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滿樓
報業(yè)易主案眾說紛紜
《申報》是近代中國第一大報,最早由英國商人美查1872年創(chuàng)辦,后于1905年賣給該報華人經(jīng)理席子佩。1912年秋,史量才以12萬銀元購入《申報》,由此開創(chuàng)了《申報》的鼎盛時期。
關于這場報業(yè)易主案,歷來有頗多說法。其中傳聞最甚的,莫過于史量才借名妓沈秋水之財收購《申報》一說。據(jù)載,史量才生于1880年,原籍南京,家境平平。1899年,史量才考中秀才,兩年后拋棄舊科舉入讀杭州蠶學館。1903年,在金山首富、民強小學校長黃公續(xù)的幫助下創(chuàng)辦了上海女子蠶業(yè)學校。據(jù)史量才的友人馮亞雄在《<申報>與史量才》一文中的回憶,史量才辦校時的生活無比拮據(jù):
某日,史臥病在床,向我垂淚而言,因受經(jīng)濟壓迫,要求我在小月底借五元,在大月底借十元,以解其困頓之苦。我惻然允之,每月照付,繼續(xù)五年之久。一九一○年端午節(jié)前一天的晚間,史派校工阿貞來請我去下棋。見面他就慘然相告:“明日端午,欠債無力清償,只有一死?,F(xiàn)在有杭州新龍井茶,且與你圍棋幾局,再作永別。倘或你能救我,請代籌五十元,燃眉即解。好在蠶校有三個學生的學費準在一星期內(nèi)交來,即可如數(shù)奉趙。”我不得已允之,于端午節(jié)清晨親自送去??墒?,他富裕以后,對此事竟忘記得一干二凈。
從馮的敘述看,辛亥年前史量才經(jīng)濟狀況緊絀不堪。在如此境況下,史量才為何能在幾年后斥巨資收購《申報》?馮亞雄接著便談起收購一事。據(jù)其所述,上海名妓沈慧芝(即沈秋水)有一恩客陶駿保,清末任南京軍務要職,辛亥時挾其所貪污的軍餉十數(shù)萬元來到上海,寄跡于妓院,把財物交給沈慧芝保存。陳其美探知陶駿保有割據(jù)鎮(zhèn)江、自任浙江都督的企圖,于是設計槍殺之。沈慧芝就將錢物由另一相好史量才帶去,“此即史盤進《申報》的財源”。
馮亞雄之說傳聞頗廣,報業(yè)聞人胡憨珠曾說“談《申報》必及史量才,談史量才必及秋水夫人”。而沈秋水后來確實成為史夫人。據(jù)史量才第一任妻子龐明德的內(nèi)侄孫女、史量才研究會副會長龐榮棣女士在《申報魂:中國報業(yè)泰斗史量才圖文珍集》中的介紹,1904年史量才與表妹龐明德結婚,1911年4月生子史詠賡。辛亥年后,沈秋水入住沈家,原配夫人龐明德隱退讓賢,沈反以太太身份主持家政。
更讓人看不懂的是,就連龐明德的親生兒子史詠賡也稱沈為“親媽”,而龐被稱為“好媽”。這或許是史量才收購《申報》來自沈秋水之財一說的輔證吧。
史量才或非獨資購《申報》
卻說陶駿保生于1878年,江蘇鎮(zhèn)江人,早年入讀江南陸師學堂,畢業(yè)后投身軍界。辛亥年鎮(zhèn)江光復后,出任鎮(zhèn)軍參謀長,后在江浙聯(lián)軍光復南京時立下汗馬功勞。1911年12月13日,陶駿保赴上海時被滬軍都督陳其美所殺。
眾所周知,辛亥年時革命軍用款極缺,陳其美甚至不惜綁架銀行家宋漢章以勒取錢款,說陶駿保遺留12萬巨款于沈秋水處而陳其美不察,似乎有些不太可信。而對于史量才從沈秋水處取得巨款的說法,頗知其中內(nèi)幕的民國聞人章士釗似不以為然。章士釗與史量才年紀相仿,同期出道,兩人都在清末民初辦過報,《申報》故事自是耳熟能詳。據(jù)章士釗所說:清末蘇松泰道蔡乃煌,為取佞兩江總督端方,而在滬為之兼營諜報,“從而獻計,用公庫銀八萬兩收買申報,管制輿論”,于是席氏子眉、子佩兄弟畢生經(jīng)營之偌大報業(yè),一轉(zhuǎn)而為清運告終之機關刊物”。章士釗還說,“此固當時公然之秘密,知其事者并不乏人”。
至于1912年后《申報》易主之事,章士釗更表示“知之甚詳”。無他,章本人即當事人之一。原來,辛亥年時,章士釗在江蘇都督府任顧問之職,與都督程德全、民政長應德閎相處甚熟,頗得重用。按章的說法,某日應德閎曾對他說,《申報》屬本省民政管理,但因為缺乏合適的人選而“運不得當”。言下之意,是打算讓章士釗去接管《申報》。不過,章士釗當時對接管報政并無興趣,后來才改為史量才。章士釗后來記述:申報乃官物,量才不過任監(jiān)守之責,若據(jù)為己有,在法應是監(jiān)守自盜?!?/p>
