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趙 松
城 市
⊙ 島(短篇小說) / 趙 松
⊙ 男孩(短篇小說) / 趙 松
⊙ 小說的制幻與祛幻(創(chuàng)作談) / 趙 松
島
⊙ 文 / 趙 松
一
暴雨尾隨著飛機降落。剛從擺渡大巴上下來,累積多時的濃重云層就崩潰了。筆直的雨道密集地撲到大廳頂棚和玻璃幕墻上,發(fā)出“轟”的一聲悶響,無數(shù)暗白水花在玻璃上碎裂,化作無數(shù)模糊扭曲的水流迅速滑落……這樣又過了一會兒,中央空調的冷氣里的濃郁雨氣才聞不到了。
等雨稍微小些,透過玻璃幕墻,能看見那架飛機正閃著幽紅的翼燈,在雨霧中緩緩移動,像個幻影,準確對接那個登機通道,又好像隨時有可能消失在那里……。而左腳踝的韌帶又在隱隱作痛了,一直輻射到頭頂右側的發(fā)根,不時輕微跳痛,仿佛有根極細的金屬絲自下而上穿透身體,它是暗紅色的,而他是棕色的,或柔軟的灰。這兩種顏色能說明他是獨自一個人的狀態(tài)。
在單調的顏色里,他是個喜歡講故事的家伙。在鮮艷的色調里,他平和安靜。曾有過一個很奇怪的夢,他坐在高大空曠的廠房里,躺在歪斜了的破舊長椅子上,光著身子,被人在身上涂滿了油漆,前面是紫色的,后面是藍色的,只有眼睛是灰的。有人對他說:“你到底還是被淹沒了……”
二
他站起來,隨手把電視關了。
收到那幾條短信時,國際頻道正轉播法國人在大西洋搜尋失蹤飛機殘骸的時況,那里離巴西很近……估計活人是找不到了,黑盒子也找不到了,找到了也沒用,那些倒霉蛋兒又不可能借它還魂,說到底,它的功能其實就是航空公司預留給自己的一個填空題:因為__所以__,很不幸,飛機墜毀海里,無人生還……就好像這個黑盒子能盛下所有死者靈魂并保證送抵天國似的,它更保險,不會再出任何意外。是啊,飛機上的所有物件都是神圣的。人遲早都得栽在那些神圣得沒用的東西上,只是時間問題。
外面下著滑膩的雨。降雨帶一直在南移,預計明天抵達南方什么地方,而這里,已處在它的尾部。旅館樓下的院子里,那些夾竹桃的白花瓣落了滿地,枝頭仍有很多花朵,好像沒掉過似的,有風吹過,就會有花瓣脫落。這種有毒的植物也自有其可愛之處。白天里,經(jīng)過一個街角時,從墻頭探出茂密的一叢粉白摻雜的夾竹桃花,像一群少女,擁擠在那里,笑著說話,可是聽不到聲音……她們不漂亮,都很鮮活,遠遠的,在那里嫵媚地笑著,還那么隨意地搖擺身姿。小時候,他家后院就種過幾株夾竹桃樹,夏天里,密密的白花在燠熱的天氣里散發(fā)出古怪的香味。
那個小姑娘在床上睡著,用被子把自己緊緊裹在里面,像個大蠶繭。他也有這個習慣。他想了想,又回到陽臺上,關上門,站在那里繼續(xù)抽煙。偶爾回過頭來,隔著紗窗看看房間里,然后再掉過頭去,把一個濃濃的煙圈吐到細雨里。一點風都沒有。煙圈在半空中停留好一會兒。看不清墻上的石英鐘。手機丟在床頭柜上。至少天黑前他哪兒都不想去。
三
“我坐上大巴了,在最后一排,車里的味道很難聞,什么東西爛掉了……那只戴眼鏡的兔子,還在你的電腦屏幕下面倒著。我要不提醒,你也不扶它,這么個粗心的人啊,拿你怎么辦呢?”一條接一條的短信,他逐一打開。“沒辦法了,別人怎么看你?剛才雨下得驚心動魄,好看,鋪天蓋地的,什么都看不到了,水汽涌進來,你會以為雨點穿透了玻璃……我估計你那時沒準正在發(fā)呆呢。呃,現(xiàn)在,你睡著沒?”
