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瑩
在美景星球上,養(yǎng)風人曾經(jīng)是一個很棒的職業(yè)。
想要養(yǎng)一只風獸,首先,你得去風獸商店買一只風之蛋回來,然后選擇一只大小合適的麻袋,把蛋放進去,再把麻袋放在能曬著太陽的地方,讓它每天曬夠八小時太陽。大概兩個禮拜后,你把耳朵貼在麻袋上靜靜地聽,聽到里面發(fā)出輕輕的、若有若無的風聲,那就說明,蛋孵化了,風獸出生了。
要養(yǎng)好一只風獸,養(yǎng)風人得付出很多勞動和苦心。除了每天仍舊把養(yǎng)著風獸的麻袋放在陽臺上曬夠八小時的太陽外,還得喂給它足夠的食物。
這些食物包括樹葉的清香、花朵的芳香、陽光曬過棉被的氣味、曬場上攤開的玉米粒的香氣、雨后泥土的氣息、夜晚麥田生長的味道,等等等等。養(yǎng)風人必須有足夠的耐心,去田野、去鄉(xiāng)間搜集這些氣味,裝進透明的玻璃瓶里,然后,帶回家,喂給仍舊住在麻袋里的那只小小的風獸。
每當養(yǎng)風人喂給風獸食物,它就會又長大一點兒,你會看見空癟癟的麻袋開始一點點兒變鼓,并且漸漸鼓蕩起來,“嗚嗚嗚——”風獸在里面哼著歌兒,又仿佛跳起了舞。
除了喂給風獸吃的,養(yǎng)風人還得多陪陪風獸,跟它說話,給它唱歌,還要講講外面的世界,講講美景星球上說不完的美景。所以,養(yǎng)風人的家里都有大大的陽臺。晴朗的午后,養(yǎng)風人會倚靠在陽臺上,守著被陽光曬得溫暖無比的麻袋,訴說他們自己的故事。
這些故事有的很歡樂,有的有些悲傷,還有的只是平淡無奇,但這個世界不也如此嗎?風獸就在這樣的日子里,一天天長大。
終于到了有一天,曾經(jīng)空癟癟的麻袋變得鼓脹而圓滿,風獸在麻袋里繞著圈兒,跳著舞,哼出持續(xù)不斷的“嗚嗚嗚——”的歌聲,這一切表明,它們已經(jīng)長大了。
這種時候就是養(yǎng)風人收獲的日子。美景星球的居民們抱著各自的電風扇趕到養(yǎng)風人的房子,敲響?zhàn)B風人的大門:“你好,養(yǎng)風人,您在家嗎?我是來買風獸的?!?/p>
在養(yǎng)風人家里的陽臺上,他們最后一次跟麻袋里的風獸說話,讓它最后一次曬曬暖洋洋的太陽,然后,養(yǎng)風人的手指輕輕捻動,解開麻袋上方那根一直松松扣著的麻繩,然后,將袋口對準前來購買風獸的居民手中的風扇。
“呼”的一下,好像發(fā)生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但養(yǎng)風人手中的麻袋漸漸癟了下去,它不會再鼓脹著肚皮跳舞,變成了一只和別的用來盛裝玉米和土豆的麻袋一樣的普普通通的麻袋。而那臺本來毫無生氣的風扇,卻好像忽然有了生命。
沒錯,那一瞬間,風獸是從麻袋里搬到風扇里去居住了。
這時,只要用手指按下風扇上的按鈕,“嗚嗚嗚——嗚嗚嗚——”清涼的小風就會從風扇中吹出——是風獸的歌聲。
那之后,買下風獸的新主人會和養(yǎng)風人告別。雖然不舍,但養(yǎng)風人還是微笑著送走了他們。他站在門前重重地揮手,然后關上大門,開始著手養(yǎng)下一只風獸。他們是職業(yè)的養(yǎng)風人。他們?yōu)樾乔蛏嫌行枰木用駛兯腿ヒ恢挥忠恢伙L獸,這是他們的工作。
但是美景星球越來越奇怪了。冬天越來越冷,夏天越來越熱。能吹出冷風和熱風的冷風獸、熱風獸變得越來越受歡迎了。養(yǎng)風人更忙了。他們越來越頻繁地出現(xiàn)在風獸商店,購買回風之蛋,然后守在麻袋邊,給風獸講一個個故事,他們還得給風獸喂下大塊大塊的冰塊,這樣麻袋里的小家伙才能長成一只冷風獸,賣出更好的價錢。至于熱風獸,則需要在夜晚,給它居住的麻袋蓋上厚厚的棉被,它們才能唱出無盡的、熱情的歌兒來。
