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一
論李拓之歷史小說中的“虐待”與“死亡”
朱天一
李拓之1940年代的歷史小說中存在著大量對“虐待”和“死亡”的書寫,這兩個母題隱含了對民族精神癥候的剖解與批判。李拓之繼承并延續(xù)魯迅對民族劣根性進行揭露的精神,繞開了歷史文獻權(quán)力話語的孤立、膚淺敘事,沿著吃人的軌跡做一次直達民族精神病灶的外科手術(shù),將虐與死作為吃人的現(xiàn)象進行呈現(xiàn),對“覺醒者”變?yōu)椤芭宓墩摺狈炊匀说目植垃F(xiàn)實和進而生成的無限吃人循環(huán)予以揭橥。出于在社會層面對五四啟蒙思想的兩歧性之深刻把握,李氏將個體反抗與集體解放合為一處進行呼吁,其作品具有非凡的思想深度。
李拓之;虐待與死亡;吃人;民族精神解剖
李拓之的心理分析型歷史小說曾被無名氏目為“四十年代最好的小說之一”,錢理群先生也認為這些作品有著“鮮明的藝術(shù)個性”,可以說是四十年代文學“不可缺少的環(huán)節(jié)”。①錢理群:《對話與漫游——四十年代小說研讀》,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116頁—117頁。近年來,嚴家炎、王富仁、解志熙等學者均對李拓之小說予以高度評價,但學界對其研究仍遠遠不夠。②解志熙:《也曾襲來唯美風——〈莎樂美〉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中的轉(zhuǎn)生及其他》,《文學評論》2013年第1期。解志熙則認為這些作品“創(chuàng)造性地兼容精神分析、社會歷史分析于唯美-頹廢主義文學所偏好的‘陌路者’欲望畸變之敘事,可謂別具一格的想象,別出心裁的創(chuàng)意”自己對李的創(chuàng)作抱有“委實是嘆賞不置”的欣賞態(tài)度,同時也對李拓之的被遺忘深感惋惜。本文基于民國報刊中李拓之的散文、評論、詩詞等諸種一手文本,輔以多種富有價值的史料,力求對李氏小說中“虐待”與“死亡”的書寫進行自己的分析和闡釋。
李拓之曾說,歷史小說既不能是“完全的刻板的真實”,又不能是“毫無憑據(jù)的虛構(gòu)”。③李拓之現(xiàn)存歷史小說包括《焚書》和集外的《遺襪》一篇(李拓之:《遺襪》,《生活(上海)》第2期,1947年7月25日,至今未收入任何出版物)。集內(nèi)的包括:姚苡(李拓之):《李陵》,《七月》第4卷第1期,1939年7月,同年亦見于《改進》第2卷第1期,1939年10月1日,兩篇完全一致;李拓之:《綠翹》《中國文學(重慶)》第1卷第5期,1945年2月;后更名為《埋香》,《文藝復興》第2卷第5期,1946年12月1日,內(nèi)容無修改;李拓之:《投暮》,《文藝復興》1947年第3卷第5期,1947年7月1日;李拓之:《文身》,《大公報·星期文藝 (天津)》16期,1947年2月2日;李拓之:《白玉樓》(上下兩期),《京滬周刊》第1卷第49—50期,1947年12月14日、1947年12月21日,入集時更名為《溺色》。 除上述發(fā)表過的小說外,《焚書》集中還包括:《焚書》、《變法》、《聽水》、《惜死》、《陽狂》、《招魂》、《束足》、《催哀》。