不那么簡單了。”

我邊坐下來吃飯，邊說：“爸，您說的有一定道理，但這要看我們找對人沒有。這社會確實是官大一級壓死人，可只要找對人，比如說找到北京的某位大領(lǐng)導(dǎo)，事情也許就好辦了?！?/p>

曉雪附和說：“就是?！彪m只是簡短的兩個字，但鏗鏘有力。她的臉依然是氣哼哼的，滿臉的不服氣。

我哥，我姐，我妹也都忿忿不平，對我和曉雪表示支持和贊賞。

父親見狀，環(huán)視了一圈他的子孫，最終將目光停留在我和曉雪的身上，若有所思地說：“要是你們真能在北京找對人，那是再好不過。要不然，葉麗雅這孩子死得不明不白，她母親為女兒上訪莫名其妙失蹤，走得也不明不白，真是太可憐了。你們當(dāng)記者的，要真能為她們母女查明真相，討回說法，那不僅是對得起你們當(dāng)記者的稱號，對得起向陽你那位中學(xué)曾經(jīng)要好的同學(xué)，也算是為咱們林家祖上積德了?！?/p>

父親這番話，不僅贏得了全家人的贊賞，也讓我吃了一顆定心丸，堅定了我回北京想辦法的信心。畢竟父親一生，除了偶爾收受病愈患者主動送來的感謝紅包，從來就是一身正氣、正直善良的，我們兄弟姐妹幾人，打小也一直被他言傳身教。葉麗雅和她母親的遭遇，雖撲朔迷離，卻黑白分明，父親內(nèi)心不會無動于衷的。

春節(jié)之后，我和曉雪帶著女兒回到了北京。工作和家庭生活雖忙碌，但我們不忘初心。經(jīng)過幾天的休整，我們的生活和工作又步入正軌。下班回家，只要有時間，我和曉雪都不忘商討葉麗雅命案的事，尋找著可能幫助查明真相的對策。

說起來，這事我比曉雪還要急切，畢竟我與葉麗雅曾經(jīng)情同手足、同窗十余年，更曾經(jīng)在大學(xué)時朝夕相處，花前月下，相親相愛，如今她含冤離世，怎么說都是我內(nèi)心深處揮之不去的痛。時至今日，她的言談舉止，她的音容笑貌，在我的內(nèi)心和腦海里，魂一樣如影隨形，揮，揮不去；趕，趕不走。白天的時候，只要是停下工作，或上下班的路上，葉麗雅的形象便會不失時機闖進我的腦海，或?qū)ξ倚?，或?qū)ξ铱?。夜晚，我更是時常做夢，一次，我夢見她在辦公室里被那位臟（張）局長非禮，她竭力反抗，拼命掙扎，卻被臟局長盛怒之下逼至墻根、推出窗外，墜向樓下。葉麗雅墜樓時驚恐萬狀，大呼救命，那聲凄厲的哭喊，驚天地，泣鬼神，震耳欲聾，將我從睡夢中驚醒。我猛一睜眼，發(fā)現(xiàn)眼前一片漆黑，自己正躺在溫暖的被窩里，身邊是體香迷人的妻子曉雪。我眨了眨惺忪朦朧的眼睛，意識到自己剛才是在做夢。可我又想，雖然是夢，但夢境是現(xiàn)實的依據(jù)，誰能說剛才夢中的一切不會是真的呢？可話又說回來，夢畢竟還是夢。葉麗雅的死雖然已成既定事實，可你要追查兇手，讓司法部門一查到底，對兇手繩之以法，依據(jù)何在，你總不能告訴司法機關(guān)我做夢了，夢中的一切都是真的，你們就將我夢中的一切作為追查罪犯的依據(jù)吧？真要那樣，司法機關(guān)不把你當(dāng)成瘋子才怪。所以，夢境畢竟是夢境，現(xiàn)實終歸是現(xiàn)實。眼下我所要做的事，就是千方百計、想方設(shè)法找到有關(guān)部門，對葉麗雅的死及其母親失蹤的事立案偵查，或者讓上級機關(guān)向我家鄉(xiāng)的所在市施壓，接受并配合我們以記者的身份進行調(diào)查采訪。妻子曉雪也一直在幫助我出謀劃策。

