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雞耀絲光

章新

雞，作為馴化歷史悠久的畜禽，在古人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如報時、食品、祭祀、巫儺、游戲、醫(yī)藥等）有著廣泛的用途，在制度、風俗乃至日常起居中都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

古人以家禽中的雞配地支中的酉，十二年一輪回。現(xiàn)今，我們都知道雞年，但知道“雞日”的大概不多。中國自古的風俗，大年初一，雞初鳴時，人們就要起身，先在庭院中燃放爆竹，然后在門戶上貼畫雞，還有左右門神。農(nóng)歷正月初一被稱為“三元”之日，即年、月、日的起始，這一天亦被叫作“雞日”。

雞與雉

所謂雞（中文繁體寫作雞），一般指的是家雞。雞固有“五德”，春秋時期魯哀公的臣子田饒以家雞比喻國王身邊的賢臣文、武、勇、仁、信具備。（漢·韓嬰《韓詩外傳》卷二）

家雞，在古人看來，不僅是信而守時的司晨，而且屬“陽鳥”。漢儒既以“雞為積陽，南方之象。火陽精物，炎上，故陽出雞鳴，以類感也”來解釋。（明·馮復(fù)京《六家詩名物疏》卷十八引《春秋說題辭》）形諸意象即“日中有雞”（宋·陸佃《埤雅》卷六），典型者如冕服上十二章中最尊貴的一章—紅日中立三足金雞。這是在太陽形象繪飾上表現(xiàn)出的古老傳統(tǒng)理念。中國歷代傳統(tǒng)裝飾紋樣中，“日中三足鳥”的造型不盡相同，而清代朝服十二章之日紋中確為雞形。

雉，即野雞。在古代，與人們生活不遠的自然中還有很多未馴化的野雞品種，如雉、翟、鷩、翚等品名。古人說“野雞屬陰，先鳴而后鼓翼。家雞屬陽，先鼓翼而后鳴”（明·陳禹謨《駢志》卷十八引《物類相感志》）。想一想，漢代第一權(quán)后姓呂名雉，晉代傅玄《雉賦》云：“播五彩之繁縟，被華文而成章”。（清·陳元龍《御定歷代賦匯》，鳳凰出版社，2004年）可見雉是古人心目中的美禽。

袞冕上所飾十二章中的“華蟲”形象被畫為鷩雉，也就是錦雞。唐初楊炯在《公卿以下冕服議》中解釋道：“華蟲者，雉也，雉身被五采，象圣人體兼文明?！痹谑碌呐帕兄?，華蟲一般是與龍左右相對或相隨，形成一陰一陽的意象。

皇后、妃嬪服飾上則用翟紋為章。翟，即長尾錦雞。宋代聶崇義考禮于上古，以為王后六服中最重要的袆衣、褕翟、闕翟三種祭服上，都畫飾翟雉紋章，且以色彩、數(shù)目、質(zhì)地區(qū)分出等級尊卑。這就是溯源自上古，盛行于唐宋，承襲至明代的中華服制正統(tǒng)。

明代洪武朝，借鑒唐、宋、元以來服裝上的動物織錦圖形式，設(shè)計各種禽、獸圖樣用于品官補服制度上。其中二品文官的補子紋樣被確定為錦雞。所以明清織繡題材中有錦雞紋樣者，也大多含有高官富貴之意。故宮博物院藏品中有一幅緙絲錦雞牡丹圖屏，圖中一對錦雞蹲立石上，石下溪水宛轉(zhuǎn)，石后牡丹、玉蘭與海棠都正開得爛漫，組合成一幅華美雍雅的“玉堂春富貴”。此圖屏收購于20世紀50年代，雖有霉?jié)n、經(jīng)斷開緙以及褪色之處，仍顯耀著明末清初緙絲藝術(shù)的華彩。

大吉與加官

雞與羊，不僅有美味，而且有嘉名，故而在吉祥圖中常常充當重要角色。

雞，不僅象征著光明、新生、陽氣，還能辟邪驅(qū)惡，而且大雞諧音“大吉”，加之視覺效果美麗熱烈，自然常為民間習俗用來祝福迎祥。

明清吉祥圖畫中，牡丹與錦雞搭配成富貴圖。而一對大紅冠的公雞，或者公雞配以雞冠花，則隱喻“冠上加冠”“步步連升”的美意。又以“公”雞善“鳴”巧喻“功名”，以雞“叫”諧“教”，以雞“窠”諧“科”等，皆取“及第”“登科”之喜，祝福家庭富貴美滿。

自清中晚期至近代以來，各種吉祥符號在民間器用、陳設(shè)裝飾中泛濫，處處“圖必有意，意必吉祥”，裝飾象征體系極為發(fā)達。日常服用和陳設(shè)中各種織繡品自然成為吉祥符號最靚麗的風景。不僅民間如此，在特別為宮廷定制的物品中更頻頻使用，熱鬧非常。