也就是說,對同一歷史事件既要“畫犬馬般的描摹”,又要 “畫鬼魅般的渲染”。李拓之的小說都是在“畫鬼魅”與“畫犬馬”的重疊區(qū)域中產(chǎn)生的,而在這個冥思與考掘的場域內(nèi),他不無戰(zhàn)栗地省視著我們祖先“痛苦得變成殺人狂、淫虐狂、歇斯底里癥和神經(jīng)病患者”的過程,而那些癲狂的癥候又“世代神秘相傳”,充當不同于別人的“國寶”“國粹”??疾飕F(xiàn)存所有李拓之歷史小說,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存在大量對虐待與死亡場景的書寫。①李拓之:《焚書·序言》,上海:南極出版社,1948年版,第1-2頁。《埋香》中魚玄機對綠翹的鞭笞致死;②初載于《中國文學(重慶)》,名為《綠翹》;1946年載于《文藝復興》第2卷第5期,乃改題為《埋香》。《催哀》中張獻忠的剮人盛宴;《遺襪》中老婦人祖孫對楊貴妃遺體的肢解吞噬;《文身》中扈三娘在刺青過程中遭受的幾乎使她窒息的痛楚……通過如此頻繁的書寫,可以看出李拓之對歷史中的虐待與死亡問題保持著高度的關切。這些篇目都明確呈現(xiàn)了一種“施虐受虐模式”和死亡在此過程中的趨近與現(xiàn)身。而《陽狂》《焚書》兩篇則在死亡威脅的巨大陰影下展開,其中諸人物在殘暴統(tǒng)治者迫害下雖不見血肉橫飛,所遭受的精神虐待卻亦是切入肌骨。事實上,作家將“虐待”與“死亡”確立為自己歷史小說的兩個關鍵性母題。
李拓之曾說:“我們對于事物的態(tài)度,問題不是在于把已知的硬嵌進去,而是在于把未知的抽取出來?!雹劾钔刂骸斗贂ば蜓浴罚?頁。毫無疑問,那些陰暗角落中的伴隨著嘶嚎的虐待,那些個體彌留之際無法克服的恐懼、那些冰冷的被遺棄之尸骸的姿態(tài)當然是我們未知的,而這些未知的曾存在之圖景就是李拓之創(chuàng)作生命的泉源。李拓之對人的虐待和死亡問題的認識,遂成為進入并闡釋其上述小說的鑰匙。對于這兩個母題的追問、審視與衍義乃至書寫呈現(xiàn),即是這些文本的生成過程。
李拓之并非皓首窮經(jīng)的書生,他“面覷過血跡、尸身、饑容和寒相”,既探蹤歷史,又悲憫時人。④姚苡(李拓之):《寄友》,《大風》第4期 ,1938年4月5日。1930年代,李拓之先后發(fā)表《福建之農(nóng)民問題》《兩宋農(nóng)村經(jīng)濟狀況與土地政策》等文。⑤前篇李又曦(李拓之):《眾力》,第1卷第3期,1936年7月25日;后篇李又曦(李拓之):《文化建設》第2卷 第2期,1935年11月15日。1937年,李拓之在校對鄧拓《中國救荒史》的過程中,飽覽了災難年代的種種慘景。⑥李玲:《書生鄧拓》,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5,第52頁。關注古代農(nóng)業(yè),就是審視人與天災的斗爭史,就意味著關注可能餓死的人們。從個人體驗來說,李拓之的兩次牢獄之災和所遭受的死亡威脅也為其后來的創(chuàng)作積累了寶貴的材料。1931年秋,時任《朝報》文藝副刊《明日》主編的李拓之因刊載鄧拓散文《紫金山下》被國民政府偵緝隊以影射首長的罪名拘捕。⑦李玲:《書生鄧拓》,第31-32頁。據(jù)李拓之后來回憶,他遭受嚴刑逼供,審問者不斷以死威脅。后經(jīng)其父斡旋,三月乃釋。