我們首先做的事，是向報社領(lǐng)導(dǎo)匯報春節(jié)期間我們了解到的有關(guān)葉麗雅及其母親的遭遇，以及我們春節(jié)期間就此事采訪受挫的經(jīng)歷。當(dāng)時正逢報社領(lǐng)導(dǎo)開編委會研究其他事宜，經(jīng)曉雪事先溝通請求，報社領(lǐng)導(dǎo)網(wǎng)開一面增加議題，允許我們匯報關(guān)于葉麗雅命案及目前了解到的相關(guān)情況。我們倆匯報時慷慨激昂，悲憤交加，在場的編委無不動容，多數(shù)人都說豈有此理，這也太不像話了，一個青春靚麗的生命就這么不明不白離世，一個為含冤離世的女兒討說法上訪的母親就這么莫名其妙失蹤，而且發(fā)生在當(dāng)今朗朗乾坤、蒸蒸日上的中國，無論如何都稱得上是一個值得重視和調(diào)查的疑案。大伙七嘴八舌，議論紛紛，大都主張應(yīng)當(dāng)追蹤報道、一查到底。就連總編都坐不住了，袖子一擼說，這是一個典型疑案，也是一個好選題，在依法治國呼聲日漸強烈、政府正下大力氣不斷推進的今天，這個選題做好了會很有意義，也必定會引起讀者的熱烈反響?？偩幗ㄗh成立葉麗雅命案的專題采訪組，在場的報社社長兼黨組書記卻擺了擺手，示意大家安靜，說：“大伙先別急，大伙說的雖然不無道理，我也認為這是個不錯的線索和選題，但是，葉麗雅命案比較特殊。首先，葉麗雅本人是警察，案件發(fā)生在警察內(nèi)部，而且葉麗雅是死在市級公安局辦公大樓樓下，這樣的地點、這樣的死法很特殊，很詭異，也很敏感。葉麗雅到底是怎么死的？是真的受他們局長欺侮推下樓，還是她自己生活過得不如意、患抑郁癥跳樓？很難說。這事恐怕沒那么簡單，林向陽你不能意氣用事，更不能主觀臆斷，不能因為葉麗雅是你的同學(xué)你就認定她肯定是被性侵被禍害的。再說了，公安部門向來比較特殊，它是懲治罪犯、維護社會穩(wěn)定、保百姓平安的重要力量，是國家機器重要的組成部分。即使是這個部門出了問題，我們也不能等同于其他普通部門或普通的社會事件，反正咱們要慎而又慎，不能沖動行事作簡單報道，要知道我們是黨報，是中央大報，不同于社會上那些亂七八糟熱衷于小道消息和報道社會新聞的小報，要多想意氣用事簡單報道之后會產(chǎn)生什么后果?？傊?，我們的報道必須要以正面報道為主，即使是批評性報道，也是要為政府幫忙而不是添亂，更不要給政府和社會添堵?！眅ndprint

社長兼黨組書記的這番話，像一盆溫水，而在座的人就像被泡在溫水里慢慢熬煮的青蛙，之前的激憤和熱情都慢慢地消融了。你不能否認社長說的這番話沒有道理，甚至是很有道理，畢竟我們都長期工作在這家報社，被社長這樣的觀念長期浸染，所以他這番話聽起來并不陌生，也還容易聽進去。政治意識和大局觀已經(jīng)成為我們每個人心中的羅盤和行動指南，因而，社長剛才的這番話似乎無懈可擊，讓在場的人都陷入了沉默。就連剛才還慷慨激昂的總編輯也陷入了沉思，眼睛直直地望著社長，仿佛磁鐵般被吸住了。

一向伶牙俐齒的曉雪似乎被施了魔法，竟也愣愣地望著社長，說不出話。我用手輕輕捅了捅曉雪，將她的目光拉回到我臉上，與我的目光對接，但曉雪仍是無語。我心有不甘，遂鼓起勇氣問社長：“社長，那……那葉麗雅命案，咱們是不是就不查、放棄了，更不要作追蹤采訪？”我剛一開口，眾人的目光就被我吸引了過來，但很快又被社長搶回去。

