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夜溫柔

李尋樂

【第一夜】

許溫柔上高中了之后，學習相對比較緊張，因為離家需要坐將近半個小時的公交車，林女士大手一揮就把許溫柔放到學校寄宿。

許溫柔原來也不愿意，可是她想了又想，好歹這樣可以稍微離林女士遠一點，也就同意了。

寄宿的日子格外痛苦。學校屬于半軍事化管理，不論春夏秋冬，幾乎每天早上鈴聲一響，天還蒙蒙亮便要起床，然后刷牙洗臉，又迷迷糊糊地去教室準備晨讀。

睡得不好就算了，許溫柔自從寄宿在學校之后，就幾乎沒有見過林女士。

同學的父母三天兩頭就往學校里跑，帶著好吃的雞鴨魚肉等大餐。同學每次看著許溫柔在食堂吃飯，都會很詫異地問：“許溫柔你媽媽怎么沒有給你送吃的??！”

往往這個時候她只能甜甜地回一句：“大概是在上班，沒空?！碧熘浪敃r咬牙切齒的樣子是多么的可怕，她不由得想，林女士會不會忘了她了。

她擔驚受怕，徹夜難眠了好幾天，終于還是忍不住打了個電話回去。然后故作矜持裝得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你最近去哪里了，好像都沒有你的消息了。”林女士好聽的聲音隔著手機悠悠傳來：“在吃油燜大蝦呢，一個人吃不完?！痹S溫柔心里剛生出的一絲想念立馬被有好吃的可是沒她份給沖到天邊，她冷笑了幾聲：“是嗎？一個人在家真的是開心，吃好喝好啊！”不知道是不是她后面幾個重音嚇到了林女士，片刻的停頓后，林女士竟然笑了出來：“那不是某人當初搬進學校的時候太開心了嗎，我還以為沒有我可以更開心了呢。”

許溫柔氣得直跺腳，小心眼的林女士竟然還記得搬進學校那天，她說一想到很久見不到林女士就很開心的話。

閑扯了幾句，許溫柔就憤憤地掛了電話，原本想要說的下個禮拜她生日也沒來得及說出口。

林女士真的討厭死了。

一個禮拜眨眼就到，許溫柔那天格外地沒有精氣神，連同桌拉她偷溜出去吃關東煮也沒有了興趣。一直到了放學，她依舊沉沉地趴在桌子上。

林女士不會在外面有了外遇了吧？還是當年年少時留下的風流情債找上門來？她不停地揣測著，想了半天依舊沒有頭緒，于是只能更加難過地趴著，然后沉沉地睡去。

天空無端放出幾個響雷，瓢潑大雨就這樣直直地落了下來，像擂鼓一般。

許溫柔醒來的時候，濃濃消毒水的氣味肆無忌憚地飄進她的鼻子里。她剛抬頭，正對上一雙擔憂非常的眼睛?！澳阈蚜税。俊绷峙抗首髌届o地問著。

“嗯?！痹S溫柔生日那天竟然發(fā)燒了，一個人留在教室沒有人發(fā)現(xiàn)，最后還是林女士發(fā)現(xiàn)的。她有些驚訝，怎么會是林女士最先發(fā)現(xiàn)的?？煽粗》績?nèi)的時鐘，她不無沮喪地說：“生日過了。”

林女士準備了好久的蛋糕和美味遲遲沒有等來被吃的命運，她沉吟了片刻，走到了墻邊，有些傻氣地把時鐘往前調(diào)了12個小時，然后面對著許溫柔揚了揚笑容：“現(xiàn)在又是生日那天了?！?/p>

許溫柔呆了呆，竟也傻傻地笑了起來，喊著林女士把蛋糕拿出來唱生日歌，許愿。燈全部關上之后，她閉著眼，虔誠地許了個愿望，然后輕輕吹滅所有蠟燭。林女士似乎毫不在意地問了句，“許了什么愿望?。俊?/p>

