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安德烈耶夫+譯/金東升
1
日近黃昏,兩個人還在走著,聊著,沒有察覺時間的流逝,也沒有留意腳下的道路。前方一座平緩的山丘上,小樹林愈發(fā)昏暗,暮光照耀下的樹枝化作熊熊燃燒的火炭,將空氣燒灼成了熾熱的金色塵埃。太陽如此明亮,仿佛近在咫尺,周圍的一切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這輪紅日,模糊了路面的輪廓。行人的眼睛感到刺痛,不由得背過身去——眼前的一切瞬間暗淡,變得靜謐、細微而清晰。遠處,在一俄里開外的地方,血紅的暮光落在高挺的松樹上,緩緩穿過綠蔭,如同一根在黑暗中燃燒的蠟燭;余暉鋪滿前方的道路,路上每一塊石子都投射出長長的黑影,姑娘的頭發(fā)也染上了一層金紅色的光暈。其中一綹纖細的卷發(fā)被風(fēng)吹拂起來,在空中飄揚、舞動,交織成一張金色的網(wǎng)。
天色漸暗,可兩人的交談絲毫也沒有受到影響——仍舊吐字清晰,態(tài)度誠懇,語氣輕柔,將愛情的魔力、美好與雋永娓娓道來。他們正值少年:濟諾奇卡年僅十七,而涅莫韋茨基也不過才長她四歲。兩人都是學(xué)生:一個是中學(xué)生,身著素雅的棕色裙子;一個是大學(xué)生,套著漂亮的工學(xué)院校服。人如其言,他們渾身都洋溢著青春、美好而又純潔的氣息:苗條柔美的身材,矯健輕盈的步態(tài),清脆嘹亮的聲音。再普通的話語從他們嘴里說出來,都會顯得沉靜而溫柔,讓人仿佛置身于寂靜的春夜,能感受到昏暗原野上靜靜消融的積雪和潺潺淌涌的溪流。
他們在一個陌生的岔路口拐了彎,影子逐漸變細、拉長,腦瓜看起來還有些好笑。倆人一會兒分開走,一會兒又并排走,影子從側(cè)面看變成了一條細長的帶子,像是一棵白楊樹。但他們只顧著說話,注意力全然不在影子上。他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姑娘的臉龐,粉色的余暉將它襯托得格外美麗。而她卻低頭看著路面,用雨傘輕輕推開小石子,一會兒觀察自己在棕色裙底下的步伐,一會兒又打量起尖尖的鞋頭。
眼前出現(xiàn)了一條溝,里面積滿了淤泥,溝邊還被人踩塌了。他們旋即停下。濟諾奇卡抬起頭,擔(dān)憂地四處張望,問道:
“您知道我們這是在哪兒嗎?我從沒來過這兒?!?/p>
他仔細地查看了一下四周。
“我知道啊。翻過這座小丘就能進城了。把手遞給我吧,我來幫您?!?/p>
說著便伸手去拉她。說起來他的手跟女人一樣纖細白皙,一看就沒干過什么粗活。這會兒,濟諾奇卡卻來了興致,很想自己跳過這條壕溝,很想一邊跑,一邊喊:“你來追我呀!”但她還是忍住了,感激地微微低頭,膽怯地把一雙胖乎乎、軟綿綿的手遞過去。他不由得想要握疼這雙顫抖的小手,但到底也忍住了,只是彎下身子,恭敬地接過她的手;當(dāng)姑娘向上一躍微微露出大腿的時候,他還禮貌地扭過臉去。
他們又開始一邊走一邊說話,但這回滿腦子都是兩人牽手那刻的幸福感受。姑娘還在回味男孩手掌和手指間的燥熱;她很高興,略帶羞怯;而他此時也想著那雙軟綿溫柔的小手,看著她朦朧的腿部輪廓和一雙可愛的小鞋子,穿著這雙鞋子總是顯得她既天真,又溫柔。白色短裙和纖細大腿的畫面總在他腦海中浮現(xiàn),揮之不去。這種想法使他深感不安,下意識地努力去克制自己不去想它。于是他又輕松起來,覺得暢快又自由,不由得想要唱歌,把手伸向天空,喊道:“跑呀,跑呀,我會追上您的。”這句古老的情話,讓人仿佛能看到一對情侶在寂靜樹林里、在轟鳴瀑布間互相追逐、嬉戲。