此刻社長正吸著煙，不急于回答。而是將煙吸進胸腔，靜靜地享受著煙霧穿過胸腔的舒暢，然后才從嘴巴、鼻腔輕輕吐出，邊吐邊慢條斯理、若有所思地說：“也不是?！蓖ｎD了一下，他將吸完的煙蒂從嘴唇拔出，在他跟前的煙灰缸里狠狠掐滅，這才接著對我說：“這樣吧，你盡快將葉麗雅命案有關(guān)信息寫成情況匯報，我先跟有關(guān)部門咨詢、溝通一下，看到底能否派記者追蹤采訪，抑或責(zé)成你家鄉(xiāng)所在省、市有關(guān)部門查明情況，然后反饋給我們?！鄙玳L說這番話時，語氣堅決，一錘定音，一副說一不二的樣子。社長畢竟是報社的一把手，他級別高，人脈廣，中央許多部門的領(lǐng)導(dǎo)他都認識，這給了我很大信心，也讓我忽然間像吃下一顆定心丸。我當(dāng)即說：“謝謝社長，我一定盡快將情況匯報寫出來，呈送給您。”

信心是最好的動力。因為有社長的支持，當(dāng)晚我就將自己迄今了解到的葉麗雅無端墜樓、其母因再三上訪討說法未果反莫名其妙失蹤的情況匯報寫了出來，還讓妻子曉雪審閱修改了一遍，第二天上班便迫不及待直奔社長辦公室，交給了社長。社長將情況匯報看了又看，點頭說：“可以，留下吧，我會盡快將這份情況匯報轉(zhuǎn)交有關(guān)部門?！毖劭瓷玳L這么利索，口氣這么堅定，我總算松了口氣，便再三致謝社長。此刻我對社長的期待，也像剛放飛的氣球，越飛越高。我希望我們的社長在短時間內(nèi)，能給出一個滿意的答案，好解開我內(nèi)心深處的疑惑，以告慰葉麗雅的在天之靈。

因為在期待處理結(jié)果，我和曉雪的生活暫時回歸正軌。我們倆每天早出晚歸，上班下班，瀏覽新聞，策劃選題，尋找線索，查閱資料，采訪，寫稿，編稿。此外，每天接送女兒上學(xué)放學(xué)，買菜做飯，與柴米油鹽鍋碗瓢盆打交道，日子在緊張忙碌卻也井然有序的節(jié)奏中日復(fù)一日的度過。而我的內(nèi)心深處，卻焦灼不安地等待著社長那邊的結(jié)果。

一周過去，兩周過去，甚至一個月、兩個月過去，葉麗雅命案到底該怎么查、是否安排記者作追蹤采訪？社長那邊始終沒有消息。甚至我和曉雪上班時見到社長，社長都只字未提。剛開始，我也不便問，不敢問，畢竟社長日理萬機，葉麗雅命案恐怕在他大腦所占比重至多也就百分之幾，甚至百分之幾都不到，再說葉麗雅命案那么棘手，即使與中央的有關(guān)部委聯(lián)系也需要時間。更何況待辦的事，上級催促下級，理所當(dāng)然、天經(jīng)地義；可下級催促上級，雖說不上大逆不道，卻也犯了官場和職場大忌。所以，盡管葉麗雅命案在我心中灼熱如鐵，每天燙得我焦灼不安，可我還是極力告誡自己：別急，沉住氣，靜下心來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妻子曉雪也時常勸我，別急，等等，再等等。她還說，社長官至副部級，見多識廣，人脈眾多，只要他肯出面，事情應(yīng)該是有希望落實的。于是，我又強迫自己耐心等待，這一等，又過去一個月。自打那天在我們報社編委會，當(dāng)著社長和眾多編委的面匯報葉麗雅命案的事，滿打滿算已經(jīng)過去了三個月，我的內(nèi)心也在焦灼不安的等待中煎熬了三個月，此時的我內(nèi)心已經(jīng)像捅開的螞蟻窩，百爪撓心，疼痛難耐，再也等不下去了。

5月中旬的一天，因為內(nèi)心牽掛著葉麗雅案的著落，我一夜未眠。早晨起床，我匆匆洗漱，與曉雪一起陪女兒胡亂吃了前一天準備好的牛奶和面包，便開著車先將女兒送到學(xué)校，然后與曉雪一起上班。