“我想到了你的那些女人,說過的,沒說過的,都讓我想到了,就好像我不是自己出來的,而是跟一個旅行團出來的,她們就在我身旁,坐在同一輛大巴里,去同一個旅館,在同一個餐廳里吃晚飯,然后住在同一層,有那么一會兒,我甚至覺得她們中的某個人還會跟我住在同一個房間里,我們?nèi)魺o其事地說著什么,當然唯獨不會說到你……挺搞笑的吧?估計你的表情一定是不屑的,自以為是的家伙。你千萬不要以為我的腦袋被雨淋過,我目前的思維和感覺都處在極其正常的狀態(tài),最佳狀態(tài)。另外,我不得不遺憾地告知你,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艷遇的跡象。還有啊,之前我忽然恍惚地看到,你坐在家里的沙發(fā)上,而你的腦袋上面,有個很難看的烏鴉窩,里面有好幾只烏鴉,它們在叫著……”
四
旅館背面,那個偏廈的窗臺上,蹲著一只貓,黑色的。
屋檐上濺落的細微雨星,不時令它眨下眼睛,然后瞇一會兒,再睜開,盯著雨中的什么地方。他不喜歡貓,但偶爾也會對這種東西有點好奇。從眼神里就能知道,它有太多的不確定性,冷漠的動物,就算是它弓著身子,貼著你的腿,跟你溫柔親昵,你也感覺不到有多少真切的親近感,那表情,一點都不靠譜。這種動物天生就知道如何避免跟人產(chǎn)生任何感情的可能。她們當然不會這么認為了。她們偏偏都很喜歡貓,就像喜歡一個隱秘的情人,故意露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只有在她們的手指頭陷入貓毛里的時候,她們的眼神里才流露出某種貪戀的光澤,實在不可理喻。不管怎么說,它都是世界上最不可靠的一種生物。
“……尤其是晚上,冷不丁的,看到它弓著身子,停在墻頭上,保持著之前的那個抬起左前腿要邁沒邁的姿勢,用那雙發(fā)著綠光的眼睛盯著你,你會有種瞬間就被什么冷冰冰的東西擊穿了的感覺,為什么會這樣呢?所有的家養(yǎng)動物中,貓是唯一沒有真正喪失野性的,它隱藏得比較深,很深,誰也不能摸準或猜透它的心思。它真的會有心思嗎?”
這雨估計晚上也不會停。發(fā)完短信,他把手機丟在桌子上,坐到沙發(fā)上,隨手拿起一本旅游雜志翻了翻。里面的圖片都顯得有些過于精致了。湖水都是碧藍的,植物都像夢境里的,這里提到的好地方,他永遠都不會去。他不喜歡旅游。他不喜歡出門。為了一個所謂的好地方去承受旅途中的無聊麻煩實在愚蠢。就這樣翻翻,想象一下,就可以了。有人說過:“我每天都在自己的房間里開始漫長的旅行,從未停下過,而我已經(jīng)走得太遠了……”聽起來不錯,但也還是有點矯情。旅行永遠是不可能的事。你就是那么一個微不足道的點,哪兒都動不得,唯一可能的,就是把這個點弄透,變成一個黑洞,掉進去,可能就到了另一個世界里。他做得遠遠不夠,不然也不會像現(xiàn)在這么尷尬了。
五
他們是下午四點多到的旅館。前臺登記時,小姑娘就站在他身旁,不聲不響地看著服務員復印他的身份證。他的表情過于嚴肅了。這家網(wǎng)上訂的旅館比想象的干凈,盡管裝修得有些庸俗,可待上一會兒之后,還是有某種溫馨的感覺。服務員對小姑娘笑了下,然后把身份證還給他,包括房卡和兩張早餐券。
他們來到電梯前,看著紅色的數(shù)字迅速變化。電梯里,電鍍層光亮得可以當鏡子用。他看著,她也在看,都沒什么話想說。她坦然得讓他有點奇怪。但反過來說,她有什么可不坦然的呢?他們認識有一年多了,她還在他家住過。電梯的速度不快也不慢。走廊很長,光線暗淡,所有的門都關得緊緊的。
“像個秘道?!彼幟氐匦Φ?,露出不是很整齊的白牙。他們的房間在盡頭處,不大,主色調是白跟黑。這方面南方人似乎要講究一些。這是他頭回到上海。從機場到旅館的路上,坐在大巴里,他仔細看了沿途的街景和行人,還有來往的車輛。這是座充滿彎路的城市,沒有哪條路是直的,它們總是在彎曲交叉著,編織出一個過于巨大的城市……當然這只是最初的印象,后來他還會覺得這其實不是一個城市,而是一堆城市,它們只是莫名其妙地擠到了一起,但沒有任何兼容的意思,無論去哪兒都感覺很遠。