這些想法讓他心里泛起了一種莫名的傷感。
細長又奇特的影子消失了,路上的灰塵變得冰冷、昏暗。但是這些變化他們并未發(fā)現(xiàn),仍舊熱切地交談。在講到優(yōu)秀的文學(xué)作品時,那些為了純潔的感情而墜入愛河、飽受煎熬、甚至失去生命的光輝形象縈繞在他們的眼前。不知為何又想起了一些詩句,想起了由和諧的音律刻畫出的苦樂交織的愛情。
“您能記起這些句子的出處嗎?”涅莫韋茨基問,“我喜歡的人又跟我在一起了,一句話沒說,我向她隱瞞了我所有的憂傷、溫柔、愛意……”
“不,”濟諾奇卡回答,而后又若有所思地重復(fù)道:“我所有的憂傷、溫柔、愛意……”
“我所有的愛意?!蹦f茨基情不自禁地附和。
他們又開始回想。想起了那些姑娘,她們穿著黑色修道服,孤獨而憂郁地站在灑滿秋葉的公園里,在不幸中仍能保有期待,如同百合花一般純凈。他們又想起了那些男人,他們高傲、剛毅,在折磨中追求維也納式的冷漠愛情。盡管這些人物形象都是傷感的,但是這樣的傷感反而為愛情增添光輝。愛情在他們面前廣闊如天地,光明似太陽,華美無比、強大非凡。
“您會為所愛之人去死嗎?”濟諾奇卡問,低頭看著自己稚嫩的小手。
“我會?!蹦f茨基斬釘截鐵地回答,真誠地看著她,“那您呢?”
“我也會,”她沉思起來,“要知道為所愛之人而死是一種幸福。我也想為所愛之人而死?!?/p>
他們的目光相遇,眼神清澈、沉靜、友善,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濟諾奇卡停下來了。
“等一等,”她說,“您的上衣上有根線?!?/p>
她放心地把手伸向他的肩膀,用兩根手指頭小心翼翼地拽下了線頭。
“哎!”她嚴肅地問道:“您怎么這樣蒼白、這樣瘦削啊?是太過勞累嗎?可別把自己弄得這么疲倦。”
“您有一雙湛藍的眼睛,眼中還有光點,就像火花?!彼f道,認真地注視著她的眼睛。
“而您的眼睛是黑色的。不,是褐色的,溫暖的。眼中……”
濟諾奇卡還沒說出他眼中有什么,就轉(zhuǎn)過身去了。她的臉漸漸泛紅,眼中透著窘迫和膽怯,嘴角卻不自覺地微微上揚。她開始向前走,卻聽到涅莫韋茨基滿意的笑聲,只好又停下了腳步。
“瞧,太陽落山了!”她發(fā)出了憂愁的驚嘆。
“是啊,落山了。”他也突然感到一陣傷感。
光熄滅了,影子也消失了,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暗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那些曾經(jīng)被熾熱的太陽閃耀的地方如同已是烏云悄升,淡藍的天空也逐漸被吞沒。厚重的烏云翻騰著,碰撞著,可怖的輪廓緩慢而陰郁地變幻,化作一只只被叫醒的怪獸,某種無情的恐怖力量驅(qū)使著它們向前移動。而那些淺色的纖維狀的云朵,如同受驚一般,在空中孤單地飄來飄去。
2
濟諾奇卡的面色煞白,唇色血紅,瞳孔悄然擴大,目光黯然,低聲說道:
“我很害怕。這里太靜了。我們迷路了嗎?”
涅莫韋茨基皺了皺濃眉,探尋地打量一下四周。
日落西山,冷風(fēng)吹拂,她似乎心有不悅,很是冷淡;放眼望去,灰暗的原野上滿是低矮的垂倒的小草、塵土密布的溝壑、山丘和坑洼??油莺芏?,小小的陡峭的深坑里長滿了匍匐的小草;寂靜的夜色悄然降臨;以前興許還有人在這兒活動,可現(xiàn)在他們也不在了,讓這個地方顯得更加空曠凄涼。周圍隱隱約約有一團淺紫色的冷霧在飄動,松林佇立,好像在等待著被遺忘的坑洼向它們說點什么。
涅莫韋茨基抑制著內(nèi)心不斷翻涌的焦慮,說道:
“不,我們沒有迷路。我認路。我們得沿著這片原野走,再穿過那片小樹林。您害怕了嗎?”