這其中遭受過多少非人的虐待與死亡恐嚇,可想而知。⑧李拓之:《悼念亡友鄧拓》,鄭朝宗編:《李拓之作品選》,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226頁。第二次是皖南事變后,作為武漢軍委會政治部第三廳“上尉速記員”的李拓之,⑨蔡震:《郭沫若生平文獻史料考辨》,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版,第70頁。以嫌疑分子身份被關于集中營,后因無證據(jù)而獲釋。⑩鄭朝宗:《李拓之作品選·序》,《李拓之作品選》,第3頁。這些夢魘般的經(jīng)歷驅(qū)使著李拓之去呈現(xiàn)這些虐待加身與死亡緊逼的黑色圖景。
李拓之一方面以知識分子高度的社會責任感關注著勞苦大眾的死生;另一方面,其個人也頻嘗苦厄,對虐待與死亡于人的關系之理解勢必是深刻而獨到的。
《埋香》和《催哀》兩篇中所呈現(xiàn)的虐待形式可以歸并起來討論。
如“暴雨打著梨花、鋼刀切入豆腐”,魚玄機“下死勁”地抽打中,以“凝赭的血絲和肉塊”、“飛濺著朱砂似的血珠”來確信婢女綠翹的痛苦。綠翹受虐中的血跡斑斑的肉體在魚玄機眼中竟有無比“異樣縟麗的光彩和色澤”,其此時的心理的活動是:
感到一種奇怪的嗜欲,要叫這光彩和色澤在自己手下成為齏粉,化為灰塵,消滅它!消滅盡這眼前的可嫉妒的魅惑……她不能滿足……
于是魚玄機抱著毀滅對方的狂躁心緒不斷將自己施虐的力度加大,在受虐者的恐懼和掙扎中不斷獲得滿足。除去魚玄機在死寂的修道生活中錯過“有情郞”的惱恨,其憤怒的生成之根本動因乃是文本之先就交代的自己的衰老,和少女綠翹姿容的日漸姣好。綠翹于無聊中的一番游戲意味的梳妝打扮,也給本就疑心綠翹日漸成熟的身體是“招蜂惹蝶的根苗”的魚玄機,心里又蒙上了一層自卑的陰翳。魚玄機由此覺得“自己的快樂和幸福簡直為綠翹所排擠”,她的施虐動作的發(fā)生乃是由于自己把“被摒棄被壓抑”之原因,歸結(jié)為與綠翹的比較中,綠翹之存在掩蔽了自己的個人價值。而在《催哀》中,張獻忠并不企圖直接殺死四名權(quán)貴的差役,而是通過凌遲和剝皮的殘忍手段,使極為巨大的痛苦持續(xù)作用于受虐者身上,使受虐者于劇烈痛感中為死亡將至的恐懼所煎熬。這種痛苦延宕無極,而不可為主觀意志所消解,死亡作為其終結(jié),亦不可得。在“一邊棚子開始剮,一邊棚子開始剝”中,張獻忠的憤怒被呈現(xiàn)得淋漓盡致,他的施虐行為,源于其與權(quán)貴奢靡生活和自身的饑疲奔走之對比中生就的報復渴望。他的施虐和魚玄機一樣,都是針對著心理比較中掩蔽、侵奪了自身價值的人。此兩種施受結(jié)構(gòu)在酷刑中逐漸形成,并趨于穩(wěn)定。
《遺襪》中的虐待因承受者的死亡已經(jīng)完成,而呈現(xiàn)出另一種形式。戰(zhàn)亂中以尸體充饑的老婦人面對偶然發(fā)現(xiàn)的楊貴妃的尸體,先是同情娘娘“死得冤枉”,而在思忖這尸身上裝飾“格外的瑰麗和華貴”后,頓感貴妃“身上的脂膏”取之于民,不由得逐漸生成“怨恨之情”,“不當場咬她幾口,怎么也不甘心的”。這種怨恨驅(qū)使老婦人發(fā)泄性地肢解尸體,取出小刀“惡狠狠地瞄準那發(fā)脹的乳房”,“連根切入”,鮮血直涌 “如切斷一只香瓜”。而那個裸體的小孩也在饑餓感驅(qū)使下模仿奶奶的動作“牙齒陷入肉中”瘋狂撕咬,直到“那只乳已被切斷”,“吞入口中”。受虐者的感知能力和施虐者的施虐行為同時存在,虐待行為才是實然的。而當受虐者的死亡先就已經(jīng)來到,其死亡已經(jīng)成為過去完成時,那么此時的虐待只能定義為“想象性的虐待”。
