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位

胥琰，1961年生，洛陽老城人，祖籍鄢陵。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洛陽市作協(xié)理事，中學(xué)高級教師。著有抒情詩集《永遠(yuǎn)的蝴蝶》，散文隨筆集《人生若雪》，詩詞集《心動時分》，中短篇小說集《城南地》。短篇小說《五更鐘》獲首屆華夏作家網(wǎng)杯《中華文學(xué)選刊》文學(xué)大賽優(yōu)秀作品獎。

一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比如說軍棍兒，文憑不高，卻喜歡讀書，當(dāng)年癡迷過萊蒙托夫，能背《離騷》和《長恨歌》；白棍兒也不差，早年上高中時，就在縣辦報紙上發(fā)表過散文詩；金棍兒在文學(xué)熱那幾年，也喜歡附庸風(fēng)雅。在燒烤木炭爐上冒出的青煙里和涮鍋滾沸的霧氣里，軍棍兒正瞇著眼逗著對面?zhèn)z“小妹”猜謎語：

“一根棍兒，挑倆杏兒，你吃棍兒，你吃杏兒？不吃不中！”

小茵說：軍哥，我猜中了，拿錢來！

軍棍兒說：猜對了，要說出來才算。

小茵輕啟朱唇，并不羞澀地道出了謎底后說：軍哥哥，拿錢來！

軍棍兒打了一下小茵伸來的小手說：哥不賴賬，你閉上眼，我給你。

小茵閉上眼說：軍哥，快點！

軍棍兒說著“就來就來”，從錢包里拈出一張十元的鈔票，稍稍起了身，塞到小茵雙峰中間。白棍兒和金棍兒見狀都笑了，小茵噘著嘴說：軍哥，什么德行，就十塊小錢還不忘吃豆腐。

畢竟是在市區(qū)以外，星星似乎比城里都亮了許多。

涼風(fēng)中帶著清淡淡麥苗的氣息，這種氣息讓小茵小雨十分舒服，也許，她們想家的念頭剛剛閃過，就掐斷了。原因很簡單，漂泊在城市里求生存，她們不敢也不能恣肆自己的情緒。

劃拳猜枚不是小茵小雨的長項，一圈剛進(jìn)行完，小雨就嚷嚷著要換一種猜法。棍子們都是隨緣大度的人，善解人意，不愿掃她們的興，也就咋咋呼呼地“五、十、十五、二十”地伸出手，喊將起來……

二

“叮鈴鈴……”

床頭的電話一陣陣響起，軍棍兒翻了一個身，迷迷瞪瞪中拿起手機(jī)一看，才早晨8點半。軍棍兒嘟噥了一聲，也不管他，又躺下身子睡起了懶覺。軍棍兒深夜才回來，老婆周媛昨天就回娘家了，沒人攪擾，也正想好好睡一個懶覺?？墒?，他剛剛發(fā)出輕微的酣聲，手機(jī)又唱了起來：“東邊牧馬，西邊放羊，一拉起情歌，就唱到天亮……”軍棍兒還是不想接聽，但是歌聲卻不依不饒，唱到第三遍，軍棍兒才嘟噥著拿起手機(jī)，一看號碼，是白棍兒的。

軍棍兒：煩不煩？

白棍兒：老哥，快來撈我。

軍棍說：咋了？

白棍兒：我踩住地雷啦。

軍棍兒“嘿嘿”一笑：樂極生悲了，大炮炸掉沒有？

白棍兒：老哥，可不敢毛搗！

軍棍兒：在哪兒？

白棍兒：天堂路派出所。

軍棍兒：出多少血？

白棍兒：我卡上只有兩千，你再帶三千?？禳c來！

事情是這樣的：昨天的啤酒喝到十一點半才散，金棍兒買了單，駕著自己的桑塔納2000先把軍棍兒送到家，白棍兒和小茵小雨一起，在市中心的一條背街街口廝跟著下了車。當(dāng)時，金棍兒還提醒白棍兒說：兄弟，可別透支身體，悠著點??！自己就駕車一溜煙走了。白棍兒和小茵小雨站在背影處嘀嘀咕咕好一陣子，然后躡手躡腳地跟著她們拐進(jìn)了租賃的民房。瘋夠了，白棍兒也不走，竟混賴在小茵的床上扯起了呼嚕。半夜，被突擊行動的民警和巡防人員按住了屁股。

軍棍兒撂下電話，想起自己和天堂路派出所副所長因為瑣事喝過一回酒，算是有過一面之交，就翻出他的手機(jī)號，抱著試試看的態(tài)度打探一下情況：喂，是高哥吧？

高副所長：我是，你是哪位？

軍棍兒：高哥，我是土地局的大軍啊。你們昨天是不是又有財源了？

高副所長：兄弟問的是哪一個？

軍棍兒：姓白的那個。

高副所長：有這個人。

軍棍兒：能不能通融通融？

高副所長沉吟著：兄弟，不好辦哩，你那個伙計沒膽，雖然沒有抓住現(xiàn)行，一進(jìn)來沒有詐唬幾句就全撂了。

軍棍兒：他是初犯，從輕發(fā)落吧。

高副所長：難辦，他的案子是老一負(fù)責(zé)的。

軍棍兒：那，能不能適當(dāng)減點。

高副所長：試試看，你等我電話。

沒過多久，軍棍兒就等來了高副所長的回話，告訴他所長好不容易才答應(yīng)了減免一千，繳了罰款就放人。軍棍兒這才跟金棍兒聯(lián)系，要金棍兒帶上兩千塊錢快點開車過來，一起去把白棍兒從所里撈出來。軍棍兒他們帶著嘲諷的神情接住了白棍兒。白棍兒反而像事不關(guān)己一樣，在臨出門時還厚著臉皮問協(xié)管：

哎，那倆閨女走了沒有？

三

小茵第一次見到這“三條棍兒”時，她正在城南地達(dá)吉雅娜洗浴城打工，剛剛打發(fā)走了一個按摩的客人，趕著為弟弟佑生織一件毛衣。佑生在縣城讀高三，那里的秋天來得早，天也涼得快，小茵要趕到中秋節(jié)前把毛衣織好，然后托人捎回去，所以晚上11點了，還和小姐妹們擠在沙發(fā)上，剜著袖口的針線。軍棍兒他們一進(jìn)來，小姐妹們都站了起來，只有小茵仍然坐在那里，繼續(xù)織她的毛衣。可誰知軍棍兒偏偏相中了她。

小茵打了房間電話報了服務(wù)項目，一邊忙活著，一邊問道：大哥，你咋相中了小妹？

軍棍兒：緣分。！

小茵：啥緣分？

軍棍兒：一見鐘情。

小茵：說得好聽，誰信呢？

軍棍兒：大哥相中了你織毛衣的樣子，就像是十幾年前，我在海邊認(rèn)識的一個漁家小妹，是個大學(xué)生。

小茵說：真的？艷福不淺呢。

軍棍兒就是軍棍兒，他知道小茵按摩得用心到位，所以結(jié)束后，還額外給小茵多付了幾十元錢小費。小茵接過小費，在軍棍兒臉上親了一下，算是感謝。打那以后，軍棍兒每次來找小茵按摩，都會額外給小茵一些小費。