她勇敢地笑了笑,回答道:
“不?,F(xiàn)在不害怕。但是需要盡快回家——去喝茶?!?/p>
他們隨即快步朝前走,但是很快又慢了下來。盡管沒有環(huán)顧四周,卻依然能感覺到高低不平的原野那令人壓抑的敵意。仿佛有幾千雙呆滯的眼睛盯著他們,這種感覺使他們相互靠近,回憶起了童年?;貞浭侨绱嗣篮茫抢镉兄髅牡年柟?,青翠欲滴的樹葉,甜蜜的愛和幸福的笑。好像這不是生活,而是明朗柔和的歌曲,而他們就是這首歌曲中兩個小小的音符:一個音符嘹亮、清晰,就像水晶玻璃發(fā)出的清脆聲音,另一個音符則稍顯低沉,卻不失洪亮,就像鈴鐺發(fā)出的聲音。
不遠處能看到兩個女人坐在深坑旁:一個盤腿而坐,一面聚精會神地往下看,一面稍稍提起頭巾,散開蓬亂的長發(fā);只見她拱著背,將印有蘋果大花的蝴蝶結(jié)短衫輕輕往上扯;沒有看路人們一眼。另一個則把頭向后一仰,半倚半臥;她的臉盤寬大又粗糙,活像個男人,眼底突出的顴骨上還各有兩個紅褐色的斑點,像是新擦的傷痕。她看起來比前一個女人還臟,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兩位路人。當(dāng)他們走過的時候,她突然用男人般低沉的嗓音唱起歌來:
“只為你啊,我的愛人,
我,才會似香花一樣綻放……”
“瓦麗卡,你聽見了沒有?”她對沉默不語的女友說。女友默不作答,她卻高聲又粗魯?shù)卮笮ζ饋怼?/p>
涅莫韋茨基認識這兩個臟兮兮的女人,在她們還穿著華麗漂亮衣服的時候,就跟她們熟識了。而現(xiàn)在她們從他眼前溜過,沒留下絲毫痕跡,就這樣消失了。但是當(dāng)自己棕色的樸素的連衣裙快要碰到她們的時候,濟諾奇卡卻感覺某種充滿敵意的、卑微又惡毒的東西瞬間闖入內(nèi)心。好在過幾分鐘這種感覺又消失了。這時兩個人如同云影一般,快速地掠過金色的草地,追了上來,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一個男人,戴著有檐便帽,身著西服上衣,可是卻光著腳;還有一個臟兮兮的女人,明明看見了他們,卻好像沒有感覺到他們的存在。視線不太清楚,濟諾奇卡只好長時間地注視著這個女人,結(jié)果卻使她略感驚奇——為什么她穿著薄裙子,好像這濕漉漉的裙子包住了雙腿,貼在大腿上,下擺沾上了一大團稀泥。單薄又骯臟的下擺抖動著,透露出她心中那種不安、痛苦、恐懼而絕望的感覺。
他們再次啟程,又開始交談。烏云跟在他們身后,投下透明的、悄然靠近的影子。從烏云的縫隙里灑下黃銅色的光點,沉重的烏云悄然壓向明亮的、塵土飛揚的道路。不知不覺地夜幕愈發(fā)黑暗了,黑得讓人難以置信,你會覺得,天還是這天,可它現(xiàn)在卻像一個垂死的病人,奄奄一息。他們說起總在夜間出現(xiàn)的種種可怕的感覺和念頭,它們不會在你睡不著的時候制造任何聲響來打擾你,卻像在黑暗中潛伏的多眼巨獸,死死地貼著你的臉。
“您能想象得到是什么嗎?”濟諾奇卡問道,一面把胖乎乎的手貼在額頭上,緊緊地瞇上眼睛。
“不能。無邊無際……不?!蹦f茨基回答,也閉上了眼睛。
“我有時候能看見。第一次看見它,還是在我小的時候呢。好像是大車。停著一臺、兩臺、三臺大車……一直停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無邊無際,全都是車,車……很可怕?!彼哙铝艘幌?。
“但是為什么是大車呢?”盡管不高興,涅莫韋茨基還是笑了笑。
“不知道。大車。一臺、兩臺……無邊無際?!?/p>
暮色愈濃,他們頭上的烏云已經(jīng)飄過去了,好像在前面看著他們蒼白、低垂的臉。又冒出許多衣衫襤褸、臟兮兮的女人們漆黑的身影,好像未知的外力把她們從深坑里給拋了出來,她們濕漉漉的下擺忐忑地擺動著。一會兒獨自一人,一會兒又三三兩兩地出現(xiàn)。她們高喊著,在冰冷的空氣中發(fā)出恐怖的、孤寂的聲音。
“這些女人們是誰?她們這么多人是從哪兒來的?”濟諾奇卡膽怯地低聲問道。涅莫韋茨基知道這些女人們是誰,他們來到了一個危險而又可怕的地方,盡管內(nèi)心非常害怕,他還是平靜地回答:
“我不知道,也不需要談?wù)撍麄?。瞧啊,馬上就要進入這片小樹林了,很快就能入關(guān)進城了。哎呀,都怪我們出來得太晚了?!?/p>
