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吧,不會有事的?!?/p>
我瞄了眼手機屏幕,打字的過程出奇地漫長。這推送鏈接的標題,散發(fā)著聳人聽聞的余悸。
是她一貫的風格。
微信的頂端冒出粉色感嘆號,信號格全灰了。我呆呆地望著窗外。五月的黃昏下,萬物被蒙上灰白的濾鏡。整個出京的旅途,煙霾時濃時淡,少有城野能夠幸免。我依稀記得這片平原康健的往昔。如今,曠遠豁達的空間,被糊上一層厚重的水泥,讓人感到說不清的壓抑。
這一切都很不對。
母親應該是在懼怕什么。她確實是。一顆稱職而不起眼的螺絲釘,在日常生活里精神煥發(fā),平凡善良??伤齾s有一萬個驚懼的理由。勸阻我旅行。告誡我不要公開表達自己的觀點。她厭惡我不沉默的脾性,以及我是他們獨生女的事實。我突然記起她曾經(jīng)對我的嚴厲,在我不愉快的回憶中硌著急躁的激進。而如今,在她的臉上,這年輕而飛揚跋扈的神采,早已不復存在。
曼谷有條路,考山路,你也許聽過。這不安的間隙里,我回憶起這條路。亞熱帶的空氣潮濕,被驕陽拍在身上,衣服汗透了,便再也干不了。沿著街邊走,大象與佛裝飾在酒店門口,與花團錦簇的飯店穿插坐落。市集攤位擺在路中間,烏泱泱的人潮涌來,被分成攢動的支流。環(huán)顧四周,旅行社招牌貼滿視線,花花綠綠,吵得不可開交。按摩店里的姑娘笑起來有種干凈的羞澀;老嫗的身上,又多了份安寧平和。
及至太陽下山,真正的趣味才剛開始。腌臜隱沒在夜色里,霓虹招牌抓著兩旁的樓向上攀爬。來自不同國家的面孔填滿路邊的聯(lián)排酒吧,人們用千奇百怪的英語方言交換人生,音樂聲嘈雜,讓人聽不見自己說話。路邊攤的阿婆給你扎上臟辮兒、畫上文身,燒烤店的老板送了你一串炸蝎子,而你尖叫著不敢下口。過了午夜,醉醺醺的你走在回酒店的路上,搶了流浪漢的吉他。
而這些,她都不知道。
回過神,我看著眼前的光景,仿佛做了場夢。
“您好,列車前方到站是你家站,請到站的乘客提前做好下車準備?!?/p>
到站了。我拎上幾包補品禮盒,隨著黑色的人潮走出站臺。老遠地,我看到母親正瞇著眼伸著頭往人群里張望。她的褐色針織衫與黑白波點裙有些不相襯,讓我覺得有些別扭。過了好久,她才看到一個勁招手的我。我把手中的東西遞給她。這幾次,都少了父親的身影。
“你爸……最近加班太多?!蹦赣H說。
第二天一早,我與母親一同去住院部看望闌尾炎手術(shù)后的爺爺。半年不見,他憔悴得近乎脫相,黝黑皮膚上的溝壑更加稀松了,像是暴風雨沖刷過的黃土高原。這種歲月流逝給人帶來的外貌改變,令我備感驚奇與沉重。我的腦海突然閃現(xiàn)出若干年前的某天,爺爺撐著漁船在夕陽下撒網(wǎng)的背影,只有模模糊糊的一團金光,矯健而詩意??涩F(xiàn)在,塘里的水,已經(jīng)黑了,就像生命逐漸黯淡的他。后來我又想,也許那個畫面僅僅是我頭腦中的臆想罷了。我放下手中的補品。母親彎下腰,輕輕把飯盒放在病床前的柜子上,端出小米粥與炒素菜,拿出筷子遞給他。
“來啦。在首都好嗎?”