天沒亮，小茵小雨就被放出來了。小茵懷疑是房東老李頭當(dāng)了“肉電報”，兩人商量著要搬出去，再找個住處。中午，她估摸著白棍兒應(yīng)該從“局子”里出來了，就給軍棍兒打了電話。

軍棍兒：你還有臉打過來。你白哥正恨得牙癢癢呢！

小茵：軍哥，不怨我們。

軍棍兒：你白哥去你們那里搭了一回鋪，就踩住了地雷，咋不怨你們。

小茵：一定是房東那個老不死的點的炮捻兒。

軍棍兒：你們租屋，他收錢，他傻球了，點你們的捻兒？

小茵：老不死的前幾天吃小雨的豆腐，叫我兌嗆了一頓。

軍棍兒：靠譜。

小茵說：好軍哥，你面子大，幫忙給小妹找個可靠的地方。

軍棍兒停頓一會兒：我有個小老弟剛剛搬了新家，有一套一室一廳帶廚衛(wèi)的二樓舊房正要出租，你和小雨要是愿意，我現(xiàn)在就和他說說。不過，房租可能比平房要稍微貴一點。

四

維納斯酒家在伊甸園區(qū)中心廣場南側(cè)，酒家名字聽起來怪洋氣，經(jīng)營的卻是地地道道的中餐。軍棍兒他們把白棍兒從局子里撈出來，已經(jīng)快11點了，金棍兒說要給白棍兒兄弟壓壓驚，就直接把車子開到了這里。金棍兒和軍棍兒本來都有脂肪肝，平時不喝白酒，這一天也破了例，要驅(qū)盡晦氣，喝個痛快。

金棍兒：兄弟，你自己吃獨食，不夠哥們兒。

白棍兒“嘿嘿”笑著：謝謝哥哥，還是咱哥們兒關(guān)系鐵。

軍棍兒：親是親，財帛分，金哥撈你的兩千你還是縈記著補(bǔ)上。

白棍兒：那自然，我要是賴賬，那還是人嗎？

軍棍兒：都說現(xiàn)在有四大鐵，一起同過窗，一起下過鄉(xiāng)，一起扛過槍，那一鐵就不說了，咱哥們兒鐵在對脾氣，都不甘平庸，可惜生不逢時??！

都說人是衣服馬是鞍，這話不假。

小茵小雨打扮得像大學(xué)生似的：小茵穿著過膝的藏青色短裙，月白色短袖上衣，拉直的淡黃色的短發(fā)在腦后用手絹束著，顯得既青春又亮麗，這身打扮就是走在清華大學(xué)里，誰還能懷疑她不是大學(xué)生？小雨穿著真絲鏤花藍(lán)短袖，白色長褲，黑色長發(fā)如瀑布一樣蓬松散落身后，叫人感覺著似曾在杭州西子湖畔相識過一樣。兩人穿過酒家餐桌中間的走廊走過來時，惹得不少男性食客紛紛投來艷羨的目光。

小雨徑直走到白棍兒身后，雙手按住白棍兒的雙肩，俯下身子，對著白棍兒的耳朵輕輕地說了一句“白哥小妹給你賠罪了”，說罷淺淺地吻了一下白棍兒右臉，然后在白棍兒和金棍兒之間坐下，小茵也在白棍兒和軍棍兒之間坐下。

軍棍兒說：今天咱小茵妹子請客，糟心事都不提。就像李白說的一樣，人生有酒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小茵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金棍兒、白棍兒、小雨跟著附和。

小茵端起滿滿的一杯酒，站起身說：承蒙三位大哥關(guān)照，先敬三位大哥一杯，小妹先干為敬！說罷一飲而盡，并翻轉(zhuǎn)酒杯，亮杯繞了一圈。軍棍兒他們見狀，齊聲喊了一聲好，也端起了酒杯，碰了一下，然后十分豪爽地喝干。小雨也不甘落后，也學(xué)著小茵給軍棍兒他們敬了一杯。

菜過五味，酒過三巡，軍棍兒他們也有些微醺了。白棍兒心里有火，臊乎勁兒也上來了，伸手在小雨后腰亂捏，惹得小雨直嘟嚕嘴：白哥，要是還有勁兒，晚上再說，搞這些浮皮潦草的算啥？

金棍兒說：兄弟，收著點吧，這地方不是荒郊野外。

小茵也說：來，白哥，小妹再敬你一杯！干杯！

軍棍兒說：來點輕松的，我說一個笑話。

小茵說：中，聽軍哥的。

五

天下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

白棍兒“一進(jìn)宮”的消息，還是在他工作的伊甸園區(qū)醫(yī)院悄悄流傳開來，還傳得有鼻子有眼：有人說白棍兒喝了酒，半夜里在街頭遇上了兩個“兼職性工作者”，是兩個賺學(xué)費的大學(xué)生，一個長得像電視劇《大明宮詞》中的“太平公主”，一個像《摩登家庭》中的“燕姬”，都算絕色美女。白棍兒這家伙艷福不淺，一夜當(dāng)了兩個美女的“新郎”，累得走不動路，腰都折了，最后被公安堵到了床上。有的編造得更加邪乎，連民警協(xié)管人員咋審問都一清二楚：

協(xié)管員：姓名？

白棍兒：白棍兒。

協(xié)管員：真名？

白棍兒：這就是真名，不騙你。

協(xié)管員：有叫這名字的嗎？

白棍兒：我爹沒文化，生我那一天清早，出門看見了一根木棍兒，給我撞了一個名。我也嫌這名不好，要不回頭你跟管戶籍的民警說說情，給我改一個名字。

協(xié)管員：少啰嗦，年齡？

白棍兒：38。

協(xié)管員：職業(yè)？

白棍兒：醫(yī)生。

協(xié)管員：工作單位？

白棍兒：伊甸園區(qū)醫(yī)院。

協(xié)管員：知道為啥抓你嗎？

白棍兒：我認(rèn)罰。能不能少罰點？

協(xié)管員：看你承認(rèn)得利亮，也不管你是不是真名了，罰五千吧。

白棍兒：能不能少點？

協(xié)管員：不能，要是按倆人罰，得一萬，快弄錢吧！哎，順便問一下，你是干醫(yī)生的，也不怕染上艾滋病什么的？

白棍兒：不怕，防著呢！

白棍兒的老婆叫桃花，原先在小型軋鋼廠上班，廠子破產(chǎn)后，靠了白棍兒的關(guān)系，到區(qū)醫(yī)院婦產(chǎn)科病房當(dāng)了護(hù)工。白棍兒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來到區(qū)醫(yī)院后勤科工作。未成家那會兒子，除了干好本職工作，他還在醫(yī)院的院報上發(fā)表過不少文章，也算是醫(yī)院里的才子。前幾年，白棍兒還花錢進(jìn)修了省城醫(yī)學(xué)院的研究生，后來被提拔為后勤科副科長。白棍兒熬成了老資歷的副科長，眼看科長都比自己小幾歲，自己的官運也就這樣了，原先那股積極向上鉆擠勁兒也就漸漸松懈了。

