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3日,德國國慶節(jié)。柏林著名的文化活動場地世界文化宮,舉行在總題“當下的一百年”下的中國專題項目。這也是我為世界文化宮策劃的第二個大型中國主題項目。
那天,柏林浸染著最美的秋色,天空一碧如洗,樹葉金黃橙紅,街頭音樂此伏彼起。周末的公園里,人群悠游自在。情人們在草地上擁抱接吻。寬闊的6月17日大街上,音樂會早早搭起了臺子,只等稍晚人們結(jié)隊而來。這個為慶祝1989年兩德統(tǒng)一而擇定的國慶吉日,真是充滿了氣氛!
可對于今天要舉行活動的策展人我,外面越熱鬧,心里越擔憂,我們的活動有人來嗎?
這個總標題“當下的一百年”,極具觀念挑戰(zhàn)性:
某種意義上,只有站在21世紀回顧以往,混亂喧囂的20世紀,才能逐漸顯出輪廓。一次大戰(zhàn)、二次大戰(zhàn)、冷戰(zhàn)、后冷戰(zhàn)、商業(yè)全球化、“阿拉伯之春”和世界新危機……這些只是對歷史最粗略的勾勒,而不同國家、文化,又各自面對著自身的獨特處境,稍加回顧,那一條條道路,幾乎無不鋪滿幾代人的斑斑血跡,要概括它,除了“命運”一詞,又哪有其他?
因此,瞄準對“時間概念”去思考,由此反思歷史的建構,并抵達理解現(xiàn)實的深度,就是這個項目的宗旨。
這太切合中國現(xiàn)實之急需了。
環(huán)顧世界諸多“命運”,中國又以其語言、歷史、文化思維的獨特,與變化的劇烈甚至慘烈,堪稱異數(shù)中的異數(shù)。特別是當中國跨入全球化商業(yè)機制,世界上每個角落的每個人兜里,都揣著中國制造的蘋果手機,摸出來,手指就按在“中國”上。這個中國啊,它離人們?nèi)绱酥?,近得帶著每個人的體溫,又離人們?nèi)绱酥h,隔著語言、歷史和文化,人們能看見它那五光十色的物質(zhì)皮膚,但誰知道(或想知道),皮膚之下,它究竟是什么?想什么?
對老外,也包括對國人,中國仍是個大問號。
我對這項目的策劃,堪稱知難而上。
一個“腳本”,構思從多角度、多層次去展示“當下”和“一百年”:
開場:世界文化宮主管Bernd Scherer和我致辭。
農(nóng)民工詩人郭金牛朗誦詩作《紙上還鄉(xiāng)》
北大教授章永樂演講《牽引憲法的未來觀念》
第一場對話,參加者:Bernd Scherer、楊煉、章永樂、郭金牛。
旅歐作家、畫家友友朗誦《河潮》(節(jié)選)
友友在柏林世界文化宮“當下的一百年”項目中朗誦小說《河潮》片段。
楊煉朗誦詩作《蝴蝶——柏林》、《花園的輪回》
第二場對話,參加者:Bernd Scherer、楊煉、友友、畢希納文學獎獲得者德國著名作家馬丁·莫澤巴赫(Martin Mozebach)。
結(jié)語:郭金牛朗誦詩作《羅租村往事》。
我的開場小序說:在20世紀中國,“時間觀”不是太少,而是太多,多到像一場鬧劇,塞滿了我們的頭腦。傳統(tǒng)上,孔夫子是“向后看”,事必宗周,而后“每況日下”。“五四”運動,一個一百八十度調(diào)頭,引進“向前看”的進化邏輯,誘惑數(shù)百萬青年追求新的“世界大同”——共產(chǎn)主義。冷戰(zhàn)后到21世紀,倒真實現(xiàn)了一種“大同”,可惜只是利潤化、利益化的全球大同。最終,我們發(fā)現(xiàn),向后向前,都是空洞的想像,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唯一的方向,是回到腳下一個不變的困境。
這場活動,開場和壓軸朗誦的,都是農(nóng)民工詩人郭金牛。
郭金牛五十歲上下,湖北黃岡人,在廣州、深圳當了半輩子農(nóng)民工。他個子不高,長相憨厚,聲音洪亮得與西方文化沙龍絕不相稱,卻和他的網(wǎng)名“沖動的鉆石”頗為配套。
我不知道他怎么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北京文藝網(wǎng),又怎么決定給北京文藝網(wǎng)國際華文詩歌獎投稿,但他的詩,一下子就以第一手的人生經(jīng)驗、極具個性的語言表達“電”著了評委們。他的詩寫農(nóng)民工,卻一點兒沒有用煽情乞憐降低詩歌的質(zhì)量。相反,那些詩句隱忍、沉痛,同時美麗而高貴,它們戳破了許多“詩歌”的無病呻吟,重新把真生命、真靈魂還給詩歌。因為這,他的詩集《紙上還鄉(xiāng)》獲得了含金量最高的2012—2013年首屆北京文藝網(wǎng)國際華文詩歌獎(第一部詩集獎)。
讓郭金牛詩作中的“當下”,給我們整個活動定位,是我清晰的想法。
當下,是整部歷史大戲的終場,也是一個回顧、反思歷史的角度。誰最有資格告訴我們,中國的“當下”是什么?不是官,不是學者,甚至不是專業(yè)詩人,而是站在流水線和工地上,常常被模糊為一群背影的人們。那是多么巨大的一群背影!
