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羽
裴俊本打算三天后走的。桐涇路的房子又矮了幾寸。老翠開門,腳步細碎。裴俊坐在沙發(fā)上,坐出一個固執(zhí)的漩渦。這個漩渦是為老翠準備的,她要梳妝打扮,扔下手中的《三毛傳》,擦粉餅,戴頭花,繃上衣柜深處的裙子。
裴俊說綠色的好,她換上紅色的:“你和你爸不一樣?!?/p>
裴俊望著紅色的老翠。裴禮賢,是真的嗎?老翠的話,是真的嗎?這個世界是真的嗎?一切都是真的嗎,難道不是畫出來的嗎?
惠市就是一塊亞麻布,裴俊薄涂厚堆,卻從未結膜。他事先和老翠說明,三天,就三天。老翠抱著電話,咩叫了幾聲,像是答應了。
老翠總是這樣,讓他猜,讓老裴猜。
畫布外的惠市還是這樣,濕潤潤,熱乎乎的,像那根跟了他二十八年的老舌頭。
車票被老翠收了起來,抽屜里一片小紙山。裴俊不想拆穿她。裴禮賢和其他女人生了幾個孩子?叫什么?裴嬌?裴強?裴俊閉眼,眼角生渦。
老翠說,他的名字是她和裴禮賢一起挑的。即使裴禮賢離開了她,這兩個字不變,它背后的東西也不變。裴俊看著老翠,直到看見她眼里的珠光。老翠演得不錯。那個裴禮賢,不過是個群演罷了。裴俊裴俊,讀來也順口。
裴俊摩挲手上的老皮,留一條眼縫瞧著老翠。
老翠遞過指甲刀:你說的三天,畫完了,你走。
“來份活珠子嗎?”
裴俊用沉默回答了矮胖的攤主。
白色塑料桌上擺著幾張撲克牌、幾枚啤酒蓋、一灘粘著蒼蠅的蛋殼,它們構成了一個星系,圍擁著裴俊手中的啤酒杯。在惠市,各色排檔、各處酒館,都聚集著一幫人,操著一口南方話,吆五喝六。再早些時候,裴俊習慣傍晚來熱熱鬧鬧地喝一杯。那時他還沒剪去長發(fā),胡子也沒有這么濃密。
等啤酒泡濾得干凈了,裴俊一飲而盡。那些搬著畫板、坐在路邊叫賣的日子,和著酒,被他咽進胃里。胃黏膜吞吐過多少垃圾油、過期肉、工業(yè)酒精,他不深想。正是經(jīng)過這些油、肉、化學品的洗禮,他能稍飲幾口了。那件事之后,他開始畏水。
夕陽垂落,黑夜升起,存留的啤酒泡在杯里破滅,似乎哭一場也沒什么大不了。一切就像那些抽象畫,說是也是,說不是也不是。他擱筆了多年,那幽芳的松節(jié)油,安穩(wěn)恬靜,如冰川下的靜流。
老翠說那是藝術品。裴俊對她的話想了很久。在她沒那么老時,他想當一個藝術家,劈柴喂馬。后來,柴長出了新芽,馬行走了千里,他還是廢柴瘸馬。老翠說,金子在沙子里也會發(fā)光。賣畫的時候,裴俊用這句話搪塞自己。
后來,裴俊又對自己說,沙子會沉,金子也會沉,只有啤酒泡會浮上來。
啤酒攤騷動起來。
到點了。
在惠市,晚飯不適合家食。裴俊聽老翠說過。從單人赴會到夜不歸宿,他裴禮賢如履平地。老翠也怪,忙出一桌晚飯,熱了冷,冷了熱,然后倒掉。她不嫌浪費。偶爾,裴禮賢回家,把毛線衫、西裝褲脫掉,露出薄薄的背心、絲光棉的四角褲,在家里走來走去。老翠把空調(diào)調(diào)高,裴俊抱怨溫度讓顏料凝結。裴禮賢陷在沙發(fā)里,兩只眼睛像生銹的銅把手。
裴俊掩著門縫,偷偷地畫裴禮賢,怎么也畫不像。老翠招呼裴禮賢洗澡。他在老翠屁股上抹了一把。
空氣中滿是松節(jié)油的味道。
頭天下午,老翠調(diào)到音樂頻道,又是《橄欖樹》,不要問她從哪里來。
裴俊塞著耳機看手機上的中泰拳王賽,六十公斤級的中國人左一拳,右一記,上勾拳,下勾拳,一拳一拳打在裴俊的臉上、身上、心上,裴俊忍不住叫了起來。老翠“啪嗒”關掉路由器:“你聽我唱?!?/p>
裴俊說:“三毛最后死在周莊了,你知道嗎?”