“嗯,挺好……賺了些錢。準備明年去美國……”
“美國?洋鬼子的地方,去干什么!”他沉下臉色。
我手足無措,做錯了事一般。
“你爹,不像我,有四個兒子。你走了,誰給他養(yǎng)老?咳咳……”
我拍拍爺爺?shù)谋?,看了看母親。
“一個女孩……咳咳……瞎折騰……”
我心中既尷尬又愧疚。
“您抓緊吃飯,別涼了?!蹦赣H說。
家里的金魚似是又換了兩只。我無法魚臉識別,辨不出新與舊。母親在我身后洗碗。我趴在茶幾上,托著腮,打量著這高齡魚缸。精致的石頭假山堆放在底部,伸出幾片細細的水草隨波漫步,比康河更愜意。藍綠燈光射在水泡上,像彩色玻璃珠。在這方寸里,兩條小金魚歡快地吃著水,眼泡在水里兜著風。
無憂無慮,我突然想起這個小學作文的高頻詞,大概只適用于小動物和孩子。
父親癡迷養(yǎng)魚已有些年頭。下班回家,他會先和金魚打招呼?!胞湹堋?,意即我的弟弟。但不出半年,某種魚類疾病便會使它們翻了肚皮,繼而由新的“麥弟”繼位。死亡的金魚身上長滿白色傷口,泛出一種奇怪的魚腥味,讓我覺得全身的皮膚都灼燒似的疼痛。它們被撈出來丟入廚房的垃圾桶。很長時間內(nèi),我都不能看著金魚吃飯。亦無法對著活物有食欲。
“每次想起你爸和你,我就看魚?!蹦赣H在我背后輕聲說。
一只“麥弟”好奇地游過來,隔著玻璃面無表情地看著我的大臉。
父親工作調(diào)動到臨城,已近一年光景。盡管距離家里只有半小時車程,他還是在那邊安頓了下來。前陣子,爺爺突發(fā)疾病,作為長子,父親兩地奔波。但擔子卻更切實地落到了母親身上。沒有比家庭中的女人更無條件付出的人了。我想起循環(huán)往復、不知疲倦的年夜飯,女人們在廚房燒飯、洗碗、收拾狼藉,醉醺醺的男人們打牌、喝酒、吹牛,整個房間都彌漫著白酒在人體消化系統(tǒng)中發(fā)酵分解的難聞味道。
我轉(zhuǎn)過頭仔細看了看母親。母親個子不高,長相也不顯老,頭發(fā)多了些銀絲,倒沒有很看得出來,不過,發(fā)黃的眼白和魚尾紋卻藏不住了。
“還記得你幼兒園同班那個小雨嗎?她結(jié)婚了,專心生孩子呢。老公上海人,戶口解決了?!?/p>
母親抬頭看了我一眼,把碟子收入碗柜。
“唔……”
“上海好呀,社區(qū)婦聯(lián)可疼人了,孕期該注意的事項都會……”
“……小雨是誰?我不記得了。”我打斷她。
“女人一生的幸福,最關(guān)鍵可就是婚姻,找個像你爸這樣的,一輩子干干凈凈……”
“……媽你別說了,”我抬手指了指旁邊那兩只茫然的“麥弟”,“一輩子原地打轉(zhuǎn),以為這玻璃盒子就是全世界。你不覺得守著男人生活的女人很可悲么?”
母親的神色欲言又止。未幾,我們各自回到房間午休。一覺醒來,我發(fā)現(xiàn)客廳里多了兩箱水果。endprint
“好像是你爸回來過了?!蹦赣H說。
晚上熄燈后,我照例失眠在床。突然,有人來敲我的房門。打開門,是母親。
“我……能不能和你一起睡?”她說。
我看著她的臉,心里有一種難過的情緒。她再也沒有氣急敗壞的表情了。她的神色是溫和,期待,甚至是祈求的。我想到了過往每一天的相互折磨,那種積累的情感,就像刀傷一樣深深刻在彼此身上,從此一旦看到,便隱隱作痛。然而距離讓我們生出了一些疏離的緩和與妥協(xié)的默契。我沒有辦法繼續(xù)鐵石心腸了。
人到了一定的年紀,經(jīng)歷過世間的冷暖,多少都會生出一點憐憫。母親早已不是那個年輕氣盛的母親。她執(zhí)拗的嚴苛在我的逆反中消磨殆盡。又或許,父親家族的強勢也奪走了她對自己的一些引以為傲的認知。我側(cè)過身讓她進門。她躺下,離我很近。我想給她一個擁抱,卻生怕碰到母親的手或腳,這讓我渾身的毛孔抗拒,讓我的胃感到脆弱。我蜷睡在床的一角,僵硬著過了一夜。
第二天,我買了回北京的火車票。
離家近十年,也沒有合群的習慣,我早已安于獨自生活。時間向前滾動,往昔與自己和解無望,我只希求與我無法選擇的出身做兩條平行線。這種態(tài)度貫穿著我,直到三個月后的某天,我收到了母親的留言。
“我要離婚?!?/p>
只有四個字。
一萬種念頭閃過。我慌張聯(lián)系她,半晌才接通了視頻。
母親看起來是如此狼狽。血絲布滿了她的眼睛,頭發(fā)凌亂,顯得異常憔悴。她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但仍然抑制不住抽泣的喘息。我聽到她的嗚咽聲,胸口里很悶。
“媽,出什么事了?”
“是你爸……”
“難道他出軌了?!”
“沒有……他不回家了……”
“多久沒回家了?”