清代粵海關(guān)監(jiān)督皆由皇帝親自委任親信，不僅為宮廷采辦洋貨，而且還組織粵地工匠為皇家承做各種活計器物。因處于開放之地，其風格新巧，材質(zhì)瑰奇，更能引領(lǐng)時尚。廣繡與廣緞自清代中晚期發(fā)達起來，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廣州作為中西方商貿(mào)首要口岸的地位。其風格不僅充分體現(xiàn)了粵地濃艷活潑的民俗風尚，而且在紋樣和染色上多受西方流行風影響，為國內(nèi)帶來新鮮的審美風潮。

乾隆皇帝的政治勸諭圖

乾隆皇帝在其晚年執(zhí)政階段推出過兩幅政治勸諭圖—以《雞雛待飼圖》講惻憫愛民，以《明皇試馬圖》講勿忘騎射，其憂國警世的用心可謂良苦。

乾隆帝先后兩次摹李迪《雞雛待飼圖》并題詩，一卷題大字“絜矩民天”者藏于重華宮；一卷題大字“會心艱食”者藏于避暑山莊；還另有繡線《御筆摹李迪雞雛待飼圖》一軸藏于寧壽宮，以及緙絲的版本藏于建福宮花園的延春閣。而李迪原畫則藏在位于紫禁城中央的乾清宮。此外，乾隆帝還命以此圖為題打造插屏、寶匣、玉山子等工藝陳設(shè)器具。

就繡線版《御筆摹李迪雞雛待飼圖》來看，已與李迪原畫作失之太遠，即使與弘歷的摹作比較也走形較多，或許繡工所本即已失真。

閨閣中的針線作畫

織繡藝術(shù)與繪畫像是一對姐妹，同時期的畫風嬗變總是會影響到織繡風格技法，而織繡裝飾也往往能給繪畫帶來新的啟示。清代中期皇家盤點書畫收藏的《石渠寶笈》就將緙絲與刺繡作品一概包攬入賬。

以針、絲作畫，或者在織機上用經(jīng)緯線作畫畢竟不同于揮毫落墨，同一稿本施之于兩種形式，會呈現(xiàn)不太相同的樣貌。將繪畫作品緙、繡出來就像是將小說拍成電影，對于織繡者的繪畫修養(yǎng)與織繡技法是一個雙重考驗。

明清兩代，蘇繡曾是宮廷繡作中的主流，這與江南經(jīng)濟文化的繁盛、江南畫家在畫壇的巨大影響都有很深的關(guān)系。清晚期至民國初年，隨著國門洞開，中西溝通，西洋美術(shù)潮流在中國影響越來越大，不僅畫風一變，繡法也在革新。

故宮博物院于20世紀50年代末有兩幅以雞為題材的現(xiàn)代繡作入藏。這兩幅刺繡畫都出自江蘇無錫刺繡名家之手，為清末民初刺繡復(fù)興中的精品。

薛文華，丈夫是海派畫家倪田。雙雞圖，自然是寓夫妻二人雙吉之意。此圖為丈夫先于白綾上起稿，妻子以五彩絲絨繡紫藤下公雞母雞偕行，左上繡款“時癸丑長夏墨耕畫文華繡”，下繡“倪寶田印”與“文華”小章二方。夫妻畫繡合璧，誠為伉儷佳話。且因默契，畫繡轉(zhuǎn)變極為完美。其中細部有以銀白、米色、銀灰、黑色等多色絲絨摻和表現(xiàn)水墨的滲化效果，十分傳神。清末民初，藤蘿題材在繡品中頗為流行，而雌雄兩雞則儼然夫妻二人神情寫照，可令觀賞者會心。

另一件杰作是無錫蕩口鎮(zhèn)人華璂的《公雞圖》。華氏是無錫望族，華璂出身于書香翰墨之家，父親華逖秋是山水畫家，丈夫張守彝也是書畫家和金石家。華璂后隨夫居于上海，1912年開辦刺繡傳習所。1915年她的繡作《公雞圖》在美國舊金山舉辦的巴拿馬太平洋國際博覽會上獲得金牌獎。華璂繡作傳世甚少，她借鑒西畫的寫實風格，“打破傳統(tǒng)刺繡一味強調(diào)平、勻、細、密的陳規(guī)舊習，靈活自如地運用列針、瑣和針，體現(xiàn)自己的獨特風格。形成線條活潑多變、走針奔放自如，粗獷而不失縝密的用針技法”（程勉中《無錫近代的刺繡藝術(shù)》，《江蘇絲綢》2008年第4期）。此幅《公雞圖》曾被水浸，左下角所繡“金匱華璂繪繡”款朱色洇水暈散，圖上繡線多處有斷裂，右上角蜜蜂絲絨線條已磨去許多。然而公雞、稻草及花葉仍神采動人。

華璂后于20世紀30年代與許頻韻合著教科書《刺繡術(shù)》，對自己的刺繡生涯作了經(jīng)驗總結(jié)。書中說：“雞為繡鳥入手之第一步，能繡雞則他鳥皆可類推。雞之可以入繡者有二種，一全白者，一五色者。雄雞之冠，須用合線繡之。”此《公雞圖》也被附于書頁中作為圖例。華璂、華玙姐妹，如同沈壽、沈立一樣，她們的創(chuàng)作、刺繡教育和理論總結(jié)對中國刺繡藝術(shù)和刺繡教育的發(fā)展做出了杰出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