六
車里的空調很冷,但車窗玻璃是溫的,上面布滿了雨珠,會隨著車子的搖晃而不時向下滑落。小姑娘一直靠著他睡著。在飛機上就是這樣的。這次帶著她出來,到這么遠的地方,多少有點非理性。很明顯的,她說了謊。否則她的父母怎么可能讓她跟他出來呢?她說過他們很少會關心她的事兒。這可能仍舊是個謊話。她說她是個成年人了,想上哪兒就上哪兒。她在上海還有幾個網(wǎng)友,都想見她。她也在想看看都是些什么人。他們都挺可愛的,都把她當成一個不良少女,隨時可能離家出走,然后讓他們收留。她給他們發(fā)了很多自己拍得很妖的照片。自拍是她平時唯一覺得還算有點樂趣的事。
他不想讓她這么隨意地單獨行動。實際上他現(xiàn)在也不知道這事會如何收場。甚至有那么一會兒,在他情緒忽然低落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此行多少都有點無腦,全無創(chuàng)意。究其根源,都是因為自己最近一段時間的無所事事,甚至因為這場沉悶的雨。類似的理由很多,一個人嘛,什么都做不成的時候,就剩理由了。所幸他最近一年來記性越來越差,想不起來的事情越來越多了,那些被他遺忘的東西多到一定程度時,就會產(chǎn)生杠桿作用,把他整個撬起來,停在半空中,就等著風干了。
七
平時,他很少外出。除了上班時間,通常他都會待在家里。實在推不掉的朋友聚會,他還是要去的,在朋友中間,他并不是個難以接近的人,相反,他倒是頗能說出一些有點意思的事,引別人不時笑笑。這是另外一個他。他最大的愛好,就是收集各種解放前的照片、郵票和書籍、報刊。他的客廳里,有幾個架子,專門用來存放裝滿照片、郵票的盒子,而那些書籍報刊則靠墻整齊地堆放在地板上,每一堆都有一人多高,前后兩層。他并不是那種真正意義上的藏家,從不會刻意地去四處搜尋它們。他能做的,只不過是偶爾在路過一些舊書店或者舊物店時,轉進去,隨意看看,碰到有意思的,就買回來。他跟著感覺走。它們是他生活的一部分,這就是它們的全部價值所在。他還喜歡收藏各種各樣的酒瓶子,這些東西把靠近陽臺的那個木架子擺滿了。他家里總被東西充填得滿滿的。他喜歡這種放眼望去屋子里到處都是東西的感覺。造成他家里東西過多,還有一個原因,他懶得扔掉那些沒用的東西。飲料瓶、可樂罐、啤酒瓶或罐子,他都會留著,堆滿了床下,然后又堆滿了窗臺,最后是陽臺……他會把它們擺得整齊一些。還有各類雜志和報紙,很多廢紙,堆滿了各個角落。每天早晨起來,或者晚上回家,看到這些東西滿滿登登地堆在這里那里,他覺得心里踏實。他不喜歡空落落的房子。
八
從機場出來,又下了陣急雨,還起了風,雨水滲進了車窗。這趟大巴超載了,讓人透不過氣來,尤其是那種古怪的味道,讓人頭大。
她伸出食指,碰了碰那正在緩慢滲出來的水流,指頭閃著濕漉漉的光澤。一個多小時后,大巴才能到達那個碼頭。然后坐船,半個小時左右到那個島上。不知道這樣的天氣里,還會不會有船。她有些困,就睡了一會兒。醒來后,她就在那兒看手機。走之前,在他家附近的茶樓上,他說起那個特別的鄰居,十四歲的小姑娘,在讀初三,整天都是寡言少語的。她唯一的愛好,就是到他家里,看他收集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他弄亂了的,她心情好的時候還會幫他整理一下。
她的父母都是生意人,每天都有做不完的生意,沒時間管她,所以讓她去讀寄宿學校,每周回來一趟,跟他們在外面聚餐一次。她看起來很乖,似乎并不是那種喜歡到處亂跑惹是生非的孩子。她會彈鋼琴,唱歌,就像很多有錢人家的孩子一樣,早早就被送到音樂老師那里苦練過。但她覺得這是自己干過的最惡心做作的事,太傻了。有時在他家玩得晚了,而父母又沒回來,她就會住下。他睡沙發(fā),她睡他的大床。有時她還會要求他隨便找本書讀一讀,這樣她才睡得安穩(wěn)。
