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懷宇
張郁廉的名字,對今天的讀者來講也許有點陌生,她享年96歲,在筆者看來,如同“民國最后的才女”張充和一樣充滿傳奇。
張郁廉的自傳《白云飛渡》,原為張郁廉寫給兒孫的,新加坡報人杜南發(fā)在《序言》中說:整部文稿是一份自傳,是一位知識女性在那個新舊交替社會的真實人生,更是那個風云激蕩大時代的一個剖面。淡淡的筆觸,娓娓敘述著一個大時代的苦難和悲辛,戰(zhàn)爭生活的殘酷,一個個平凡又不平凡的故事,讀來令人感慨良多。”
杜南發(fā)曾見過張郁廉本人。他對這位報界前輩深為理解,為《白云飛渡》寫序:
張郁廉作為戰(zhàn)地女記者,親身經(jīng)歷幾場中國抗戰(zhàn)時期的重要戰(zhàn)役,如臺兒莊之役、徐州突圍、武漢撤退、長沙大火、中條山游擊戰(zhàn)、重慶大轟炸等……上世紀初她從小被寄養(yǎng)于東北哈爾濱白俄家庭、考入燕京大學、參加1935年北平學聯(lián)發(fā)動的“一二·九抗日救亡運動”街頭游行……更有意思的是她還曾陪同蘇聯(lián)戰(zhàn)地記者前往延安,和毛澤東握過手,聽過他演講及目睹江青在現(xiàn)場拍照的情景……還記述了她和作家韓素音(周光瑚)夫婦、燕大校長梅貽寶夫婦、對臺灣經(jīng)濟貢獻巨大的孫運璿等許多時代人物的交情,以及她后來如何成為書畫名家黃君璧“白云堂”最早期弟子的故事。
這番記述,可證張郁廉一生的精彩。
【哈爾濱第一女子中學同學蕭紅】
1914年,張郁廉出生在哈爾濱。父母為她取名“聚聚”,后來父親告訴她這個名字的寓意:他厭倦了離亂的生活,希望有一個安定的家,夫妻子女一起享受天倫之樂?!钡牵屡c愿違,他們的家不“聚”反“散”。張郁廉的養(yǎng)母瓦娃是白俄貴族,將她從兩歲撫育到19歲。晚年張郁廉回憶:“在寄養(yǎng)家庭度過的10多年,從懵懂無知的兩歲直到高中畢業(yè),瓦娃的愛護和教育,在我人格形成的最重要階段何等珍貴??梢哉f,有今日的我,我這個人尚有可取之處,能受到子孫和朋友們的敬重,都是瓦娃所賜?!?/p>
張郁廉和蕭紅、蕭軍、端木蕻良等39人一起被《大公報》列為東北作家群”(1940年9月《大公報·九一八紀念特刊》)。張郁廉與蕭紅在1927到1930年同時就讀哈爾濱第一女子中學。但有學者考察,張郁廉、蕭紅二人早期的生活軌跡,除了作為中學同學外,并無其它交集。1938年12月22日,蕭紅曾在塔斯社重慶分社接受蘇聯(lián)記者(社長)羅果夫的采訪,當時張郁廉就在塔斯社負責翻譯采訪,兩人再次見面,并合影留念。張郁廉和蕭紅的合照是在一幢石塊砌成的兩層洋式樓房前拍的,這是蕭紅生產(chǎn)后唯一拍攝的照片,樓房就位于重慶棗子嵐埡的塔斯社辦事處。這年的9月中旬,蕭紅懷著七八個月的身孕,從武漢來到重慶,不久就到郊外江津的白沙鎮(zhèn),投靠東北作家友人白朗羅烽夫婦待產(chǎn)。11月下旬,在江津產(chǎn)子夭折后,12月初她就離開江津返回重慶,和日本友人同住在米花街小胡同池田寓所。12月22日這一天,正好是蕭紅小月剛過的時候,所以照片中她的神色顯得浮腫憔悴,還要張郁廉一旁略微扶助。