《文身》中,扈三娘因夜窺魯智深、燕青等人的刺青,受到觸動,而要求蕭讓和金大堅為自己刺青,此中的痛苦卻遠超其想象。她“悲苦地”請求休息,“全身痙攣”地呻吟,甚至最后“哭泣地喊”請求停止。但金大堅還是不停地“猛戳毒螯”、仿佛要“笞爛她、剁爛她、連骨帶皮吃下肚”,越是聽到慘烈地呼嚎,“他便越快活高興”。可以看到,這個文本中僅出現(xiàn)了虐待,死亡并沒有到來。虐待并未將生命的最后因素消磨殆盡,而是在蕭、金二人完成刺青的一剎那戛然而止。這里的死亡僅是在遠方被搖動的旗幟。這篇小說的施虐者和受虐者較之前篇有很大不同,蕭、金二人僅僅只是施虐的執(zhí)行者,而施虐的發(fā)起者與虐待的承受者皆是扈三娘。欣賞與施虐在文本中也具有同一性。
《焚書》《陽狂》中,死亡的威脅成為最普遍的虐待形式,人民在威脅中承受著精神虐待。《焚書》里秦始皇焚書坑儒,藏書家紛紛靠背誦和躲入深山來傳道避禍。小說最后,“風雨之夜”中,老儒生在“邏卒過去”、“受了一場虛驚”后,才“氣喘吁吁地縮在棉被中”繼續(xù)為學生授課,其精神受到的摧殘可見一斑。《陽狂》是一部正始至竹林時期文人的心靈受虐史?!熬X的”何晏、夏侯玄,百般小心于“啞巴般的世界”,最后卻還是難逃身首異處的下場。劉伶、阮籍有警于高貴鄉(xiāng)公和嵇康的慘痛教訓,靠著在“唯酒是務焉知其余”的佯狂中遮掩著精神受虐中的“狂嚎痛哭”和對“貴介縉紳”的嫉惡鄙視。一種蟄伏的死亡統(tǒng)攝著小說中的人物,隱含的施虐者同時也是死亡的遞送者,死亡在將來時,卻隨時可能變?yōu)檫M行時,而只要死亡作為將來時,精神虐待就能保證存在。
結(jié)合以上分析,李拓之筆下的虐待極為明顯地呈現(xiàn)出“正在發(fā)生”的時態(tài),其原因是:“虐待”是一個未經(jīng)客觀化的抽象概念,只有將其轉(zhuǎn)變?yōu)榫唧w動作,它才得以被難以廓清的超感性世界交還。換句話來說,虐待之外延的獲得必然通過其自身的實然化。而情節(jié)進展在此同一橫軸上左右運動,遂形成多種趨于穩(wěn)定的作為虐待之廣延的“施受虐結(jié)構(gòu)”。每一篇章都以這一結(jié)構(gòu)為其情節(jié)進展的燃料。
虐待意味著一種人際失范,而死亡則意味著個體生命的消逝。這兩者放在同一語境,形成了獨特的二元牽拉關系:隨著持續(xù)虐待對生命的剝蝕,死亡也在遠處款步徐來。因而,我們說虐待是量的消磨,而死亡則是質(zhì)的躍變。死亡是受虐者忍耐至極點時生命的退場。綜合以上文本梳理,在種種施受虐結(jié)構(gòu)周圍,死亡呈現(xiàn)為三種時態(tài):(A)將來時的死亡。死亡在未到來時,施虐者施加的強力和死亡將至的心理暗示,造就受虐者不可消解的恐懼,是虐待的組成部分。如《催哀》中四個官差在聽到死亡宣判后嚇得“蜷縮如被捉的曲鱔”,再如《陽狂》中何晏聽聞夏侯玄被抄家后,想到自己也在劫難逃,而“牙齒上下叩打”。(B)過去時(完成時)的死亡。受虐者的死亡已經(jīng)完成,其感受能力缺失,施虐就僅僅只是想象性的,如《遺襪》,死亡也不能再提供精神威脅。我們通過發(fā)現(xiàn)這種時態(tài),又將原本同一的死亡與虐待區(qū)分開來。(C)進行時的死亡。進行時的死亡是死亡到來的剎那,亦是受虐者感受消失的時刻。