桃花在上夜班時，聽說了白棍兒的“風(fēng)流軼事”，自然氣得七竅冒煙兒，下了班正是第二天早上，她也不回家，直接去了白棍兒的辦公室。白棍兒剛剛泡上茶，翻看著報紙。桃花一屁股坐在了沙發(fā)上。

白棍兒：誰欠你二兩黑豆錢了？

桃花：你還有心喝茶看報，你前天晚上瞎鼓搗啥啦？

白棍兒：沒那回事兒。

桃花：人家都說你……難聽死了。

白棍兒：前天晚上我和軍哥一塊兒喝酒，這又不犯法！不信你給軍哥打電話。白棍兒說著撥通了軍棍兒的手機(jī)，桃花從白棍兒手里搶過電話說：軍哥，快氣死我了，滿醫(yī)院都說你兄弟前天晚上進(jìn)了局子，說得邪乎，惡心死了。

軍棍兒說：弟妹，別聽他們胡說，前天我和兄弟一起喝啤酒，還是我給他送到家的。哎，弟妹，你別聽謠言，兄弟好賴還是個領(lǐng)導(dǎo)干部呢，要注意維護(hù)他的形象。

六

在區(qū)土地局，軍棍兒只混了個副科級科員。

軍棍兒上高中的時候，成績平平，卻喜歡讀雜書，說得好聽一些叫博覽群書，知道的東西不少，考大學(xué)卻不管用。軍棍兒是個不甘平庸、特立獨行的人，高中畢業(yè)那一年，他想?yún)⒓由鐣弦蝗簾嵫嗄曜园l(fā)組織“長江黃河探險漂流隊”，人家看他是在校高中生，除了表揚他精神可嘉，卻沒了下文。本來，他還可以選擇高考，可他連裝個樣子也懶得去做，看著同學(xué)們一窩蜂地忙著復(fù)習(xí)迎考，他吟了兩句詩“寧做百夫長，勝作一書生”，就選擇了參軍。體檢過關(guān)后，前來招兵的副團(tuán)長見他濃眉大眼、一臉英氣，身板硬朗，就問他：是不是喜歡體育運動？

他干脆利落地回答說：是。

副團(tuán)長：都會啥？

他回答：跑步，登山，籃球，游泳，散打。

副團(tuán)長：喜歡的一句格言是什么？

他回答說：文明其精神，野蠻其體魄。

副團(tuán)長：能不能把這一句話寫出來？

他說：中。

軍棍兒寫得一手好字，他把這句話寫完，還在下面加上注解：毛澤東主席在湖南長沙第一師范學(xué)校讀書時座右銘。副團(tuán)長過目一看，非常喜歡，當(dāng)即拍板說，你這個兵我們團(tuán)里要了！就這樣，別人家的孩子當(dāng)兵要費許多周折，軍棍兒靠自己過硬的條件順利參了軍。不但如此，軍棍兒臨走的前一天，副團(tuán)長還和團(tuán)副參謀長一起，帶著禮品來到軍棍兒家——某軍區(qū)干休所大院，專程看望了他的老八路父親，意思是要請老首長放心，我們一定要好好培養(yǎng)這個老革命老英雄的后代。

副團(tuán)長果然高看一眼，新兵集訓(xùn)兩個月后，把他分配到團(tuán)部政治處宣傳股當(dāng)文書。那層意思十分明顯，是要他不脫離文化學(xué)習(xí)的環(huán)境，一有機(jī)會就推薦他報考軍校，然后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提干、帶兵。要說大好前程，似乎在前方等著軍棍兒，可是軍棍兒卻不領(lǐng)情。那時，在我國南部邊疆的戰(zhàn)事硝煙還未散盡，軍棍兒所在的某野戰(zhàn)軍有參戰(zhàn)任務(wù)，他就憑著血氣之勇，向團(tuán)部、師部、軍部三級首長寫了請戰(zhàn)書，還咬破食指按了血印。師首長看他請戰(zhàn)書里有“作為老八路的后代”的字眼，感嘆了一聲“好苗子啊”，就把他調(diào)到了直屬炮兵團(tuán)。

軍棍兒經(jīng)過炮團(tuán)短期集訓(xùn)，作為裝填手如愿參了戰(zhàn)?？上?，只有短短的一個月，大炮還沒轟過癮就停了戰(zhàn)。軍棍兒立了三等功，又隨部隊撤回原來的駐地。炮團(tuán)更需要文化人才，又把他調(diào)回團(tuán)部宣傳股，名義上還是當(dāng)兵，實際上當(dāng)干事培養(yǎng)使用。

炮團(tuán)駐地離師部有幾十里，軍棍兒有一天去師部政治處送公文，回來的路上，忽然聽到不遠(yuǎn)處一個遠(yuǎn)離村落的打麥場里傳來了“救命”的呼喊聲，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就跑了過去，看見麥秸垛后面兩個流氓，正按著一個年輕的姑娘。他大吼了一聲：住手！

倆流氓一看來了個當(dāng)兵的，就放開了姑娘：哥們兒，你走你的道，我們快活我們的，關(guān)你啥事兒？

軍棍兒：放了她！

大塊頭：她是你姐，還是你妹？

軍棍兒：算是我妹，放了她。

大塊頭撇著嘴說：別以為你穿了軍裝就是好漢，兄弟，上！

軍棍兒見他們撲來，飛起一腳，踢倒了大塊頭，順手一拳打在了瘦子的右肩，把他打了個趔趄。大塊頭不服氣，站起身從后腰里拔出了匕首，呲著牙咧著嘴舞扎過來。軍棍兒左躲右閃，看他的匕首迎面向自己扎了過來，向前搶了半步，伸出左手擒住他的右腕，右手立掌從他的胳膊關(guān)節(jié)處向上一擊，匕首落地的同時，軍棍兒左手一提，挪步用右肩一扛，大塊頭就被甩了出去。也該大塊頭倒霉，在他頭部落地的地方，剛好有一個石轆轤，他碰得頭破血流，當(dāng)即斃命。

軍棍兒的這個壯舉，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好處。

防衛(wèi)過當(dāng)致人死亡，他被安排提前退伍，連個“百夫長”也沒混上。退伍后他最想去的單位是公安系統(tǒng)，哪怕是到最基層的派出所也行，結(jié)果也因為這檔子事兒沒辦成。最后總算是安排到了伊甸園區(qū)土地局。土地局是個有些實權(quán)的單位，自然也有些額外的好處，可軍棍兒這些東西并不在意，對有些同事能在一杯水里攪動出風(fēng)波然后混水摸魚的能耐，更是不屑一顧。這就顯得有些清高、不合群了。軍棍兒鶴立雞群一樣，不摻和事兒，不惹事兒，也不怕事兒，大家對他敬而遠(yuǎn)之，他也樂得自在逍遙。