她大笑了幾聲，撇撇嘴，“希望你桃花朵朵開咯！”林女士怔了怔，速度飛快地把蛋糕抹在許溫柔臉上，“小樣兒，還敢騙我?！?/p>

玩鬧了片刻，兩人沉沉躺在床上，月光如水透過窗戶輕照在兩人身上，她偷偷在林女士耳邊說了句話。

我愛你，林女士。小半生歲月里許溫柔第一次對林女士說這個，著實嚇到了林女士，她耳畔迅速變紅，竟吃吃地笑了出來。

許溫柔坐在輕軌上想得出神，嘴角不自覺地上揚。原來過去她曾如此肉麻地對林女士說過情話?？身汈чg她又胸口一疼。她忽然覺得從小到大說過的最錯的話便是那句話了——以后一定要離林女士遠遠的。直到現(xiàn)在她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個世界上最不能，最不應該對林女士說這句話的，就是她。

一直被林女士包容疼愛的她，有什么資格說林女士不好呢？

【第二夜】

許溫柔的外公外婆都是教師，所以林女士勉強算得上書香世家?？伤龔膩頉]有從林女士身上感受到一絲的文藝氣息。印象中的林女士除了做得一手好菜，幾乎沒有什么優(yōu)點。

大學第一個寒假的前幾天，許溫柔遭到了突如其來的打擊，戀愛中的C先生主動提出了分手。原本還以為是玩笑一場，卻在親眼見到C先生的現(xiàn)女友后突然無力了起來。C先生連連說了好幾聲抱歉，說來說去不外乎是些性格不合好聚好散。

許溫柔愣了，咬著牙一路從教學樓往外走了10公里，堅強如她才不會在人前流露出柔弱的一面。直到腳上磨出血泡，終究忍不住打電話給林女士，然后不顧形象地大哭了起來。

林女士是坐高鐵趕到許溫柔所在的地方。彼時許溫柔依舊傻傻地坐在草地上，她幾乎是第一時間便發(fā)現(xiàn)林女士的到來，然后撲了過去。她心里準備好的話在見到林女士后卻消失無蹤。

“我失戀了?！彼⌒囊硪淼乜粗峙浚＜窖矍罢局娜四芙o她安慰。

“切，不就是失戀嗎，當誰沒有過似的?！绷峙坑行┎恍嫉鼗貞?，一只手拉著許溫柔往附近的大排檔走去，豪爽地沖排檔老板說：“隨便來幾個菜，再開一箱酒。”

明月迢迢，許溫柔忍不住扶額，果然書香門第什么的都是騙人的，這副剽悍樣子是和誰學的？其實林女士不是外公外婆親生的吧？因為失戀而難過的心情陡然之間好了許多，她想，連林女士這樣都能找到許先生那么好的人，她當然也可以。

“說吧，具體怎么一回事。”

許溫柔用了一會兒就和林女士說清了發(fā)生了什么，聽得林女士笑得直不起腰來。 “原來你這么傻，談戀愛都不會，怪不得被甩?！彼浪馗闪艘槐啤Ｊ稚峡曜臃w，說道：“想當年，許先生在學校里特別優(yōu)秀，妥妥的男神級別人物，可沒辦法，架不住我這情圣的十八般武藝，還是繳械投降了。你說說你怎么這么沒有用，談個戀愛都不會。應該這樣……”endprint

無語了片刻，許溫柔不服地說著：“我才不聽你吹牛，許先生以前說過，明明是你死纏爛打，他懶得理會，后來實在煩了才勉強答應你的?！绷峙看蠛梗睦锫裨惯@許先生怎么什么話都說。

從當年糗事聊到了最近生活，兩人不約而同地說著自己過得怎么怎么好，一箱酒喝得差不多了，有了些醉意。林女士忽然認真地看著許溫柔，輕聲說道：“這世界上，會有人和你相處很久卻始終不能在一起，可有的人，只要一眼，便會鐘情于對方。每一段感情經(jīng)歷都是在尋找那個人的過程，所以不論路上有過多少轉(zhuǎn)折彎路都是必須的。”

“嗯。”

“再說了，就算真的找不到，我就委屈點，給你當個啃老族好了。”林女士調(diào)笑著。

許溫柔沒有接過話，但她知道，清風明月下，仍舊有一個港灣可以讓她?？?，還有一個一言不合便沖動跑來的人。她沉思了片刻，往林女士肩上靠了過去。果然是和想象中的一樣溫暖，有力，足以支撐起許溫柔的整個世界。