“農(nóng)民工”,這個中國獨創(chuàng)的詞匯,代表了一個世界絕無僅有的族群,這個詞本身就含括著一部歷史:山野、村莊、離別、漂泊、城市、貧困、打拚、鄉(xiāng)愁……生存的艱難,待遇的低下,身份的含混,令他們幾乎不存在!那個新詞“暫住證”,吞沒三億人口,創(chuàng)造出世界上最大的“黑戶”,可這個黑戶,又同時在創(chuàng)造全球最高的利潤。他們無聲,世界就在沉默。而他們發(fā)聲,也正是世界從沉默的大海深處,向我們傾訴。不聆聽他們,我們該聽誰?
那天下午,郭金牛開場朗誦的,是他的成名作《紙上還鄉(xiāng)》。那首詩,直接處理中國人熟知的富士康工人跳樓事件?!爸苯印保⒉灰馕吨籼栃?,而是用詩歌的精美,給打工仔們悲涼的命運,恢復了最高的尊嚴。
借用一位被派去安裝大樓安全網(wǎng)——富士康著名的“防跳網(wǎng)”——的工人視角,郭金牛寫跳樓者的遭遇,就像觸摸自己的內(nèi)心:
母親的淚,從瓦的邊緣跳下。
這是半年之中的第十三跳。之前,
那十二個名字
微塵
剛剛落下。秋風
連夜吹動母親的荻花
母親,日夜在故鄉(xiāng)盼望兒子回家,卻終于盼來了兒子回家的骨灰。兒子白白的骨灰,坐著火車回家時,不再能關心“米的白,荻花的白,母親的白,霜降的白”——故鄉(xiāng)“那么大的白,埋住小小的白”。
就像母親埋著小兒女。endprint
我在為郭金牛撰寫的授獎詞中寫過:“……但,多細密的網(wǎng),才能防住那個壓垮過億萬農(nóng)民工的共同命運?為此,他寫詩。”這現(xiàn)實的重量,壓進一首詩,成為它堅實的內(nèi)涵。郭金牛不用“命運”這個詞,卻在字里行間,把命運凸顯得逼人而奪目:
紙上還鄉(xiāng)的好兄弟,除了米,你的未婚妻
很少有人提及
你在這棟樓的701
占過一個床位
吃過東莞米粉。
一個生命的消失,真是“微塵”,輕輕一擦就沒了。跳樓的農(nóng)民工,跳進了郭金牛心里,又通過他詩句的震波,傳遞給柏林觀眾。
我們邀請郭金牛,還不止因為他寫出的中國“當下”,更因為他是唯一一個詩人,有能力借助農(nóng)民工的當下視角,重寫整個中國歷史。“當下的一百年”主題,在他的另一首杰作《羅租村往事》里,深化成了“當下的三千年”。
李小河咳出黑血
周水稻失去雙親
趙白云患有肺病
陳勝,飛快地裝配電子板;吳廣,焦慮地
操作打樁機
“當下”如此醒目:那“小河”、“水稻”、“白云”,早已是別的中國,而“咳出黑血、失去雙親、患有肺病”的,才是郭金牛們的中國。
郭金牛的中國,沒離開我們的整個歷史。他給整個“被書寫”的中國歷史,脫掉迷彩服,換上了工作服:
唐,一枝牡丹,過了北宋,過了秦川
她,一身貴氣
又過了秦時月,漢時天,至少過了八百里
南宋
以南
……
夏。古典的小木匠,
明。六扇門的捕快
元,帖木爾
一個工地上的小工
隋啊隋。紅拂女。漂亮的小妖精一樣
飛來飛去
隋,一路哭著去樟木頭收容所,贖回了
晉哥哥
他打鐵
清。
努爾哈赤的小格格,愛新覺羅的小妹妹
小童工
商和宋
一個色目人
沒有手指,對著月亮撒尿
“工人詩歌”這個詞,對我們并不陌生。近半個世紀以來,它曾在無數(shù)報紙上出現(xiàn)過、喧囂過,但噪音背后,它是空白、是沉默。一種不存在,僅僅為了裝飾別人的聲音。
1980年代以來,在文化反思名下,我讀到過諸多探尋中國歷史深度的文字,但說真的,還從沒有一篇,像這首詩那樣,舉重若輕卻直抵根本地,讓我讀出了“重寫”一詞的清晰定義。
郭金牛們的流水線,除了生產(chǎn)商品,更生產(chǎn)思想。他重新裝配“時間”,讓中國三千年的歷史中一個個朝代的名字,還原回有血有肉的活人,從官方文本手中,一舉奪回了書寫權,且攥緊得牢靠無比。
這是第一次,中國農(nóng)民工登上德國高級文化舞臺,發(fā)出了自己詩意的聲音。