但是美景星球越來越奇怪了。冬天越來越冷,夏天越來越熱。青草的氣味、野花的芬芳、森林和麥田的氣息越來越不純凈,養(yǎng)風人能帶給風獸的食物越來越少了。養(yǎng)一只合格的、能夠待在風扇里不停唱歌的風獸越來越困難了。
倒是出現(xiàn)了很多業(yè)余養(yǎng)風人。他們和循規(guī)蹈矩、做什么事兒都遵循工作守則的職業(yè)養(yǎng)風人不一樣。他們也去風獸商店買回風之蛋,也將風獸養(yǎng)在麻袋里,但他們在風獸孵化后,會常常打開麻袋口,讓風獸自己出去覓食,或是帶風獸去外面遛彎。
這些習慣了自由的風獸,有的出門后還會自己回來,有的則一去不歸,成為流浪的風獸。于是你經(jīng)常可以在星球上看到它們四處浪蕩的影子。
它們有的追逐著天空的鳥群,晃動成排的樹木和電線桿;有的調(diào)皮地在居民樓間打轉(zhuǎn),卷起空瓶子或是地上的垃圾;有的在街上亂竄,將汽車屁股排放出的股股黑煙吹得行人一頭一臉。
它們太調(diào)皮了。美景星球不得不頒布法令,禁止人們過多地養(yǎng)風獸,遛風獸。
于是業(yè)余養(yǎng)風人也漸漸少了。但堅持養(yǎng)風的人會走得越來越遠。他們把風獸帶去廣闊荒蕪的荒野,帶去無邊無際的大海,在那里溜風獸,這也讓風獸越長越大。它們在空曠無垠的地方茁壯成長著,在自由尚存的地方呼出嗡嗡作響的大風,成了美景星球上一道特殊的風景。
有一個年輕的養(yǎng)風人為了討好他的女朋友,就豢養(yǎng)了這樣一只巨大的風獸。
“等它長得再大一點,也許能帶著我們飛上天空呢?!彼麑λ呐笥颜f。
“它不會跑掉嗎?它那么大,你怎么管得了它?”女朋友問。
“不會的。我對它可好了,給它唱歌,給它講我小時候的故事,那時候,美景星球還很美,到處都是鮮花和綠草?!别B(yǎng)風人說。
“那你怎么不給我唱歌,不給我講你小時候的故事呢?”
“當然會講了,可是,我不是要花時間養(yǎng)它嗎?等它長大了,會帶我們飛呢!”
“哼,我可不想飛。”女朋友嬌嗔地給養(yǎng)風人拋了個媚眼,出門逛街去了。
年輕的養(yǎng)風人打開地下室,那里面,一只巨大的麻袋都快要頂?shù)降叵率业奶旎ò濉B榇鼒A滾滾、顫巍巍地晃動著,發(fā)出“嗚嗚——”的聲響,時高時低,像一首憂傷的樂曲。
“我知道,你在麻袋里待膩了。我馬上就帶你出去遛彎。別急?!别B(yǎng)風人拍拍麻袋,安慰著。他開來卡車,費力地將麻袋拖出來,裝在卡車上,然后開車前往城市的邊緣。
“別急,我們馬上就到了?!彼_過郊外,可惜那里到處是垃圾場,根本不適合遛風獸。
“別急,再等等?!彼^續(xù)往前開,路過一個個城鎮(zhèn)和鄉(xiāng)村。到處都是工廠和飄蕩的黑煙,風獸在這里遛,是會得病的。
“馬上,馬上就到了?!彼叞参恐ㄜ嚿蠞u漸變得狂躁的風獸,“我保證,馬上,馬上就放你出來?!?/p>
終于到了。他行駛了三天三夜,終于來到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這里到處是戈壁,荒野上有星星點點生長的植物,再遠處是山,天也難得是藍色的。
“馬上,我馬上就放你出來?!别B(yǎng)風人把巨大的麻袋從卡車上搬下來,手指伸向袋口的麻繩。
“丁零零——”他的電話響了。
“喂,親愛的,我在戈壁上遛風獸呢,我馬上就回去。遛完它我就回去。”
“不,我是說真的。什么?我不馬上回去你就跟我分手?”
