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天儀

1

夜晚，大地滋生著記憶、欲望與植物，

而白晝是一種抵達(dá)、冒險、放縱。

年羹堯佇立城墻一角，默然久之，夜觀天

象，浩然長嘆曰：“事不諧矣。”

諧與不諧，祭祀與報償，險象與拯救，

這一切，都得納入天象之列。

“天垂象”。究竟是啟示，還是闡釋？

星辰與風(fēng)，在交替中尋求人的理解與同情。

詮釋者，人中龍鳳，老子生下來須眉皆白，

長者儀態(tài)；衛(wèi)青擅長行動，英氣勃發(fā)，俊朗。

老子以沉默揭示物象，衛(wèi)青奮然扭轉(zhuǎn)局勢。

“渾天如雞子”。觀念成就工具，于是有了

渾象與渾儀。

透過窺管的光，事實與表象，猜想與確認(rèn)，

逐一澄明。

于是，洛下閎看到了晝夜分界線，夜半中星，

耿壽昌得知神靈指示，赤道坐標(biāo)與黃道經(jīng)度，

張衡著手制造多層運轉(zhuǎn)的圓，辨析南北極，

赤黃道，節(jié)氣與列宿。

此后，所有的天象解釋權(quán)在握，世界的主

動權(quán)在握。

長安如巨大的鷹，洛陽如蓮花瓣，汴梁畫

棟，臨安織錦。

時間被壟斷。重要的事物納入官營，如鹽鐵。

2

白晝的唱針，深入夜的黑膠唱片——

記憶、欲望和植物，樂音建立秩序、和聲、

對位。

巨大的沉默，獲得復(fù)調(diào)的表現(xiàn)力。

糾結(jié)的是人，不是午后的指環(huán)，亦非影子

與樹木。

在時間的斷層，人被撕裂，而歷史就如茶

杯蓋子，

捂住蒸騰的現(xiàn)實，毒販子在西安，如同買

辦在上海。

“妙盡璇璣之正”。站在代表晝夜的銅壺之上，

金銅仙人和胥徒，左手抱箭，右手指刻；

水推動圓圈：被劫持的天空轉(zhuǎn)動，帝國轉(zhuǎn)動。

渾天儀，園林、監(jiān)獄與紀(jì)念碑。

渾天儀，后現(xiàn)代時間裝置，坐落在記憶、欲

望與植物之間。

因狂暴而被囚禁的時間，夜未央。

失傳的長安

一種觀念失傳，如同一匹駿馬消失在撒馬

爾罕。

說的是：天無定形，日月星辰就浮生于虛

空之中，

并不附著于“天體”。

如今，我們既不被天空覆蓋，又沒有落在

大地上，

這就是悲劇的根源，也是可能的結(jié)局。

人類，需要培育“一種對大地的記憶能力”。

大提琴，將更多的黑暗植入大地，

函谷關(guān)那邊，青牛和老子建立了雙重憂傷。

不能想象長安由羊雜湯、肉夾饃和青曲社

構(gòu)成，

那些秦俑的眼中，流出了俘虜?shù)臏I水，

強(qiáng)光與喧嘩，油膩的氣味，征服了征服者。

現(xiàn)實獲得了歌唱性，勾勒出神曲以來的新

構(gòu)造，

海上咸腥味大幅減退，大海消瘦，

長安在漂移中，失去了它的長度。

想象一下那些天子們，朝向太陽光線射入

的南面，

眼前是日晷和駿馬，微風(fēng)中屋檐與鈴鐺，

流蘇如水，

太廟神位的允諾，讓鉛錘的影子記錄疆域

的范圍。

當(dāng)未央宮遺址上傳來嬉笑和墨鏡的反光，

當(dāng)夜色不再繁殖死亡與憂慮，燈焰不再覆

蓋干咳，

當(dāng)，廢墟的輪廓被雨聲敲打成想象中的浴缸，

那么，下一個黎明還值得守候嗎？

公共場所虛張聲勢的雕塑是陽痿者的作品，

復(fù)原能力的退化，導(dǎo)致月球般的內(nèi)心荒涼。

漢唐人物寬大的衣袍里塞滿稻草般的意念，

靈魂抓不到任何方向的風(fēng)，只有遲疑和虛空。

唯有站在白鹿原上，可以享受一陣清涼。

遠(yuǎn)處，孩子的歡笑像紅色柿子高掛，那黃

土堆積臺原

被陽光所涂抹，足以保持想象力的斑駁。

一群白鹿陸續(xù)走進(jìn)人的視線，開始疾馳，

今日櫻桃園，令古老的生機(jī)一息尚存。

長安，在城郊孩子們的爭執(zhí)、和解和笑聲

中浮現(xiàn)，

長安在城墻、鼓樓和跪射俑的對角線中復(fù)活，

長安藏在秦腔的魂里。

