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萱 我終于有了代表作

張明萌

上世紀90年代后期，宣萱塑造的一系列帶著精英氣息的女性形象，經(jīng)由TVB的繁盛傳播給觀眾。直到年近不惑，困惑向她滾滾襲來，“演員真的適合我嗎？我要成為怎樣的人？”

宣萱的角色幾乎都有股倔勁兒?！短斓啬袃骸防锏膹堁┠涣_嘉良飾演的徐佳立綁住，掙扎許久，咬著牙血淋淋逃脫；《尋秦記》里的烏廷芳遭遇悔婚，羞愧、氣絕，頭也不回就走了；《倩女幽魂》里的司馬紅葉，即便知道玄心奧妙訣傷身，也一次次在危急時刻殺敵三千自損八百拯救眾人……

差異化的角色讓倔勁兒裹上多樣的標簽：冷靜、堅強、仗義，這些標簽隨著TVB在上世紀90年代后期的繁盛經(jīng)由翡翠臺傳播給了一大批觀眾，宣萱塑造了一系列帶著精英氣息的女性形象，她們獨立、自主、有原則，成為一代人的共同記憶。她因此躋身TVB四大花旦，并連續(xù)9年入圍TVB萬千星輝頒獎典禮（下文簡稱臺慶）最佳女主角獎五強。

角色與她本人由表及里地重合。宣萱五官硬朗、棱角分明，一對劍眉更添英氣。她常以短發(fā)示人，日常著裝也多牛仔長褲。微笑時八顆牙齒與下唇完整貼合，眉眼微微彎曲，干練中多了爽朗。良好的家教讓她修養(yǎng)頗好，她總是坐得筆直、站得挺立、走路帶風。

對于情緒，宣萱甚少克制，且釋放時極為飽滿。她大笑時聲線敞亮，嘴張得極開——在片場，她曾和搭檔比賽將拳頭塞進嘴里——從不擔心動作過大導致五官變形?！缎淌聜删儥n案IV》最后一場戲，她和古天樂分別，鏡頭還沒對準她就已經(jīng)淚流滿面。在宣萱看來，情緒化對演員幫助極大，“演戲就是在玩你的情緒?！?/p>

在TVB工作超過二十年，宣萱從未因角色憤怒，在劇組僅有的幾次不和諧都與同組演員遲到有關。對方晚到了不說“對不起”，只輕飄飄一句“昨天很晚收工睡不夠，今天就晚了”，她馬上黑著臉回：“大家都沒得睡，這不是你遲到的原因。”年輕的時候會很生氣，臉黑到傻子都能看出來?，F(xiàn)在好些了，會和對方說“你不應該遲到”，道了歉一切如常。

“對我來說，遲到一分鐘也是遲。你影響到別人，浪費了別人的時間?！边@與“答應了別人的事情一定要做完”、“欠別人的一定要還”一同成為宣萱處世最基本的原則。

幾段毫不掩飾的戀情都以分手告終。30歲時，宣萱與相戀6年的豪門男友談婚論嫁，男方要求她婚后息影做豪門太太，她拒絕，“女人就算結(jié)婚后也不能不工作，我從來沒想過嫁個有錢男人就算了?！?/p>

宣萱的面容與性格貫穿在角色中，使時代不同、職業(yè)各異的角色有了相似的內(nèi)核，帝國理工大學畢業(yè)的經(jīng)歷更讓她在應對高學歷人設時游刃有余。命運百川匯海，她在角色塑造上的成功看起來理所當然。

但她也與角色的倔強性格有不同之處，她篤信“做人啊，最要緊的是開心”，工作全憑喜好，角色重復也不去計較。起初的光芒因重復多次近乎蹉跎，待厭倦心起已年過四十。在不惑的年紀，困惑滾滾襲來，“演員真的適合我嗎？我要成為怎樣的人？”

生活并未善待她。甲狀腺出狀況，感情亦不順利，身心雙重打擊下，她迅速水腫，體重從雷打不動的100磅出頭飆升到124磅。直到合作多年的朋友當面說出：“你又肥又丑，退休了吧？”才激起她骨子里的斗志。演了那么多倔強角色，那股倔勁兒卻是第一次降臨到真實生活中。

宣萱于是退出電視屏幕5年，健身減肥，再回來已是《不懂撒嬌的女人》里的凌敏，是《使徒行者2》里的施嘉莉?，F(xiàn)在的角色她挑了又挑，戲份不一定多，但一定要豐富，嘴里柴米油鹽，內(nèi)心滄海桑田。

