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飛能
(西南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重慶 400715)
周人伐商的地緣戰(zhàn)略布局
查飛能
(西南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重慶 400715)
周人伐商的地緣戰(zhàn)略經(jīng)歷了古公亶父、季歷、文王三代人的謀劃,分為征伐收服外圍勢力與東進伐商兩部分。古公亶父去豳居岐是一種有計劃的“以退為進”的地緣戰(zhàn)略選擇。季歷、文王對戎狄勢力的征伐保證了周人外圍安全,文王對東南漢水流域的經(jīng)營收服了一批出兵伐紂的盟國部落。虞、芮歸順與兩次伐黎形成了一條守勢作用明顯的伐商路線,征伐邘、崇則形成了一條實際可行的伐商路線,前者擾亂了商王朝在西部的防御以配合后者的實施。
周人伐商;商王朝;地緣戰(zhàn)略;季歷;文王
武王伐紂是商周鼎革的重要歷史事件,以往學界從多個角度分析了周人伐商成功的原因,取得了許多重要成果。然從地緣的角度分析周人伐商成功的戰(zhàn)略布局卻是相對不足與缺乏系統(tǒng)性的。古公亶父去豳居岐的地緣優(yōu)勢,季歷與文王經(jīng)營外圍以穩(wěn)定西土的地緣支撐,文王受命之后開辟伐商軍事路線的地緣選擇,均有深入細致探討的必要。
據(jù)《魯頌·閟宮》載,周人在太王即古公亶父之時就開始了翦商大業(yè),詩云“后稷之孫,實為大王,居岐之陽,實始翦商”,就是說太王居住在岐山之陽,開始了伐商大業(yè)?!吨鼙炯o》也說文王“追尊古公為太王,公季為王季,蓋王瑞自太王興”,《正義》言“蓋是王瑞自太王時而興起也”。[1]兩處均將周人的事業(yè)聯(lián)系到太王,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古公亶父率領(lǐng)周人從山西豳地遷至岐山。
古公亶父之時因受戎狄攻擊而去豳至岐山。《周本紀》載“薰育戎狄攻之,欲得財物,予之。已復攻,欲得地與民?!?古公亶父)乃與私屬遂去豳,度漆、沮,踰梁山,止于岐下?!盵1](P120)綜合當時的形勢來看,周人并非僅是受到戎狄攻擊而離開豳地。
有研究表明,商王武丁晚期殷周之間開始交惡,商王朝支持屬國、部落攻擊周人,其中有串夷、犬侯、倉侯等,甚至商王朝的多子族、多尹親自參與攻擊,古公亶父遷至岐山一帶是商王朝及其屬國、部落寇周的直接后果。[2]陳夢家先生也列舉武丁時期諸多撲伐周的卜辭,證明殷周交惡的史實。[3]所以周人迫于壓力遷徙到岐山的原因是復雜的。武丁作為商代晚期前段有名的雄主,采取積極進取的擴張戰(zhàn)略,用軍事手段對付周人以開拓領(lǐng)土在卜辭中也多有證明。反觀周人,古公亶父也是周人歷史上自后稷、公劉之后的重要首領(lǐng),在其之后就是季歷、文王、武王三位興周滅商之人,史載“古公亶父復修后稷、公劉之業(yè),積德行義,國人皆戴之”。[1](P113-114)在古公亶父的領(lǐng)導下,周人勢力開始迅速增長,必然引起商王武丁的打壓。再者,自公劉立于豳地至古公亶父之時,周人一直居住在豳地,古公亶父、公劉均是有為之主,致力于發(fā)展農(nóng)業(yè),而豳地處于晉南汾河谷地,利于農(nóng)業(yè)發(fā)展。商王朝對豳地的覬覦必然導致對周人采取武力驅(qū)逐,古公亶父去豳之后,晉南汾河谷地逐步成為商王朝的核心農(nóng)業(yè)區(qū)。最后,豳地位于商王畿西側(cè),戰(zhàn)略位置極其重要,《周本紀》也載“武王征九牧之君,登豳之阜,以望商邑”,[1](P113)說明豳地以東就是廣闊的華北平原,處于商王畿的側(cè)翼。對于商王朝來說,趕走居于豳地的已有一定實力的周人可以加強自身的防御,否則等到周人實力進一步增強就難以守護位于一馬平川的華北平原的統(tǒng)治中心。