“我知道,我馬上就回去。等我遛完風獸我就開車回去。”
“什么?你要我坐飛機回去,要不然你馬上就和別人結(jié)婚?不,你等等——”
電話掛了。年輕的養(yǎng)風人一臉無奈地蹲在麻袋前。他伸出手,輕輕撫摸那只在麻袋里焦躁地鼓蕩著的風獸:“馬上,我馬上回來陪你,我保證?!?/p>
他的手離開麻袋了。他把麻袋留在戈壁上。開車走了。
空曠而寂靜的荒野上,一只碩大無比的、跟一座房子一般大的鼓鼓囊囊的麻袋獨自矗立著,發(fā)出“嗚嗚”的聲響,時高時低,像一首憂傷的歌曲。
“嗚嗚嗚——”一天過去了,又一天過去了,養(yǎng)風人沒有回來,矗立著的麻袋越漲越大,越漲越鼓,漸漸開始扭曲、顫動起來。
“嗚嗚嗚——”一個星期過去,又一個星期過去了,養(yǎng)風人還是沒有回來,麻袋越漲越大,變得更加扭曲,被困在里面的風獸不停地兜著圈子,讓麻袋漸漸傾斜,并且發(fā)出更加凄厲而古怪的聲響。
“嗚嗚嗚——嗚嗚嗚——”終于有一天,寂靜的荒野上,矗立的大麻袋越漲越大,終于,它再也無法承受肚皮里那股扭曲而高速旋轉(zhuǎn)的能量了,那只被關押許久的巨大的風獸終于要突破束縛它的繩索了。
“嘶——”麻袋袋口先是發(fā)出刺耳的銳響,像是有一把刀劃過堅硬的地面,緊接著,“砰!”隨著一聲巨響,麻袋向著天空炸成千萬塊碎片,而隨著炸響沖出來的,是一股粗壯的急速旋轉(zhuǎn)的黑風。
那是狂怒的風獸。此時,它已化身成一股龍卷風,它原地旋轉(zhuǎn)著,朝著遙遠的地平線咆哮著,卷起地上麻袋的碎片和數(shù)以萬計的石子,這些東西填飽了它數(shù)日以來空虛的腸胃,它變得更大、更高、更黑,并且旋轉(zhuǎn)得更快?!皢鑶鑶琛彼鄥柕睾艉爸?,卻得不到任何回應。慢慢地,它開始朝某一個方向移動,一邊走,一邊卷起更多的石子、植被和塵土。
它就這樣,一路吞噬著它所遇到的一切,向著人類居住的地方進發(fā)。
很快,人們就發(fā)現(xiàn)了它。當它逼近附近的第一座城市時,它已高達數(shù)百米,直徑一百多米,好像一個頂天立地的漏斗,向城市撲卷而來。
驚慌失措的城市派出了警察、坦克和巨大的羅網(wǎng),但這一切,在飛速旋轉(zhuǎn)而扭曲的龍卷風獸面前顯得那樣無力。所有對它發(fā)射出的一切都被它卷入身軀,它走過的地方幾乎寸草不留。
人們驚慌地逃散,看著它緩慢而不可阻擋地進入城市,卷起汽車、卷起煙囪、卷起高架橋和加油站,卷起一座座高樓大廈。它橫沖直撞,它不可戰(zhàn)勝。它在城市中走出一條歪歪扭扭的道路,穿過它,接著,走向另一座城市。
它變得更大了。數(shù)十公里外,人們都能看到它巨大的身影,聽到它發(fā)出的低沉而恐怖的聲響。一些不要命的電視臺記者開著卡車跟著它,把它的樣子傳播到星球的各個角落。
在電視上,那個年輕的業(yè)余養(yǎng)風人認出了它。
“瞧,那是我們的風獸!”他對他懷里的妻子,也就是他以前的女朋友說。這幾個月來,他成了丈夫,并且就快要當上爸爸了。
“你不是把它扔了嗎?”他的妻子說。
“不,我一直想去找它的,可是——”他的聲音越來越小。
“現(xiàn)在它不會認你了?!彼钠拮悠财沧?。
“可是——”他小聲地說,“我答應過它去找它,我保證過的?!?/p>
“可你的孩子馬上就要出生了?!毕穸殿^一盆冷水,年輕的父親不說話了。
龍卷風獸越來越大,越來越黑,越來越高。它穿過了一座城市,又穿過了一座城市,所到之處,人們無不四處躲避,四散離開。人們拿它毫無辦法,只能看著它將一座座工廠、一座座城市卷上空中,在那里形成這個世界上最恐怖的風的漩渦。它早已不可戰(zhàn)勝。
終于有一天,除了一直跟隨著它拍攝的電視臺的卡車,另一輛卡車出現(xiàn)了。
一名男子從駕駛室里伸出頭,朝著龐大的龍卷風獸揮手。
“是我!是我!我來陪你了!我保證過我要來陪你的!”
