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家建,1969年出生,福鼎市人?,F(xiàn)為福建師范大學(xué)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副校長。全國政協(xié)委員。學(xué)術(shù)專長:魯迅研究。出版有著作《藏在紙背的眺望》《被照亮的世界:〈故事新編〉詩學(xué)研究》《透亮的紙窗》《清華國學(xué)研究院述論》《東張西望: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論集》《中國文學(xué)現(xiàn)代性的起源語境》等。
子夜時分,內(nèi)心一片潮濕,記憶氤氳,化成滿紙煙雨,隱約如淡墨之山水,依稀只見曲徑云深,四十余年的光陰漸行漸遠(yuǎn),拾階而沒。
我最早的記事是與母親的生病聯(lián)系在一起。不知那一年我?guī)讱q,只記得是一個雨天,廚房的泥地因下雨而變得濕滑,不知是姐姐還是誰,讓我端一碗剛煎好的中藥給病中躺在床上的母親。從廚房到臥室必須跨過一道頗高的門檻,然后是一地破損而裂開的木地板。母親斜靠在床頭的靠板上,室內(nèi)光線暗淡,我無法看清那時她的神色,只見她頭發(fā)凌亂,手臂無力地垂放在灰暗褪色的被沿上。從廚房到臥室僅有幾步之遙,對那時的我來說,就如迢迢千里。雙手端著藥碗,一面擔(dān)心著手中的碗因移步而晃蕩,一面又害怕腳下會被地板的裂縫所絆著。眼前一片模糊,然而行程漫長。我仿佛捧著一顆心,里面裝著全家人的憂愁和期待。早已記不清,那時的母親是否正看著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近她,但只記得她始終一言不發(fā)。她為什么不給我一句鼓勵的話?哪怕只有一句。那個短暫的沉默,卻讓我的心至今還懸掛著。
當(dāng)我今夜沉浸在回憶之中,“過去”與“現(xiàn)在”總是緊緊地纏繞在一起,令我糾結(jié)。但在我很小的時候,對“纏繞”和“糾結(jié)”的解開,則是令人驚嘆地靈巧。我的家鄉(xiāng)靠海,鎮(zhèn)上有不少人以打魚為生,自然,岸上就會有不少人以織網(wǎng)、補網(wǎng)為業(yè)。這一群人多是女性,我的母親與姐姐們就在其中。有三四年之久,我每天在上學(xué)之前、放學(xué)之后必做的一件事,就是把一支支竹梭纏滿細(xì)細(xì)的線。竹梭由薄薄的竹片削制而成,有兩節(jié)中指長,一節(jié)拇指寬,上頭為尖,在上半節(jié)的前端中央鏤空成一根火柴般粗細(xì)的線掛,以便把線纏住,尾部則挖出一個凹槽,以便把線繞過去。我每天至少要完成五十支梭子的纏線活,梭子在手中飛快地左右翻轉(zhuǎn),細(xì)細(xì)的線越纏越多,眼看著細(xì)扁的竹梭在手中變得圓滿起來,然后,把線放在牙上輕輕一咬,斷了,算是完成一支。有時,一不小心,半途中線斷了,或是幾根線纏繞在一起了,這時,就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尋找斷了的線頭,然后,再細(xì)細(xì)地抽理。漸漸地,一切又變得有條不紊。正是這一才能為我贏得童年第一聲脆弱的贊揚。直到今天,如果有任何線團(tuán)在前,我還會躍躍欲試,一秀手技。遺憾的是,光陰的線索在我內(nèi)心早已糾結(jié)如麻,歲月的結(jié)繭早已讓手指僵硬無比。