如此,在章士釗看來,《申報》于鼎革之際產(chǎn)權不明,所謂史量才以12萬銀元收購《申報》的傳聞并不可信。按其推測,《申報》當時應屬江蘇都督府,史量才得以接手,很可能是因為原立憲黨人張謇、趙鳳昌等人的推動;陶駿保之兄、弟當時均為有力人物,豈能讓沈秋水、史量才私匿自肥。此外,章士釗又指出,史量才接手《申報》后,張謇、趙鳳昌、莊蘊寬等名流皆列名股東”。
章士釗之文刊于《文史資料選輯》第23緝(1962年出版),此時不僅史量才,包括《申報》也已經(jīng)成為歷史。不過,人死而史不滅。在章士釗看來,張謇、趙鳳昌、莊蘊寬等人在民初《申報》易主一事中頗有混沌之處,或借史量才之手將前清之官財化為私有,此嫌疑恐亦不能排除。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所謂史量才以12萬銀元收購《申報》之說與蔡乃煌8萬銀兩收買《申報》在數(shù)字上頗為吻合,因按當時銀兩與銀元的比價,一銀元通常折合銀七錢兩分,即0.72兩白銀,則12萬銀元折合銀86400兩,如算上數(shù)年來的投資收益的話,應該說是相當接近的。
史量才“監(jiān)守自盜”?
《申報》易主之事迷霧雖多,節(jié)點卻只有幾處,究竟是因為席子佩有意轉(zhuǎn)讓,還是張謇、趙鳳昌、莊蘊寬等人謀奪原蔡乃煌所購的官家股份?此節(jié)點若不厘清,則民初《申報》收購案終為迷霧。換一種思路的話,所謂史量才以12萬銀元收購《申報》,可能是在張、趙、莊等人的策劃下由史量才代持前清官府股份,之后干脆化公為私,即章士釗所指的“監(jiān)守自盜”?
曾在《申報》長期供職的老報人馬蔭良在《史量才接辦申報初期史料》一文中提到,章士釗確實為接手《申報》的最初人選,之后因章士釗拒絕合作而最終選中了史量才。按馬文說法,席子佩放出消息欲讓出《申報》后,由史量才、張謇、應德閎、趙鳳昌、陳景韓五人組成合伙企業(yè),因史與陳都是文人出身,毫無積蓄,只得由張、應、趙三人出資,以12萬銀元的代價從席子佩手中購得《申報》全部股權,款項分三期付清。按照新安排,史量才出任《申報》總經(jīng)理,陳景韓為總主筆,席子佩仍為經(jīng)理。endprint
關于此事,同時期的名記者包天笑也在回憶錄中兩處提及,曰:“江蘇諸元老,合謀接收席子佩《申報》館”;又說,“史量才接辦《申報》,張謇、趙鳳昌出力最多”。從以上說法看,謀《申報》者除應德閎與莊蘊寬互換外,張謇與趙鳳昌則始終出現(xiàn)無誤,可見為其中關鍵人物。
那么,久處官場、深得上層人脈的張、趙諸人如何會看上剛剛三十出頭的史量才呢?這恐怕還得從史量才在清末辦教育時說起。史量才雖只是秀才出身,但畢竟是有功名的人,可入地方中下層士紳之列,加上清末新政時期辦教育為社會所關注、所重視,史量才也由此結識了不少滬上名流,如黃炎培及江浙立憲派張謇、湯壽潛等。1905年,黃炎培、史量才等人在上海成立“江蘇學務總會”,張謇被推選為會長。1907年,史量才又因積極參加拒借外資保護路權運動,而被推舉為江蘇鐵路公司董事。
辛亥年中,在張謇、趙鳳昌等人密謀于惜陰堂時,史量才亦頻繁往來其間,并在辛亥年后任過上海海關清理處長、松江鹽政局長等職。曾有人問張謇為何如此器重史量才,張謇回答說:“我是量才錄用?!睋?jù)說,這就是史量才改名的緣由(原名史家修)。包天笑的回憶也頗能說明問題:“史量才辦事有決斷,各方咸器重,張謇尤為倚重。史量才有今日,固由其才氣志氣之足以自展,張四(謇)之功不可磨滅。”
此外,據(jù)民國報人胡憨珠所言,史量才得以接盤《申報》,與當時共和黨中堅分子熊希齡、湯化龍等不無關系。據(jù)云,經(jīng)張謇等介紹,史量才與熊希齡由相識而相知,因熊氏對史量才的干練有為非常賞識,極想留為己用,為其黨派效勞。所以,熊希齡對史量才竭力籠絡,又將他介紹給共和黨中的另一個重要人物湯化龍。熊希齡、湯化龍在與南方共和黨人張謇、趙鳳昌、程德全等人商議后,認為席子佩手中的《申報》是最適合而理想的一份報紙。于是史量才被公推為接洽人前去與席子佩談判,經(jīng)過一番討價還價后敲定。1912年9月23日簽下合約,1912年10月22日正式移交。史量才任總經(jīng)理總攬一切營運事務,張、趙、應等股東退居幕后。