老翠不理他,揮舞著雙手,繼續(xù)唱。唱罷,她回頭看裴俊:“你爸裴禮賢,長得很像荷西呢?!?/p>
向晚,老翠讓裴俊去參加婚禮,說新郎是麻將姐妹的外甥。裴俊“嗯”了一聲,三天,三個任由擺布的白天黑夜。
老翠說,兩個人,一個份子錢,劃算。裴俊“嗯”了一聲。老翠又說,多見見人,別成天一副鬼樣子。
裴俊照例“嗯”一聲。老翠起身,去廚房間倒水,咕嘟咕嘟的聲音里,她的話浮上來:伴娘都是單身呢。
老翠把水放在桌上,她逼他喝水。兩年前,他回家過年,老翠說,知冷知熱知根知底,唯獨我家的裴俊沒有知心的人。
裴俊閉上眼睛,悶灌了一口水,這個伴他二十八年的老喉嚨,發(fā)出了一聲羊叫般、悠長、顫抖的“嗯——”
裴俊對新娘夏琪一見鐘情,是在那天晚上。夏琪的婚紗是粉色的,頭冠是五彩的,眼睛是黑色的,面孔是蒼白的。裴俊攥著胸前的禮花,它貼著他的心走了一路。音樂聲響起,叮叮咚咚,新郎吻夏琪。結婚進行曲總是先于葬樂,不是嗎?
夏琪把頭冠給了裴俊,裴俊約了她。
夏琪的睫毛沒有婚禮時那么長,裴俊抻著五指,凝視三秒,把它插進夏琪柔軟的頭發(fā)里。有些事如愿時,總要偷點稅的。
裴俊最喜歡夏琪的手,細長的,媚而嬌。裴俊說,春柳嫩,嫩不過這秋波迷蒙玉酥手。這是回到惠市的第二天,裴俊的手,還未沾上顏料、畫板、松節(jié)油的味道。夏琪用蔥管般的十指環(huán)住裴俊,頭發(fā)落在裴俊的耳朵上:你留在惠市好不好?