孟子曾云古公亶父“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擇而取之,不得已也”,[4]而以上正是這種不得已的原因。不過離開戰(zhàn)略位置重要,而地域狹小的豳地,反而更有利于周人勢力的迅速壯大,暫時避開商王朝的鋒芒。為周人此后一步步有布局的占領(lǐng)關(guān)中平原,在與商王朝的東西對抗中形成強大的后方地緣支撐,不失為一種“以退為進”的戰(zhàn)略后撤。
需要說明的是,古公亶父遷徙到岐山之后,對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與姜姓聯(lián)姻?!对娊?jīng)·思齊》言“思媚周姜,京室之婦”,周姜就是古公亶父之妻,季歷的母親。姬姜聯(lián)姻的直接導致古公亶父將王位傳給季歷,《周本紀》載:“古公有長子曰太伯,次曰虞仲。太姜生少子季歷,季歷娶太任,皆賢婦人,生昌,有圣瑞。”《集解》:“太姜,太王之妃,王季之母?!盵1](P128)很明顯,太伯、虞仲不是太姜所生,只有季歷是太姜所生,姬姜聯(lián)姻是古公亶父遷岐山之后的事,舍棄長子而傳位太姜所生的季歷是為了鞏固聯(lián)盟關(guān)系,結(jié)合下文已論述季歷之妻是商王朝屬國之女,可以知道季歷即位是必然的,既可以強化姬姜聯(lián)姻,又可以加強與商王朝的關(guān)系。
如果周人仍然居住于黃河東部晉中狹小的豳地,是無法強大到足于與商王朝對抗的,且沒有后方支撐,隨時可能遭到商王朝的合圍。遷徙到岐山則可以一步步的東進擴張,更有利于周人發(fā)展農(nóng)業(yè),增強國力。遷徙岐山之后周人的地緣優(yōu)勢迅速發(fā)揮出來,古公亶父之后周人在季歷領(lǐng)導之下逐漸掃除外圍戎狄,實力增強,最終季歷甚至因為商王朝的忌憚而被殺。文王即位之后,忍辱負重的周人逐先是繼續(xù)征伐戎狄,然后進取關(guān)中,至文王末期周人兵鋒已經(jīng)抵達商王畿西側(cè)的太行山一側(cè),為隨后的武王伐紂掃清了一切障礙。
周人經(jīng)營外圍地區(qū)包括蕩平戎狄勢力、收服漢水流域方國部落,主要在季歷與文王時期。古本《竹書紀年》記載季歷之時多次進擊山西地區(qū)的戎狄:[5](P33-36)
武乙三十五年,周王季伐西落鬼戎,俘二十翟王。
太丁(文丁)二年,周人伐燕京之戎,周師大敗。
太丁(文丁)四年,周人伐余無之戎,克之。
太丁(文丁)七年,周人伐始呼之戎,克之。
(文丁)十一年,周人伐翳之戎,捷其三大夫。
周人雖然在古公亶父之時因商王朝的壓制而遷徙,但是并未與商王朝斷絕關(guān)系。季歷討伐的戎狄主要在山西境內(nèi),[3]這也是周人之前居住的地方,季歷的軍事活動顯然得到了商王朝的支持。古公亶父為少子季歷娶得殷商屬國任姓摯國女子也可以間接說明商王朝是支持季歷伐戎的。《周本紀》“季歷娶太任”,《集解》“摯、疇二國,任姓”。[1](P115)《詩經(jīng)·大明》云“摯仲氏任,自彼殷商,來嫁于周,曰嬪于京,乃及王季”。商王朝子姓,季歷之妻任姓,而《大明》所言必可推知太任為商王朝屬國之女。季歷與商王朝聯(lián)姻目的顯然是為了得到商王朝的支持,而古本《竹書紀年》也記載武乙“三十四年,周王季歷來朝”,太丁四年“周王季歷命為殷牧師”。[5](P33-36)周人之所以頻繁的征伐周圍戎狄勢力,且除伐燕京之戎以外均取得勝利,周人有足夠的自身力量之外,更重要的是得到了商王朝對其的支持。[6]可以說周人是在商王朝的支持下逐漸蕩平山西的戎狄勢力的,不過周人勢力的發(fā)展也很快引起了商王朝的警覺,因此出現(xiàn)了“文丁殺季歷”一事,[5](P36)但是季歷在山西的軍事活動仍然為后來周人進軍汾河谷地提供了保障。