他說:“我們出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四點了,很晚了?!边@話讓她覺得有些好笑。她看了看他,嘴角上揚。卻發(fā)現(xiàn)他的眉毛沒有舒展開,于是她安慰地說道:
“我們快點走吧。我想喝茶。森林已經(jīng)很近了?!?/p>
“我們走?!?/p>
當(dāng)他們走進森林,他們頭頂?shù)臉渖宜坪踉谇那南嘟?,周圍一下子變得黑暗起來,但是卻讓人覺得很舒適,很平靜。
“把手遞給我?!蹦f茨基建議道。
她猶豫不決地遞過手去,兩個人的手輕柔觸碰,好像驅(qū)走了黑暗。他們的手一動不動,卻沒有緊握在一起,濟諾奇卡甚至從伴侶跟前稍稍地移開一些。但此刻他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雙手觸碰的感覺之中。于是倆人又不自覺地想要談?wù)搻矍榈拿利惡蜕衩?,但他們不想用聲音打破這樣的靜謐,于是開始用目光交流。他們想著應(yīng)該看點什么,卻沒有做出決定。
“瞧,又來人了!”濟諾奇卡高興地說。
3
在一塊光線較亮的空地上,有三個人坐在一個空瓶子旁邊,沉默不語,期待地看著走近的路人。其中一個刮過胡子,像個演員,笑了起來,吹著口哨,好像在說:
“啊喲!”
涅莫韋茨基心慌意亂,十分不安地停了下來,但這時,好像被誰從后面輕輕地一推,他竟徑直走向在小路旁坐著的人們。三個人等待著,目光慢慢暗淡,呆滯無神,非常可怕。他惶惶不安,盡管從這些人的沉默中察覺到了危險,卻仍舊試圖親近這些神情憂郁、衣衫襤褸的人,想要表明自己的無助,喚起他們的同情。他問:
“從哪里可以通往關(guān)卡啊?這里嗎?”
但他們沒有回答。刮過胡子的人打著嘲笑的口哨,其他的兩個人則沉默不語,表情凝重而可怕,只是死死地盯著濟諾奇卡。這群醉漢,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他們也渴望愛,也有破壞欲。這時,一個兩頰緋紅的胖子,用胳膊肘支著欠起了身,然后像一頭笨熊那樣用腳掌支撐著站了起來,還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他的同伴們匆匆地瞧他一眼,隨后又開始死死地盯著濟諾奇卡。
“我很害怕?!睗Z奇卡從唇縫里擠出幾個字。
雖然什么都沒有聽清,涅莫韋茨基還是能從她緊握的雙手里讀懂她的恐懼。沒有察覺到這無法抗拒的宿命,他盡力保持沉著,隨即平穩(wěn)而堅定地邁開雙腿。三雙眼睛越來越近,目光閃爍,在背后停了下來。“跑吧”,涅莫韋茨基想,自己又跟自己說:“不,不用跑?!?/p>
“這小伙子簡直像個病鬼,看著真叫人難受?!弊牡谌齻€禿頂、留著稀疏的紅褐色胡子的人說道?!靶」媚锏惯€不錯,愿上帝保佑大家。”
這三個人有點不情愿地笑了起來。
“伙計,等等,我要說兩句話!”一個高個子用低沉的聲音說道,一面看了看他的同伴。
那些人挺了挺身子。
涅莫韋茨基繼續(xù)走著,沒有看他們。
“當(dāng)別人求你的時候,你得等一等。”紅胡子說道,“不然的話,你可就要挨揍了?!?/p>
“他們跟你說話呢!”高個子高聲喊道,跳了兩步追上了涅莫韋茨基和濟諾奇卡。
說著便將一只又大又重的手放在涅莫韋茨基的肩上,搖晃起來。涅莫韋茨基轉(zhuǎn)過身,只看到一雙睜圓的、凸出的、可怕的眼睛。離這眼睛太近了,就像是通過放大鏡看它們,能清楚地區(qū)分眼白上的紅血絲和睫毛上略帶黃色的膿。他松開濟諾奇卡僵住的手,把手插進兜里,開始嘟噥起來:
“錢??!拿著這些錢。我很樂意給你們錢。”
凸出的眼睛更圓了,更加明亮。當(dāng)涅莫韋茨基將目光從他們身上移開的時候,高個子稍稍往后退了退,沒有掄起手臂,而是猛地從下面打了涅莫韋茨基的下巴。涅莫韋茨基的腦袋晃了一下,牙齒咯咯地響,大檐帽出溜到了額頭,掉在地上,他揮了揮手,就仰面倒下了。濟諾奇卡一聲不吭,轉(zhuǎn)過身去就開始跑,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刮過胡子的人喊了半天,發(fā)出古怪的叫聲:
“啊——啊——??!”