七

小茵戴著墨鏡下了電梯，穿過18層的走廊，徑直敲開了軍棍兒的辦公室，在沙發(fā)上坐下來。軍棍兒掛了電話，笑了一笑說：大閨女脫褲子——不簡單。小茵，你咋摸到這里？都能當(dāng)克格勃的“燕子”了。

小茵摘下墨鏡說：軍哥，那次一起吃飯，你給別人打電話，自報單位名稱、街道號碼，小妹記得不差吧？

軍棍兒說：記憶力不錯，能考上研究生。

小茵說：軍哥，別開玩笑了，我爹要來看我了。

軍棍兒說：來了就來了，你急啥呀？

小茵嘆息了一聲，說：我爹聽村里人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我在城里干丟人的事兒，你說我咋辦？

軍棍兒說：你的意思是？

小茵說：軍哥，能不能求你跟金哥說說，讓我和小雨去金哥的超市里干兩天，對付過去再說。再說，我和小雨也真的不想再吃那碗飯了。

軍棍兒說：那你打算干什么？

小茵說：小妹積累了一點資金，開個小飾品店，我和小雨一起干。

軍棍兒說：主意不錯。

軍棍兒說著，用寫字臺上的座機(jī)撥通了金棍兒手機(jī)：喂，是金哥吧？你在哪里？

金棍兒說：我在店里，啥事兒？

軍棍兒說：中午我請你吃飯。

金棍兒說：啥事兒？

軍棍兒叮囑說：咱見了再詳細(xì)說，我聯(lián)系白棍兒，中午在威尼斯酒店，不見不散?。?/p>

八

金棍兒開的金月亮超市，在伊甸園區(qū)西部人口稠密的黃金地段。店面是仿明清建筑的三間頭寬的二層瓦坡頂?shù)男牵锩娴倪M(jìn)深有6丈多長，經(jīng)營的是油鹽醬醋煙酒茶等日用百貨，還有衣服、鞋襪、音碟、圖書什么的，可謂琳瑯滿目、一應(yīng)俱全。這個店鋪，租用的是一個市屬中學(xué)臨街的地方，金棍兒當(dāng)年相中了這塊風(fēng)水寶地，他和校方一起聯(lián)手，通過軍棍兒順利批下了土地使用證和建筑許可證，然后與校方簽訂了投資租賃協(xié)議：金棍兒作為乙方通過貸款投資建房，無償使用20年后，房產(chǎn)權(quán)及使用權(quán)歸甲方所有；乙方在20年后，有優(yōu)先租賃的權(quán)利。雙方還口頭達(dá)成了補(bǔ)充協(xié)議：店鋪使用水電的費用，按實用多少半年一次結(jié)清，也可以以部分貨物充抵。

這個超市，金棍兒已經(jīng)經(jīng)營了七年了。

金棍兒經(jīng)營到第五年時就已經(jīng)還清了貸款和貸款利息，現(xiàn)在運行良好，算是挖住了第一桶金子。金棍兒老婆為人十分賢惠，兒女雙全，大女兒盈盈已經(jīng)上了大學(xué)二年級，小兒子昕昕正在省城上高二。這兩天，超市里剛好有兩個售貨員請假回家，正缺人手，所以軍棍兒一說小茵小雨要來打兩天工，演演戲，也就一口答應(yīng)了。

換上黑褲白衫的小茵小雨，素面朝天，胸前別著印有“金月亮超市”藍(lán)底白字的胸牌，還真像一個超市的員工。她們被金棍兒安排在洗滌化妝品貨架前，負(fù)責(zé)向客人推薦產(chǎn)品，產(chǎn)品上都印有固定的價位，這對她們來說不算難事。她們?nèi)碎L得漂亮，又對顧客熱情，臉上洋溢著一種說不出的新鮮、快樂。

快10點的時候，小茵的手機(jī)響了，小茵一看。是個陌生的座機(jī)號，她估計是爹打來的，要作出生意忙碌的樣子，故意不接，等到打來了第二遍，才接聽。小茵說：誰呀？

爹說：閨女，是我。

小茵說：爹，我正忙著哩，你在哪兒呢？

爹說：我在市中心汽車站。

小茵說：你真的來啦？

爹說：咋，爹來啦，你不歡迎？你在哪兒呢？

小茵說：歡迎歡迎，我正上著班呢。你別來添亂啦，老板要扣錢的！

爹說：爹看你一眼就走，不給你添亂。

小茵說：那，你打出租車來吧，伊甸園區(qū)西關(guān)金月亮超市。

爹說：好、好、好，我現(xiàn)在就過去。

小茵一直等到快11點爹還沒有來。這中間，金棍兒來過一次，他走到小茵跟前悄悄詢問來了沒有，聽小茵說，估計舍不得打的，可能會走過來，要慢一些。金棍兒慢慢地從上衣兜里用食指和中指捻出一張名片，上面印著三行字：金月亮超市，營銷副主管：林小茵，地址……電話……

金棍兒遞給小茵說：戲要演得像一些，我只給你印了一張。

小茵雙手接了過來，感動得眼圈立馬紅了。

直到11點半，小茵的爹才步行過來。他背著一小袋玉米糝子，也不敢貿(mào)然進(jìn)店，探著頭在門口打聽林小茵在不在？小雨眼尖，看到了，就急忙走上前，接過他的糧袋子說：叔，你來啦？并回頭招呼小茵說：小茵姐，快過來，叔來啦！

小茵趕忙上前，又從小雨手里接過糧食布袋，說：爹，不叫你來，你偏來！

爹說：閨女，爹想你啦，來看看你，不中？

小茵說：爹，我們要到下午四點才下班呢！

爹說：閨女，爹不敢耽誤你，爹見你挺好，回去說給你娘聽，讓她也放心，爹不耽誤你，爹這就走、這就走……

父女倆正說著，金棍兒來了。金棍兒上前握住小茵她爹的手說：您是老林哥吧？

小茵爹說：是哩，是哩，你是……

小茵說：爹，這是我們金老板。

小茵爹說：啊，是大老板呀，小女靠你照顧，咋叫我感謝你呢？他拿起那一小袋玉米糝子說：這是我從山里帶來的，不是啥金貴東西，你就收下吧！

金棍兒接過來，放到汽車后備箱中說：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老哥，我也不說謝謝，這也不是說話的地方，小茵小雨，咱一塊兒上車。

小茵爹上了車，還嘟噥著說：你恁忙，還能讓你送我？

金棍兒說：老哥，你大老遠(yuǎn)跑來，讓小茵小雨陪著咱老哥倆兒喝幾杯。

小茵爹說：那，咋成哩？

金棍兒笑呵呵地說：小茵是我們這里的業(yè)務(wù)骨干、營銷副主管，請你喝酒也是應(yīng)該的。

吃完飯，金棍兒又開車把小茵爹送到長途汽車站，小茵爹握著金棍兒的手，千恩萬謝地說了一大堆好話，然后一手拎著小茵在汽車站給娘和弟弟佑生買的燒雞、水果，一手捏著小茵悄悄遞給爹的名片，不停地說：閨女，好好跟著金老板干呀，爹這就放心啦……俺閨女出息啦！誰再嚼俺閨女的舌頭，看我不罵他八輩子祖先，看我不跟他拼了這條老命……