歲月如梭,卻永遠(yuǎn)無法織成生活的網(wǎng)。就讓記憶的點點滴滴從疏疏密密的網(wǎng)眼,慢慢濺落,化作海邊大小不一的足印。這就到了我上初中的年齡。每個周末和假期,我都要加入母親、哥哥和姐姐們的勞動團(tuán)隊。那幾年,由于基建的需要,蓋房子、修路都需要小石子。于是,母親就帶領(lǐng)大家到海邊撿小石塊,然后,用小鐵錘碎成小石子,在當(dāng)時,一方小石子能賣十元。一天下來,一家人可以完成一方左右。無論刮風(fēng)下雨,無論烈日當(dāng)空,無論寒風(fēng)凜冽,我們每天都要挑著竹箕到海邊撿小石塊。隨著一天天過去,近處撿完了,于是所到之處離岸就越來越遠(yuǎn)。有時,為了趕在漲潮之前多撿些,一不小心就會被困在礁石上。眼看潮水慢慢地漲上來,既情急又無奈。好在海潮有漲有落,抓住退去的一瞬間,手提竹箕,一躍而過,跳到離岸近一些的礁石上。等到下一次潮水退去的瞬間,再跳到離岸更近的礁石上。奇怪的是,幾跳之后,都能順利抵達(dá)岸上。這種輕盈的智慧,在以后生活的驚惶中給了我不少的安慰。
對于那時的我來說,這一切還不是最令人驚慌與恐懼的。其中的一次經(jīng)歷,讓我在很早的時候就有機會目睹死亡的蹣跚而至。那一年的夏天,小鎮(zhèn)發(fā)生了一次小小的疫情,有幾個小孩不幸被奪去生命。一個黃昏,當(dāng)我正吃力地挑著一擔(dān)石子,靠著海邊山腳走著,忽然,兩個大人抬著一具很小的棺材迎面而來。我還記得那具棺材沒有上漆,木板還是毿毿的,棺材在兩個大人之間不停地左右晃動著,然后沿著山上的小路漸漸消逝。此后,每當(dāng)我挑著石子路過那個山腳,內(nèi)心總會變得無比緊張、恐懼。四處無人,只有海風(fēng)的呼嘯與山上樹林的陣陣應(yīng)和。我仿佛總能聽到那個死去小孩的哭聲,盡管我不知道那里葬的是誰家的孩子。或許,我是在那時被驚嚇了,迄今夜深人靜中的一切異動,仍然會讓我敏感得心驚肉顫。
如果說,這是我生命意識中第一次留下了死神的清晰面目,那么,在我的生命歷程中,還有兩次是在不期然間與死神擦肩而過。第一次的經(jīng)歷至今記憶猶新。因為日子久了,海邊的石子已被拾得差不多了,但是,生活還要繼續(xù),所以就從海邊轉(zhuǎn)到岸上。當(dāng)年的工程建設(shè)除了需要小石子,也需要大石塊,這樣就有了在山頭上的爆破。爆破之后,總會留下許多的碎片或碎石。當(dāng)時鎮(zhèn)上以撿石子為生已不只我們一家,為了撿到更多的碎石,爆破的硝煙還未消散,大家就會蜂擁而上。在那種情形之下,很少有人能顧得上想一想:爆破之后,山體必定特別容易崩裂。有一次,我和大姐還未等煙消就沖到爆破山口,忽然,頭頂上的巨石崩然而落。在轟轟聲響的瞬間,我和她迅速貓身躲進(jìn)山體石層的凹陷處。就在這剎那,巨石落在眼前,砸出一個深坑,我還聽到母親那撕心裂肺的哭聲——以為我們完了。奇怪的是,逃過了這一劫之后,我和姐姐卻沒有停止手上的活兒。那一天,我們撿到了比別人家更多的碎石。那一天,我們的內(nèi)心既沒有恐懼,也沒有激動,只想著這一天我們會比別人多掙了幾塊錢。
還有一次經(jīng)歷,一樣的驚心動魄。我還很清楚地記得,也是一個黃昏。那天由于炮眼打得不深,炸藥也填得不夠,因此,爆破之后并沒有出現(xiàn)大量的碎石。于是,我們一家人就等到別人都收工之后,試圖在已近松動的石層中撬出一些碎片。拿鐵釬的重活自然落在我的手上,當(dāng)我把鐵釬深深地契入一塊巨石的裂縫,正努力撬開它時,忽然,上層的巨石塌了下來,山土夾著石塊紛紛滾落。我急忙丟開還嵌在石縫中的鐵釬,奮力地跳開。剎那間,迷漫的塵土遮住了眼睛,紛落的石塊打在了身上。我至今還能聽到當(dāng)時自己的高聲叫喊:“我在這里!我在這里!”是的,“我在這里”,這喊聲是要告訴母親,他的兒子還活著。是的,“我在這里”,這喊聲是要告訴死神,我又一次掙脫了他的捕獲。endprint