季歷被殺之后,殷周之間的對抗已經(jīng)不可避免,周人在文王的率領(lǐng)下發(fā)生了一次與殷商直接交鋒的軍事行動。古本《竹書紀年》載“帝乙處殷。二年,周人伐商”,[5](P37)從后來文王被囚禁羑里及釋放后含辛茹苦的準備,可知周人可能被強大的商王朝打敗了。[7](P260)此后的文王,一直蓄謀壯大周人實力,避免與殷商直接交鋒,仍然在為討伐周邊戎狄勢力努力,直至末期才開始東進的滅商準備。
文王時期的主要軍事活動,從戰(zhàn)略角度來看包含兩部分,一是繼續(xù)收服周邊的外圍地區(qū),二是為滅商作東進準備。
傳世文獻中記載文王時期的軍事活動在受命之后?!妒酚洝R太公世家》云:“周西伯政平,及斷虞芮之訟,而詩人稱西伯受命曰文王?!盵1](P115)文王受命之后,開始穩(wěn)定后方、征伐殷商西土之國?!吨鼙炯o》載“明年,伐犬戎。明年伐密須。明年,敗耆國。殷之祖伊聞之,懼,以告帝紂。紂曰:‘不有天命乎?是何能為!’明年,伐邘。明年,伐崇侯虎。而作豐邑,自岐下而徙都豐。明年,西伯崩,太子發(fā)立,是為武王?!盵1](P1479)以上是文王晚期軍事活動的概覽。
收服外圍地區(qū)的方國、部落主要有戎狄實力與東南部一帶殷商屬國。文王受命之后主要再次對以犬戎、密須為主的戎狄勢力進行征伐,尤其是對密須的征伐也見于卜辭中。“今秋王甶(斯)克往密”(H11:136)、 “密甶(斯)郭(城)”(H31:5)、“王其往密山舁”(H11:80)、“于密”(H11:31)。密在今甘肅靈臺西一帶,《集解》言:“應(yīng)劭曰:‘密須氏,姞姓之國?!懺唬骸捕幟芸h是。’”《正義》言:“<括地志>云:‘陰密故城在涇州鶉觚縣西,其東接縣城,即古密國?!蓬A云姞姓國,在安定陰密縣也。”[1](P118)正說明密在甘肅靈臺一帶。岐山在密以東,文王對密的軍事行動,目的是為解決后方之憂。
《詩經(jīng)·皇矣》言:“密人不恭,敢拒大邦,侵阮徂共。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按徂旅,以篤于周祜,以對于天下。依其在京,侵自阮疆?!泵芟蛑苓厰U張,侵略阮和共,對周人不敬,所以招致周人征伐。詩句的言語之間透露著阮、共是周人和密人之間的戰(zhàn)略緩沖地帶。密人既然有實力向周邊擴張,且卜辭中多有記載對密人的軍事行動,說明密的實力不容小覷,文王晚期為了準備與商王朝正面交鋒而征伐密是必須的軍事行動。文王伐密之時周人的政治中心尚處于岐山,密在涇河上游一帶,是對渭河平原最大的威脅,在對付東方強大的商王朝之時,解決后顧之憂和加強自己對西方的控制,顯然是周人的當務(wù)之急。[8](P62)
此外,周人與楚保持合作關(guān)系,周原甲骨卜辭有“曰今秋楚子來告”(H11:83)刻辭?!冻兰摇酚涊d“周文王之時,季連之苗裔曰鬻熊。鬻熊子事文王”,[1](P118)刻辭中的楚子是鬻熊投奔周人的原始記錄,[7](P92)反映周楚關(guān)系密切。