隨即咆哮著開始追趕。
涅莫韋茨基搖搖晃晃地跳起來,還沒來得及伸直腰板,后腦勺就遭受了重重一擊,他又倒在了地上。面前有兩個人,可他卻是一個人,體力較弱,又不擅長打架,盡管他還是堅持了很長時間,像女人那樣用指甲抓撓,因下意識的絕望而嗚咽,咬人。等到他沒了力氣,倆人就把他抬起來,弄走了;他硬撐著,但是腦袋卻嗡嗡作響,他漸漸失去了知覺,支撐的手也無力地垂了下來。最后他看到,一綹紅胡子幾乎要落入他的口中,透過胡子隱隱約約是漆黑的森林和身著淺色女短衫的奔跑著的姑娘。只見姑娘一聲不吭地跑著,跑得很快,就像之前玩的逮人游戲。刮過胡子的人邁著小碎步趕上來。然后涅莫韋茨基只感覺自己周圍一片空白,心里發(fā)慌地往下墜,整個身子咕咚一聲倒在地上,就失去了知覺。
高個子和紅胡子,把涅莫韋茨基扔進壕溝,在旁邊站了一會兒,想聽聽壕溝底下的聲音。但是他們卻不由得像濟諾奇卡所處的方向望去。從那邊傳來一陣尖細、嘶啞的女人的喊聲,突然又歸于平靜。高個子生氣地大喊:
“壞蛋!”說著便像一頭熊,折斷樹枝,徑直就跑了。
“等等我!等等我!”紅褐色胡子細聲細氣地說,跟著他跑開了。他體力很弱,氣喘吁吁;打斗中弄傷了膝蓋,他感到很氣惱,明明是他第一個提議占有姑娘,可是這下子卻落到了最后一個。他停下來,用手揉揉膝蓋,又把手指頭緊貼在鼻子底下,擤擤鼻涕,隨后邊跑邊抱怨:
“我也要!我也要!”
已是漫天烏云,漆黑靜謐的夜晚來臨了。紅胡子的矮小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之中,但過后很長一段時間還隱隱約約能聽到他一瘸一拐的腳步聲,能聽到他撥開樹葉的沙沙聲和顫抖的抱怨聲:
“我也要!兄弟們,我也要!”