來到報社，我和曉雪迫不及待直奔社長辦公室，社長也剛好上班。我倆敲門而進時，他正沏好茶端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見我們雙雙進來，社長端起杯，低著頭，一邊慢條斯理地吹著茶杯上飄出的熱氣，一邊問：“你們倆，有什么事嗎？”我一聽，腦子當(dāng)即短路，憋在肚子里的話瞬間被噎住了，急也不是惱也不是，此刻只感覺自己的臉火辣辣的，熱得燙人。

曉雪卻快人快語：“喲——社長是貴人多忘事，還是真的是日理萬機啊，春節(jié)后我和林向陽向您匯報過的、關(guān)于女警官葉麗雅不明不白墜樓的事，林向陽還按照您的要求給您寫了一份情況匯報，難道您給忘了？”曉雪這番話一出口，把我嚇了一跳，心想她真是膽大包天，怎么敢用這樣的口氣同社長說話？我忐忑不安，內(nèi)心暗暗為曉雪捏了一把汗。

沒想到社長聽罷，并不惱火。只聽他“噢——”的一聲，一只手歉意地拍著自己的腦袋，嘴張成了圓形，“呵呵，呵呵”地笑著，笑得有些尷尬，隨即在桌上不停地翻著雜亂的文件資料，邊翻閱邊說：“你瞧我這一忙，怎么就把你們這事給忘了！”他既像是自嘲，又像是自責(zé)，無論是自嘲還是自責(zé)，反正他沒有生氣，這讓我原本懸著的心稍稍放了下來。

曉雪卻并不罷休，反而窮追猛打：“喲——我的社長大人，這可是您的不對了。葉麗雅這事可是人命關(guān)天?。∧膊幌胂?，葉麗雅那么年輕漂亮的女警官，還沒結(jié)婚生子享受人生呢，莫名其妙就墜樓了，死得不明不白；還有她的母親，因為三番五次上訪，為死去的女兒討說法，卻也莫名其妙失蹤了，失蹤得也不明不白。您不覺得這事情很嚴重嗎？！”曉雪這番話，又一次讓我擔(dān)驚受怕，剛剛放下的心瞬間又懸了起來。此刻的曉雪卻似怒非怒，似笑非笑，可嬉笑怒罵分明又集于臉上，讓社長惱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呵呵”地打著哈哈，一個勁說：“嗐，我實在是太忙了太忙了，整天這個會那個會，反正是沒完沒了的會，何況社里還有那么多處理不完的事，一忙就忙暈頭，你們說的這件事也……也就給忘了?！鄙玳L邊說邊搖頭晃腦，看得出他確實有幾分歉意。他摩挲著胡子已刮得精光的下巴，安慰我們說，“這樣吧，你們送的那份材料我一時找不到了，林向陽你一會兒給我重新打印一份送來吧。我今天就給公安部的朋友打電話說說這事，啊對啦——那跳樓的女警察叫什么來著？”社長收住話望著我。endprint

“葉麗雅——”曉雪搶著回答，又糾正說，“不是跳樓而是墜樓！”

社長“嘿嘿”笑著，更正說：“好，叫葉麗雅，墜樓。”他邊說邊拿筆在紙上記著。完了放下筆說：“我記下了。你們走吧，今天我會抽空跟公安部那邊的朋友聯(lián)系此事?！闭f罷，社長一擺右手，明顯是送客的意思，畢竟他是大忙人，桌子上還堆了一大堆文件等待他閱處呢。社長是一家中央級大報的一社之長，管著千余員工，盡管他忘記葉麗雅命案這么重要的事讓我有些不悅，可剛才他能夠在百忙之中騰出時間接待我倆，還不計較曉雪對他似怒非怒似笑非笑的責(zé)怪，這已經(jīng)令我意外和感激了。