“一個月……他說工作忙。晚上我一個人在家,也沒人能說話,發(fā)信息問他吃飯沒,睡覺沒,他回都不回。昨天他好容易打電話回家,卻埋怨我騷擾他的生活……”
“啥?”他們的形象在我腦海里交互了一幕,我感到有些滑稽,“老夫老妻,什么騷不騷擾。估計爸最近一個人住習慣了?!?/p>
“你不懂。除了工作,我這輩子都給了你和他。懷你的時候,他照顧你生病的叔叔,對我不聞不問。生你的時候,他工作忙也不在身旁……產(chǎn)后,是我自己走回家做飯吃?!?/p>
一陣漫長的沉默。我有些難過的憐憫,可不知該怎么安慰。
“我現(xiàn)在更年期,失眠盜汗,每晚翻來覆去睡不著。下班回來,也是對著空蕩蕩的家,連個噓寒問暖的人都沒有。最需要安慰的時候,他卻不在我身邊。這和離婚有什么區(qū)別?我的人生好失敗,我沒辦法再這樣繼續(xù)過下去了……”
母親的聲音在顫抖。
我看著母親那張哭泣之后更顯老態(tài)的臉。她老了。時至今日,她所有的要強和自律,都被孤獨擊垮、擊潰。她的形象曾經(jīng)長久地壓在我童年的天花板上,讓我恐懼、憤怒、顫抖。及至今天,我才從近處看到這片陰影的脆弱與哀傷。這個形象開始逐漸褪色,分解,漂浮在我的頭頂,裂成幾片透明的靈魂,然后輕輕飄落到我的腳邊。那個執(zhí)拗的女孩也隨之消散了。
我同母親達成了女人內(nèi)心最深處的諒解。
我很難想象這種委屈,母親是如何承受的。這不是電視劇里愛恨兩端的腥風血雨,而是平淡生活給一個平凡女人帶來的無視。這是一個傳統(tǒng)女人的價值,被為之奉獻的意義消極否定掉的,漫長的過程。
走吧。我們都盲目地走吧。等走到知天命之時,生活便好似抽完的煙盒,空蕩蕩了。垂眼艷羨年輕的生,仰頭哀悼年老的死,立在上下之間,這條命,已走完大半,往前路瞧瞧,幾乎一眼就能望到頭。
男人到了這個年紀,便再也不愿把時間浪費在不想做的事上了。對有些人而言,這是事業(yè)的最后一搏。而這個年紀的女人,卻走上了絕經(jīng)的路。等生殖的功能卸下最后的擔子,女人就像是過季的花,枯萎了。不能再稱她是女人,而要稱老太婆了。蒼老的到來,就像一場大自然對人類的嘲笑。老啦!誰能不服老呢?我們羨慕銀發(fā)蒼蒼卻甜蜜如初的情侶,可在大部分人比純凈水還淡的生活里,自己的老伴,僅僅是一種習慣。一種互相看一眼沒一句可以多說的習慣。
我的母親,正是在這樣的一生中,耗盡了青春。
“媽……這些年辛苦你了。但,你需要重新找到生活的樂趣。從現(xiàn)在開始,停止為這個家而活吧。鍛煉身體,或者發(fā)現(xiàn)新的愛好,多和朋友往來。你還年輕,又聰明,能做的事情,遠比你想象的多。”
“可結(jié)婚以后,你爸不讓我有太多社交。這些年,來往的都是同事,而且別人都有家庭,誰顧得上你呢?”
“一定也有其他人要安慰與幫助啊。小區(qū)門口阿姨們每晚跳廣場舞,就是很好的結(jié)交新朋友的途徑。之前是你沒有機會與人交流,現(xiàn)在,我支持你跟她們一起跳,把幾個脾氣相投的發(fā)展成閨蜜,再報幾個興趣班,結(jié)伴出去走走,看看天地的廣闊……”
視頻那頭的母親沉默了片刻,我聽見她逐漸平穩(wěn)的呼吸。她用堅定的聲音回答道:
“好?!?/p>
幾天后,父親向母親道歉了。日子又回到波瀾不驚的軌道中??赡赣H,似乎有了些微妙的變化。她開始跑步健身,像是旱地里下了雨一般精神煥發(fā)。她在本地交了些朋友,生活應該不再寂寞冷清。也許是體會到生活的妙處,她開始一絲不茍地打扮自己,看起來甚至更加年輕。我感到昔日的保守和奉獻,正抽絲剝繭地從這個五十歲的女人身上抽離。有次,她甚至問我波伏娃是誰。只是偶爾,父親跟我抱怨,說母親沒有以前那么關(guān)心他了。
她開心就好。我安慰道。
又到五一節(jié)。今年的霧霾似是比去年更重。我在高鐵不穩(wěn)定的信號中鍥而不舍地刷著朋友圈,突然發(fā)現(xiàn)母親正同閨蜜在非洲旅行。小視頻里,熱氣球下的斑馬群快速移動著,奔騰的馬蹄掀起一波土海,升出陣陣黃煙,幾乎將她們淹沒。幾只長頸鹿在河邊趴下喝水,仿佛一排相機三腳架。黃色的草原上鑲嵌著叢叢墨綠的樹,在夕陽的映襯下,一陣陣地打著炎熱空氣的飄兒,熱情而奔放。母親的臉上流露出我從未見過的喜悅。
這將是她這輩子最有存在感的回憶。我想。
“您好,列車前方到站是你家站,請到站的乘客提前做好下車準備?!?/p>
到站了。我給母親發(fā)了條到達的信息。她沒有回我。我順著人流出了站臺,拎著行李擠上公交車。到家了。打開家門,黑漆漆的空氣撲過來,我感到有些涼意。打開燈,茶幾上的魚缸里,兩只“麥弟”翻著肚皮。我坐在沙發(fā)上,默默地看著兩只倒立的尸體。
第二天早上,我買了兩條魚。
夏麥,在讀博士,現(xiàn)居北京。此為其處女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