【第三夜】

她回到自己的小屋，翻出所有的銀行卡、支付寶，還有現(xiàn)金，總共不到2000。

她打定主意不讓林女士知道她的現(xiàn)狀，電話里提及工作生活也都是一句帶過。可敏銳的林女士卻在電話里察覺到了一絲不一樣的味道，她開始絮叨地說起了其他事，從鄰居的兒子結婚到小城來了明星要舉辦演唱會。

許溫柔一直都安靜地聽著，可聽著聽著忽然覺得不對勁了。林女士似乎在暗示她回家，她想許溫柔了。

許溫柔猛然想起，似乎有將近半年沒有見過林女士了，她決定回家。過了不一會兒，她剛準備買票，就看見微信上林女士發(fā)來句消息。

“票買好了，明天直接去取就行了?！?/p>

原本還有些擔心錢不夠的許溫柔，眼淚不聽話地流了下來。去它的夢想，去它的未來。林女士便是她的未來。

許溫柔翻了翻微博，看到了遺留在草稿箱，想發(fā)出去卻又被她遺忘的幾句話。那是高考剛結束的時候，美好而又曼妙的七月。一向把許溫柔管得很嚴實的林女士趁著高考那個東風，罕見地同意了許溫柔出去旅游的請求。

麗江古城、瀘沽湖、紅河谷、武定大裂谷……許溫柔和林女士邊唱邊走。

羊群、草原、趕牛的少年，騎馬的漢子。

那個季節(jié)很干凈，有風、有人、有故事。

回程的那天晚上，許溫柔看到林女士的微博上曬了她們的旅行照，照片上的兩人格外的黑，她們向著陽光騎在馬上，影子拉得長長的，似乎有條路正被走過。

微博上面寫：許先生走之前曾說過，歲月有時盡，一切都會在未來亙古那一瞬交匯。愿許溫柔將來的路可以從容美好。

她沉思了片刻，刪刪改改好多次，最后還是沒有選擇發(fā)出去，有時候行動遠遠比隨便比劃要好的多。她拉上窗簾，關上燈，格外安然地進入夢鄉(xiāng)。

草稿箱里寫著：歲月啊，請善待這個最愛我的人。等我……

即將見到林女士的許溫柔莫名地生出些惶恐，她曾追尋的，迷戀的所謂的事業(yè)與愛情都離她遠去。那被她狠心拋棄的林女士呢？

是不是也會離她而去？

許溫柔剛下車就接到林女士的電話。湊近看時，她才看見林女士眼角藏不住的紋路，有些弧度的腰桿，曾經(jīng)比她高的林女士現(xiàn)在才到她的耳邊。歲月終究還是在林女士身上留下了印記。

“怎么這么久都不回家？翅膀硬了，不要我了啊？”

“哪有，我不是回來了嗎，之后再也不走了?！?/p>

林女士冷哼了一聲，沒有回話?？伤€是敏銳地發(fā)現(xiàn)林女士眼里藏不住的驚喜光亮，比那最好看的煙花還要美麗幾分。

許溫柔經(jīng)歷了各種不順，各種恐慌，她也曾流下過不止一次淚水?？烧娈斂吹綇男〉酱髲姶蟛凰品踩说牧峙恳矔猩n老的一天，烏發(fā)變成白雪的時候，不由得心疼了起來。在她不在身邊的日子，林女士正靜悄悄地變老，正在朝著人生的盡頭更近一步。這比她之前所有經(jīng)受的難過都難過一百倍。

可還好，她及時醒悟過來。任是歲月迢迢，時光匆匆，將來的將來，以后的以后，仍舊有些東西會不變。

比如林女士愛許溫柔，或者許溫柔愛林女士。

晚上，如海般的微博上多出一段話：我不是個樂觀的人，每每想到幾十年后會老去，就悲傷到不行?？墒且幌氲轿夷芸吹侥懵L大，會哭會笑，就得到了莫大的安慰。命運到底是公平的，它教會了我直面死亡，還教會了我愛你。

須臾間，有人轉(zhuǎn)發(fā)了這條微博：命運如此公平，連你我的出現(xiàn)，亦是歲月安排的最好，就這樣一直一直在一起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