我知道,對于生命的眷顧必須永懷敬畏!正是絕處逢生的歷險,讓我懂得把每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緊緊抓住。不久之后,我步履堅實地走上了自己的另一段人生:我終于有機會上大學(xué)了!我清晰記得離家上大學(xué)的那一天的情景。那時家鄉(xiāng)離福州很遠(yuǎn),坐汽車需要走十二小時左右的山路。清晨四點,母親就起床為我準(zhǔn)備早餐。天幕依然暗黑,母親默默地坐在老式的灶口邊,一根一根地往灶口里塞著木柴,在一閃一閃的火光中,我看到了她有些灰白的頭發(fā),有些疲憊的臉龐。我記不清母親在我離開家門時,說了些什么。記憶中,母子之間只有一片沉默。或許,最痛苦的離別就是一種無言與沉默吧。我在汽車開動的瞬間也沒有看到母親的背影,也許,那時她就沉默地站在喧鬧人群的另一邊,不愿讓自己即將遠(yuǎn)行的兒子看到她的難舍與離別之傷;或許,那時,她就是不敢跨出家門,因為害怕耳聞身邊喧鬧的離別聲。但她卻早已把千叮萬囑密密地縫進(jìn)了我的行囊之中,讓牽掛連著蜿蜒崎嶇的山路,讓眺望越過千山萬水。
汽車一程一程地喘息,家鄉(xiāng)一程一程地遠(yuǎn)離。從清晨到黃昏,我終于在落日的余暉中看到了一座以前只是在傳聞中沉浮的城市。在那一個瞬間,我只是覺得這個城市很大,很遠(yuǎn),卻無法形容,只有一種驚訝:城里的房子比家鄉(xiāng)的瓦房要高出許多,即便是老舊的木房也還是高出許多。那時的我一定不會料想到,自己此后的人生與這座城市、與這座城市的人和事,會如此的血肉相連。那一天,閩江之水一如既往地脈脈流淌;三山雙塔在暮色四合中與往昔一樣遙相呼應(yīng);馬路上的人流并不比往日更熙熙攘攘,只見騎車的少女依然長發(fā)飄揚,一路鈴聲,瞬間飄忽而過。但是,我驕傲地來了,就在誰也不經(jīng)意之間。
此后的二十多年,我的人生清晰地寫在我每一本著作的字里行間。無論是否被閱讀,它總是印刻在那里??傆幸惶?,這些文字會再一次被我已是滄桑而遲疑的目光無言地拂過?;蛟S,在那個瞬間,時光早已沉默如磐石。
夜已深,深得快要盡頭了。我二十多年的記憶卻漸漸地在書寫中變得熠熠生輝。在這暗夜與黎明的交替之際,我仿佛又望見了已然蒼老的母親,又望見了嘗盡艱辛的姐姐,又望見了自己艱難而青澀的年少歲月。就這樣吧,今夜?jié)M紙的煙雨,終于能被一線光亮悄然照破?;蛟S,當(dāng)清晨時分,我們的內(nèi)心都會變得浪漫如佛畫般的燦爛。
今夜的書寫,半程逆旅;今夜的書寫,一紙煙雨。時光沉浮,只見碎影婆娑;滿紙心事,猶是窗外漆黑如墨的蒼茫,一路迷漫到你的夢窗,到你每一個蘇醒的清晨。
懷 念 父 親
清晨時分,父親安詳?shù)刈吡?,離開和他相伴半個多世紀(jì)的母親,離開深愛他的兒女們。盡管對于這一結(jié)局,家人和親友早有心理準(zhǔn)備,但它一旦真的降臨,我們內(nèi)心的悲痛卻依然是如此的刻骨銘心。
在這特殊的時刻,我對于父親的記憶雖然僅有點點滴滴,但它就如夜空中的星星,閃爍在我寂寥而悲傷的精神天空。此后,無論是風(fēng)清月朗,還是風(fēng)雨如晦,這些閃爍的記憶都將伴隨著我的一生。
記憶中的父親很溫暖。小時候,一家八口擠在兩個房間,一間作為廚房和飯廳,另一間作為臥室。那時,我的哥哥還在偏遠(yuǎn)的小山村當(dāng)知青,較少回家,我、弟弟和父母睡在一張床上,在床前橫搭著另一張木板床,我的三個姐姐擠在一起。即使是冬夜,很冷,即使在夢中踢掉了被子,睡在父親身邊的我,仍然能感受到從父親身上傳遞過來的溫暖的體熱,在為我驅(qū)除寒意。記得有一次,我夜間醒來,突然一陣恐懼感襲來,我莫名其妙地感到害怕:若有一天睡在身邊的父親消失了,那我該怎么辦?當(dāng)時我就偷偷地哭了,透過墻板裂開的縫隙,我看到的是黑乎乎的叔叔家的廚房間,于是我感到了更深的恐懼。那一年,我九歲。當(dāng)時的哭泣,熟睡中的父親沒有聽到;三十年后的今天,我內(nèi)心的哭泣,父親也沒有聽到。然而,已經(jīng)為人父的我,卻再次回到兒時的恐懼體驗之中,這一次父親真的走了。我的十歲的兒子直到今天仍要在大人們的陪伴下才能入睡,對此,許多朋友認(rèn)為我過于縱容他,或許他們并不知道我內(nèi)心這一保守了三十年的秘密。