小茵看爹坐的長途汽車開走，開遠(yuǎn)了，這才和小雨上了金棍兒的桑塔納2000，金棍兒正想說些什么，小茵趴在汽車前座的靠背上，竟然聲音凄厲地哭了起來。

九

軍棍兒原本是個獨身主義者。那個年代，還不流行單身貴族，軍棍兒在經(jīng)歷了一場不食人間煙火的戀愛后，對愛情心灰意冷。

那年夏天他一個人在大連海濱，與一個當(dāng)?shù)氐墓媚镆灰婄娗?。那是一個漁家出身的大學(xué)生，名叫陸思思。每次在海邊，看到姑娘臨海的紅頂瓦屋，木格窗戶里透出來的燈光，他都會流下莫名其妙的眼淚。可是，當(dāng)那姑娘對他描述未來幸福美好的生活的時候，他總是鬼使神差地想到了屎布、尿片、油鹽醬醋茶等永無休止的家庭瑣事，游弋的眼光總是帶著一種嘲諷的神情，有些宿命、有些曖昧、有些混球。那姑娘在一個月白風(fēng)清的夜里，從容地把自己的一切交給了軍棍兒，然后撲在軍棍兒懷里大哭了一場。軍棍兒離開大連時，那姑娘把他送到車上，車開了，姑娘把手伸向車窗和他最后一次握手，留在他手心里一張紙條，上面寫了“生不逢時，前途保重”八個字。

軍棍兒要不是老八路的父親查出肝癌晚期，非要在死前看到他結(jié)婚，他才不會匆忙結(jié)婚的。他的老婆名叫周媛，是一個副軍級老紅軍的小女兒，在市政府下屬的一個委局工作，從小長在另一個軍區(qū)干休所，家庭背景、學(xué)歷、模樣、性格都無可挑剔。本來，按照周媛的家庭背景，有大學(xué)?？莆膽{，又在局機(jī)關(guān)工作，不用費太大的勁兒，像哥哥、姐姐們一樣，在仕途上混個“出有車，食有魚”的正縣級以上干部也不算什么難事兒，可是周媛覺著家庭和睦、生活幸福才是主要的，當(dāng)不當(dāng)干部都是身外之物。結(jié)婚后，作為女人的周媛極想要一個孩子，可軍棍兒就是不答應(yīng)。他不想當(dāng)?shù)?，而周媛漸漸感覺自己年齡大了，再不要孩子可能一輩子都不能體驗當(dāng)母親的滋味時，免不了要生悶氣，使臉色給軍棍兒看，并吵鬧著要和軍棍兒分居。軍棍兒的煩惱由此而生。

軍棍兒心里煩，就光想跑出去。剛好又是周末，有個戰(zhàn)友老董下崗后，在遠(yuǎn)郊有山有水有池塘有輕風(fēng)有明月的地方承包了十幾畝果園，約他到那里玩兒，他就一口答應(yīng)了。于是，他約了金棍兒、白棍兒一起去，黃昏去天亮回，休閑享受兩不誤。白棍兒覺得光仨老爺們兒喝酒沒意思，想叫著小茵小雨姐妹倆，軍棍兒也沒有反對。

5點來鐘，金棍兒接了軍棍兒和白棍兒，開車來到小茵小雨住的家屬院門口。小茵穿著白色牛仔褲、黑短衫，小雨一身黑色喇叭裙、紅短袖，正好從家屬院出來，打開后門和白棍兒一起坐在后排座上。汽車開到一家醬肉店，軍棍兒和白棍兒又買了兩斤醬豬頭肉、一斤雞汁豆腐干、一斤醬牛肉和一斤水煮花生米，然后沿著公路向南郊一溜煙兒開去。

小茵說：金叔，放點輕松的音樂吧！

軍棍兒“嘿嘿”一樂，說：啥時候小茵改口叫金叔了？

小茵說：軍哥，那天我爹來，金叔請我爹喝酒，倆人稱兄道弟的，我咋還好意思叫金哥？

軍棍兒說：金哥，你高升了一輩兒，今天叫小茵小雨好好給你端一杯酒。

金棍兒笑笑說：誰叫咱長得老氣橫秋，叫叔就叫叔吧！說罷，打開車上的錄音機(jī)。

金棍兒開著汽車，繞過一個大水庫，下了公路，左拐右拐，來到了一個雜木棍棍綁捆搭建的籬笆，兩扇油著紅漆的桐木板大門，大門寬寬敞敞的，能過汽車。大門里側(cè)一棵青楓樹上拴著一只大黃狗，大黃狗看見有動靜，忠于職守地“汪汪”了兩聲。軍棍兒的戰(zhàn)友老董正迎候在門前，金棍兒直接把汽車開了進(jìn)去，在一排紅磚藍(lán)塑料鋼瓦搭蓋的簡易工作房前停了下來。房前的葡萄藤架下，寬大的石碾盤磨光改造的桌子上，主人已經(jīng)擺放著油桃、青蘋果和葡萄，還有茶壺和茶杯。

小茵小雨下了車，太喜歡了，這里除了山遠(yuǎn)一些，和家鄉(xiāng)也差不多。尤其是門前的大黃狗，和小茵家里的黃狗長得幾乎長得一模一樣。小茵小雨也不害怕，叫著“大黃大黃”向前走去，兩個人爭著伸出手撫摸著大黃狗金黃的皮毛，還讓它伸出舌頭舔著手心。

軍棍兒的戰(zhàn)友老董倒著茶水問：軍哥，倆靚妞，啥來路？

軍棍兒說：你金哥超市的員工。

老董說：乖乖，金哥眼力夠毒的。

軍棍兒說：小茵小雨，快過來，重狗輕友可不對。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是我的戰(zhàn)友老董，是這個果園的老板，你們還不快叫董哥？

小茵小雨伸出手說：董哥，給你添麻煩啦。

這個果園坐落在一個隆起的土崗子上，坐在這里，可以看見東南方向青隱隱的嵩山，能夠聽到南面不遠(yuǎn)處河水的嘩啦聲。一輪大如銅盤的金月亮浮現(xiàn)在東山頭上的時候，軍棍兒他們6個人，已經(jīng)分著喝完了金棍兒帶來的一瓶“精品二鍋頭”，老董嫌喝啤酒不盡興，也不是招待朋友的意思，就拿出了自己藏了許久的好酒。老董說：我喝白酒，誰想喝啥酒，咱都不勉強(qiáng)。結(jié)果，白棍兒又往自己的杯子倒了半杯白酒。