4
涅莫韋茨基嘴里都是土,牙齒咯吱咯吱響。他一醒來就聞到一股污濁但并不刺鼻的土味。腦袋很遲鈍,好像灌滿了無光澤的鉛,就連翻個身都很困難;身子酸痛,肩膀痛得尤其厲害,但沒有骨折,也沒有出血。涅莫韋茨基坐下,往上看了半天,腦子里一片空白。黑色闊葉灌木從他頭頂垂下來,透過它們看見純凈的天空。烏云已經(jīng)消散了,可是一滴雨也沒下,空氣變得干燥而稀??;一彎邊緣微微透明、略顯模糊的月牙高掛在空中,散發(fā)著凄冷、孤寂的光,將近黎明才慢慢消失。朵朵白云被疾風(fēng)追趕著,小心翼翼地繞過月亮,不去遮擋它的光輝。孤單的月亮、謹慎的白云、柔和的清風(fēng),這夜間的一切似乎都被某種神秘莫測的力量籠罩著。
涅莫韋茨基忽然想起了發(fā)生的一切,但他卻無法相信。發(fā)生的一切是那樣的可怕,可怕到像是虛幻;而他在深夜坐著,從下面看著顛倒的月亮和奔跑的云彩,也覺得自己是那樣的奇怪,那樣的虛幻。于是他想,只是跟平時一樣做了一個惡夢,盡管這夢很可怕、很煎熬。而他們所見到的那些婦女,同樣也是夢。
“不可能。”他肯定地說,輕輕搖了搖發(fā)沉的腦袋,“不可能?!?/p>
他想走,便伸出手去找自己的大檐帽,卻沒能找到。帽子早就沒了,這下子他什么都記起來了;他明白了,發(fā)生的一切不是夢,而是可怕的事實。他都被嚇呆了,但很快就開始向上爬。和塌陷的土一塊掉下來,就抓住灌木叢柔軟的枝條又開始爬。
終于爬了出來,他什么都沒想就漫無方向地開始跑。跑了好半天,還在樹林里打轉(zhuǎn)。突然,他又調(diào)頭往另一個方向跑。樹枝又把他的臉刮破了,眼前這一切又變得像是夢境。涅莫韋茨基覺得,類似的情景好像在他身上發(fā)生過:黑暗、看不見的樹枝、刮破的臉……他閉上眼睛接著跑,想,反正是夢。涅莫韋茨基停下來,然后用一種難受的、別扭的姿勢徑直坐到低矮的地上。他又想起那頂大檐帽,自言自語地說著:
“這就是我的處境。真想給自己一個痛快。哪怕這只是夢,我也得這么干。”
他跳起來,又開始跑,但很快就清醒過來,開始慢慢地走,驚慌不安地想起了剛才和他們打斗的地方。森林里伸手不見五指,但有時候蒼白的月光會沖破黑暗,照亮雪白的樹干,讓他誤以為這里到處都是呆立的、沉默的人。這一切仿佛似曾相識,就像是一場夢。
“濟娜伊達·尼古拉耶夫娜!”涅莫韋茨基叫道,聲音越來越小,仿佛能得到回應(yīng)的希望也一起隨之消失了。
仍舊無人應(yīng)答。
他又走上了一條小路,想起自己曾經(jīng)來過這兒,便沿著小路一直走,找到一塊林中曠地。這一次徹底清醒了,驚恐地發(fā)現(xiàn)這一切都是真的,高喊道:
“濟娜伊達·尼古拉耶夫娜!是我??!是我!”
無人應(yīng)答。涅莫韋茨基覺得遠處應(yīng)該有一座城市,便朝著那個方向一字一頓地喊起來:
“請……救……救……我!”
依然是死一般的寂靜。涅莫韋茨基感到一股焦慮感涌上心頭,便開始嘟嘟囔囔地翻找四周的灌木叢,忽然在腳邊發(fā)現(xiàn)一縷微弱的白光。原來是濟諾奇卡。
“天哪!這是怎么了?”涅莫韋茨基沒有掉淚,卻嚎啕著跪在地上,用手輕輕撫摸躺著的人。
她赤裸的身體微微發(fā)涼,卻仍舊光滑而富有彈性,完全沒有死尸的僵硬。剛一碰到它,涅莫韋茨基就渾身發(fā)抖,慌忙把手縮了回來。
“我親愛的姑娘,我可愛的姑娘,是我啊。”他低聲說著,在黑暗中摸索她的臉。
于是,他又把手伸到另一個方向,卻又碰到赤裸的身體。不管他往哪個方向伸手,他都能碰到女人赤裸的身體——光滑又富有彈性,甚至好像被他一碰就會發(fā)熱。有時候他會猛地把手抽回來,但有時候卻會把手放在那兒,因為他覺得自己現(xiàn)在帽子也沒戴,衣服也是破破爛爛的,根本就不像個真正的人,所以他也不能把這個赤裸的身體與濟諾奇卡聯(lián)系起來。
“天呀,這是怎么了?”他重復(fù)道,但是聲音有點做作,像是刻意為之。