離開社長辦公室，我當(dāng)即重新打印了那份關(guān)于葉麗雅墜樓的情況匯報送回到社長辦公室。

吃午飯時，我在報社食堂碰到社長。沒想到社長主動招呼我，說：“你剛走我就與公安部的朋友通電話了，你寫的關(guān)于葉麗雅墜樓的情況匯報，我也已經(jīng)安排司機送交對方。他們說會重視這件事情，答應(yīng)讓相關(guān)部門查詢你們家鄉(xiāng)發(fā)生的這件事?！甭犃T社長的話，我內(nèi)心重燃希望，一絲暖流瞬間從胸間涌出，很快彌漫全身，早先對社長的埋怨也煙消云散。我趕忙說：“社長，真太謝謝您啦，有您親自出面，這事就有希望了！”

社長聽罷，連連擺手說：“不謝不謝，早就該辦的事啊，都怪我實在太忙一時疏忽了。反正我這回是及時找我公安部門的朋友了，有沒有結(jié)果還不大好說，希望能有好結(jié)果吧。我還……”他忽然收住話，欲言又止。我正疑惑，卻又聽他說：“我還在考慮，是否將葉麗雅墜樓和她母親上訪失蹤的事，由咱們報社出一份內(nèi)參和公函，發(fā)送到你們家鄉(xiāng)省一級的紀檢和信訪部門，促使他們重視調(diào)查這個案件，這樣是不是更有把握？”

我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興奮，差點要握住社長的手：“那再好不過了！社長，如果咱們報社也給我家鄉(xiāng)省一級相關(guān)部門發(fā)送內(nèi)參和公函，加上公安部那邊的督促，雙管齊下，力度肯定大不一樣，事情也肯定更有希望得到查清?！贝丝涛彝玳L，目光充滿感激，心想社長不愧為社長，心系黎民百姓，大事面前并不糊涂。

社長說：“行，就這么定了。我馬上安排辦公室將你寫的情況匯報改成內(nèi)參，同時出四份公函，分別發(fā)送給你家鄉(xiāng)所在的省公安廳、省紀委、省檢察院、省信訪辦，請他們協(xié)助調(diào)查這個案件?！?/p>

我說：“太好了，謝謝您社長！” 我感激地望著社長，此刻社長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忽然高大起來。

按照社長指示，報社辦公室很快將內(nèi)參和公函分別發(fā)往我南方家鄉(xiāng)所在的省公安廳、省紀委、省檢察院、省信訪辦。加上有社長事先聯(lián)系的公安部相關(guān)部門答應(yīng)協(xié)查，我滿懷希望地等待著葉麗雅命案調(diào)查的相關(guān)結(jié)果。

轉(zhuǎn)眼間一周過去，兩周過去，三周過去，直到一個月之后，我沒有等到期待中的結(jié)果，等到的卻是我父親心急火燎的來電。

那天，我和曉雪下班后剛開車到學(xué)校接女兒回到家中，還未來得及喘口氣，衣兜里的手機鈴聲便響了起來，響得那么急促，那么突然，那么刺耳，聲聲凄厲，陣陣催心。我趕緊放下手中的公文包，掏出手機，是父親的聲音：“兒啊——你現(xiàn)在在哪里？”

我趕忙回答：“在家呢爸，怎么啦？”

父親在電話那頭說：“兒啊，我跟你說，葉麗雅墜樓的事、還有她母親上訪失蹤的事，你千萬別再摻和了！”父親在電話那頭大聲嚷嚷。

我一聽，忙問：“爸，怎么啦，你干嘛說這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父親沒直接回答，而是將剛才的話重復(fù)了一遍，末了又大聲說：“兒啊，你千萬要聽我的話，好好干你該干的工作，家鄉(xiāng)的事你千萬別摻和了！”說這話時，父親幾乎已經(jīng)歇斯底里了，而且還未等我回話他就把電話掛了。

我只感覺腦子“嗡——”的一下，一時懵了，心怦怦直跳，不知道父親說這話到底什么意思，他怎么又不容分說將電話掛了？

因為心生疑竇，我無心像往常一樣下廚房幫曉雪準備晚上的飯菜，而是鄭重其事徑直走進臥室關(guān)上門，撥通我哥的手機，好在手機很快就撥通了。我迫不及待地問：“哥，爸怎么啦，家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我把父親剛才說的話告訴了哥。