惠市的水頓時涌進了裴俊的耳朵,頭有點疼。記得那件事沒發(fā)生的時候,他喜歡讓水浪給他脫殼。水面飄著浮萍,裴俊跳進去,浮萍散開,又聚攏。水里有蝌蚪,分分合合。在水里,裴俊也是分合無常的,這邊的手臂腫大了,那里的小腿伸長了幾寸。裴俊一個猛子扎下去,世界安靜了,聽得見水在說話。
裴俊看著夏琪的手,就像惠市的河流,連著遠遠的長江。
回到家,長江斷了流,老翠在麻將桌上,文雅地甩出東風,贏了,捂著嘴哧哧地笑。她把這件事稱為交際。王佳芝打了幾回麻將,換回易先生的鴿子蛋。不虧。缺人時,裴俊也打過幾次,東風二筒,五條四萬。青色白色,糊在一起,像莫奈的睡蓮。endprint
起點是惠市,終點是一個不認識的地方。裴俊把回程車票扔進了垃圾桶。多少年,都是這樣。他會問售票員,下午三點整有去哪里的票。他掐得很準,下午三點,車程兩三小時,到了,沙縣小吃、蘭州拉面均可,找一個小賓館,躺在床上,看陌生的燈火。床頭柜上有小卡片,日系韓風中國韻味。他垂在白色的枕頭上,指腹擦過卡片上的女郎。桃紅色的臉頰,粉嫩得有些廉價。再拍點粉餅,再會點詩詞歌賦,再加點油鹽醬醋……他沉沉睡去。一夜,夢里長滿了人形的橄欖樹。異鄉(xiāng)的早晨有點冷。裴俊裹緊衣衫,到巷子口撿點油條酥餅吃。酥餅上有芝麻屑,落在地上,像某些無可挽回的事。裴俊和老板要點面紙,擦擦嘴,走進稍顯涼薄的城市。城市里飄著曖昧的人煙。裴俊撐開臂膀,把面紙扔進路邊垃圾桶。這世上,總有些人雞犬不聞,也總有些地方擦槍走火。裴俊想起了肌膚上滲出的水珠,留至今日,是惱人的汗?jié)n。
那個學畫的夏天,水浪溫柔透明。裴俊不理會額頭、胳膊、大腿滲出的汗珠,它們從毛孔里奔涌而出,來不及叫嚷,就被水波擄走。那個紅指甲的女人在岸上奔跑,手里揮舞著毛巾。裴俊順流沉浮,等過了幾個河灣,就靠岸。沿途有叫賣聲,都是些針線襪子似的買賣。幾個婦女拎著水桶下來,再提上去,水面很快恢復平靜。天空射下幾顆子彈。裴俊埋進水里,耳邊一片混響。浮起來,耳邊澄澈許多。恰如紅指甲的她說的,看見的不必全信,要聽。
碼頭毛茸茸的,長著積年已久的苔蘚。這是惠市的腋毛。裴俊踩上去,吱溜溜的。他甩甩水珠,濕漉漉地走進人群中。那個沿岸奔跑、給他遞毛巾的女人,黑發(fā)杳然,眼波朦朧,那些鮮紅的指甲蓋,落在他的胸前,變成朱砂痣。
那樣的日子也遠了。裴俊望著水塘,小心地繞過去。老翠的麻將漸入激戰(zhàn)了吧,裴俊隨手買了一份涼面。甜辣醬、花生米、瓜絲像水里搖搖的青荇。等給老翠送完涼面,夏琪該出美容院了。
地面潮濕,裴俊的鞋面滲出水珠,他支在酒店的墻上,給腳涮水。是2023房嗎?
夏琪躲在他胳膊里絮語,竟然也是紅指甲。
白月光灑下來,床的金屬沿雪亮,地毯蒙上薄薄的霧,電視機泛著光,像多年不見的地窖藏酒。夏琪的紅指甲,成了彎曲的蚯蚓。
他平攤下來,告訴自己,早餐放在臺上。
裴俊推開門,老翠起身,收拾早餐碗筷,乒乒乓乓。裴俊回擊一眼,老翠推擋過去。裴俊神情屯蹇下來,頓在那兒像沙漏。
過了一會兒,廚房間煙火盎然,老翠又做了一桌菜。像那個裴禮賢還在一樣。裴俊感到一陣戰(zhàn)栗,他是這兩個人孵出的活珠子嗎?雞有頭有翅膀有腳,屁股上粘著蛋清蛋黃,未發(fā)育成形的雞胚胎,在透視狀態(tài)下形如活動的珍珠,蛋黃色,伴著褐色的細血管。這些血管里,藏著裴禮賢的白眼、老翠的東風二萬。
裴俊把飯菜狠狠地塞進嘴里,老翠疊好面前的餐筷紙盤,拾掇好臉上的嘴鼻耳喉,嬌聲問裴俊,哪家的姑娘?裴俊趁勢打了個嗝,悶頭灌水。太陽照射在地球上,辣出了層層透明的波浪。老翠關上百葉窗,千種熱眼,百般饒舌。裴俊不招,看著百葉窗透出的光束,它們落在地上、墻上、桌上,像唐詩三百首,上下五千年。
“你去水庫了沒?”老翠沉默半響,失聲問他。
裴俊咽下嘴邊的一束陽光,眉眼低沉。這不是去不去的問題。
“你要理解我?!崩洗浣诲e著手指,留著糾結的、蒼老的褶皺。
裴俊嘩啦啦地站起,像是卸下了油亮的蛋殼:“我去洗碗。”
水流涌出,碗里陳渣泛起。裴俊想吐,想干嘔,結果還是盤了一手的水,撲在臉上。水花迸濺在他的耳邊、發(fā)尖,形成晶瑩的水珠。他搖一搖頭,水珠飛旋出去。裴俊清醒了許多,手撐在水池邊,目光呈螺旋形進入下水道。
老翠出現(xiàn)在門口:“你碰水了?”