他摸了摸自己的心臟:心跳很微弱,但是很均勻。當(dāng)他彎腰靠近濟諾奇卡的臉的時候,仿佛能感覺到她微弱的呼吸,好像她并未陷入深度昏迷,只不過是睡著了而已。于是他又輕聲喚她:
“濟諾奇卡,是我啊。”
但一想到她短時間內(nèi)還不會醒來,他竟然感覺到一種莫名的興奮。只見他屏住呼吸,快速地看了看四周,隨后小心地撫摸她的面頰,親吻她閉著的眼睛,親吻嘴唇,她的嘴唇因他的深吻而微微張開。他突然又怕她會醒來,就猛地向后一仰,呆然不動了。盡管身體僵住不動,可在眼前這種孤立無助卻又真實可及的情況下,一種卑鄙下流卻又無法抗拒的想法竟然在他心中翻騰。涅莫韋茨基像小偷一樣膽怯謹慎,把她的連衣裙碎步扔到她身上,布料和裸體的觸感像一把鋒利的刀刺進他心里,讓他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瘋狂。他曾是一名守護者,一名斗士,他曾向周圍的森林和黑暗尋求幫助,但是森林和黑暗卻并沒有伸出援手。這里曾是野獸的狩獵場……忽然他就感覺自己已經(jīng)遠離了人性,遠離了合理的簡單生活,他在空氣里嗅到了一股強烈的獸欲,鼻孔都張得老大。
“是我??!是我??!”他毫無意義地重復(fù)道。對周圍的環(huán)境一無所知,滿腦子都是回憶——白裙子的線條,腳的陰影輪廓,還有那雙包住腳的鞋子。仔細傾聽濟諾奇卡的呼吸,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的臉,把手稍稍挪近。仔細傾聽,又把手稍稍挪近。
“這是怎么了?”他絕望地大喊,跳起來,把自己嚇了一跳。
濟諾奇卡的臉在他的眼中瞬間閃過,又消失了。他努力讓自己接受:這是濟諾奇卡的身體。他今天還同這個姑娘散步呢,她還說過什么“無邊無際”……但他到底也無法接受。他試圖找到自己內(nèi)心的恐懼,畢竟一個正常人只要想一想發(fā)生的這么多事,就會感到強烈的恐懼??墒沁@恐懼感卻并沒有出現(xiàn)。
“濟娜伊達·尼古拉耶夫娜!”他哀求著,高喊著,“為什么會這樣啊?濟娜伊達·尼古拉耶夫娜?”
但是眼前這具受盡折磨的身體仍然不言不語,而涅莫韋茨基一面斷斷續(xù)續(xù)地喊叫著,一面緩緩跪下。他哀號著,威脅說他要自殺,拉扯這躺著的人,緊緊地抱著她,指甲幾乎摳進肉里。濟娜伊達身體慢慢變得溫暖和柔軟起來,可以任他擺布了。眼前這一切是那樣的可怕、古怪又荒唐,涅莫韋茨基跳了起來,顫抖地喊著:
“救救我!”語調(diào)做作,像是刻意為之。
于是他又撲向那具不反抗的身體,一邊親吻,一邊哭泣,感覺自己面前是一個漆黑、可怕卻又誘人的深淵。他已經(jīng)不是那個涅莫韋茨基了,那個涅莫韋茨基只活在從前,而現(xiàn)在他變成了一個欲火中燒的人,殘暴地揉弄著她溫暖而又柔軟的身體,露出狡黠的微笑:
“回答呀!還是你不想?我愛你,我愛你。”
他奸笑著把睜大的眼睛靠近濟諾奇卡的臉,輕聲說:
“我愛你。你不想說話,但是你正在微笑,我都看見了。我愛你,愛你,愛你?!?/p>
他把濟娜伊達柔軟的、毫無意識的身體緊緊地貼近自己,死尸的順從喚起了他的獸欲。他搓了搓手,這一刻人性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唯一保有的只是人撒謊的能力,只聽他小聲說道:
“我愛你。我們跟誰也不說,誰也不會知道的。我娶你,你要是愿意,明天就娶你。我愛你。我吻你,你回答我,好嗎?濟諾奇卡……”
他使勁貼向她的嘴唇,感覺牙齒都快嵌到肉里了,忍著痛深深地吻下去,腦子里一片空白。他覺得姑娘的嘴唇似乎在顫抖。一閃而過的恐懼將他的意識拉了回來,在他面前劈開了一道黑色的深淵。
這深淵最終將他完全吞噬。
責(zé)任編輯 婧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