對施虐者而言,虐待最理想的形態(tài)應是盡可能與死亡保持距離,使受虐者目睹死亡的逼近,而又將死亡隔于門外。正如李拓之自己曾經(jīng)闡釋過的“生與死是矛盾,然而同時也是調(diào)和,碾在不生不死的車輪下才有痛苦”。①李又曦(李拓之):《在羊圈里》,《眾力》第1卷第5期,1936年8月25日。所以,施虐的邏輯即是:利用受虐者毀滅到來前的時域,不斷向之施加強力,并通過受虐者的痛苦表現(xiàn)來確信這種強力所造成的效果,以此獲得壓抑對比中的自我掩蔽者生命活力的快感。
根據(jù)上節(jié)總結(jié)之施虐的邏輯,我們可以推論:在施虐者面前,理想的死亡是應然但未實然的,恐懼籠罩下、虐待高潮下將至未至之死亡,這是施虐者強力意志持續(xù)貫徹、個人價值不斷得到確認的理想形式。
所以,魚玄機對綠翹年輕貌美的嫉妒、張獻忠對明朝權(quán)貴奢侈淫靡生活的仇視、老婦人對楊貴妃之膏腴取之于民的怨恨、扈三娘對具有美麗刺青圖案者的羨慕(只不過其消除掩蔽者的方式是使自身具備某些質(zhì)素并得以凸顯個體價值)都是個人貫徹意志并渴望實現(xiàn)對自身價值的確認與維護的過程。曾把《熱風》和尼采哲學參而共論的李拓之據(jù)此揭橥了施受虐結(jié)構(gòu)這一主客二元活動的實質(zhì)②比較而論魯迅與尼采之語段,見《鹿地亙夫婦和他們與魯迅》,《大風(香港)》第63期,1940年3月5日。:施虐者在目睹受虐對象生命活力被強行壓抑、走向消散的過程中,感覺到了一種強弱的互換,滿足了個人意志的貫徹,“相對地”重建了個體價值。這與尼采曾指出的“強力意志乃是價值設定的必然性的根據(jù)和價值評價的可能性的來源”高度契合。③[德]海德格爾著,孫周興譯:《林中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244頁。
這個此消彼漲的過程中,魚玄機未被遺棄時的 “童貞的記憶被喚起”,她想起自己與李補闕“初次同房”的少女時光;張獻忠想起童年與父親被“三個豪奴”鞭打得“肉破血流”的經(jīng)歷。這實際是一種心理報復的完成,報復的對象并不是經(jīng)過移情作用的、物理時間上當下的受虐者,而是心理時間上的過去的“敵人”?!哆z襪》一篇也是如此,老婦人的施虐對象僅僅是一具尸體,她無法從無生命之物處確信自己施加強力的效果,其于后來面見玄宗,應征交還娘娘的遺襪時,表示“不要任何東西”并坦陳自己“活夠了”,曾經(jīng)“吃娘娘的肉”,這是為勸諫皇帝,實現(xiàn)“不要再打仗,不要再餓肚子”的一次對施虐表演的遲到再現(xiàn)和對自身價值與強力效果的再確認,其目的是使得皇帝接受自己的價值判斷,重建一種自己渴望的價值尺度,并通過這段記憶的重敘實現(xiàn)對曾造成戰(zhàn)禍的皇帝的報復。我們發(fā)現(xiàn),以上人物都是通過施虐發(fā)泄不公憤慨的邊緣個體,他們均企圖報復話語掌控階層曾加之于自身先在的迫害。施虐行為可以看作一種走向異化的反抗。因而,李拓之在《焚書·自序》④李拓之:《焚書·序言》,上海:南極出版社,1948年版,第4頁。中把張獻忠、魚玄機等犯罪者當作“反抗者”就是可以理解的了。