記憶中的父親很辛苦。因為兄弟姐妹多,我們很少有時間和父親單獨在一起。我記憶中與父親在一起的情景,則是和一條崎嶇的山路聯(lián)系在一起。父親常常到鄉(xiāng)下買生豬,認(rèn)識了許多鄉(xiāng)親。記不得因為什么事情,父親有一次帶我到一個名叫孔坪的小山村做客,那里住著一個我的義伯伯,我們走了一段很長很長由石條鋪就的山路,從清晨直到晌午過后。母親后來告訴我說,父親下鄉(xiāng)時都要走這么長的崎嶇的山路,冬天磨穿了鞋底,夏天因為拖鞋的摩擦而常常磨破腳面。如今父親要走一條更長的路,我們愿他此行平坦,我們愿他此行沒有風(fēng)雨。父親,你累了,請歇一歇吧!
母親說父親年輕時身體多病,但在我的記憶中,父親的體格很健壯,加上他不修邊幅,給人的印象是很粗放,然而,他的性格卻是極為怯弱,甚至顯得有些過分。父親的膽小在我們家里是有名的,若是他一個人待在家里,他會感到害怕;天黑了,如果母親去外婆家遲些回來,他也會感到害怕;夜間窗外的風(fēng)聲、雨聲、腳步聲,甚至老鼠竄過的響聲,他都會膽戰(zhàn)心驚。但是,幾十年來,為了生活,他每天都要在清晨四點左右起床,穿過好幾條幽深的胡同,到單位去上班。我不知道當(dāng)他每天走過那一條條黑暗的小巷時,內(nèi)心是如何的緊張與恐懼;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使得他有了穿越黑暗的勇氣。是生活的意志?抑或?qū)彝ヅc子女的責(zé)任感?如今有了我們的愛,即使再長、再黑的路,父親也該不會害怕了。
在我的成長經(jīng)歷中,父親從沒有罵過或打過我們兄弟姐妹,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沒有犯過錯。而是相反,小時候,因為家里很窮,兄弟姐妹們尤其是我可能會為一點少得可憐的食物而爭吵??吹竭@種情景,父親不言不語的時候居多,有時也會把對我們的不滿,毫無理由地遷怒于母親,直至母親開口責(zé)罵了,大家才算平息下來。那時的我,還讀不懂父親沉默背后的感受。在我的記憶中,盡管父親看起來是個沒有多少文化的粗人,但他的內(nèi)心卻是敏感的。家中要是有些不和諧的聲音,總是能從他的表情之中看出他的擔(dān)憂,他好像有操不完的心,有無數(shù)的人和事都與他休戚相關(guān)。姐夫們的生意、姐姐們的生計、我們兄弟仨的事業(yè),他總是掛念在心,但他又是無能為力的,只好把擔(dān)心和掛念深藏在內(nèi)心,以自己的沉默表達(dá)一個父親平凡而深沉的愛。記得我在上海讀書期間,近一個月未與家中通信,父親十分擔(dān)心,當(dāng)時的通信條件又十分落后,父親讓姐夫給我打了幾次電報,都未見回音,這時,他更緊張不安了,甚至懷疑我失蹤了,直到我回信了,他才放下心來。而如今我是多么希望能有機會讓父親再為我們擔(dān)心一次,再像往常一樣默默地望著我們回來,零零落落地詢問我們的近況。而他卻永遠(yuǎn)地沉默了,并把對我們的愛永遠(yuǎn)地帶走了。endprint
為了養(yǎng)育我們兄弟姐妹,父親勞碌了一生,當(dāng)我們有能力報答的時候,他卻病了。到了連病中的父親也失去的時候,我們才真正感受到即使是在病中,即使只有一絲的氣息,父親也還是我們內(nèi)心實在的掛念和寄托。如今,當(dāng)我從外地回來時,已不能興沖沖地走到房后的小屋,叫一聲熟悉的“爸爸”,因為他永遠(yuǎn)地走了。回想起來,我是多么后悔。在他的晚年,盡管我?;貋砜赐?,但每次都很匆忙,有時,應(yīng)酬多,很少能陪他坐坐。