值得注意的是,季歷與文王對外圍戎狄勢力的征伐在很大程度上得到了商王朝的認可。鄭玄《詩譜·周南召南》云:“周之先公曰大王者,避狄難,自豳始遷焉,而修德建王業(yè)。商王帝乙之初,命其子王季為西伯。至紂又命文王典治南國江、漢、汝旁之諸侯?!盵12]這段話簡要概括了太王至文王時周人的政治武功,唯有季歷的事跡有差錯,但仍然可見商人對周人的支持。古本《竹書紀年》載在商王文丁之時周公季歷征伐翳徒之戎獲勝后曾向商王獻捷,文丁冊命季歷為方伯:“王嘉季歷之功,錫之圭瓚、秬鬯,九命為伯。”[5]周原甲骨卜辭也有文王時期周是方伯之國的記載:
周人取得方伯之國的地位,就可以名正言順的行使征伐大權(quán)?!兑蟊炯o》載商紂王赦免文王之后,“賜弓矢斧鉞,使得征伐,為西伯”。[1](P1691)西伯即西霸,身為方伯之國的周人在商王朝的認可下,享有西部的征伐大權(quán)。
經(jīng)過季歷、文王對周邊戎狄勢力的征伐之后,周人軍事實力大增,而對東南部漢水流域的經(jīng)營則收服了一批追隨周人出兵伐紂的方國部落。之后周人收服虞、芮,征伐黎、邘、崇,開始了東進滅商的軍事行動。
文王東進的滅商的軍事行動主要有占有晉南一帶及出函谷關(guān)征伐邘、崇。
第一,占領(lǐng)晉南一帶?!妒酚洝ぶ鼙炯o》載:“西伯陰行善,諸侯皆來決平。于是虞、芮之人有獄不能決,乃入周。入界,耕者皆讓畔,民俗皆讓長。虞、芮之人未見西伯,皆慚,相謂曰:‘吾所爭,周人所恥,何往為,只取辱耳。’遂還,俱讓而去。諸侯聞之,曰‘西伯蓋受命之君’。”[1](P106)又“詩人道西伯,蓋受命之年稱王而斷虞芮之訟”,《正義》言:“二國相讓后,諸侯歸西伯者四十余國,咸尊西伯為王。蓋此年受命之年稱王也?!盵1](P117)虞、芮的歸順對周人而言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不僅文王被尊為西伯,而且周人還自己進一步宣傳得了“天命”,呈現(xiàn)一片生機勃勃之勢?!对娊?jīng)·綿》云:“虞芮質(zhì)厥成,文王蹶蹶生。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后,予曰有奔奏,予曰有御辱。”大意就是文王崛起,稱雄一方,周人有了附屬之國、輔助之臣、奔走之臣、守境之臣。
周人收服虞、芮為周人進入晉南進而東進打開了一個門戶。虞、芮歸順之后,其周邊的小國也歸順了周人。汾河谷地對于周人來說,提供了一條與商王朝軍事對抗的可能路線。事實上關(guān)中平原由渭河谷地與汾河谷地兩部分組成,渭河、汾河均匯入黃河,同時也提供了兩條聯(lián)系東部平原的路線,只是走渭河進入黃河而出關(guān)中平原更加方便,軍事戰(zhàn)略地位也更加重要,然而由汾河谷地進入華北平原也是可取的。汾河谷地為西部渭河流域和東部平原之間的交往提供了一條備用路線,黃河兩側(cè)的兩片谷地向彼此張開使得兩個河谷之間無跋涉障礙,人們可以直接從渭河行船,在黃河上逆流而上進入汾河,抵達晉西南地區(qū),而西周建立之后的這一地區(qū)幾乎全部分封姬姓國家,體現(xiàn)了一種特殊的親密關(guān)系。[8](P98)周人控制了由陜?nèi)霑x的咽喉要道,由此周人可以進一步前進到晉南,占領(lǐng)涑水流域,與商人王畿隔太行山相望。[10](P87-88)很快周人就伐黎,凸顯了虞、芮歸順的意義。
虞、芮歸順之后的第四年,周人開始伐黎*《西伯勘黎》作“黎”,《殷本紀》作“饑”,《宋世家》作“”,《周本紀》作“耆”。。周人共有兩次伐黎,一次是文王,《尚書·西伯戡黎》、《史記》、《左傳》等均記載文王伐黎。一次是武王,清華簡《耆夜》載“武王八年征伐黎,大勘之”。文王伐黎只是打敗黎國,此后商紂王為了挽回在王畿西側(cè)的失敗,重建軍事屏障抵制周人的攻勢,這便是《左傳·昭公四年》所言“商紂為黎之蒐”。[18](P1252)其實司馬遷的記載也是有混亂的,《殷本紀》說“西伯伐饑國,滅之”,而在《周本紀》里則說“敗黎國”,不過“兩次伐黎”說則可以解決這種矛盾。