我以為郭金牛(和廣義的中國工人)登上柏林舞臺,首次向世界發(fā)聲,有特殊的象征意義。
別忘了,柏林的特性,一是揭示歷史的地層;二曾是冷戰(zhàn)東西方的碰撞點;三是交匯現(xiàn)在的東西歐,對全球化發(fā)出新提問。因此,站在這里,中國農(nóng)民工同時在向歷史、政治、全球化現(xiàn)實發(fā)聲。
郭金牛們的詩歌,抒寫層層重壓下自己的感受。他們不追隨任何一種“官方”,卻用自己詩句間的真生命、真靈魂,匡正著一切官方。
郭金牛之后,北大教授章永樂以《引領憲法的未來觀念》為題,濃縮20世紀中國的憲法史,特別提取出每當歷史巨變關頭,中國人對時間觀念的深刻變化,由此交給了我們一把打開中國近現(xiàn)代歷史的密鑰。
對于中國,一部憲法就像一個時間坐標,清清楚楚標明了20世紀。
我稱憲法為“現(xiàn)實的第一文本”,但即使中國知識分子,可能也很少有人知道,這“第一文本”,在20世紀的中國,竟然經(jīng)歷過七次改寫。每個文本都呈現(xiàn)著一種獨特的歷史處境:從20世紀初的歷史激變,到屢經(jīng)災難后尋找漸變之途,到終于理解穩(wěn)定的必要性。1982年最后一次大規(guī)模改寫憲法,正與“文革”后從傷痕中痛定思痛、開始歷史和文化反思相吻合。
那個舶來的“進化——革命”的理論,從引進一個想像的空中樓閣,艱難返回腳踏實地的思考,從追求戲劇性的一夜躍進,到瞄準現(xiàn)實本身的豐富性,中國的20世紀,走過了一條多么曲折的道路!
章永樂年輕、儒雅,學者風度翩翩,他輕輕翻動的每一頁,都滲透了無數(shù)人生、乃至血淚,那不是詩歌,卻同樣充滿震撼的詩意。
友友和我的文學作品,從另一角度把玩時間。那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它”,又顯形為無數(shù)活生生的人生,讓歷史的戲劇鬧劇、日子的喜怒哀樂,暴露無遺。
友友的長篇小說《河潮》(英文譯名Ghost Tide——《鬼潮》),是友友集大成的小說創(chuàng)作。這部作品處理的,恰恰是中國20世紀最核心的思想主題: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的糾結(jié)關聯(lián)。友友不說教、不訴苦,隨手拈出一件中國發(fā)生過的真事兒,就把滿場德國觀眾,笑了個半死,笑過之后,又驚了個目瞪口呆。
友友朗誦了《河潮》里充滿“時間”的一段:
最近這座城市又出現(xiàn)了一件新生事物:馬路上跑著一種叫“永向前”的新型汽車,產(chǎn)于本地。是本省第一把手親自下令制造的,這種車最大特點是沒有倒檔!意思是:一條康莊大道直通共產(chǎn)主義!只能向前,決不倒退!……它的造型有點像拖拉機,方頭方腦的,顏色為軍綠色,這也是非常保險和革命的顏色。整個文革期間,軍人都是很吃香的,何況那會兒天天喊著“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省委第一把手很得意地聲稱:“這是本省有史以來第一次制造汽車。我們一定要制造出一種具有獨特政治立場的汽車來”!……“永向前”開到街上,屁股后面濃煙滾滾,這倒不是最重要的麻煩,嚴重的是公路上出現(xiàn)了交通堵塞。這些“永向前”只能向前開,不能倒退,這里的公路也不是條條大路通羅馬,當它鉆進一條死路時,就不得不派出大吊車來救它。平時那些大吊車只待在工地上,現(xiàn)在突然出現(xiàn)在大馬路上。它們的時速是每小時二十公里,本來就不寬敞的馬路一下子就亂了套。只見那些大吊車來把“永向前”吊起來,然后轉(zhuǎn)個方向,再把它們降回到地面,否則死路一條!每天街上頻繁地出現(xiàn)這些龐然大物,人們都知道它是去救“永向前”的……endprint
對酷愛汽車的德國人,這匪夷所思的汽車,太創(chuàng)意了!