轟隆隆的龍卷風的咆哮聲淹沒了這名男子的喊聲,他干脆停下卡車,搶過電視臺記者手中的大喇叭,攔在了龍卷風獸的面前。
“是我?。∥襾砹?!我當爸爸了!不過,你才是我第一個孩子!你看到我了嗎?”
在聲勢浩大的龍卷風獸前,喇叭的聲音微弱得像一只蚊子。但,在一瞬間,龍卷風獸似乎停了下來,沉默了一會兒。它上連著天空,下接著大地,如同一只巨大的黑龍,停在那里。在它面前,是舉著喇叭的,渺小的宛若螻蟻的男子。
但它狂野的歌聲只停歇了幾秒鐘。幾秒鐘后,它繼續(xù)旋轉(zhuǎn),唱出更大聲的咆哮,在它前進的道路上拐了一個彎,繞過呆呆站立的男子,然后繼續(xù)無畏地向前、向前……
星球再也沒有辦法讓人們居住下去了。龍卷風獸摧毀了一切。人們紛紛逃離這顆星球,開著各自的鉛筆形飛船,飛往別的星球。
當最后一艘鉛筆飛船載著養(yǎng)風人男子一家離開的時候,美景星球上幾乎什么也不剩下了,只有廢墟。而孤獨巨大的龍卷風獸,將繼續(xù)在這顆星球上穿行,直到它走遍星球的每一寸土地。
若干年后,當人們從面包星球、奶酪星球、巧克力星球等其他星球,用望遠鏡觀看美景星球的時候,他們會看到,此刻的美景星球是怎樣的——
像是一只蛋筒冰激凌,但蛋筒在上面倒立著,蛋筒的尖角之下,是圓圓的,本該放置在蛋筒內(nèi)的冰激凌球。沒錯,這個蛋筒就是龍卷風獸,而冰激凌球,則是美景星球本身了。若干年的時間,已經(jīng)足夠讓龍卷風獸成長得比星球還要大了。
萬眾矚目的一刻終于來到了。那一刻,本應該是驚天而動地的,但沒有人能夠在近的地方觀察到它。于是,在望遠鏡里,那一刻的分離發(fā)生得如此安靜無聲。仿佛只是一眨眼間,蛋筒就離開了冰淇淋球,并且,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直到消失在黑暗的宇宙之中。
人們知道,龍卷風獸離開了。
在寒冷而黑暗的宇宙中,人們無法追蹤龍卷風獸的身影。但是許多年后,一個已邁入老年的天文學家宣稱他找到了它。
“它在那里,我找到它了?!彼拥卣f,“你瞧,它卷入了太多黑暗和寒冷,變得如此漆黑而不可見了,但它仍然在席卷一切,所有的東西,隕石、流星、星際塵埃,甚至光,只要靠近它就會被它卷進去。它就在那里——”
沒錯,那就是它了。它在宇宙的深處,依舊旋轉(zhuǎn)個不停。
“我打算給它取個新名字,叫黑洞?!蹦昀系奶煳膶W家興奮得像個孩子,“我的父親在麻袋中孵化它,就讓我給它取個新名字吧?!?/p>
蝸牛星球的來信
大約是一百年后,蝸牛星球的郵政所收到了一封真正的信。
在蝸牛星球,是啊,對于總是背著又大又堅硬的蝸牛殼,走起路來慢吞吞的蝸牛星球居民來說,寫一封信寄給別人簡直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那得多慢啊,而且,怎么能寄得到呢?