可以結(jié)合李拓之個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體驗,來分析這些弱勢個體的生活狀態(tài)和精神面貌之塑造。“新鬼啾啾舊鬼愁”⑤姚苡(李拓之):《行都新竹枝》,《大風半月刊》第74期,1940年9月5日。,李拓之一直以“正襟嗚咽聽寒潮”①李拓之:《今國風·聞笛》,《時事月報》第26卷第1期,1942年1月15日。的姿態(tài)關注著無數(shù)弱勢個體。他曾目睹湘粵道中,孑然一身的六歲孩子,“于他所不解的口音前”躑躅;鄭州站中,邁母叩打待乳的饑兒又是怎樣的凄涼無助。②姚苡(李拓之):《寄友》,《大風》第4期 ,1938年4月5日。李拓之對他們的情感并不僅僅停留在作為旁觀者的同情上,他早早地“從知憂樂蒼生共”,心懷古仁人之“廣廈平生胞與義”,③李拓之:《詩人杜甫誕生一千二百五十周年紀念》,鄭朝宗編:《李拓之作品選》,第111頁?!耙老”娉鲞@六歲孩子有如我的弟弟,而伶仃的邁母恰似我的親娘”,④姚苡(李拓之):《寄友》,《大風》第4期 ,1938年4月5日?!哆z襪》篇中戰(zhàn)禍荒年里掙扎的羸姥孤兒應該就是這時潛入李拓之的藝術(shù)世界的。李拓之自言,在此感同身受中“壓抑下無窮的憤怒和悲哀”,自己竟然掩面哭泣。⑤姚苡(李拓之):《寄友》,《大風》第4期 ,1938年4月5日。
李拓之行止中蘊藏著浩然的人格氣質(zhì),他總能看見一幅“更無芳色生窮壑,僅有繁香出御溝”式的不足者與有余者相對立的圖景,⑥李拓之:《紅葉詩》,《周末觀察》第2卷第8期,1947年11月1日??偰芡高^現(xiàn)象,揭示造就種種慘景的原因:他在絕句組詩《行都新竹枝》中悲慨地呈現(xiàn)著戰(zhàn)時陪都重慶人間地獄般的弱竭強盈,不論是潦倒困苦中“豬肝鴨膀都無分,吩咐兒曹嚼菜根”的“流亡皮鞋隊”,還是“三更辛苦偷布料,好與孩兒做褲襠”的貧苦市民,加之他們身上的苦痛都被李拓之審判社會的顯微鏡捕捉到,前者在“重慶鞋油價貴”的重壓下,一家于“不能果腹”中奔走茶樓浴場,祈求著權(quán)貴們的殘羹冷炙,唯此尚且不可得;后者則由于“綢價居奇布價昂”,孩兒無衣蔽體,只能冒險趁夜偷走“中央之宣傳布幅”,以充衣料。一位窮苦作家竟然要“買個銅牌字”賒鹽與幼子下白飯。而戰(zhàn)時的商賈官員皆是 “投機生意眼如鉤”、“脫去烏紗做市儈”,權(quán)貴借戰(zhàn)時“大發(fā)其橫財”,“房東、皮商、地賈、銀錢業(yè)主、拉股東拉入軍、政界,拉者大吹法螺,一本萬利”,這些有余者橫征暴斂,不斷侵害弱者,紙醉金迷中“多少嬌娥擁老翁”、一邊無衣蔽體,一邊卻是“裝得時髦扮得嬌,深紅淺綠換朝朝”。李拓之抱著極大的憤怒揭露在慘烈戰(zhàn)火中炙烤的社會之真相:“其上者,有香可摟;其次者尚有飯可扒,最下者,則只好撿煤渣而已!”⑦李拓之:《行都新竹枝》,諸條分別引自《大風》72期,1940年8月5日;74期,1940年9月5日;76期,1940年10月5日;77期,1940年10月20日。李拓之總能透過犯罪者的病態(tài)表象找到背后促成這些病態(tài)行為更深層的原因,他在后來的組詩《題水滸傳》中將“已見綠林幟似毛”的原因歸結(jié)為 “皇帝風流臣宰貪”,“只為人間暴政存”,而被壓迫者們“黑旋風起有沉冤”,只能走向極端殘忍的“閃閃刀光悲雪恨”。⑧鄭朝宗編:《李拓之作品選》,第130頁。