他談到他媽媽的病,老年癡呆吧。他不愿多談那個跟他通信的女人的事。他喜歡沒事時看那張從網(wǎng)上買到的那個城市的地圖,那是她的城市,那里有她的街道。他把從衛(wèi)星地圖上下載到的一些街景圖片放到了屏幕保護上,還會不定期地打印出來一些,貼在墻上、門上。他從沒去過那里。他想去那里。一直都在想著。那個女的,今年應有三十歲了。他們認識的時候,她還很年輕,不到二十三歲。據(jù)說是個沉默的好姑娘。他討厭話多的人,尤其是女人。話多的女人是沒心沒肺的。她們總是說得太多,這說明她們是空的,天生的性冷淡。這話說出來有點令人尷尬,所幸他并不怎么說這種露骨的話。他常因過于嚴肅而顯得有點冷漠。他跟那個女的從認識到分開,其實不到兩年,之后再也沒有見過,所以對于他來說,她是完美的,越來越完美,就像沒法企及的星星,抽象了。
九
其實是有船的。那種常見的擺渡船,沒幾個乘客。里面沒幾個座位,都集中在前面,而后面空了很大的地方。塑料的藍色座椅上還有積水。那些窗子都敞開著。不過,雨已住了。海面上昏暗溟蒙,濕氣沉沉。
發(fā)動機的聲音從輪艙深處涌上來,船身開始顫抖,能引發(fā)心臟產(chǎn)生共振。坐在靠左前方的窗邊位子上,她感覺臉上的絨毛都是濕的。她并沒有在網(wǎng)上事先預訂旅館,只是想隨遇而安地到這里,碰上什么,就住什么。不知不覺的,她發(fā)現(xiàn)自己接受了他的建議。這個古怪的老男人說不定還能預測天氣呢。很多時候,他對什么都是無動于衷的。有時她真受不了他的這種麻木不仁。怎么說呢,他就像座火山,上面有湖,你永遠都不知道那是死火山還是活火山,會在什么時候噴發(fā)。
旅館的條件比想象的要差多了。四人間,但住下的只有她自己。她選了最里面靠窗的那張床。要是這幾天他始終都沒來,她就每天向外挪一個床位,直到離開。
夜里又下雨。院子里的樹被風吹得特別的動蕩。不知是些什么樹。
十
“那個小姑娘,你知道的,她晚上哭了。一點辦法都沒有。不知道她怎么了……”
看到這條短信時,她正在寺廟里看佛像。想到他描述過的那種悲憫的表情,她仔細看了看那佛像的臉,尤其是眼睛。早晨的陽光像被充分濾過的,薄薄的,亮亮的,有點暖意,但又不會觸及皮膚的感覺。
“怕就怕啊,到時你哭不出來。會有種變成石頭的感覺。”
她從寺廟里出來,陽光忽然變得異常強烈,有種燒灼感。走上沒幾分鐘,就覺得挺累的。再不會有以前那種輕松愜意了。走之前的那個晚上,她打電話給爸爸,說是家里的電源壞了,沒有電,黑乎乎的,沒法待著,讓她恐慌。爸爸在電話那邊猶豫了很久,什么也沒說。她隱約聽到了媽媽的聲音,有些尖銳??伤€是拿著電話期待著,爸爸一直都在猶豫,然后就是有氣無力的嘆氣,“再等等吧,再等等……”她就那么不聲不響地等著,直到爸爸把電話掛斷。
爸爸是個老實人。是個令人絕望的人。每次回家,她其實只想看看他。她把他喜歡的水果裝得滿滿的一袋,交給他。他再交給媽媽。而媽媽則會毫無例外地在她離開時跟出來,把那袋水果丟到門外的垃圾桶里。她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但并不會回頭看一眼,這是固定了的程序。她每次努力所能到達的最近的地方,就是門口那個垃圾桶。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欠下這么一筆債,永遠也還不清。媽媽說,你得記得,永遠記得,但不會給你還的機會。
“她一直在那兒睡著,呼吸均勻,可就是不醒,都中午了……”
她能想象得出,他站在房間里的樣子,有些焦慮地抱著雙臂,多少有些不知所措,或者無可奈何。她還想問問他,什么時候去看那位姐姐?她忽然開始喜歡那個神秘的女人了。以前她并不喜歡她。她總是希望他能證實這個女人的存在,可他根本不屑于此。他說她就在那里,根本不需要有任何證據(jù)。
十一
他下樓去買了張報紙??戳丝葱畔洌锩嬷挥袕V告?zhèn)鲉?,什么都沒有。信箱很臟,有人把手機號噴到了上面,像一堆黑色的蟲子。
她終于起來了。臉也沒洗,就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他把窗戶打開,外面有蒼蠅在嗡嗡飛著,很肥的樣子,動作笨拙,有些可笑。她那么瘦,側著身子蜷在那里,看上去就像個字母J。
“想吃什么?”他問她,“還是陽春面?”