副歌：大雁塔、兵馬俑與銅車馬

1.大雁塔

多少人夸贊塔的氣勢和造型，

仰望斗拱，想起獻(xiàn)身的大雁。

更多人關(guān)注舍利的埋藏地點，

忘卻那些圣徒們辯駁的經(jīng)過。

追尋青磚的意義，翻譯佛經(jīng)的意義。

無法修葺的意義，榜上題名的意義。

塔勢涌出的意義，烈風(fēng)無休的意義。

蓮花藻井的意義，埋燕造塔的意義。

篡改的意義，建構(gòu)虛無的意義。

聒噪的意義，沒有意義的意義。

從遠(yuǎn)處看，大雁塔

更像一座埋藏意義的陵墓。

2.兵馬俑

最初，每個兵馬俑身上都有彩繪，

發(fā)掘后瞬間氧化，五色盡褪，化作灰白。

這樣更見風(fēng)骨。車兵、步兵還有騎兵

列成各種陣勢，神態(tài)健碩，呼之欲出，

臉型、發(fā)飾、體態(tài)和神韻，各不相同。

那些陶馬更是神奇，有的雙耳豎立，

有的張口嘶鳴，有的閉嘴靜立，

讓人想起大漠以北或草原之西。

將軍俑、鞍馬俑、跪姿射俑，

把守著死亡甬道、勝利墓穴。

3.銅車馬

那龜蓋狀的篷蓋，封閉式豪華車輿，

足以消除征戰(zhàn)的勞頓，那彩繪軟墊，

幾何花紋銅板、銅鑄件，華美無比。

八匹銅馬和御官俑，正精神抖擻上路，

馬脖子下懸掛的瓔珞，絕無鍛打的痕跡，

留下無數(shù)個謎團(tuán)，刻畫行進(jìn)中的姿態(tài)。

4.雜耍俑

頭戴圓形軟帽，身穿緊袖交領(lǐng)上衣

緊口連襠長褲、短而小的盔甲，

殺氣全無，卻一味夸示自己的裝扮。

在死的陣營里，飄蕩著詼諧和嘲弄，

那些雜耍者，舉止各異，突梯滑稽，

或持竿，或腰間系著小裙子，擠眉弄眼。

鷹、犀牛與孔雀

1.鷹

鷹的形象，早就鍥入唐太宗的腦子，

他有鷹的血統(tǒng)。

在長安，他有鷹的幻覺——

一只灰色的蒼鷹。

他自況，是一只關(guān)進(jìn)籠子的鷹。

在畫堂，在花園，他聽到有人在臺階上吟唱：

“行胡從何方？列國持何來？

氍毹、毾、五木香，迷迭、艾納及都梁”。

心里想的還是鷹，玄武門的撲殺。

惦記著鷹，他把一只白鶻起名叫“將軍”。

他死時也像一只鷹，眼珠變黃，骨架松散，

呼吸重濁，這些自由的征兆，

內(nèi)心卻是更為殘忍的搏擊，他重又抬起頭，

朝向大戈壁、草原通道

和更為寥落的西域，他對人示意——

藏好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放走

大鷹坊里所有的鷹。

2.犀牛

犀牛與南蠻并列走在長安大道上，

引起此起彼伏的議論。

犀牛來自爪哇、蘇門答臘或波斯，

最近的犀牛是嶺南人貢獻(xiàn)的。

犀牛的眼中有一滴淚，

長安的場景對它沒有意義，這里很冷。

不回南方有可能凍死，

死在長安很不值得。

犀牛的眼睛，只能容得下一點淚，

大如月亮，溫潤如玉，

至死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到長安。

這只獨角犀牛，因孤獨

和寒冷而死。

之后，轉(zhuǎn)化為小雕像，作為一種稀罕之物，

帝國的南方記憶，

以及：對外來事物

無保留的敬意。

3.孔雀

孔雀，讓人想起李商隱的詩句

和他本人，他的漂泊、才華與神秘感。

一種披著綠色和金色的金屬光澤的美麗生靈：

孔雀與李商隱。

李商隱，一個唯美者遇上了黨爭

和朝廷秘聞，唯有韻律與詞

使他慰藉，據(jù)說孔雀也是隨音樂起舞的。

青鳥殷勤為探看。長安落葉

飄落在孔雀身上，她緩逐煙波起，復(fù)低鳴，

那細(xì)雨靈風(fēng)，邂逅與離絕，讓京都之人

無法理解，他們只知道功業(yè)之難，

感受的敏銳，停留在投骰與酒令。

孔雀在長安，仍然保持“婆娑之態(tài)度”，

偶然以嘴啄崖，涌泉流注，成為一個水池。

李商隱與孔雀對視，以音影相接，

令玉生煙，詩賦略勝于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