更有意思的是,這絕世怪物“永向前”,完全不是虛構,而是實打?qū)嵉恼媸?!友友出生的西安,“文革”中就生產(chǎn)過這最革命的汽車!“永向前”,活靈活現(xiàn)地告訴人們,“革命”時間觀,曾經(jīng)被曲解到何種地步,由此產(chǎn)生——發(fā)明出過多么荒誕的現(xiàn)實。
友友的好多小說,就這樣以獨特的中國黑色幽默,詮釋出一種被我稱為“現(xiàn)實魔幻主義”的文學觀念,注意:不是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而是現(xiàn)實——魔幻,現(xiàn)實比一切超現(xiàn)實想像更荒誕!友友悠哉悠哉,隨手玩出一種漢語觀念藝術。
我的兩首詩,一隱形、一直接,瞄準“輪回”這個我理解的時間主題。
《蝴蝶——柏林》,用納博科夫的回憶錄《說吧,記憶》為背景,寫他更寫我,凸顯20世紀、乃至所有時代間貫穿文學的流亡精神。那個輪回,體現(xiàn)在一代代杰作中,猶如命運不增不減,不停催生出我們的思想。
納博科夫的父親在柏林被謀殺,埋在柏林施潘道俄國公墓里。那個“父親”和墓地的意象,在我詩中延展,面對無盡歲月,他和它的方程式,能夠被一代代生死無窮置換:
父親的墓地 被更多墓地深深
蓋住 塌下來的石頭像云
飛啊 塔瑪拉和父親 粼粼
扛著身體 輕拍下一代流亡者入眠
當你 不怕被一縷香攫住
成為那縷香 遺物般遞回一封信
打著海浪的郵戳 柏林
《花園的輪回》是長詩《同心圓》的一部分,《同心圓》又是《同心圓三部曲》的一部分?!案赣H”也是一個同心圓,從我自己、我父親、納博科夫、納博科夫的父親,到這個精神流亡家譜的所有遠祖:但丁、杜甫、奧維德、屈原……
春天 鞋底的釘子粘滿碎肉
每個入口比流產(chǎn)還濕
父親 灌溉我們的是海水
這口無底的棺材 花香為什么不變
最厭倦春天的是想像
父親的花園里 死者從未增加過
這塊軀體的原地 從未拒絕我們再一次抽芽
被死亡照料著 被死亡所剩下
這里的摘抄,只是幾片命運大樹凋零的葉子,但每片葉面上,生命掠過的痕跡,多么清晰。
說真的,1995年,當我寫下這些句子,還不懂它們的真正蘊含,我自己和世界,在尋找哪個海底?那“灌溉我們的海水”,能多苦多深?2014年,經(jīng)過二十年漂泊,當我在世界文化宮朗誦它,冥冥中“父親”那個詞,已被填進了我自己的年齡,短短六十歲里多少滄桑啊,我終于有點懂自己這首詩了。
這場活動的對話部分,主要在德國著名作家、畢希納獎得主馬丁·莫澤巴赫和中國作家間進行。馬丁對郭金牛極為好奇,可他好奇之點,又令我驚奇。他問:“作為西方人,我們簡直難以想像,當你還在為溫飽搏斗,為什么要寫詩?詩和你們有什么關系?”
2015年楊煉和郭金牛在柏林世界文化宮前合影,背景德文“當下的一百年”。
他的坦誠,凸顯出詩在不同現(xiàn)實處境中的存在意義。
郭金牛也很坦率:“對于我,詩不能掙來溫飽,但比溫飽更重要。因為一天工作后,當工友們都睡了,只有坐在電腦邊敲字那幾小時,讓我感到活著的意義。在我的生活中,只有詩不嫌棄我,我也不嫌棄它……”
馬丁同樣對郭金牛的教育背景感興趣:“你生長在農(nóng)村,怎么受的教育?從‘文革那樣的環(huán)境長大,怎么會想到寫詩?還寫這樣充滿創(chuàng)造個性的詩?”