文王敗黎之后商紂王重建黎國,所以四年之后,武王再次伐黎,一舉蕩平黎國。黎國敗亡極大的震動了商王朝,大臣祖尹恐懼而告之紂王,其原因在于黎國地位重要。黎國所在的山西長治是“太行八陘”之太行陘與白陘的交匯點,戰(zhàn)略位置重要,占領(lǐng)山西南部的黎使周人可以直接切入商王畿,隨時進入商王畿地區(qū)。[10](P87)黎國位于晉南通往商王畿的關(guān)口,是商王朝與西方方國聯(lián)系的中間點,而其境內(nèi)的壺口關(guān)更是進入商王畿的必經(jīng)之路,只要翻越太行山商王朝的朝歌就難以據(jù)守。
有學者認為,黎國與邘的敗亡切斷了商王朝與晉南的西方方國的聯(lián)系,[19]導致商王朝西部、西南部無險可守。尤其是黎國的敗亡是商周勢力對比變化的一次關(guān)鍵性事件,讓商王朝失去了戰(zhàn)略主動權(quán),側(cè)翼直接暴露于周人兵鋒之下,使周人伐商可以有一條軍事路線可以選擇,也可以因太行山、中條山而提供天然的軍事屏障。
從地緣戰(zhàn)略上來說,周人伐黎極其高明,既導致商王朝朝歌無險可守,又打亂商王朝的西線戰(zhàn)略布局?!渡袝の鞑崩琛酚涊d:“西伯既勘黎,祖伊恐,奔告于王曰:‘天子!天既訖我殷命,格人元龜,罔敢告吉?!盵20]類似的恐懼,《周本紀》、《殷本紀》也有記載,反映的是文王伐黎后商王朝的震驚。商王朝為挽回西線的敗局,迅速重建黎地的防御,也就是上引“商紂為黎之蒐”。伐黎的高明之處就在于使商王朝誤認為周人會從這一條備用的軍事路線伐商,而忽略了另一條出函谷關(guān)渡河北上的軍事路線,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邘、崇的覆滅。
第二,攻滅邘、崇。邘是戰(zhàn)略位置極其重要國家?!吨鼙炯o》載伐邘是在文王敗黎之后,其地望,《集解》云“邘城在野王縣西北”,[1](P118)就是今天的河南沁陽一帶,李學勤先生認為文王伐邘是直叩大邑商的門戶,是商周勢力對比轉(zhuǎn)化的標志。[21]沁陽在孟津東北的沁水下游一帶,周人若要北上伐商,解除邘的威脅是必不可少的,其戰(zhàn)略地位不低于黎。雖然從黎國境內(nèi)也可以出兵伐商,但是翻越太行山并不是理想的路線選擇。如若伐商失敗但又沒有解決邘的威脅,對于周人來說并沒有時間翻越太行山往后撤退,必將陷入危險境地。這也是周人繼伐黎之后繼續(xù)征伐邘、崇的原因,從后來的武王孟津之誓可以推知,伐紂也是在孟津渡河北上的。雖然邘僅是位于商王朝王畿西南,暫時性的威脅沒有黎的敗亡大,但是從戰(zhàn)略上來說邘的敗亡直接導致了商王朝最后滅亡。
攻伐崇國是文王一生最后一次軍事行動,也是最艱難的一次?!蹲髠鳌べ夜拍辍酚涊d文王伐崇“軍三旬而不降,退修教而復伐之,因壘而降”,[18](P383)實則“退修教”之說不過是周人美化文王的德行,真實的原因是崇國城池堅固、實力強大,周人對伐崇的困難估計不足。從《詩經(jīng)·皇矣》一詩來看文王伐崇的過程充滿了艱辛與殘酷,詩云:“帝謂文王:詢爾仇方,同爾弟兄。以爾鈞援,與爾臨沖,以伐崇墉。臨沖閑閑,崇墉言言。執(zhí)訊連連,攸馘安安。是類是禡,是致是附,四方以無侮。臨沖茀茀,崇墉仡仡。是伐是肆,是絕是忽。四方以無拂?!痹娭兴猿鐕粌H具有高大的城池,而且還士兵眾多。周人經(jīng)過伐崇之后,從此“四方以無侮”、“四方以無拂”,王氣已生,這與崇的戰(zhàn)略地位關(guān)系極大。戰(zhàn)略上取得了徹底的主動。