在東北,張郁廉認識了后來成為她丈夫的孫桂籍。她寫道:小學的中國歷史科中有關朝代的更換,我一直弄不清楚,瓦娃請桂籍來給我補習,每周一兩次,有時他也講解古文,彼此有了接近的機會,也更加深了我對他的欽佩和敬重。美術(shù)科楊老師知道我對繪畫的興趣濃厚,每個星期六也到家來教我寫生?!痹S多年以后,孫桂籍還常提起一位教歷史的孟老師,是前清秀才,后來參加革命,成為同盟會會員,他講述中國歷代興亡和東北受侵略的慘況時,聲淚俱下,給學生留下難忘的印象。哈爾濱的街道上,中、大學生及群眾不時舉行游行及演講。有一次,日本計劃修筑吉會鐵路(從永吉到朝鮮邊界會寧),以便由朝鮮直接運兵,侵略東北,消息傳來,舉國憤怒,哈爾濱爆發(fā)大規(guī)模的游行示威,張郁廉也參加了。
【燕京大學同學韓素音】
1934年9月1日,張郁廉到北平私立燕京大學報到。選科時除專業(yè)外,可側(cè)重某學科作為副修,張郁廉主修教育,副修新聞。她選修了一位外籍教授講授的“心理學”。這位教授特別提醒學生,要分清“目的”和“手段”,“手段”是達到“目的”的途徑或工具,但人們往往把“手段”誤當成“目的”。他舉了個淺顯的例子:周末,三五同學聚在一起商量如何利用假日紓解身心壓力,最后決定進城看場電影、逛街。走到校門口,發(fā)現(xiàn)最后一班校車已離去,電影看不成了。這時,有的同學聊天、下棋或打球、游湖,一樣愉快。有的同學則為看不成電影而失望、氣憤,整晚悶悶不樂。人生途中常會遇到挫折和失敗,挫折和失敗是“手段”而不是“目的”。為達到“目的”,“手段”是可以改變的,重要的是要認清自己的“目的”。張郁廉深深記住了這個道理。
張郁廉回憶燕京大學的學風:燕大在學制、教學方式及行政管理上引進美國的體系,但又不是生硬照搬,還致力于研究中國傳統(tǒng)文化,以東西方文化的交融作為教學基礎。上課采取開放形式,學習的靈活性較大,各院系都有自己的主修科、必修科和選修科。不同院系、不同年級的學生如選同一學科,就一起上課,而同系、同年級、同班的學生,就不一定這樣。另外,學校有多種多樣的社團,借以培養(yǎng)學生的社交和組織能力,且增進同學間、師生間的互相了解,建立友愛團結(jié)的關系。學生就學時,因志趣、能力或其它原因,可要求轉(zhuǎn)系。
燕大的師資,無論中、西,都是學有專攻的一時之選,教學方法新穎,思想自由,作風民主,因此燕大一向以學術(shù)氣氛濃厚聞名中外。張郁廉特別在自傳中引了胡適先生語錄:“‘路遠不須愁日暮,走遠路,必須要有‘不須愁日暮的勇氣,今天天黑了,明天起早再走?!倍S著抗戰(zhàn)的爆發(fā),張郁廉南下,在戰(zhàn)火中成為中國首位戰(zhàn)地女記者,并在戰(zhàn)亂中繼續(xù)完成了燕京大學的學業(yè),后來正式畢業(yè)。
在燕大,張郁廉認識了周光瑚。周光瑚(筆名韓素音)是著名英籍華裔女作家、社會活動家,抗戰(zhàn)前她離開燕大到英國留學,繼續(xù)攻讀醫(yī)科。國民政府宣布對日抗戰(zhàn)時,周光瑚放棄了在英的學業(yè),回國參加抗戰(zhàn),在輪船上,她遇到了年輕英俊的軍官唐保黃,兩人一見鐘情,返抵國門就結(jié)婚了。唐在重慶軍事機關服務,周光瑚就在家照看初生女兒蓉梅。張郁廉回憶,那一段時間她們常常見面,也十分談得來。endprint