她看了看他,點了點頭。昨晚哭過的臉,還有些斑斑的痕跡。
廚房里明顯有些悶熱,陽臺上蓄滿熱烈的光。他找到蔥,切花絲,還切了細姜絲,掰碎了一個小的干紅椒,都擱在碗底了,再加上點色拉油,一點鹽,一點味精,就這些了,等面煮好,就撈出來,直接放在碗里,還有湯水,然后再臥個雞蛋,就好了。
拉個椅子放在她面前,把那碗面擱在上面。她吃面。他就坐在窗邊抽煙,看那張剛買的《參考消息》。在第七版的右上角,有個美國人說:“如果你只是一次又一次地要求孩子提前準備某些東西,那可能沒什么效果。更有效的方法是,試著引發(fā)他們的反應功能。不要要求他們在腦子里提前做計劃,而是試著強調他們將要面對的沖突。也許你可以試著說:‘我知道你現(xiàn)在不想穿上外套,不過如果一會兒你站在院子里凍得直哆嗦,記得回來穿上它?!?/p>
⊙ 葉朝暉· 白鷺組照7
煙把他的褲子燒了個洞。最近抽煙總是會燒到什么,枕頭,或床單,衣服袖子,或窗簾。他走到書架那里,從上面抽出一沓信。這些發(fā)圓的有些歪扭的字啊。每封信上都只有十幾個字,最多也就三十幾個字。平時他很少會看它們。三十七天沒有來信了。他回到電腦前,坐下繼續(xù)抽煙,隨意點開幾個網(wǎng)頁,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其實每天的新聞內(nèi)容都差不多,看起來似乎都挺熱鬧的,但也就那點事,哪里死了很多人,哪里橋斷了,什么樓又倒了,哪些官員又落馬了,哪里的飛機掉了下來,哪里發(fā)生了政變,發(fā)射了導彈,哪里的人民在情緒高漲地參加大選,什么病開始流行了,哪些有點姿色的女人又拍了新的性感照片,哪個名人又說了什么傻話,哪個地方政府又干了什么傻事,什么人又殘忍地弄死了一只貓或者狗……給人的感覺就是有些人總是很忙碌,有些人總是很閑著沒事做,好像整個世界上就這兩種人。飛機票折扣非常低了,火車票還是那么貴。少數(shù)過著奢侈生活的人令多數(shù)過得無聊的人感到無法容忍和憤怒。
他關了所有的網(wǎng)頁,坐在那里繼續(xù)抽煙,不知道下面該做點什么。那個女孩站在了他背后。她吃完了,還把碗什么的都洗了。
“你要用電腦嗎?”
她搖了搖頭。
“要不你再去睡會兒?”
她搖了搖頭。他沒話了。過了一會兒,她忽然問他:“你要出門嗎?”
他愣了一下:“為什么這么說?”
“我看你剛才在查機票,還有火車票……”
他有點走神,站起來,到冰箱那里,拿了兩罐可樂出來??蓸饭藓軟?,上面有細小的水珠。她一直在默默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這讓他有些不自在。她坐在沙發(fā)上,沒什么表情,只是眼光一直在跟隨著他移動。他遞給她一罐可樂,她不要,說胃不舒服,“有點疼。”
他坐在了她旁邊,就是靠左側的扶手那邊,拉開可樂罐,喝了兩口。他喜歡這種又涼又甜的味道。另一罐可樂被他放在了旁邊的椅子上。
十二
她等了一會兒,又說話了:“要是你去哪兒,能多買張票嗎?”
“我還沒想好要去哪兒呢?!?/p>
“我是說,要是你想好了,就給我也買張票吧,我想跟你一起去……”
“這個,得讓你爸媽同意才行,還有,學校也得同意,你還得上學……”
“這沒問題,我自己能決定?!?/p>
“我要是真出去了,就是有事要辦,你跟著,我就辦不了事了?!?/p>
“我不會打擾你,到了那里,你辦事,我找個地方等著你,你辦完了事,我再跟著你……”
她的口氣堅定得讓他有些想笑,也有些輕微的不安。好吧,她的想法總歸是一時的,沒準明天或者晚上就變了,誰知道呢?
“行啊,”他說,“要是我想好了去哪兒,就帶上你。今天是星期幾?”
“星期六?!?/p>
“我還以為是星期天呢,還好,明天還可以待一天?!?/p>
“你怎么不出去走走呢?”