一百年前的日子里,蝸牛星球上的居民們不知道信是什么,人們每天行走在路上,日出時收拾好蝸牛殼上路,日落時就地停下來,在蝸牛殼里支開一張折疊床,度過一個安穩(wěn)的晚上。他們沒有地址,蝸牛殼就是他們隨身移動的地址。
后來,蝸牛星球上的科學家想了一個辦法,他們給所有的蝸牛殼一個編號,從1到9999,這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地址了。比如,MR.觸角的蝸牛殼編號是999,獨一無二、千真萬確,只要你能找到999號蝸牛殼,你就一定能夠找到MR.觸角。
可是,像蝸牛星球上其他9998個居民一樣,MR.觸角也永遠走在路上。這意味著,假如你要從遙遠的面包星球?qū)懸环庑沤o蝸牛星球上的MR.觸角,那么,不管你把他的名字寫得多么準確無誤,把蝸牛殼編號999寫得再清楚,或是貼再多的郵票,你也永遠無法在信封上寫下一個讓郵遞員能夠上門投遞的地址。
MR.觸角永遠都在路上。下雨了,他就從蝸牛殼上面的抽屜取一把折疊傘出來打上,等天空放晴再甩干雨滴折疊好了放回去;餓了,他就從蝸牛殼下面的抽屜拿出爐灶支起來,在鐵鍋里煮一碗面條或湯圓,吃完了,再洗干凈收回去;要是寂寞了呢,那就從蝸牛殼中間的抽屜拿出收音機,拉開天線,好好地聽上一陣子音樂或是笑話。
無論需要什么,MR.觸角和蝸牛星球上的其他居民都能從自己隨身背負的蝸牛殼里找得到——鐵鍬、盆栽、移動臺燈——他們不需要信,就好像不需要朋友一樣。
可是,沒有朋友的話,就寂寞呀,寂寞呀!
一天又一天,MR.觸角不斷把他的收音機拿出來,又收回去,拿出來,又收回去。寂寞呀,寂寞呀!
一路上多寂寞呀,更何況,MR.觸角又走得那么慢,頭一天晚上睡覺的時候,看得見遠處有另一所蝸牛帳篷微微的燈光,可第二天就算再加快步伐追趕,到了晚上,那盞燈火還是在那么遠的地方。
就算真的遇見了一個朋友,比如說琥珀小姐,要想握握手也是那么的困難——誰叫兩人都得彎著腰,背著那么重那么大的蝸牛殼呢,哪怕稍微靠近一點,都會“砰砰”地撞個腳朝天。
而MR.觸角和琥珀小姐離得最近的一次,就是某個黃昏時分,兩個人把蝸牛殼卸下來堆在一起,然后背靠背地分別煮好了各自晚飯。
吃飯的時候,MR.觸角腦子里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就是給琥珀小姐送去一碗香噴噴的芝麻湯圓,再跟她聊上一陣兒天??墒?,MR.觸角的動作都實在是太慢了,慢得等他想到了這個想法,再盛好湯圓,慢吞吞地轉(zhuǎn)過身的時候,發(fā)現(xiàn)——琥珀小姐的蝸牛殼帳篷已經(jīng)熄了燈,而夜空已是滿天繁星。
那個晚上,MR.觸角沒有再回蝸牛殼睡覺,他就那樣抱著膝蓋,看著天上的星星閃啊閃,再不斷地把他的收音機拿出來,放進去,再拿出來,再放進去……
直到電腦的發(fā)明拯救了整個蝸牛星球。
瞧,蝸牛星球上的居民們現(xiàn)在不會再感到無聊了!若是有那么一點點孤單,就趕緊從蝸牛殼里最容易夠到的抽屜里拿出電腦來,只消動動手指,“啪嗒啪嗒”,一封電子郵件就敲好了,再在地址欄輸入蝸牛殼的編號,用鼠標輕輕地按下“發(fā)送”按鈕,信就送到了。在遙遠的不知道在哪個地方的另外一個居民,就能打開它,看到信里面的內(nèi)容了!
多么方便!多么快捷!多么輕松愉悅!
對于MR.觸角和蝸牛星球上的居民來說,這樣的生活越來越顯得理所當然、理直氣壯,人們越來越不需要朋友這種東西,因為人們都不再寂寞了。
真的是這樣嗎?偶爾失眠的時候,MR.觸角會抱著膝蓋,望著天上的星星想……
一百年就這樣過去了,幸好,對于慢吞吞的蝸牛星球上的居民來說,一百年就好像人生的一段時間那樣短暫。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的是,一百年后的一天,蝸牛星球上的郵政所竟然收到了一封信。
這是一封真正的、紙質(zhì)的信,有著粉紅色的信封,散發(fā)著油墨香味的郵票,還有氣派的、大大的郵戳,說明這是一封從卷心菜星球寄來的信。
這可怎么辦好呢?值班的蝸牛星球郵政所的郵遞員,用手指捏著信封,輕輕撫摸著上面工整的字跡,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他只好拿出電腦,給郵政所的頭兒發(fā)了一封電子郵件。
“頭兒,我們郵政所剛剛收到了一封信!請問,我該怎么辦?”他在信里這樣寫道,并按下了發(fā)送鍵。
不一會兒,“滴滴滴”,頭兒的回信到了。“什么怎么辦!當然是發(fā)送出去了!你的CPU壞了嗎?笨蛋!”