不久,唐保黃被派到倫敦,任中國駐英使館武官。張郁廉結(jié)婚時所穿的棗紅色旗袍布料、麂皮灰藍色鞋等物,就是周光瑚托人從英國帶來的??箲?zhàn)勝利后,唐保黃回國就任某師師長,被派赴沈陽附近打虎山駐防。他赴任前曾來看望張郁廉,對新職表示滿意,但對駐防“打虎山”有些疑慮:我屬虎,派駐打虎山好像不太妥當?!惫?,上任不久,唐便死于內(nèi)戰(zhàn)。周光瑚沒有馬上回來,而是留在英國讀完醫(yī)科,獲醫(yī)學博士學位。返國后曾在馬來西亞、香港等地行醫(yī),并以“韓素音”為筆名出版了以英文撰寫的小說,其中《生死戀》一書轟動一時,后被好萊塢拍成電影。
周光瑚1950年代初到馬來西亞,在柔佛新山開設環(huán)球大藥房,住在距藥房五分鐘步程的一棟單層大宅,她家斜對面有一戶郭家,周光瑚是郭家的家庭醫(yī)生。她從小看護的郭家千金郭日麗,后來留學美國,在華盛頓世界銀行邂逅孫宇立,兩人一見鐘情,并蒂連理,成為孫太太——也即張郁廉的兒媳婦。
【親歷“徐州大突圍”】
盧溝橋事變爆發(fā)后,設于漢口的蘇聯(lián)塔斯通訊社擴充業(yè)務,增加工作人員,而張郁廉的條件正適合:會俄語,大學副修新聞。經(jīng)朋友推薦,馬上被錄用了。當時張郁廉已借讀國立武漢大學,只好申請休學。1937年底,張郁廉初到漢口蘇聯(lián)塔斯通訊社上班,社長羅果夫先讓她學習使用俄文打字機,然后讓她把每日中文報紙上的消息翻譯成俄文。戰(zhàn)云密布之際,莫斯科塔斯社總社派來數(shù)位軍事記者,社長羅果夫就分配張郁廉隨同這批記者到徐州戰(zhàn)區(qū),協(xié)助采訪。
日軍攻陷南京及濟南后,為打通津浦路,實現(xiàn)南北會合,積極南下,欲占取戰(zhàn)略要地徐州。國軍為確保徐州,屏障武漢,于1938年2月初迎戰(zhàn)進犯徐州的日寇,徐州會戰(zhàn)于是展開。張郁廉寫道:“我們到過的最前線,是槍林彈雨中的國軍旅部。在槍炮聲中,旅長覃異之接見我們,詳細講解、分析前線的戰(zhàn)況,不厭其煩地回答記者們提出來的問題。我們離開旅部時,旅長覃異之對我說:你是到最前線我旅部的第一位女記者,使我敬佩。這支德制勃朗寧小手槍送給你,需要時拿來自衛(wèi)。我?guī)е@支小手槍,輾轉(zhuǎn)于魯南、湘鄂、長沙、武漢、重慶,到成都燕京大學續(xù)讀大學四年級時才賣掉,錢拿來作路費和學費?!币宦返膽?zhàn)地采訪,在張郁廉筆下,真實而讓人驚心動魄。
1938年3月14日起,日軍主力由津浦路正面南下,猛撲滕縣,擬襲取臺兒莊。不料日軍在以為唾手可得的臺兒莊前,遭到中國守軍嚴重打擊,傷亡慘重,潰不成軍。臺兒莊空前大捷,傳至后方,民心士氣大為振奮。張郁廉等一群記者正在附近前線訪問,于臺兒莊大捷后第二天就趕到臺兒莊。城中仍彌漫著火藥味,建筑物一半以上被毀,有的房舍還在燃燒,冒著煙,斷垣殘壁間散布著血肉模糊的尸體。國軍正忙著挖坑掩埋死者,坑淺土少,土堆中還有殘肢露出,被野狗拖食。眼前處處景象,殘酷無比,讓人想到血戰(zhàn)的慘烈。
戰(zhàn)地采訪的一路上,張郁廉等一組女同志人人掩面疾走,不敢稍停。每晚要步行至少十小時,到天將亮才休息。一個個雙腳起泡、發(fā)腫,但也只能拖著疲倦的身軀,緊跟隊伍。一晚總有兩三次,帶隊者由后面?zhèn)鱽怼靶菹⑵獭钡拿睿齻凂R上原地坐下或躺臥,閉目養(yǎng)神。多虧張郁廉在路上認識了一位中央通訊社的記者,名叫李丕祖,一路殷勤照顧她,停下來休息時,他馬上把身上的外衣脫下鋪在地上讓她坐。大家分到一塊大餅,他也留一半給她,她再三推卻,但總拗不過他的好意。