“出去干什么呢?在家里待著挺好的?!?/p>
“嗯,那好,我去看會兒書……”
他忽然想起什么事,就補充了一句,“我天黑前是要出去的,去看一個朋友的父母。”
她點了點頭,去他的那些書里抽了本出來,然后躺到床上去看。
十三
“……我覺得我可以倒退,這樣,就又可以把路留出來了,然后再往前走。這是我最近發(fā)現(xiàn)的辦法。我自己活在一個沒有什么聲音的世界里,這樣走起路來就會覺得安穩(wěn)。R.D.×月×日早晨?!?/p>
信封上永遠不會留下發(fā)信的地址,看郵戳也沒用,都是那個城市中心區(qū)的一個郵局的。他把這封信夾在一本書里,就出去了。從城西北,坐公交車去城的東南,要花費一個半小時的時間。他在公交車上睡著了。醒來時,發(fā)現(xiàn)過了站。還好,只過了一站。他下了車,就往回走。這個城市太大了。這里的人也太多了,也喜歡擁擠在一起,不得不擁擠在一起。
他找到那個小區(qū)的時候,已是傍晚,天還亮著。這里有很多樹,似乎都是香樟。偶爾能在樹后面的墻邊,看見幾簇夾竹桃,密密地開著白的花朵。他想不到這里還會有如此安靜的小樓。前后幾幢都是一樣的,每幢樓只有兩層,也就住個四五戶人家。樓是重新加固過的,冷眼看上去還挺新的,但從開著的窗戶或者門里可以知道,它們都是非常的舊了。
一個老太太在樓上陽臺上晾衣服。經(jīng)過打聽,他知道他要找的人家在老太太的對門。
“這里又下雨了,不過好處也有,就是人少。我看到一種樹,到處都是這種樹,開著奇怪的紅花,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仡^我把它的圖片發(fā)給你吧。沒準你知道是什么。我還是想回去了。跟我出機場時的感覺一樣。我知道我還是會待完這幾天的。你那個小蘿莉還在睡?我看你還是趁早把她還給她爸媽比較好。你太懶了,什么事都不會多想想。麻煩就是這么找到你的。可你偏偏就是那么一個怕麻煩的人。搞不懂你?!?/p>
十四
開門的是她爸。有些拘謹。讓他想起自己的老爸。他們習慣于在家庭里躲在一邊,就像得了失憶癥,對什么都沒態(tài)度。他決定把這次談話控制在半個小時以內(nèi)。不知道為什么,還沒開始說話,他就有些討厭這個人了。她非常愛她爸爸。他有一回送她兩張電影票,她就是帶著父親去看的,始終緊緊地挽著爸爸的手臂。他一時不知話題從哪里開始好。她爸爸不吭聲,抽著煙。
就這么開始吧。他提到,她一個人住在那么遠的地方……也沒有男朋友……電門壞了,自己就摸黑待著,直到天亮,“她已經(jīng)非常努力了,每天都要算計著把生活費控制到最低?!彼职终A苏@匣ㄧR后面干澀的眼睛。就這樣悶了半晌,他忽然開始說了,卻不是回答問題,而是說起她小時候的事。
“她直到四歲時才開始說話。她媽媽抱她,她總是會哭,都得我來抱才好??晌夷菚r很忙,經(jīng)常沒有時間照看她。她媽說她不像她,也不像我,都不大像。從上學開始,她就認為自己不像是我們的孩子。她媽挺失望的。我倒沒什么,小孩子嘛,今天這樣,明天就那樣了。她喜歡吃桃子,每次只等我剝了皮才吃,要是我不在,她就等著。她是個好孩子,現(xiàn)在比以前懂事。她一直都挺懂事的……她媽媽覺得她是個冷漠的孩子,沒有感情,不懂感恩。她什么都想靠自己,她說過一些讓人傷心的話。她媽對她不抱希望了?!?/p>
十五
“這里的海鮮真不錯的,我一個人,吃了很多,滿桌都是貝殼,各種各樣的……他們都在看我呢,我不看他們。另外啊,你說的艷遇,估計不會有了。你在做什么呢?”
他放下手機,繼續(xù)聽她爸講故事。
“后來,她向她媽媽借錢,上大學,可是她媽媽沒有借給她,她就自己貸了款,一直在還,還沒還完?!?/p>
她終于問明白那種開花的樹叫什么了。她在島上走了一天。她喜歡這樣一直走,好像永遠都不會停下。沒覺得累。她想起上次去云南時遇到的那個人,后來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他們都喜歡植物。大半年后,失去了聯(lián)系。她就問他怎么辦。他說,寫下來嘍。她寫了一半,就覺得不用再寫了,要說的,都說完了。
那天下班的時候,他們一起坐出租車去地鐵站。外面下著雨,到處都是潮氣。她挨著他坐著。他不聲不響地看著窗外。她發(fā)現(xiàn)他胳臂上的汗毛很多,就忍不住伸出手指頭輕輕摸了摸。他毫無反應地看著外面。她注意到他的表情有些抑郁,但問他又不說有什么事。
“什么事都沒有。”他說。
“是為那個給你寫信的女人嗎?”
“不是?!?/p>
“是為那個常要聽你講故事才能睡著的小姑娘嗎?”
“不是……你猜她叫我什么?”
“什么?”