哥在電話那頭“唉”地嘆了口氣，這才說：“向陽，實話告訴你吧，爸對你說的話，也是我和你姐、你妹想對你說的話，都是我們幾個和爸一起商量好了的。因為爸是一家之長，所以讓他代表我們兄妹幾個先同你說。反正葉麗雅墜樓的事你千萬別再摻和了，好好干你的工作，別蹚咱們家鄉(xiāng)的混水，你聽明白了吧？”

我聽罷火冒三丈，沒好氣地說：“我不明白，我根本就不明白！我春節(jié)回家時你們都在場，不是都說得好好的嗎，葉麗雅這事沒完，我得想方設(shè)法調(diào)查清楚，要不然葉麗雅死得太冤，還有她母親也失蹤得太離奇了！”我?guī)缀跏呛鸾兄鴽_哥哥說的，以致驚著了正要做晚飯的妻子和正準備寫作業(yè)的女兒，她們倆此刻雙雙推開臥室的房門，探著一大一小的兩個腦袋，雙目四眼探照燈一樣的將目光照向了我。

不料我剛才這番話也惹怒了我哥，只聽他此刻在電話那頭沒好氣地嚷：“你是覺得葉麗雅的事重要還是咱們家的事重要？你知道最近我、你姐和你妹，還有咱爸咱媽承受著多大壓力嗎？你一個人在外自由自在沒人管得著你，倒是痛快??？你也不想想我們兄妹幾個都得在家鄉(xiāng)工作、生活，還得受家鄉(xiāng)這幫王八蛋官員管制？有本事你也回家鄉(xiāng)當(dāng)個一官半職，讓咱一家人都沾沾光??？！”我哥的這番話像連珠炮，“噠噠噠”從電話那頭打過來，打得我暈頭轉(zhuǎn)向，腦子嗡嗡作響，我像被誰當(dāng)頭擂了一拳。

我一邊朝門外探進來的那兩個腦袋擺手，噓著聲示意她倆先別打擾，一邊緊走幾步重新掩上門，降低聲調(diào)對電話那頭說：“哥，剛才是我口氣不好，我向你道歉。最近家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你先別急，慢慢說?！蔽业目跉庖呀?jīng)變得柔和，像風(fēng)暴忽然變成和風(fēng)。

哥哥這才把聲音也調(diào)低下來，一五一十地向我講述了最近家里發(fā)生的情況。原來，我哥、我姐和我妹最近都被所在單位領(lǐng)導(dǎo)找去談話，軟硬兼施，要求他們做我的工作，讓我別再摻和葉麗雅命案的事，別給家鄉(xiāng)添亂，否則他們就別再想在本單位干了。相反，如果能做通我的工作，讓我在葉麗雅命案上就此罷休，所在單位都會分別給我哥、我姐和我妹加薪一級。還說，如果能讓我以后多為家鄉(xiāng)做正面報道，歌頌家鄉(xiāng)的好人好事和家鄉(xiāng)各行各業(yè)的變化和業(yè)績，每發(fā)表一篇報道市政府可獎勵我家人民幣一萬元。endprint

聽完哥哥這一席話，我仿佛冷不丁錯吞了一只蒼蠅，也仿佛被誰強行往嘴里塞進了一團臭襪子，既惡心又憋悶。我使勁眨了眨眼睛，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拼命想弄明白眼前這世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時光停滯，天地靜止，臥室掛鐘的秒針清晰均勻地踱著步，眼前的世界一切如故，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可什么又都發(fā)生了。原本我以為一樁正義的事，卻被權(quán)力的巨手殘暴扼殺，我拒絕嗎，我反抗嗎，我義無反顧為可能含冤而死的昔日戀人伸張正義嗎？這想法乍看是那么神圣，可細想又多么幼稚！我乃一介書生，即使是被譽為無冕之王、操控輿論的記者，那又怎樣？我本蕓蕓眾生，也只是普通百姓中的一員、世俗社會中的一分子。想想我遠在故鄉(xiāng)公職在身的哥哥、姐姐、妹妹，還有領(lǐng)著退休金的年邁父母，我能無所顧忌、義無反顧嗎？朗朗乾坤，浩浩蒼穹，這世界有誰能抓著自己的頭發(fā)脫離大地、向天空飛翔？