習(xí)習(xí)的涼風(fēng)里，很有些孟浩然的“把酒話桑麻”的滋味。老董是個念舊情的人，不知怎的，就提起了軍棍兒當(dāng)年“英雄救美”的那檔子事兒。小茵小雨是第一次聽說，就纏著老董讓他從頭到尾講一遍，老董就添油加醋、繪聲繪色地講了這個故事。臨了，老董十分惋惜地說：軍哥，要不是那檔子事兒，現(xiàn)在團(tuán)長早就當(dāng)上了。白棍兒說：不是是啥，說不定早就是大校了，弄個少將也不是啥球難事兒！

軍棍兒也有些激動，到了半杯白酒，一仰脖子灌了下去，說道：他娘的，當(dāng)年，我他媽的拳腳要是差一些，被歹徒的匕首戳死啦，肯定就是個烈士；要是讓歹徒戳得腸子流出來，說不定還能當(dāng)個見義勇為的“英雄”。誰他娘的在和歹徒搏斗時還想著會不會防衛(wèi)過當(dāng)？不過，我也不后悔，誰叫咱那時是個二百五的熱血青年呢？

小茵聽后，也倒了小半杯白酒，淚光瑩瑩地舉著酒杯說：軍哥，小妹敬你一杯，干！

小雨也倒了小半杯白酒說：還有我，敬軍哥一杯，干！

十

“姐妹飾品店”開張了。

店鋪位置也在伊甸園區(qū)西部人口稠密的街區(qū)，距離金棍兒的金月亮超市不遠(yuǎn)。這個店鋪不大，是當(dāng)?shù)乩献襞R街的二層明清風(fēng)格的民居改造而成的，只有八九平方米。小茵小雨想開店，可是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地方，金棍兒是伊甸園區(qū)的老門戶，又經(jīng)商多年，眼睛活，耳朵靈，門路廣，一聽說這家原來經(jīng)營童裝生意的老板盤下了一家更大的店鋪，這個店鋪要退租，就趕忙找到房東聯(lián)系。房東見是金月亮超市的金老板作保，知根知底的，不但同意，而且在租金上也是十分優(yōu)惠，每月一繳，不必預(yù)付半年的租金。金棍兒立馬替小茵小雨繳了第一個月的租金。經(jīng)過簡單的裝修改造，軍棍兒幫著起了店名，又幫著在區(qū)工商管理局辦好了經(jīng)營許可證等相關(guān)手續(xù)，陰歷六月初六這一天熱熱鬧鬧地開了張。

姐妹飾品店開張后的生意不算火爆，但是由于定位好，在人口稠密的伊甸園區(qū)又是頭一家，加上正是大中小學(xué)放暑假的時候，來的顧客還是漸漸多了起來。顧客們來到這里，隨便花上兩元零錢，買上一件物美價廉的東西，自己合適用就用，不合適用了，就是送人也是一件“小惠落人情”的事兒，因此，只有很少顧客空著手出去。小茵小雨人長得清清爽爽，待人又和氣，嘴巴說得也甜，還真吸引了不少回頭客。她倆在金棍兒金月亮超市臨時打工的那陣子，就因為待人誠信和氣，贏得了不少顧客的好感，貨物的銷售量也比以前多出許多，要不是她倆一門心思開這個飾品店，金棍兒還真想把她倆留下。

這天，下了一陣子大雨，街面上顯得有些冷清。

小茵小雨在店里沒有顧客照應(yīng)，想到軍棍兒他們有些日子沒來了，說實在的，還真有些想念他們。能夠順利開這個店，還真多虧他們幫助。小茵小雨把在市里開了飾品店的消息，打電話分別告訴了家里，兩家人也都是歡歡喜喜的，一些關(guān)于她們不好的流言蜚語也都煙消云散了。想到該給軍哥打個電話了，小茵就撥通了他的手機(jī)：

小茵甜甜地說：喂，軍哥，我是林小茵。

軍棍兒說：想哥哥啦？

小茵說：我和小雨還真的想你，剛才還念叨你呢！你在哪兒？

軍棍兒說：單位組織旅游，我在大連，現(xiàn)在就在海濱，明天去棒棰島。

小茵說：真羨慕死了，整天飛來飛去的，好好開心地玩吧！

軍棍兒說：人是地行仙嘛！你們的生意咋樣？

小茵說：托哥哥們的福氣，還不錯。軍哥，等你回來，我和小雨作東，請幾位大哥還有金叔喝酒，可一定要給個面子。

軍棍兒說：中。

電話剛剛掛斷，白棍兒笑嘻嘻地走進(jìn)了店里說：路過這里，進(jìn)來看看，歡迎不歡迎？小茵和小雨又是沏茶又是點煙，顯得十分親熱。小茵說：咋不歡迎呢？才剛還和軍哥通話說起你們呢，剛放下電話，你就來了。

白棍兒說：軍哥在大連故地重游呢。

小茵說：故地重游？

白棍兒故作驚訝地說：怎么？你們不知道？

小雨說：知道啥？

白棍兒眉飛色舞地講了軍棍兒在大連海濱邂逅陸思思的故事后，感嘆著說：后來這個陸思思成了著名的作家，其中有一個短篇小說寫得就是這段故事，名字叫《海之戀》。哎，我在軍哥那里還看見過陸思思的照片，除了膚色稍微黑一些，模樣兒有些像小茵，還真是個美人胚子。軍哥命里犯桃花，好事咋都叫軍哥遇上了？小茵聽了白棍兒講的故事，心里起了些微妙的變化。

十一

軍棍兒坐火車回來的那一晚，小茵做了兩個怪夢。

她先是夢見自己和小雨開的姐妹飾品店大門上的木匾掉了下來，砸在了軍棍兒的頭上，砸得他頭破血流，血流了一地，然后軍哥不見了，急得她在夢中“軍哥，軍哥”地直喊。還是小雨推了推她，她才知道是一場夢。

沒過多久，她又做了一個夢：在一個熱鬧的兒童游樂場，她遇見一個小男孩兒，那男孩兒眉眼幾乎和軍哥一模一樣，鬧著要坐旋轉(zhuǎn)的電動大木馬，她看見男孩兒開心的坐在旋轉(zhuǎn)的木馬上，喊她媽媽。小茵在夢里還在納悶：乖乖，我啥時候變成媽媽了？

軍棍兒下了火車，也沒有回家。他給小茵小雨捎回一對碗口大的海螺，淺粉色花紋的外殼，瓷一樣白的內(nèi)胎，分別裝在兩個漂亮的盒子里。

燒烤大排擋還是那樣熱鬧。

他們找了一處偏僻一些臨著池塘的排檔桌，金棍兒坐了上位，軍棍兒和白棍兒一左一右坐北朝南坐下，小茵小雨對著他倆坐著。沒過多久，涼菜燒烤就陸陸續(xù)續(xù)上來了。小茵倒?jié)M酒，舉了起來說：第一杯酒感謝金叔和兩位大哥，我和小雨能有今天，全靠金叔和兩位大哥關(guān)照，我和小雨先干為敬！小茵又滿上第二杯，端起來說：第二杯為軍哥接風(fēng)洗塵，感謝軍哥大老遠(yuǎn)從大連給我和小雨捎回來漂亮的海螺，干！