“老爸。”
她找了個樹下的長椅坐下,仰頭看上面的樹枝,看那些枝葉間的花,盡管天光暗下去了,可看著它們,還是那么的鮮紅。不管怎么說,他都是個奇怪的人,可以無憂無慮地笑,也可以抑郁得暗無天日,對人也是忽遠忽近,忽冷忽熱的,你別想知道他在琢磨些什么。
十六
“flamboyant tree或peacock tree。一種豆科(Fabaceae)喬木,學名為Delonix regia。原產(chǎn)馬達加斯加。株高6~12米(20~40英尺),速生。樹冠平展成傘形。葉羽狀分裂,長30~60厘米(1~2英尺)。二回羽狀復葉長20~60厘米,有羽片15~20對,羽片長5~10厘米,有小葉25~28對;小葉密生,細小,長圓形,長4~8毫米,兩面被絹毛,頂端鈍。傘房式總狀花序頂生和腋生;花艷麗,花瓣五瓣,鮮紅色至橙色,有黃暈。花大,直徑7~10厘米;夏季為花期。莢果微呈鐮開形,扁平,長30~60厘米。種子秋季成熟。花紅葉綠,滿樹如火,遍布樹冠,猶如蝴蝶飛舞其上,‘葉如飛凰之羽,花若丹鳳之冠’。已廣泛引種到世界各地的無霜地區(qū)。適合孤植。花和種子有毒,有毒成分不明。”
十七
那個鄰居家的小姑娘,今天沒有出現(xiàn)。
電視機打開了,他沒有再去調頻道,隨便是哪個都可以的,只要看下去就是了。前天傍晚,他在樓下碰到過小姑娘的爸爸,行色匆匆的樣子,語氣平和自負,眼神里隱含著某種敵意。這讓他覺得有些奇怪。
“有時間沒碰到你了。”他說。
“是啊,我也想能像你那么悠閑啊,不過我是沒辦法的……”說完,就看著對方的眼睛。而那人并沒有繼續(xù)問下去,雖然看得出他也想知道小姑娘去了哪里,可是沒問。臨走開,那人忽然想到了似的對他說,“我女兒跟你處得挺好的,是吧?”
“可能吧?!?/p>
“她就喜歡你這樣的怪人?!?/p>
看了會兒電視,他就起身收拾屋子。他要把那些亂七八糟的瓶瓶罐罐都丟到外面去。后來到了廚房里,他在灶臺上發(fā)現(xiàn)了一張紙條。那個小姑娘的字:“老爸,我要住到學校里了。住在那里,我會悶死的。我媽還給我找了心理醫(yī)生,每周都要去一次,要我去聽他胡說八道。還沒去呢,但我認為他比你不知道要差上十萬幾千里。我會悶死在那里的。哪天你要是想去找那個給你寫信的姐姐,就來找我吧,就這么定了。你要聽我的。要不我們就再也見不到面了。對了,我發(fā)現(xiàn),你的那些老照片里,有一個人長得很像我。是個演員。”
他在那些老照片里找了很長時間,也沒找到她說的那張。這些天,他很疲憊。坐在地板上,他抽著煙,想著這種感覺究竟是怎么回事。這回它們?nèi)麧M了他整個人。一只很大的蒼蠅,不知道從哪兒飛了出來,發(fā)出很大的響聲。他把窗戶敞開了,它四處亂撞著,似乎永遠都不會疲倦。它的飛行軌跡看起來有點像一根無色細線,若隱若現(xiàn)的。電視機里傳來了手風琴的音樂,還有一個老男人的深沉歌聲,不知道用的是什么語言,沒準是羅馬尼亞語,或者南斯拉夫語,但肯定不是俄語,誰知道呢。電視里,之前還是火柴廠把木頭慢慢變成火柴的過程,此時已變成了鮮綠的林蔭路,遠處還傳來了教堂鐘聲。
煙盒空了。把一個滿滿的煙盒打開,這是個非常享受的過程,看著它們整齊地排列重疊在里面,然后抽出第一支,會有種來日方長的微妙快感。他出去買了兩盒煙回來,那只蒼蠅還在那飛著,就像吃了興奮劑。沒有任何信息來過,也沒有電話。后來,他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一個有些禿頂?shù)睦夏腥耍鹉莻€姑娘,到舞池里,慢慢地跳舞,她把頭擱在了他的肩上……一個陽臺上,前面掩映著很多樹,那個住到學校的姑娘站在一個板凳上,手伸到空中,手里捏著一個紙條,像在試風向,動也不動的,好長時間也不下來。
他醒了。感覺剛才外面似乎下過雨,其實沒有。
十八
“我今天遇到一個男的,比我大幾歲吧,他說我憂郁。有點搞笑。他說他是學心理學的,說我的身體語言告訴了他很多信息。其實我心情還好,只是有點無聊而已。我想回去了,可是還要等到明天下午。我想看看你,也想看看你那個小蘿莉?!?/p>
還有幾條短信,但他不想看了。翻了個身,他想再睡一會兒。他的領導在下午三點的時候給他打了個電話。那語氣聽起來嚴肅而不失親切。
“我一直不能理解的是,”領導說,“你為什么不搬過來,到離我這里近些的地方來住呢?現(xiàn)在事情都大張旗鼓地干起來了,你不能總是躲在邊上吧?”