這天晚上，我仿佛中了邪，一下子傻呆呆的。從與我哥通完電話到吃晚飯，我都沉默寡言，表情僵硬，一臉陰沉，表情一如被寒冬凍僵的大地。妻女滿臉詫異，大小四只眼睛亮光閃閃地逼視著我，非讓我回答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一開始我懶得回答，也沒勇氣回答，可她倆一再催促、逼問，一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勁頭。僵持的最后，我還是敗下陣來，像被嚴霜打蔫的瓜葉耷下腦袋，嘆著氣說：“唉，葉麗雅命案，恐怕不能再追蹤了！”我將與父親和哥哥通電話的情況向曉雪和女兒復(fù)述了一遍。

曉雪一聽，清秀的臉瞬間像著了火，破口大罵：“豈有此理，你們家鄉(xiāng)哪里還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簡直是黑社會、土匪窩！我就不信沒人治得了他們，不行我找中央……”

我連忙制止：“算了吧，俗話說胳膊擰不過大腿，官大不如管大。再說，我哥我姐我妹都好不容易端了個公家飯碗，弄砸了咱們也擔(dān)當(dāng)不起，何況我爸我媽都領(lǐng)著公家的退休金呢，命運都掌握在他們手里，實在是惹不起呀?！?/p>

曉雪聽罷，白我一眼，氣哼哼的，顯然很不滿意，也很不服氣?？伤仓皇青僦?，干瞪眼，干生氣，卻什么話也說不出來。我想也是，世道如此蠻橫，現(xiàn)實如此殘酷，她能說出什么來呢？

倒是女兒聽罷，一臉的不以為然，一臉的不屑：“爸爸媽媽，這有什么難的，咱們將爺爺奶奶，還有伯伯、姑姑們通通接到北京來住不就行了？”說完，她忽閃著明亮的雙眸，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等待著我和曉雪的回話。眼看著女兒這般天真無邪、萌得撩人的表情，我和曉雪忍俊不禁，轉(zhuǎn)惱為笑。剛才的憤怒和不悅，一時間似乎也讓這笑趕走了。

即便如此，我仍然心有不甘。吃晚飯的時候心事重重，不能自已，內(nèi)心的不甘和憤怒，以及對葉麗雅及其母親遭遇的深深同情，對現(xiàn)實和世道的殘酷、不公與無奈，一股腦兒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交織成一根無形的絲線，隱隱約約、一下接一下地扯疼著我。讓我輾轉(zhuǎn)反側(cè)，欲罷不能。

這天深夜，我躺在床上，滿腦子仍糾結(jié)著今天發(fā)生的事情，久久不能入眠。好不容易睡著了，卻迷迷糊糊做了個夢，我夢見自己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卻忽然變成了侏儒，原本合身得體的衣褲和鞋子，突然間變得無比寬松，以至于走起路來晃晃蕩蕩，身子也莫名其妙矮了下來，還不停萎縮。原本我與身高相當(dāng)?shù)娜艘磺耙缓笞咧?，眼睛平視著前面的人的后腦勺，可不一會我的鼻子卻矮到只能聞著他屁股；而原先與我左右并肩走著的人，我的腦袋此時卻已經(jīng)淪落到只與他們齊胯高。我的身材忽然間如此奇怪變形，惹得大街上前后左右數(shù)不清的陌生人圍觀，無數(shù)雙驚詫的目光爭先恐后地注視著我，讓我毛骨悚然。

沒多久，我又做了另一個夢，朦朦朧朧中，我夢見葉麗雅和她的母親不知被誰拋到汪洋大海之中，正不斷遭受狂風(fēng)暴雨和滔天濁浪的無情摧打，她們倆在狂風(fēng)暴雨和滔天濁浪中時隱時現(xiàn)，不斷掙扎，聲嘶力竭地呼喊救命，而且不斷地呼喊著我的名字。循著她們的呼叫聲，我像一只勇敢的巨鳥奮不顧身地飛了過去，在風(fēng)雨和海浪間不斷躲閃、穿梭，但只聞其聲，卻怎么也看不見她們母女的身影。我竭盡全力，不停與海浪和風(fēng)雨搏擊、掙扎，試圖營救葉麗雅母女倆，卻總是徒勞無功。可我不甘心，不氣餒，依然一次又一次循著聲音奮力飛撲過去，卻始終一次次失敗。我一邊與風(fēng)雨和海浪搏擊，一邊拼命發(fā)出壓抑在內(nèi)心深處已久的呼喊——葉麗雅，你到底在哪里？！