康樂隊一位王姓女孩,一路不離張郁廉左右,總說:“張姐姐,我好喜歡你!你若把頭發(fā)放下來會更美?!辈恍业氖?,這女孩半途得了傷寒病,她的同伴們用擔架抬著她走,一到漢口就送進醫(yī)院,張郁廉沒來得及去探望,她就與世長辭了。
一位蘇聯(lián)軍事顧問實在走不動了,從村民處買到一匹無鞍的小毛驢,騎在上面,兩條長腿拖在地上,一歪一倒地跟著隊伍走,樣子十分滑稽,但大家都笑不出來??蓱z的小毛驢,負荷太重,加上又饑又累,未能支持多久就倒斃路旁。在漫長而艱險的突圍途中,戰(zhàn)區(qū)司令部曾派來三輛黑色轎車,指明運載蘇聯(lián)顧問及外籍記者一段路程,到某據(jù)點再聚齊。
轎車在白天行駛需要特別注意敵機,記者們擠進車廂后,分批時不時探頭望向車窗外,觀察敵情。忽然看到遠處有兩三架日機朝他們的方向飛來,趕緊停車,大家紛紛跑向兩旁的稻田及村莊躲避。日軍飛機低得可見機翼上血紅的太陽標志,轟轟地掠過,轟炸停在路上的汽車,掃射附近的田野。張郁廉趕緊面朝下抱頭躺著,子彈像雨點似的在四近“撲撲”作響,身旁開始傳來呻吟聲。不知過了多久,敵機飛走了,張郁廉清醒過來,坐起,渾身是泥土,一摸發(fā)現(xiàn)腿上有血。她心想自己一定受了傷,這下完了,但再摸摸全身,沒有痛的地方,才弄清是旁邊的人受傷,血濺到了她腿上。
一行人晝伏夜行,走走停?;?1天,6月初才突破日軍的包圍圈,脫離危險,到了河南信陽乘火車,兩小時后平安抵達漢口。雖然每個人都疲憊不堪,蓬頭垢面,身上還長滿了虱子,奇癢難忍,但能親歷名垂青史的“徐州大突圍”,實在是難得的人生際遇。
回到漢口,張郁廉馬上到塔斯社上班,忙著整理資料,寫報告。七八月間,張郁廉和部分同事奉調(diào)到四川重慶塔斯社工作,大家又乘船離開武漢。重慶塔斯通訊社坐落在棗子嵐埡,張郁廉的生活起居有了著落,工作上受到上司器重,相處愉快,薪水優(yōu)厚,在新聞界也聲譽鵲起。
【中國首位戰(zhàn)地女記者】
張郁廉到達重慶后,武漢的局勢日緊。日軍“三個月亡華”的美夢已遭粉碎,戰(zhàn)況膠著,使他們頗為恐慌,于是分兵五路,調(diào)遣飛機500架、戰(zhàn)艦100艘,配合海軍陸戰(zhàn)隊,企圖沿長江西犯,占領抗戰(zhàn)重心武漢。就在這時,另一批蘇聯(lián)塔斯社戰(zhàn)地記者和《消息報》攝影記者卡爾曼來到重慶。社長羅果夫又派張郁廉隨同,取道漢口,赴湖南、湖北的戰(zhàn)地采訪。
八年抗戰(zhàn)期間,長沙以三次會戰(zhàn)得勝而成為享譽中外的名城。當時日軍主力全部轉(zhuǎn)向武漢,湘、鄂前線無戰(zhàn)事。在長沙附近,張郁廉訪問了一批日本俘虜,一共13人,他們低頭坐在路旁,有的頭部還纏著紗布。張郁廉先問在大學上過兩年學的湯田良仁:“你為什么到中國來打仗?”他先是沉默不答,然后說,他也不知道,是征兵強迫的,初來時只知道到華北,很快就可以回去,沒想到根本沒有回家的可能。張又問另一個叫谷一市的俘虜:日軍捉到中國士兵怎樣處置,是否會活埋、砍頭?這個帶小胡子的鬼子狡猾地說:“殺中國俘虜,我從來沒看見過,也沒有聽說過。我只知道全送到后方去?!睆堄袅贸鰪娜毡颈砩纤训降娜沼洷窘o他看,上面寫著:將所有捉到的中國俘虜處死?!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