他想了很多理由,比如家里的東西太多了,搬起來比較麻煩,還有房東人很好,什么事情都不用他操心,再有就是這里交通很方便,諸如此類的,可是到頭來都沒說出口。最后說出來的,卻是請假的事。
“我想請兩天假,”他猶豫了一下說,“我要去看一個朋友,在外地的?!?/p>
領導聽完沉默了一下,然后就同意了。只是提醒他,在路上的時候,好好想想,下一步怎么走。
十九
黃昏時,島上恢復了黎明時的單純。那些樹冠的后面,微紅泛黃的光暈,在緩慢地向西方退去,留下這邊淺淺的藍色背景,遠處,海灘上只有幾個人,在那里望著什么。要是你仔細地看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海的顏色正在細微地變深,那輕輕的波浪像是用來涂色的,一陣陣的,一層層的,把表層的光線逐漸地剝離下去了。
整個下午,那個“心理專家”一直陪著她,坐在這里,一直在說著,而她呢,只是當個好聽眾。她將自己描述為一個悲觀主義者。在描述中,她其實始終在以他——她的領導為范本。她不時轉述他的一些觀點,而這位心理專家則逐一反駁。她很奇怪,有人竟可以如此的樂觀和理性,腦子里裝的只有嚴密的程序。
“總之,你真的沒理由對自己悲觀?!边@是他的總結陳詞里的最后一句。
她松了口氣??戳丝词謾C,六點了。從早晨起來開始,她一直在琢磨的,其實不是別的,就是她的領導,那個古怪的男人說過的一些話。這個比她年長十四歲的他,好像活在另外一個地球上。他們之間隔著塊厚玻璃,只能看著,卻沒法進入彼此的世界。
她看到過那個給他寫信的女人的照片,印象最深的,是她的嘴唇和眼睛,還有那種若有所思的游離的樣子,看上去已沒那么年輕了,三十歲,也許更大些。他根本不會考慮她的年齡問題。她不知道這個女人是做什么的,做服裝生意,還是畫畫,沒法知道。他從不透露細節(jié)。
二十
浴缸里的水已經(jīng)放滿了。
他進去,躺下,拿了本書,慢慢看著。他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兩天的假期。
那本書,是個美國人寫的,開頭是在反復寫葬禮的場景。一個人的葬禮,回憶父親的葬禮。
她曾在一封信里,去年的,簡單寫到過她父親的葬禮。她父親在她十歲的時候,就帶著那個小他十多歲的姑娘跑到了南方,做生意去了。她是跟母親長大的。她父親死于心梗,是在一次喝酒后的晚上永遠閉上眼睛的。在葬禮上,她又一次見到了父親的小妻子,還有那個只有五歲的小女孩。她覺得她們看上去很無助。父親這次離開,比起那一次,要輕得多。
她母親從始至終都沒說什么。經(jīng)過父親的遺體,來到她們面前,她伸手摸了摸那個小姑娘的臉。她們在哭。她很奇怪自己竟沒有想哭的感覺。只是覺得一切都很安靜。這只不過是與生命有關的某個過場。其他的事也是過場,比如婚禮,畢業(yè)典禮,總歸不過是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或者很多人看著你,從你面前走過,某些東西在離開你。
手機在房間里響個不停。
等他收拾好了床鋪,點上煙,開了罐可樂,坐在沙發(fā)待了一會兒之后,他想了想,還是回撥了那個陌生號碼。關機。他上網(wǎng)查了一下,是本地的。
從冰箱里拿了聽啤酒,他來到陽臺上,坐在那把躺椅里,閉著眼睛,喝了口啤酒。
這個晚上會很長。
他很怕這樣的晚上。待在陽臺上會好一些,因為這里空間比較小,會壓縮人的空間,還有,在這里可以看到外面,黑夜里的那些遠近的燈光。它們的光澤以及它們之間的那些黑暗的空間,可以用來稀釋人心里黏稠的液體。
在最后那條短信來時,他看都沒看,就把手機關掉了。
他想起以前的很多個夜晚。
趙 松:作家、詩人、評論家。一九七二年生于遼寧撫順,出版作品有《撫順故事集》《積木書》《空隙》《細聽鬼唱詩》《最好的旅行》等?,F(xiàn)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