然而，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我歇斯底里的呼喊聲，一次次被山呼海嘯、震耳欲聾的風(fēng)雨和海浪無情的淹沒。突然，一陣狂風(fēng)和巨浪劈頭蓋臉朝我襲來，只聽耳邊“嗡——”的一聲巨響，我的腦袋瞬間像炸裂一般，疼痛難忍，暈眩難抑。我“撲通”一聲栽入大海深處，眼前一片漆黑，我的身子徹底喪失了抵抗的能力，快速地墜向大海的深淵……

【附記】葉麗雅命案調(diào)查受挫，是我有生以來，尤其是當(dāng)記者以來受到的最大挫折，甚至曾經(jīng)一度讓我心灰意冷，原來每天四射的活力、高漲的工作熱情，像被當(dāng)頭潑了冷水。當(dāng)初當(dāng)上記者的時候，我是多么心氣高昂、勁頭十足啊，簡直像上足了發(fā)條的鐘表，每天與時間賽跑，跑到了時代大潮的前頭。那張每天揣在懷里的記者證，一如能量巨大的核反應(yīng)堆，促使我馬不停蹄地外出采訪，一篇接一篇地寫報道，而且時常上頭版頭條。那時候，我覺得當(dāng)記者真是神氣，真的像無冕之王，無所不能。經(jīng)歷了這次挫折，我熱情大減，心氣泄漏，雖然每天也上班，也依然一篇一篇地寫著報道，但我自知地位卑微、能力有限，愧對記者稱號，更愧對曾經(jīng)深愛、如今長眠于九泉之下的葉麗雅。相比于以前，我覺得自己更像一部受人控制的機器，因為連著電源，生命跟隨電能和慣性運轉(zhuǎn)，每天上班、下班，日復(fù)一日被動地工作，多數(shù)時候是完成報社領(lǐng)導(dǎo)交給的工作。過去的主動伴隨著泄漏的熱情和心氣，竟不知不覺流失了?？杀氖?，這種狀況一直持續(xù)了許多年。

直到一個月前，我從央視的新聞中看到我家鄉(xiāng)所在省的省紀委書記馬占山落馬，被中央紀委立案調(diào)查，還牽出窩案，其中包括我家鄉(xiāng)所在市公安局的局長張莽漢，也即我和曉雪采訪時那位不可一世的張（臟）局長，我才像忽然間服了興奮劑，不僅喜出望外，還當(dāng)即興高采烈地將消息告訴了妻子范曉雪，同時還第一時間打電話告訴了我遠方家鄉(xiāng)的父母和親人。接電話的父親聽后連聲說：“向陽啊，張莽漢落馬的事我正要告訴你呢，沒想到你也知道了。聽說今早還有人在市公安局門口放鞭炮慶祝呢，可見張莽漢這些年是多么不得人心。這下好啦，這下好啦，張莽漢一倒臺，葉麗雅和她母親冤案調(diào)查的事，沒準就有著落了。向陽你說是不是，你說是不是？……”

父親在電話那端連聲問我。我握著話筒，卻無法回答。父親所說的，當(dāng)然也是我所希望的，甚至是多年來夢寐以求的。如今，那個混賬局長倒了，照理說葉麗雅和她母親的冤案是有望立案調(diào)查，或者隨張莽漢的犯罪事實被逐漸牽出來的，葉麗雅的死和她母親失蹤的真相，或許不久之后就會大白于天下——但這可能嗎？此刻我無法對父親回答，至少目前還無法回答。

但為了解開多少年來一直折磨我的心頭之結(jié)，為了告慰我曾經(jīng)深愛的戀人葉麗雅，我已下決心對葉麗雅命案和她母親莫名其妙失蹤的疑案繼續(xù)跟蹤采訪，一旦此案的采訪和調(diào)查有了進展，甚至有朝一日水落石出，讀者諸君又有興趣繼續(xù)關(guān)注了解，那我再寫續(xù)篇吧，不過這是后話。

責(zé)任編輯 李琪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