同樣撲朔迷離的訴訟案
據(jù)馮亞雄所說,史量才掌管《申報》后,開始尚對席子佩禮敬有加,席子佩亦將歷年辦報經(jīng)驗盡情相告;之后,《申報》蒸蒸日上,待到第三期付款期間,“席子佩每因經(jīng)濟拮據(jù),陸續(xù)向史支借款項,有時數(shù)百元、數(shù)千元不等。史頗厭之,有時照借,有時拒絕,兩人已有芥蒂”。之后,史量才有意將席子佩趕出《申報》,每次席遇事來與史商談時,史儼然以董事長身份,冷面相向。時間一久,席子佩自無法忍受而不得不主動退職,脫離《申報》。
按說,席子佩收到12萬元,應不至于經(jīng)濟拮據(jù),而他向史支借數(shù)百、數(shù)千元,這在當時自不是小數(shù)字,史量才由此反感也不奇怪。但反過來說,席子佩出現(xiàn)如此“怨婦心態(tài)”般的反常之舉,恐怕仍與《申報》轉(zhuǎn)讓迷局有關。也許,席子佩覺得自己在《申報》轉(zhuǎn)讓一事中吃虧上當,有意以“借款”的名義加以補償,史量才不勝其煩而終至翻臉。最后,席子佩將史量才訴至租界法庭,雙方“糾訟三年,史量才被判支付席子佩二十四萬五千銀元,并著史當庭交保。史無可奈何,只得將賠款如數(shù)呈交”。
據(jù)目前有限的材料看,席子佩起訴史量才一案與《申報》收購案一樣,同樣是云山霧罩,令人有些不明所以。不過,有一點倒是相似的,那就是史量才當年收購《申報》時得貴人相助,而這次的巨額賠償也同樣如此。
訴訟案后,在普益紗廠老板徐靜仁的擔保下,史量才免去牢獄之災;同時,徐老板還將自己的兩家爿紗廠抵押,為史量才支付了這筆賠款。在這次官司結束后,張謇等參股者全部退出,《申報》成為史量才獨資所有。而據(jù)馬蔭良所云,一戰(zhàn)期間,日本在華傾銷白報紙,《申報》成本大為降低,每年盈利一二十萬甚至三十萬,短短數(shù)年間,不僅清償了巨額賠款,同時也將張、趙、應三人的投資如數(shù)歸還,《申報》也成為史量才一人獨資經(jīng)營的企業(yè)了。
天下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徐靜仁的出手或許不僅僅是因為史量才,而更可能是出于幕后張謇等人的運作,其進入與退出《申報》股權的來龍去脈雖未見諸片紙點墨,但其可說之處恐憑常識亦可知之。倒是席子佩在此官司后硬是不折不撓,隨后又對史量才發(fā)起刁難。原來,席子佩不甘心就此失去其兄弟嘔心瀝血數(shù)十年的《申報》名號而另創(chuàng)《新申報》,他盯上原《申報》的房屋,而與大房東串通將月租金200兩銀子增至800兩,史量才被迫將館址遷至天津路口泰記弄,印刷、營業(yè)兩部遙隔,如同新造。然而,所謂“時也、勢也”,無論在人脈上還是經(jīng)營能力上,席子佩終非史量才的對手,《新申報》雖然在開始時頗有氣勢,但畢竟不能和老牌的《申報》相提并論。最終,這份創(chuàng)業(yè)未久的新報紙不得不讓渡于人。從1912年收購到一戰(zhàn)期間訴訟案的最終定案,《申報》最終為史量才獨家所有,直到1934年史量才被刺。
《申報》收購案依舊成謎
在史家地位崇高,正是因為史量才借取其資財才得以收購《申報》,但誰又能保證其資財來自陶駿保呢?即便史量才的資金全部或部分來自沈秋水,但沈秋水地位也許只是史量才深愛她所致呢?甚至,如章士釗揣測的,把收購《申報》與這樁風流秘案攪合起來的傳聞,說不定只是有意無意制造出來的一個煙霧彈也未可知。更重要的是,深介其中的諸多民初聞人如張謇、趙鳳昌等,都并無片言只語提及此事,而關門之后的種種運作與手段,又豈能為局外人所能盡知。因此,對于歷史秘案的種種疑點,備存而不論定,或許是最好的辦法吧。
退一步說,不管《申報》收購案存在多少疑點,至少在史量才接手后,《申報》欣欣向榮并及于鼎盛終究是不爭的事實。就這點而言,無疑是《申報》之幸、民國報業(yè)之幸了。
(作者系文史學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