郭金牛的回答很感人:“在我長大的農(nóng)村,很多老人不會認字,但會背詩。通過他們,詩歌包含的真正人生經(jīng)驗,被傳遞到我們身上。因此,當我感到表達的渴望,首先就想到了詩?!?/p>
“當下的一百年”活動非常成功,而成功的主角,無疑是郭金牛。從一位中國農(nóng)民工的視角,來審視20世紀中國,不僅歸納了曲折的過去,更透視出全球化的未來,這是一幅全新的世界思想地圖。
中國農(nóng)民工,像不死的水手,從最深海溝里的沉船上,“俯瞰”頭頂上其他飄落的沉船們,并指給他們(我們)看沉落的軌跡。
令所有德國觀眾吃驚的是,這位農(nóng)民工詩人,并沒有來自底層者的“傳統(tǒng)”毛病:煽情訴苦,搖尾乞憐,借降低文學質(zhì)量,博取廉價同情。
郭金牛的詩是真正的詩,那意思是:既有獨一無二的切身體驗,又有能力,用文學的獨創(chuàng)去拓展它,使之獲得人生普遍深度。他的詩集標題《紙上還鄉(xiāng)》,隱含著“故鄉(xiāng)”不僅是出生地,更是我們的精神原鄉(xiāng):詩。
我給他撰寫的授獎詞,結(jié)束于下面這深有感觸的一段:“那個提問:何為故鄉(xiāng)?引出回答:深感受、真表達,就是故鄉(xiāng)。它被一行行詩植根在我們身上。以此觀之,我們誰不是還鄉(xiāng)的?紙上還鄉(xiāng)——無盡還鄉(xiāng),回歸古往今來連接真人生和真語言的詩歌血緣?!?/p>
郭金牛出現(xiàn)于世界詩壇,是北京文藝網(wǎng)國際華文詩歌獎一大成果。
我1988年離開中國,1994年后開始來往于中國內(nèi)外之間,2012年應邀成為北京文藝網(wǎng)藝術總監(jiān),進而和朋友們創(chuàng)立北京文藝網(wǎng)國際華文詩歌獎,完成了我“中國——海外——中外互動”的人生三部曲。
北京文藝網(wǎng)國際華文詩歌獎,在全球汗牛充棟的詩歌獎中獨一無二,因為它是中國艱難文化轉(zhuǎn)型的特殊案例,也只能發(fā)生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
說它是特殊案例,因為環(huán)顧中外詩歌獎,你不會找出另一張組委會名單,能涵蓋如此豐富的國際國內(nèi)第一流詩人,能建立這個最具有國際公信力的組委會,除了有中文詩人跨出國界,以作品質(zhì)量獲得國際詩人的信任,進而以個人友誼邀請他們躍入中文這個陌生的大海,別無他途。
說它只能發(fā)生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因為它必須建立在網(wǎng)絡平臺上,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向所有人、所有詩敞開?;ヂ?lián)網(wǎng),一個我們?nèi)昵跋胍膊桓蚁氲臇|西,徹底改變了人類感受、思維、表達、交流的方式。一首詩,無論在世界哪個角落被哪只手寫成,撒上“網(wǎng)”去,都可能有回聲在等待它。endprint
互聯(lián)網(wǎng)無遠弗屆,也無所不收,我們的詩歌獎不認人、只認詩。
孔夫子的“有教無類”,被我們改編成“有詩無類”!
在“北網(wǎng)”支持下,一個國際最高級的組委會,中國最有信用的評委會建立起來了,這個獎目標明確:向一切以中文寫成的詩歌開放。
第一屆評委會里,最先的碰頭彩,來自杰出的詩歌批評家秦曉宇。之后,赫赫有名的唐曉渡、西川、翟永明,晚近實力派詩人姜濤、楊小濱,也個個舉手贊成。組委會里,向國內(nèi)、國際著名詩人撒出英雄帖,也百分之百被接受:華文詩歌前輩謝冕、牛漢、邵燕祥、鄭愁予、張默、管管、芒克、李小山、陳黎……國際大牌Adonis、Sean OBrien、George Szirtes、Breyten Breytenbach、John Kinsella、Arthur Sze、Forrest Gander、Joachim Sartorius、Rebecca Horn、Ilma Rakusa、Bas Kwakman、Bernd Scherer……再加國際總監(jiān)W.N.Herbert——我編輯《玉梯》英譯當代中文詩選和《大海的第三岸》中英詩人互譯詩選的老搭檔。這個組織架構,就像一張藍圖,搭起了詩歌獎建筑的結(jié)實框架。
2012年7月15日,“北京文藝網(wǎng)國際華文詩歌獎”,隆重開幕登場了。
在開幕式上,北京文藝網(wǎng)國際華文詩歌獎的理念很明確:
動機:設立當代華文詩歌獎,意即主動深入當代華文創(chuàng)作,把握其語言的、形式的、追問和反思人生經(jīng)驗的所有層次,在全球化復雜語境中,參照古今中外詩歌資源,尋找和確立有效的判斷標準。
歷史:三千余年持續(xù)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型的華文詩歌傳統(tǒng),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文化現(xiàn)象。自《詩經(jīng)》之風、屈原之辭以降,華夏文化以漢字為基,以時間為軸,用璀璨如星空的詩人個性和無數(shù)杰作,驗證了自身的生命力。艱難曲折的20世紀,不僅沒摧折這生命,反而激發(fā)出它超強的自我更新能量。由此,詩人自信,立足于華文詩歌的深閎內(nèi)美,去維系和溝通普世人性之大美,是值得的。
目的:基于此一信念,北京文藝網(wǎng)將主辦“北京文藝網(wǎng)國際華文詩歌獎”,面向一切用華文寫成的詩歌作品,渴望評選出遙祭祖先而無愧、環(huán)視世界而欣然的佳作。
標準:我們的評選標準,一言以蔽之,就是強調(diào)專業(yè)性和思想性。專業(yè)性,必須內(nèi)蘊千古詩歌傳統(tǒng)、百年超國界華文現(xiàn)代詩探索和三十余年來大陸詩歌寫作的自覺;思想性,必須直抵當代人精神處境的深度。
方式:為達此目標,北京文藝網(wǎng)將緊密與各協(xié)辦者合作,特別是通過引進不列顛文學翻譯中心、紐卡斯爾文學藝術中心,直接與覆蓋地域最廣、擁有文化背景最繁多的英語詩構成對話。華文之根系、全球之視野,將交匯成“北京文藝網(wǎng)國際華文詩歌獎”的價值坐標系。
精神:“叩寂寞以求音”,一千七百多年前,陸機在他的《文賦》中寫道。相對于尚未寫下的詩作,世界永遠是寂寞的。我們設立此獎,虛席以待一顆顆將使世界豐盈的詩人內(nèi)心。
除了一、二、三等獎三個詩作獎項,我們還為沒出版過詩集的詩人設立了第一部詩集獎,這獎其實含金量最高,因為它要求最少四十首詩作,也就是說,不能靠碰巧,它的得主,必須保持穩(wěn)定的創(chuàng)作水平。
說真的,在極為商業(yè)化的中國,設計一個詩歌獎,究竟有什么含義?我和朋友們,其實心里都沒數(shù)。因此,當詩歌獎在北京文藝網(wǎng)上登臺第一天,突然面對著潮水般澎湃而來的詩作,大家都驚呆了。
第一天,五百多封投稿。第二天,更多。這其中,很多還是組詩,甚至詩集。2012年至2013年度,北京文藝網(wǎng)國際華文詩歌獎的總投稿竟達八萬多首詩。它們的作者,超過兩千詩人!
比數(shù)量更震撼我們的,是這些詩作的質(zhì)量,八萬多詩作中,竟然至少有百分之十以上水平很高,一望可知詩人早已不是生手。更讓我們這些“詩壇老朽”大吃一驚的是,這數(shù)千首精品的作者,我們幾乎從未聽說過!就是說,他們從未混跡任何官方詩歌界,卻是長期、默默自我寫作,至多只在網(wǎng)上與好友知己切磋而已。
商業(yè)化的中國表面之下,竟然有一個看不見的洶涌的詩歌大海!
那段時間,我們剛搬到柏林,白天,我做我的“超前研究”(Wissenschaftskolleg zu Berlin),晚上則埋頭電腦,與誰知道棲身于中國(或世界)哪個角落的陌生詩人交流,那些五光十色的網(wǎng)名,把我這個網(wǎng)盲晃得眼花繚亂:沖動的鉆石、沒壓制住、血色湘詩、山東十一傻、獨竟天涯……評委們也激動起來了,我們?yōu)槟吧藸幍妹婕t耳赤,為一首詩作該不該“加精”快要打架,而在這深處,是一種深深的感動:詩歌活著!它不曾屈服于政治的打壓,也沒有被金錢征服,它的生命,比我們最好的預期還頑強得多。
北京文藝網(wǎng)國際華文詩歌獎,雖然不能說是“最民主的”詩歌獎,因為評委們最終還要投票決定獲獎者,但一定是“最公開的”詩歌獎。一件作品,從投上北網(wǎng)論壇,已經(jīng)有目共睹,評委“加精”正確與否,每每引發(fā)大吵大鬧,直到?jīng)Q定了獲獎者,也不是爭論的終點,相反,評委的評判,又被不停再評判。從大陸、從港臺、從海外,每天、每小時、每分鐘,創(chuàng)作和意見紛紜而至,只有網(wǎng)絡時代,我們能生存在這樣的詩歌世界中。
網(wǎng)絡空間,虛擬又真實,無縫銜接起我們,一齊納入詩歌的想像空間。
只到接近第一屆詩歌獎終評之際,那個藏在神秘網(wǎng)名“沖動的鉆石”背后的詩人郭金牛,才終于現(xiàn)身,讓他那些描寫農(nóng)民工的詩作精品,落入一個活人的軀體。“金?!@石”,可不都在生命里閃閃發(fā)光?!