之前有一種誤解,相信崇國在關(guān)中豐鎬地區(qū)。《史記正義》言“虞、夏、商、周皆有崇國,崇國蓋在豐鎬之間”,[1](P118)大概因為《正義》的解釋,有學者認為西安市附近就是崇國之地,都城在長安縣灃西,[22]或鎬京即殷商諸侯崇國所轄之地,崇國的中心可能就在西安市灞橋區(qū)燎原村的老牛坡遺址。[23]其實,崇國在豐鎬之間是對《詩經(jīng)·文王有聲》“既伐于崇,作邑于豐”的誤解。詩的本義是文王征伐崇之后,把都城從岐山遷到豐。岐山位于關(guān)中平原西部狹小一隅,伐崇之后依舊定都岐山不利于周人最后滅商,認為崇在豐鎬之間是對文王伐崇的意義認識不足所致。崇國在今河南嵩縣一帶,[24](P76-77)大致在洛陽西部地區(qū)。徐中舒先生認為崇地在今河南洛陽西,是周人向東進出的要道,周人欲東向攻商,非滅崇不可。其后遷都豐表示了大舉東進的決心。[25]文王遷都到豐的目的很明顯,周人在伐崇之后兵鋒已經(jīng)抵達商王朝的王畿西緣,為了進一步向東發(fā)展而遷都豐,周邦重心向東遷移更便于向商王朝中心地區(qū)開拓。[10](P87-88)克崇以后,文王滅商的戰(zhàn)略步驟已經(jīng)布置完備。[24](P79)崇的失守意味著商王朝西方的屏障最終被周人打開,進可東北而上王畿中心的華北平原,退可據(jù)險而守函谷關(guān),最終商王朝西線的屏障因崇的覆滅而徹底失去。
周人發(fā)展至文王晚期,實力已經(jīng)強大到可以與商王朝正面交鋒,典型的事例就是伐黎、滅崇。崇的滅亡,對于周人來說可以完全解除了商王朝對關(guān)中地區(qū)的威脅,文王末期周人的勢力已經(jīng)逼近河南西部、晉南一帶,武王伐紂指日可待。而邘、崇的覆滅形成了另一條更為可行的伐商軍事路線。
綜上,從地理位置上看先周太王因商王朝及其屬國、部落的聯(lián)合壓制而從汾河谷地遷徙到岐山不失為一種“以退為進”的地緣戰(zhàn)略選擇。季歷與文王對周邊戎狄勢力的征伐保證了周人最終東進伐商時后方的穩(wěn)固,季歷對山西地區(qū)戎狄勢力的征伐為周人占領(lǐng)汾河谷地提供了有利保障,而文王對東南邊漢水流域的經(jīng)營則收服了一批追隨武王出兵伐紂的方國部落。文王受命以后,虞、芮的歸順及文王、武王兩次伐黎形成了一條由汾河谷地經(jīng)覆滅的黎國故地征伐商王朝的軍事路線;而征伐邘、崇之后形成了另一條出函谷關(guān)而渡孟津北上的征伐商王朝的軍事路線。就地緣因素而言,前一條軍事路線是后一條軍事路線的保證,打亂了商王朝為重建西部防御的努力。前一條軍事路線的守勢作用更為突出,橫貫南北的太行山為關(guān)中平原提供了天然的安全保障,但也威脅著商王朝王畿的安全;后一條軍事路線的攻勢作用更為突出,出函谷關(guān)后一馬平川的華北平原便于行軍,可以迅速抵達商王畿的核心區(qū)域。黎、邘、崇的覆亡解決了周人在華北平原作戰(zhàn)免遭包圍的后顧之憂,商王朝的快速滅亡已經(jīng)不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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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8-11
查飛能,男,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商周歷史文化研究。
K223、224
A
1001-0238(2017)04-0009-06
[責任編輯:郭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