《不懂撒嬌的女人》播完，宣萱走到街上被人叫Mall姐，她久違地涌上一股職業(yè)榮譽感，“之前二十多年，我都沒有（代表作），《憨夫成龍》是郭晉安的（代表作），《尋秦記》是古天樂的（代表作）……代表作一定要別人叫你戲里的角色，別人叫我Mall姐，我覺得成功了。26年了，我終于有了第一部我認可的代表作?！?h3>大好時光

1995年，宣萱在《壹號皇庭IV》中飾演律師程若暉，搭檔歐陽震華飾演的余在春形容她“年輕有為，后生可畏，家境不錯，前途不可限量”，這句話用在當時的宣萱身上，是她的最佳注腳。

大學期間，宣萱回香港暑期實習，在一個旅游協(xié)會打工，負責更新每年的旅游信息給媒體和外國游客，做到第三年，煩悶與厭倦讓她確定了工作目標：不能坐辦公室。

父親在新加坡從商，母親是航空公司高管，她13歲留學英國羅丁中學。班里每個同學都有成為醫(yī)生或律師的美好理想，她沒有，她只喜歡化學。大學就讀帝國理工大學的物質(zhì)材料工程專業(yè)，每天研究的是鐵的硬度、熔點，如果沒有意外，她的畢業(yè)走向是飛機或輪船制造——總之是坐辦公室的工作。畢業(yè)后，她放棄專業(yè)，拿了張空姐申請表，準備借著職業(yè)便利周游世界。填好表，TVB的電話打過來，邀請她去當藝員。在這之前，她在街頭被星探挖掘，拍了雀巢和金沙巧克力的廣告，引起了TVB的注意。

在極短的思考時間內(nèi)，宣萱想起第一次接觸舞臺的情景：大學的中國同學會搞了個舞臺劇，邀請宣萱當托去面試，“不要我演，只是希望大家看到有人報名了能跟著報名?！泵嬖嚱Y(jié)束后她被硬分到一個角色，舞臺劇在友好協(xié)作的團隊氛圍中大獲成功，因為反響極佳，回國后還在香港加演了兩場。這讓宣萱體會到演戲的成就感。她答應了，命運就此拐向。

加入TVB后，宣萱出演的第一個角色就是女二號，該?。ā肚q情人》）女主角是當時還叫王靖雯的王菲，男主角是方中信，她多年的偶像。

《千歲情人》中一場與方中信分手的戲，方中信將她擋在門外，她要不停敲門不停哭。她不知道怎么演，也哭不出來。哭戲是她最害怕的部分，每天發(fā)通告只要看到有哭戲她的壓力就會特別大。導演教她敲門要帶情緒，學會借助道具，在念對白的時候醞釀情緒。她拿起手邊的木頭敲門，心里想著，我那么喜歡方中信，他怎么就不要我了？越敲越激動，眼淚就流出來了。演完看回放，她覺得，這樣的表現(xiàn)對于一個新人已經(jīng)OK了。

“我看戲的時候會問自己想看到什么。我希望看到演員能把我?guī)虢巧?、帶入劇情，有直接的感受。我當觀眾是這樣，當演員的時候，我覺得演得自然很重要?！毙嬲J為自己在演戲上有天分，“能夠迅速投入角色，把她演繹出來?！?/p>

比起演戲上的天分，宣萱的記憶力為拍攝提供了極大的便利，也讓她迅速適應了TVB高強度的拍戲節(jié)奏?！兑继柣释V》拍攝期間，劇本邊拍邊寫。一場戲拍完了，演員圍到監(jiān)制身邊，監(jiān)制遞上幾張手寫劇本，每個人趕緊找個小房間，關在里面背臺詞，十幾二十分鐘背好開拍，有時結(jié)案陳詞就有五頁紙。宣萱背得快，NG也不多。

良好的業(yè)務能力加上看上去聰明、笑起來有靈氣的樣貌，讓宣萱的TVB之路走得順風順水。繼《千歲情人》后，她接連參演《天降奇緣》《壹號皇庭IV》《天地男兒》《刑事偵緝檔案IV》《尋秦記》……要么是女一，要么是TVB的當年大制作。這些劇集至今還在眾多電視臺播放，宣萱也因此成為無線第五代當紅花旦。