郭金牛,上接先前的鄭小瓊等農(nóng)民工詩人引人注目的作品,下啟一大批新的工人詩作,通過屢屢獲獎的《我的詩篇》工人詩紀錄片,形成了當代中文詩一個搶眼奪目的現(xiàn)象。
網(wǎng)絡,拉近了默默寫作的“無名”者,和那些他們本來只能遠遠眺望的名字,近到我們完全平起平坐地切磋、探討、爭論,一時興起,也不妨罵人。詩人嘛,個性最重要。endprint
每天互動中,他們說很感動,其實更感動的該是我,感受著詩里中國大地的震波,我覺得跨越了時空障礙,一舉回到上世紀80年代,生命和詩又在直接共振。我的軀體,像根插入大地的探針,闊別之后再次插進那片土地、那個國度、那個文化,聽到脈動傳來的巖漿、錯位、斷層,和一次次迸發(fā)。每首詩,八萬多首詩,像大地在心跳,那心聲震耳欲聾。
什么是中國的肖像?什么是世界的肖像?什么是——“現(xiàn)實”?那幅冷戰(zhàn)黑、白畫,早不適用了,就像富士康:中國勞工、臺灣老板、美國蘋果手機,全球化利潤背后的權與利,不深入這個現(xiàn)實,哪有其他的“現(xiàn)實”?
褲兜里那只手機叮咚作響,在提醒整個人類,比經(jīng)濟危機可怕得多的精神危機,從不在遠處,它就在每個人身邊腳下。
而且,它帶著病毒,在到處傳染令人性麻痹的自私、冷漠、玩世不恭。
與此針鋒相對,郭金牛告訴我們:中國三億多農(nóng)民工中,有兩千萬人在寫——在表達被壓迫的感受。這大海只是看似無聲,其實它呼號不停!
北京文藝網(wǎng)國際華文詩歌獎傳達出的當代中國信息,波動到了世界上。《南德意志時報》《紐約時報》《法蘭克福匯報》都專文介紹這個獎,特別是它的農(nóng)民工詩人得主和作品。世界最大的國際詩歌節(jié)荷蘭鹿特丹國際詩歌節(jié),為此特地把2012年的詩歌節(jié)主題,定為當代中文詩,并邀請評委秦曉宇、我和香港詩人廖偉棠共赴鹿特丹參加詩歌節(jié)。
這是當代中文詩從未獲得的機遇:在國際詩歌舞臺上,不僅讓某個中文詩人、而且讓整個當代中文詩,成為世界詩歌矚目的焦點,被關注、被閱讀、被討論。
內(nèi)涵獨特,要求形式也創(chuàng)新。
“北網(wǎng)”為此專門做出一個更大膽的創(chuàng)造性決定,在鹿特丹國際詩歌節(jié)期間,舉行一個跨語種、跨時空、前所未有的詩歌節(jié):“鹿特丹——北京文藝網(wǎng)國際同步詩歌節(jié)”,從2013年6月14日鹿特丹時間下午3點、北京時間晚上9點開始,中外詩人一齊上網(wǎng)互動,朗誦、對話、問答,以三小時“共時的詩歌時空”,連接世界上一顆顆詩心。
二十多位中文詩人的作品,被提前篩選出來,翻譯成英文,展示在網(wǎng)上,供來到鹿特丹的國際詩人閱讀。
十幾位外語詩人的作品,被譯成中文,上網(wǎng)讓中文詩人閱讀。
一批提問,早在詩歌互動開始之前,已經(jīng)涌入“北網(wǎng)”。若干精選問題,也譯成英語交給了國際詩人。
能夠感到看不見的空間里,有燙手的溫度,且不停升高。
終于,時間到了。2013年6月14日,鹿特丹下午三點,我們在詩歌節(jié)大廳,五六臺電腦打開上網(wǎng),北京晚上九點,唐曉渡等主持者坐在騰訊演播室,無數(shù)電腦星群般遍布中國各個角落,由阿拉伯大詩人阿多尼斯開場,向中國詩友問好,朗誦自己的詩作,回答中國觀眾的問題。中國、阿拉伯文化轉(zhuǎn)型的復雜、現(xiàn)實處境的艱難,思想超越語言,被直接遞到對方手中,我們互相理解得毫無障礙。
阿多尼斯之后,更多中文、外語詩人一一朗誦:楊煉、Bas Kwakman、西川、唐曉渡、翟永明、姜濤、秦曉宇、Ester Naomi Perquin、Jan Glas、Naomi、Gulias……每位中文詩人朗誦后,都有在鹿特丹的外語詩人即興點評,談感受,論詩藝,說到好處,妙語如珠,網(wǎng)上的感覺,真有點像面對面。“同步詩歌節(jié)”啊,完全沒覺得千山萬水阻隔其間!