葡萄要過季了。
夏琪愛剝葡萄,一根蔥瓣兒繞過去,一根蔥瓣兒蹺過來,葡萄晶瑩干凈,包裹著細米籽兒。裴俊不準她這樣,他要整吞,一口下去,一了百了。
幾年前,那個沿岸奔跑、給他遞毛巾的紅指甲女人,她也喜歡吞葡萄,他含淚吞下這般酸甜,滋味繚繞,回甘娉裊,眼眶里有什么打著轉。
葡萄與花瓶,是絕佳的靜物畫。十年前,少年裴俊會拉上鵝黃色的窗簾,擺上水泠泠的葡萄,打開暖橘色的油畫燈,再配上短促的、急驟的呼吸,一個下午過得無聲無息。開始是素描,一筆一畫,阡陌交錯。那個女人在隔壁捏黏土雕像。裴俊從房間出來,喚她,王旻云。女人擦拭手指,紅指甲一點點露出來,指著潮濕的雕像:“你看,裴俊?!薄安皇俏?,”裴俊說,“就不是我?!蹦桥宋嬷帧E峥】吹接幸幻吨讣讛嗔?。
“抱著我?!迸峥∽プ∠溺鞯氖?,攬入懷里。
毛茸茸的,不是活珠子。
裴俊把畫板架在碼頭前,支棱了好久。老翠在麻將桌上花了不少錢。他的口袋也快見底了。夏琪給他介紹了個活,讓他畫一幅輪船航行圖,大價錢。他定了一秒,屈服了。
裴俊閉上眼睛,想起從前的他,從老碼頭下水,在新碼頭上岸。他愛沿途的叫賣聲,愛水里的咕嘟聲,更愛天空的沉默飛鳥的嘶叫。這些年,他把錢全都花在了旅程上。從這里到那里,從那里到更遠的地方。無形的水浪圍擁他、環(huán)抱他,讓他伸展自如,又不怠于前進。過程短暫,卻像再活了一遍。在水里,他會想起澤城的澡堂,溫市的林蔭道。它們都曾讓他呼吸順暢。
王旻云見到他時,裴俊已能臨摹梵高了。他對王旻云說,梵高、塞納、畢加索,加起來都沒有高更偉大。他愛高更,高更總是向往遠方,他向往大溪地,他愛著茂密的植物、蔚藍的天空、慷慨的大自然、簡樸的生活。裴俊曾悄悄描繪想像中的父親,劉德華、張學友,甚至那么丑的姜文,只要他喜歡,他都畫下來,畫完后,又把他們藏起來,等到夜深人靜,苦苦地凝視,期待他們走出畫布,擁抱自己?,F(xiàn)在,裴俊坐在碼頭前,全身都在顫抖,快窒息了。那冰冷的、戰(zhàn)栗的水珠啊,就像他這個人,只有不停地流動,才能稍微體會到自身的存在。
裴俊的皮膚上冒著密密的汗?!敖o?!崩洗浣o他一條飄云牌毛巾。毛巾是淡紅色的,繡了兩朵小花,臥在老翠的手上,像兩枚紅指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