“不不不,”郵遞員趕緊回信,“頭兒,這是一封真正的信,帶著信封,用膠水糊好的!”
“什么?”頭兒發(fā)來一大串驚嘆的表情,“一封真正的信!這年頭還會有人寄一封真正的信嗎?”
“是的,千真萬確,是從卷心菜星球寄來的,信封上還寫著:請把這封信送給MR.觸角。我該怎么辦呢,頭兒?”
“這……”
“要不我把信拆了,把消息用電子郵件發(fā)給蝸牛星球上的每一個居民,怎么樣,頭兒?”
“你這個笨蛋,偷看別人的信是違法的!”
“那……那該怎么辦呢?”
“哼!能怎么辦呢?送信去吧!”
“送……送信?”郵遞員覺得頭兒是瘋了,自己已經(jīng)在郵政所當了一百年的郵遞員了,還沒有出過一次門呢,可是這次,居然要送一封信?
幸好,和電腦一起發(fā)明出來的,還有綠色的郵政發(fā)動機。
郵遞員從自己滿是灰塵的蝸牛殼暗格里,取出了自從放進去就從沒拿出過的兩個郵政發(fā)動機,照著說明書的樣子,裝到了自己的蝸牛殼的下方。然后,他在蝸牛殼頂上插上了一面綠色的小旗子,把信裝在包里出發(fā)了。
“嗡嗡嗡——”在郵政發(fā)動機的驅(qū)動下,郵遞員飛速地前進著,嚇得他閉上雙眼,不敢睜開,只聽見風“嗚嗚”地在耳邊吹過。
“媽呀,嚇死我了,我從沒有移動得這么快過?!编]遞員終于到達了一個編號為777的蝸牛殼,他敲開門,遞上手中的信。
“請問,這封信是給您的嗎?”他問。
對方探出了腦袋,看了看,“不是。不過,你是誰?。磕銥槭裁催@么快?”
“我是郵遞員啊,看看我的郵政發(fā)動機就知道了。謝謝你,我走啦。”郵遞員向?qū)Ψ礁鎰e,又飛速前往下一個目的地。
“不好意思,這封信不是我的。你是誰?。俊?/p>
“不,不是我。你是郵遞員嗎?”
“這不是我的信。你是郵遞員吧,我聽說過你?!?/p>
經(jīng)過一所又一所蝸牛殼帳篷,郵遞員都快要絕望了。不過,誰叫自己是郵遞員呢,送信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這一天,他又來到了一個帳篷前,敲了敲門。
“你好?!盡R.觸角從帳篷里探出腦袋來。
“你好,請問這是你的信嗎?”郵遞員照例問道。
“我看看,”MR.觸角戴上眼鏡,仔細看了看信封,“是我的信。瞧:請把這封信送給MR.觸角,我就是MR.觸角。”
“終于找到你了!”郵遞員高興極了,“我很好奇,不知道是誰給你寫的信。”
“我瞧瞧。”MR.觸角小心翼翼地打開信封,取出一張粉紅色的信紙,讀了起來,“MR.觸角,你還好嗎?我是琥珀小姐,不知道你還記得我嗎?我搬家到卷心菜星球了。忽然想起了你,就給你寫一封信,希望和你成為好朋友,好嗎?隨信寄上我新采摘的卷心菜菜葉。祝你愉快!”
“瞧,這是一封琥珀小姐從卷心菜星球寄來的信?!盡R.觸角說,“你等等,我現(xiàn)在就回信給她好嗎?”
“好的好的!”郵遞員點頭道。
于是,MR.觸角從蝸牛殼里找出很久不用的鋼筆、墨水和紙張,一筆一畫地寫下了他的回信:“琥珀小姐,我很高興能收到你的來信,我愿意做你的朋友。你在卷心菜星球還好嗎?能不能為我描述一下它呢?MR.觸角?!?/p>
郵遞員接過MR.觸角遞過來的回信,忽然意識到,今后,他可能要經(jīng)常像今天這樣在無數(shù)個蝸牛殼之間穿梭起來了。
“再見,MR.觸角,我一定會把你的信送到!”
“嗡嗡嗡——”蝸牛星球上的郵遞員發(fā)動了郵政發(fā)動機,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