白棍兒說：還有我呢！

小雨搶過酒瓶，斟滿酒說：第三杯我來敬。感謝上次我爹來市里看病時白哥的關(guān)照！來、來、干！

三杯酒下肚，小茵和小雨臉色都是紅潤潤的。尤其是小茵，想起了昨天那兩個怪怪的夢。

小茵的夢竟然應(yīng)驗了。

第一瓶酒喝完，第二瓶剛剛打開，小茵小雨穿過人聲嘈雜的大排擋去了洗手間，回來的路上，卻遇到了麻煩。幾個啤酒喝得暈暈乎乎的小流氓，看見倆美女從身邊路過，其中一個小流氓突然站了起來，拉住小茵的胳膊說：小姐，陪哥們兒喝一杯咋樣？

小雨一看遇上麻煩，趕快向軍棍兒這邊跑了過來。

小茵氣惱地說：放手，我不認(rèn)識你。

小流氓說：你不就是那個洗浴城的小姐嗎？

小茵說：你認(rèn)錯人了。

小流氓說：別以為你換了衣裳，我就不認(rèn)識你了。哥們兒，我就是在她身上失去了寶貴的“處男”身份的。幾個正在喝酒的小流氓一哄而笑。這時候，軍棍兒聽到小雨的呼喊，快速奔跑過來，拉過小茵，擋在了前面。

軍棍兒盯著他說：小兄弟，喝多了吧？

小流氓說：大叔，我喝多干你啥事兒？

軍棍兒說：看在我的面子，放了她，咱各喝各的酒。

小流氓撒野說：你面子頂個屁，你算哪一棵濫蒜？

軍棍兒說：別找不自在，我他媽的在江湖上胡混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一對羊蛋里面滴溜晃蕩著呢？

小流氓一聽說：你他媽的敢罵我！說著操起了啤酒瓶輪了過來。

有福不是禍，有禍躲不過。軍棍兒見動真的了，左手向上一擋，右勾拳照著小流氓的肋骨揍去，當(dāng)即把他打倒在地。其他食客一看真的打起來了，紛紛躲避，大排擋的老板也趕緊撥打了110報警。那幾個小流氓看見自己的兄弟吃了虧，也一哄而上。軍棍兒并不懼怕，飛起一腳，踢到一個，沖出左右直拳，又打中兩個。這時，白棍兒也趕了過來，把一個小流氓按翻在地。金棍兒見打起來了，拉著小茵小雨上了汽車，關(guān)好車門，然后也迅速跑了過去，扭住了率先尋釁的小流氓?；靵y中，軍棍兒頭頂被小流氓砸了一啤酒瓶，幸好砸得不重。幾個巡警來了，把參與打架的4個小流氓帶上了警車，并說讓軍棍兒白棍兒一起去作個詢問筆錄。

誰知，到了位于市郊的亞當(dāng)路派出所，形勢卻發(fā)生了變化。

那4個人原是派出所掛了號的小流氓，都還是年滿不到18歲的未成年人?？紤]到斗毆事件是由他們引起的，派出所依照《治安管理處罰條例》第2章第9條，對他們做出了批評教育，并由作為監(jiān)護(hù)人的家長，負(fù)責(zé)繳納治安處罰金和賠償大排擋老板的經(jīng)濟(jì)損失。這4個小流氓當(dāng)晚就被繳了罰金和賠償金的家長領(lǐng)了回去。斗毆的另一方，白棍兒參與情節(jié)較輕，經(jīng)過批評教育，不予處罰；軍棍兒是主要參與者，違反了《治安管理處罰條例》第3章第19條第3款的規(guī)定，給于治安拘留7天的處罰。

軍棍兒當(dāng)然不服，對向他宣讀治安處罰決定的民警說：我沒有錯，為啥要拘留我？

民警說：你立過軍功，又是國家干部，為倆小姐打架，值不值？

軍棍兒說：她們現(xiàn)在不是小姐。就算是小姐，小姐也有做人的尊嚴(yán)吧？總不能隨隨便便讓小流氓欺負(fù)吧？

民警說：你說的有道理，我也不和你爭辯。不過你要是真的不服，可以根據(jù)《治安管理處罰條例》第4章第39條的規(guī)定，5日內(nèi)向上一級公安機(jī)關(guān)提出申訴，這是你的權(quán)利。

軍棍兒辯解是辯解，可是身不由己，也無可奈何。后來，白棍兒和金棍兒找到區(qū)公安分局的一個朋友說請，軍棍兒被治安拘留的事情也不再通知單位了，拘留期也由7天改為3天，被送到城南地臨河邊的一個拘留所。

十二

軍棍兒從看守所出來的前一天晚上，下了一場透雨，天氣涼爽了許多。

第二天，小雨她爹一大早急急地打來電話，說是小雨她娘在玉米地里除草時突然栽倒地上，正在鄉(xiāng)醫(yī)院輸液治療，小雨她娘在醫(yī)院不停地念叨小雨，要小雨快點回去一趟。小雨趕忙收拾好東西，對小茵說：小茵姐，今天軍哥出來，我不能去接他了，你替我說聲對不起，我現(xiàn)在買點東西就趕快回去，估計得兩三天，店里的事兒也請你多費心了。說罷，就急匆匆地走了。

小茵魂不守舍地熬了整整一天。

黃昏時，白棍兒打來手機(jī)，說是要不要一起去接軍哥出來，小茵說：白哥，我想一個人去接軍哥，你和金叔說一下，別問為什么了。

軍棍兒被接到了小茵家里。

小小的客廳里收拾得整整齊齊，小圓桌上擺放著酒菜。軍棍兒見只擺了一對椅子，捏了一塊肉扔進(jìn)嘴里，問道：小雨呢？就咱倆？小茵說：軍哥，小雨家里有事，回老家了。今天，妹子單獨給你接風(fēng)。哎，你別急，先去沖個澡，說著把他推進(jìn)了洗手間。

天漸漸黑了，小茵點亮一對紅燭，軍棍兒也從洗手間出來，笑著說：這么隆重啊，紅蠟燭，還有紅酒。

小茵眼里閃爍著紅光，溫軟地說：哥，你喜歡妹子嗎？

軍棍兒點了點頭。

小茵目光灼灼地看著他，解開了上衣的紐扣……

軍棍兒仿佛在波涌浪起的大海上，身子隨著海浪顛簸搖蕩。小茵閉著眼睛，隨著一陣陣的潮起潮落，身子一會兒擰緊，一會兒放松，反反復(fù)復(fù)。

軍棍兒天亮醒來時，靠在床上抽了一支煙，在一片紙上寫了點什么，他看了看，又搖了搖頭，好像不滿意，然后揉成了紙團(tuán)，隨意地丟在了紙簍里。

軍棍兒在小茵的催促下起了床，吃了小茵做的早飯，離開小茵的住處回到單位上班，然后回家，面對周媛的抱怨，軍棍兒胡亂搪塞了幾句，然后一笑了之。白棍兒和金棍兒一起為軍棍兒準(zhǔn)備的壓驚酒宴也照常進(jìn)行，他們照樣叫了小茵，不過對小茵單獨為軍棍兒“接風(fēng)”的事兒，卻心照不宣，只字不提。