她的影響力甚至延伸到每一年臺慶的“我最喜愛的男主角”（后更名為最佳男主角）名單：第一屆《難兄難弟》的羅嘉良、第二屆《天地豪情》的羅嘉良、第三屆《刑事偵緝檔案IV》的古天樂、第四屆《洗冤錄》的歐陽震華、第五屆《尋秦記》的古天樂、第六屆《戇夫成龍》的郭晉安，都是因為和宣萱演對手戲而得獎。《戇夫成龍》打破無線統(tǒng)計個人收視11年以來的收視紀錄，連續(xù)兩年多捧得眾多獎項。

這是宣萱激情燃燒最為熾烈的時候，對她和香港電視劇而言，那都是最好的時光。面前很多機會，未來無限可能。

我不是aggressive的人

曾有導演問宣萱，在這行工作想要什么，獎？目標？宣萱搖搖頭答：“沒有，開心就好了。”導演嚴肅地對她說：“你不能這樣。你一定要有要求，有目標才能進步?！碑敃r的宣萱不以為然，“我不是aggressive的人，開心就OK了?！蓖瑫r期的一次外拍，另一位導演抱怨自己還要做很多工作，很不開心，宣萱納悶：“不開心做來干嘛？”導演回她：“這是工作，不是要開心?！彼唤狻?/p>

對那時的她來說，開心是支撐高強度工作的源動力。拍電視劇很累，人少戲多，每天都要開工，她曾有一個月每天只睡兩三個小時，即便躺下了，腦袋里還想著“我要開工，我要演戲”，“我知道我很累，但回到公司就會醒過來。我很開心，常常說如果你不喜歡演戲的話，在TVB真的會覺得時間很難過，但如果你開心，能蓋過每一個問題?！?/p>

在演了一系列成功的角色之后，分給宣萱的角色開始重復，宣萱都接了，理由是“每次不同的搭檔都能碰撞出新的火花”。作為TVB的老員工，她深諳這里的游戲規(guī)則。監(jiān)制有壓力，收視不好會問責。所有的角色分配都成了安全第一的路徑依賴，“我看起來像一個女強人、聰明人。性格突出是好事，但當我的性格太突出，監(jiān)制馬上會覺得你就是那種人。你不能演壞蛋。他們不敢找我演任何會有危險的角色。”

演藝圈向來現(xiàn)實，老人還未退場，新人又齊齊冒出。宣萱再怎么將同類角色演到極致也敵不過年紀漸長，又遇到TVB盛極而衰，內(nèi)憂外患之際，她的戲約漸漸減少。宣萱怕麻煩，入行以來工作事宜都由經(jīng)紀人打理，有工作就做，沒工作就找朋友喝茶聊天爬山旅游。見朋友時間越來越多，工作時間越來越少，每次問經(jīng)紀人都說“沒人找你”。散散漫漫過了4年，告別了連續(xù)十多年沒時間睡覺的日子，她突然有了大量的空閑，也順帶冒出一股不合時宜的迷惘。

“我開始想自己應該怎么做。進了TVB一直演，越演越喜歡，到了一個階段，演了很多很像的角色，有點悶?！?/p>

演藝事業(yè)在這時遭遇了第一個低谷。順境曾讓她一度處于飽滿的熱情與強硬的個性齊飛的狀態(tài)，處事非黑即白又毫不掩飾，“開心不開心、可以不可以，我沒有中間點，沒有灰色地帶。”劉松仁曾意味深長地跟她講：“想要進一步，這樣的個性會成為你更上一層的阻礙?！边@句話在低谷期發(fā)揮了作用，她的個性開始收斂，也不再事事逞英雄。原則往后退一步，全用在要求自己上面。

“年輕的時候不會想太多別人的感受，我開心就好。其實放松一點，有時堅持不做的事情即使做了也沒什么影響，甚至對自己有好處，發(fā)現(xiàn)自己演戲方面可以再寬一點?！?/p>

2012年，《飛虎》拍攝完畢，宣萱離開TVB，往后5年里，TVB曾邀請她回巢，但劇本毫無意外，就此作罷。同時，她與經(jīng)紀人解約，在微博上留了郵箱，自己兼任經(jīng)紀人。一切從頭學起，時常一邊拍戲一邊和合作方對合同。

低谷期前前后后算下來近八年，對于一個上升期的女演員來說是極為寶貴的時間，在宣萱看來，這八年雖然沒什么產(chǎn)出，但“從前很多事情不懂，現(xiàn)在世界看多了，有了經(jīng)歷，對演戲也有很大幫助”。在這期間，她開始健身，瘦回110磅?！拔疫€是喜歡拍戲。我喜歡，那就繼續(xù)吧。”