那時,他雖然已不能說話,但從他的眼神中,我可以體會到他是多么希望我能在他的身邊多坐一會兒,即使他不能說話,也會感受到自己和兒子的距離是如此接近,而如今這距離變得咫尺天涯,生死茫茫。聽母親說,父親有一次聽說我們一家人要從福州回來看他,他坐在輪椅上激動得不肯去睡覺。短暫的相聚之后,當(dāng)我兒子和他告別時,我看到了他的眼眶中充滿著淚水?;蛟S,那時,他的內(nèi)心還能清楚地感覺到見到我們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而我為什么直到今天,才會理解他那時的心情呢?我多么想多留他一天,多看他一天,多么想再看到他盈滿淚水的眼睛,而如今這雙眼睛卻像一口干枯的深井,被黑暗永恒地合上了。
今夜,我在千里之外,將都市的喧囂和變幻關(guān)在了窗外,悄悄地在內(nèi)心問自己:父親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我一時卻也說不清,只有記憶接踵而來,疊加在一起,模糊了我的眼簾,我多么想能在今夜的夢中,清晰地見到他,多么想能像小時候那樣,輕輕地走過他的身邊,告訴他:我想念他,母親想念他,我們兄弟姐妹想念他。
長期置身在街頭的工作環(huán)境,使父親的嗓門特別大,但他卻是一個很細(xì)致、很客氣的人。我成家后,他幾次到福州小住,但見到我有朋友來,他總是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有時甚至大半天不敢回來,客人走后,母親總是在焦急中等了很久,才見到父親餓著肚子,姍姍來遲。父親跨進(jìn)門時,總不忘小聲地問句:“客人走了嗎?”對于子女們,父親是深愛的,他總擔(dān)心著我們的生活,似乎有牽掛不完的事。對于朋友,他是慷慨的,但自己平常的生活卻十分儉樸。有一次,他到福州來,我和莊新請他和母親在校園旁的一家小飯館吃飯,總共花了五十五元,他整整念叨了半天之久,總覺得我們太浪費了,他甚至想出從師大到西湖要走著去的主意,理由是乘坐公交車所費的一元錢太貴了。而如今,當(dāng)我走進(jìn)富麗堂皇的賓館時,心中總會悄然地想起父親責(zé)備的那一幕。我真的不希望他在另一個世界,還像生前那樣節(jié)儉。我真的希望能在熱鬧甚至有些鋪張之中,送他最后一程。
2007年11月28日,對于活在這個世上的許多人來說,是無數(shù)個平凡日子中又一平凡的一天,但對我來說,卻是特別的。這一天,父親走了。對于另一個世界的有無,我過去總是猶豫不決,而如今,我希望它真的存在。我希望能用深情和愛為他打開平安、寧靜的門,能用內(nèi)心的哭泣為他送別最后的旅程。
冬季的清晨充滿寒意,但愿今天的清晨能夠遲些天亮,因為這樣,我們就能多留父親片刻。我多么希望今天的父親,就像過去無數(shù)個日子那樣,僅僅是一次到鄉(xiāng)下的出行。天黑了,他仍然會風(fēng)塵仆仆地回來;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回到兒時的情景,再一次感受他的溫暖。然而,這一切,如今只能留在心中。
父親走了,母親還健在,這是他留在這個世上最大的愛,也是留給我們子女最大的安慰。兩個老人用一生的時間表達(dá)和守護(hù)著樸素而豐富的感情,用無言的方式交流和詮釋他們所擁有的一切最美好的掛念。我們愿他能保佑母親健康,保佑我們兄弟姐妹平安,保佑所有親朋好友幸福,就像他生前在默默之中所做的那樣。
父親走了,我只能寫下這些蒼白的文字作為紀(jì)念。我知道,紙是再脆弱不過的,書寫總是有言不及義的窘迫,但是,我會用一生的時間,來書寫自己的思念,會用自己的方式來鐫刻這種思念的力量。
父親,愿仁厚的大地安息您的靈魂!
責(zé)任編輯 林 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