生活有常態(tài)，也有慣性。在城東南承包果樹園的老董知道戰(zhàn)友軍棍兒“勇斗一群小流氓”，卻被治安拘留的事情，執(zhí)意要讓軍棍兒帶著哥們兒、女朋友們一起到他那里輕松消閑一番，他并且建議說，這里水庫的水，別提多清澈了，游游泳也是不錯的。老董還說吃的喝的，也全包了，你們各自帶上游泳衣就行。軍棍兒天生性情是好動不好靜，在家閑了兩天就坐不住了，加上老董確實是一番美意，也就一口答應(yīng)了。

星期五這天下午，金棍兒照舊開著車，就近接著小茵小雨，然后接著了白棍兒。白棍兒原先還想像上次一樣坐在后排，金棍兒說后位還是給你軍哥留住吧，白棍兒也就知趣地坐在了副駕駛的座位，軍棍兒在區(qū)土地局前面的大路口上了車，挨著小茵坐著。汽車載著他們向城東南方向駛?cè)ァ?/p>

也就是不到半個小時的功夫，金棍兒開車來到水庫，老董已經(jīng)等在那里。老董接住軍棍兒他們，把他們領(lǐng)到水庫閘門上游兩三里的地方，這里有一小片灘地，水面看上去比較平緩，距離岸邊大約500米的地方有一個小島浮出水面。幾個人在一個廢棄的小房里，分男女換好了泳衣。軍棍兒一個猛子扎了下去，待到露出水面，已經(jīng)快要接近小島了。金棍兒、老董也接著下了水，采用自由泳的泳姿快速向小島游去……

小茵小雨有些遲疑，小茵怯怯地對還沒有下水的白棍兒說：白哥，我和小雨不會游泳，就坐在岸邊看你們游吧。

白棍兒說：那不等于白來了嗎？

小雨說：那，咋辦？

白棍兒說：要不這樣吧，我在岸邊給你們探探水深，你們就在淺水區(qū)玩玩水吧。

夕陽在湖面斜斜地拉出一道紅艷艷的影子，整個湖面泛著金色波光。軍棍兒最先游到小島上，待他轉(zhuǎn)過頭來，看見白棍兒也丟下小茵小雨游了過來，似乎覺察到一絲不祥的預(yù)感，他又下了水，向小茵小雨她們游去。正當(dāng)他回游了快一半兒的時候，小茵小雨她們出現(xiàn)了意外情況：本來，小茵小雨是順著湖岸立在齊腰的水面玩水，一會兒，變成了一個人拉著另一個人的手練習(xí)蛙泳的蹬腿動作，由于蹬腿帶來的推力，站立的人免不了要向后移動腳步，麻煩就出在站立的那個人身體發(fā)生了轉(zhuǎn)向，開始背對著湖水了。軍棍兒一看不好，小茵小雨就落入了深水區(qū)域，倆人也顧不上喊救命，就你按住我浮起來，我又按著你浮起來。軍棍兒回頭沖白棍兒大喊了一聲“快來救人”，就急急忙忙以最快的自由泳向小茵小雨游去……

他氣喘吁吁地游到倆人身邊，奮力把倆人拉扯開，然后踩水把小雨送到了岸上。接著又撲向水里時，小茵已經(jīng)開始下沉，軍棍兒游到小茵下沉的地方，一個猛子扎下去，在水里抓住了小茵，奮力地向上托舉著她——也許就是這個托舉的動作害了他，小茵得救了，而軍棍兒由于體力消耗太大，迅速地滑向深處。

十三

令人遺憾的是，軍棍兒舍身救人的“英雄事跡”并沒有打動新聞媒體。他們對某些細(xì)節(jié)卻提出了質(zhì)疑：焦點集中在了他和那兩個姑娘的關(guān)系上，如果是素不相識的人，那就是一個完美無缺的感人故事，和從冰窟窿里救出朝鮮小孩的羅盛教也差不多了；退一步說，如果是年齡相仿的朋友，在人性的挖掘上也可以有一定的深度。問題是，在當(dāng)今社會不少國家干部紛紛包養(yǎng)“小蜜”的不良風(fēng)氣下，他作為副科級公務(wù)員和那兩個姑娘的關(guān)系，就有了一些不可回避的疑點。據(jù)說，有個消息靈通的記者還打探到，那兩個分別叫林小茵田小雨的姑娘，曾經(jīng)是某個按摩洗浴城的小姐。稿子終于被總編壓了下來。

稿子雖然被媒體壓了下來，但是在遺體告別儀式上，局長的悼詞里還是充分肯定了軍棍兒的一生：對他當(dāng)年慷慨從軍、報效祖國、勇立三等功的亮點給與了高度的評價；甚至對他勇斗歹徒、救下陌生姑娘的行為也給與了充分贊揚，并且對他在工作單位不爭名利、團(tuán)結(jié)同志、敬業(yè)無私的品德也給予積極肯定，口氣莊重地稱贊他是“好兒子、好戰(zhàn)士、好丈夫、好同志、好朋友”。

軍棍兒的遺像懸掛在花圈和鮮花正中，高高在上地看著黑壓壓的人群，聽到局長大人慷慨大方地一下子弄出這么多贊美的語句，似乎仍然帶著他生前慣有的嘲諷的神情。

作家陸思思聞訊后，還專門寫了一篇懷念文章，發(fā)表在一家很有影響的報紙上；失去了軍棍兒，白棍兒也覺著人生的意趣頓減，整天窩在家里寫禪宗意味很濃的舊體打油詩；金棍兒仍然做他的生意，因為開車的緣故，完全戒了酒；老董照舊經(jīng)營著他的果園，也看破世事似的，多了一些隱士的風(fēng)度。小茵小雨仍舊開著她們的姐妹飾品店，托著軍棍兒的福，生意一直不錯。

小茵在家里打掃衛(wèi)生時，意外發(fā)現(xiàn)了那張揉皺的紙團(tuán)，她打開一看，只見上面分行寫著一首詩：

保護(hù)一只受傷的知更鳥，返回巢中，我就不虛此生。

小茵細(xì)細(xì)地品味著詩中的意思，又一次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惹得小雨也和她抱在一起哭得黑天昏地……后來，小茵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查找到這首詩的真正作者，原是美國的一個女詩人，名字叫狄金森。這是軍哥給她留下的唯一的墨跡，她細(xì)心地擺弄平展了，裝裱在了一個小小的鏡框里。

第二年春天，小茵順利生下了一個眉眼極像軍棍兒的男嬰。孩子養(yǎng)到一歲多的時候，周媛知道了，以養(yǎng)母的身份領(lǐng)養(yǎng)了這個孩子，小茵從此對周媛則以大姐相稱。

再后來，小茵小雨各自成了家，在這個城市里扎下了根。

責(zé)任編輯 王小朋

實習(xí)編輯 劉水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