解決了迷惘后，她第一次開始反思電影導演的話，也第一次有了除“開心”之外的具象目標——有一部代表作。

做人吶，最要緊的就是開心

2017年，宣萱以《不懂撒嬌的女人》中企業(yè)高管Mall姐一角回歸。拍攝時她想到了父親，想他平常的講話方式和動作。所以Mall姐時常眉頭緊鎖，語速超快但發(fā)音不模糊，身體前傾，展現(xiàn)出一種壓迫感和沖擊力。這幾乎是宣萱第一次結(jié)合現(xiàn)實觀察與經(jīng)驗去演戲，“我第一部戲已經(jīng)是女二，很快是女一。一路太順，沒什么經(jīng)歷，覺得這么演觀眾喜歡，根本不會去想怎么突破自己。沒有人生經(jīng)歷的時候，（觀察）是一名演員（詮釋角色）基本的事情，但我沒有，好像開心就好，不要拿獎，不要賺大錢，我喜歡我的工作，我的錢夠我生活，就這樣。”

《使徒行者2》的施嘉莉是宣萱第二個精挑細選的角色。“她是有經(jīng)歷的女人，生意人，聰明、要賺錢。我身邊有一個朋友也是生意人，我永遠看不到他想什么，開心不開心看不出來，因為他情緒是平的，最開心是這樣，最不開心也是這樣，我就把他放進這個角色?！毙娣怕苏f話速度，減少了講話的動作，收著情緒演，她很滿意。

現(xiàn)在再看電影，她不會以觀眾的視角看故事，而是帶著“職業(yè)病”去分析演員接沒接住戲，演員的詮釋與故事調(diào)性是否契合，造型與動作設計在影片整體呈現(xiàn)上起了多大作用，“觀眾看，故事好幫助很大?？赡芪矣梦宄晒αΓ^眾也會覺得演得好，故事不好，用九成功力，才會在觀眾身上得到同一個反應?！?/p>

最近香港有電視臺晚上重播宣萱主演的劇集，她覺得自己當年演得很差。烏廷芳前期天真任性是可以的，但是遭到連晉侵犯、遇上人生巨變，整個人的狀態(tài)應該有徹底的轉(zhuǎn)變。在她當年的呈現(xiàn)中，烏廷芳悲傷就是悲傷，痛苦就是痛苦?！翱磻蚴且惺艿竭@個角色，不是光看你表面的表情。要觀眾相信你，為你痛，那才是好的。那時的我演得比較表面。心痛不一定要哭，但當時不懂，那個時候我的腦袋沒那么聰明，也沒那么多精力讓我懂怎樣更好?！苯?jīng)驗的積累讓宣萱處理復雜角色得心應手，但她也深知自己再回不到烏廷芳前期的純真，“從前天真是自然的，現(xiàn)在就會有些做作。但現(xiàn)在演施嘉莉正好，她有經(jīng)歷。從前演，死定?！?/p>

從只顧演戲、角色重復到再度復出，宣萱在職業(yè)上的成長來得比預料中慢了些。但這僅僅是對本來就優(yōu)秀的電視劇演員更上一層樓的要求，畢竟，早在1999年她就憑借《刑事偵緝檔案IV》的武俏君獲得當年臺慶最佳女主角。

低谷并未改變宣萱長久以來爽朗、愉悅的心態(tài)。TVB那句經(jīng)典臺詞“做人吶，最要緊的就是開心”似乎刻在了這位大半青春都耗在TVB的演員骨子里。開心依然是她的追求，只是開心的標準比從前更具象化，“希望演多一些好的戲是滿足自己。希望每一部戲都能有口碑，不是播完了就完?！?/p>

良好的心態(tài)和嚴格的自律（每周兩次面部護理、兩次健身）讓她依舊保持著二十多歲時的體形，皮膚緊致細膩，眼神清澈干凈。她依舊甚少為生活擔憂，三十多歲時她曾焦慮遲遲未有結(jié)果的愛情，但到了47歲，找到真心相愛的人共度余生比擁有一份湊合的婚姻更重要，她樂觀地堅信這個人一定會來，或早或晚。

（實習記者何鉆瑩、汪一川對本文亦有貢獻。感謝Fridge提供拍攝場地， MO&Co提供服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