三個小時全程錄音錄像,為全球詩歌交流史上這個突破性創(chuàng)意,留下了最珍貴的記錄。
當然,無論作為詩人、還是策劃者,我都好奇究竟有多少人參與了這個活動,可別是我們自己一廂情愿地瞎折騰吧?
三小時后,北京已過了午夜,終于告別觀眾后,我問北京方面的主持者唐曉渡,今天多少點擊率?
我準備聽到幾千、幾萬那樣的數(shù)字,而曉渡報告的騰訊統(tǒng)計,竟然是——“六百多萬”!哇!而且,大多數(shù)都參與了三小時的全過程。騰訊本來是準備給詩歌做一次慈善事業(yè)的,沒想到竟有如此“商業(yè)化”的成果!
還不止如此呢,我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醒來,秦曉宇第一句話就是:“現(xiàn)在點擊率已超過一千四百萬了”!這個數(shù)字持續(xù)上升,十天后:兩千二百萬;兩星期后:三千二百萬。再后來,不必問也不必看了,我知道,詩歌觸動了人心。有人生真問題在,就有詩歌的激情在。因此,詩歌永不會淪入政經(jīng)新聞那種昨日頭條、今天垃圾的厄運。
這樣的天文數(shù)字,對西方詩人來說,簡直是天方夜譚。詩歌??!幾千萬點擊率,怎么可能?
這里的不同,在于一邊是非寫不可、不吐不快的人生必須,另一邊是可有可無、玩技術性的“詩歌游戲”。中國農(nóng)民工的詩歌,并非只有社會學意義。它重新賦予接通了詩和真生命、真靈魂的血緣,匡正了詩歌的浮泛空洞,因而更具有詩學意義。
哦,所以,馬丁·莫澤巴赫問郭金牛:“詩和你有什么關系?”郭金?;卮穑骸霸谏罾?,只有詩不嫌棄我,我也不嫌棄它?!痹姷膹姶?,因為它能觸及人心里“最軟的地方”(郭金牛語)。
這是從人們腳下發(fā)出的回答,它的深度帶著大地的溫度。
“當下的一百年”鎖定的中國,不是它成為世界第二大經(jīng)濟體的金錢力量,而是郭金牛們詩歌中的人性力量。這人類困境的“當下”陰影,在反襯每個人應對挑戰(zhàn)的光輝。
2013年10月,北京文藝網(wǎng)國際華文詩歌獎頒獎儀式,在北京大學舉行,荷蘭鹿特丹國際詩歌節(jié)藝術總監(jiān)Bas Kwakman、英格蘭藝術委員會主席Antonia Byatt和中國詩歌批評先驅(qū)謝冕先生、當代中文詩創(chuàng)始詩人之一芒克,一同把獎頒發(fā)給郭金牛和其他獲獎者。國際文學的最高層次,和當代中國最原創(chuàng)的聲音直接相遇,肯定是世界詩歌史上的第一次。那鮮花和笑容,也綻放在“當下的一百年”里啊——一行詩一個“當下”,“一百年”中文新詩的艱難跋涉,中文深度終于和世界廣度匯聚了。
我相信這是第一次,可絕對不是最后一次。
2014年,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了北京文藝網(wǎng)國際華文詩歌獎獲獎詩人叢書,郭金牛的詩集《紙上還鄉(xiāng)》一個月內(nèi)再版,他碰到了更多人心“最軟的地方”。2015年,英譯北京文藝網(wǎng)國際華文詩歌獎獲獎作品選,由英國Shearsman出版社出版。書名取自郭金牛的另一首詩《龐大的單數(shù)》。大藝術家艾未未讀了我為此書寫的序言《無聲者的呼號》和郭金牛的詩作,非常感動。他免費為這本書設計、制作了非常精美的封面和全書內(nèi)部版式。他的裝置作品《葵花籽》,被手繪成封面圖,與標題文字的翠綠色襯底相呼應,使現(xiàn)實的沉重、詩歌的生機,一目了然。當我們感謝他時,詩人艾青之子艾未未,說了句很詩意的話:“我真高興能為詩歌做點兒事?!?/p>
2015年10月4日,柏林世界文化宮安靜的后院里,我和郭金牛坐在一起,打開手機上的錄音,錄制了我倆的長篇對話。從他向“北網(wǎng)”投稿,到獲獎,到被國際媒體廣泛報道、被世界級詩歌節(jié)頻頻邀請,人們對這個“中國農(nóng)民工詩人形象”,已不陌生。這次對話,銜接起從朦朧詩伊始到“當下中國”的整個經(jīng)歷。我們,又像僅有一個“我”,把回顧中的歷程疊加進同一個內(nèi)心之旅。“個人內(nèi)心成為歷史的深度”——同一首自傳體長詩,囊括了我們。
那個秋色濃重的柏林下午,我們談啊談啊,忘了時間,只有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