回到文本,正是由于李拓之對權(quán)貴與被欺壓之弱者生活狀況的熟悉,這些異常可怕的施虐者被侮辱與被損害的經(jīng)歷得以在作品中深刻重現(xiàn)。魚玄機在被遺棄后,渴望“有情郎”的意志從未得到令其滿意的貫徹,其施虐和殺人的行為之更深層動因,乃是回應隱含的以李補闕為代表的男性群體先在的戕害。頓悟梁山好漢“被虐待被迫害”的扈三娘(其本人既充當根本的施虐者,又充當受虐者角色,覺醒程度更高,因而并未走上向其他個體施虐的異化道路,下文還將稍作討論)、斷定“這班人(權(quán)貴)好像生來和窮苦下賤的人作對”的張獻忠,以及明確了“貧困和死亡”原屬“皇上、大臣及其他好戰(zhàn)者所一手造成”的老婦人,則對導致自身食人行為的根本原由有了更清醒的判斷。文本中施虐者的犯罪(即是違抗歷史話語權(quán)力系統(tǒng)所制定的維持彼等強力貫徹的聲明)表演,實際上是在挑戰(zhàn)“聲明(statement/énoncé)制定者”的權(quán)威,旨在推翻“使當下意識形態(tài)永存的意念(法律的實質(zhì))”。⑨[德]海德格爾著,孫周興譯:《林中路》,第259頁。
李拓之也曾對他筆下這群犯罪的病態(tài)人物之轉(zhuǎn)變過程做過具有象征色彩的描摹。他在《寄友》一文中構(gòu)設過一個走向“最黑最黑的墳中”的做著“無淚之泣”的抒情主體,它最終將“靚裝的明鏡”摔得粉碎,“嘔出千萬年的沉冤”,變成“有毒、有火”的“夜叉”和“鬼母”,用一把犀利的佩刀刺穿那皮下寫著“驕矜”、“恣肆”和“壓榨剝削同類的圣經(jīng)寶典”的“喝血動物的心窩”,這也可看作李拓之自己選擇“戴一頂軍帽”的真實心理寫照,李拓之個人的從軍,和魯迅的從文都有相同的、極為深刻的療救大眾的宏旨。這個曾經(jīng)被視為“弱質(zhì)的螞蟻”的個體要在“流浪”和“逃亡”中將自己鍛煉成“粗糙獷悍”的“人樣”。①姚苡(李拓之):《寄友》,《大風》第4期 ,1938年4月5日。李拓之后來曾為殺人不眨眼的李逵辯護 “板斧偏能饒孝子,黑爺爺豈殺人精”。②李拓之:《詠水滸人物》,鄭朝宗編:《李拓之作品選》,第133頁。邁母饑童將得到這個殘忍而公正的“佩刀者”的庇護,而那喝血的野獸,也會受到他的報復和懲罰。
但令人嘆惋的是,民族的癲狂史并未因無數(shù)覺醒的佩刀者的出現(xiàn)而終結(jié)。數(shù)年后,李拓之塑造的魚玄機和張獻忠之流皆走向了持刀的道路,卻沒有“仁慈的刀光火色”,③姚苡(李拓之):《寄友》,《大風》第4期 ,1938年4月5日。在博愛精神的貧乏中,在對“人性”的淡漠中,在“不健全的心理和氣質(zhì)”④李拓之:《焚書·序言》,上海:南極出版社,1948年版,第4頁。的鉗制下,終于沒能將“菡萏花的芳香和熱息”播滿“全人間”,而成為了個人嗜欲奴役的妖魔,成為了沒有跳出同一歷史型構(gòu)的吃人者。⑤姚苡(李拓之):《寄友》,《大風》第4期 ,1938年4月5日。這無疑體現(xiàn)了李拓之在通過歷史文獻審視民族心靈史時流露出的悲觀。
僅就川人吃辣一事就能在一霎間聯(lián)系起《在酒樓上》有“辣醬要多”一句的李拓之,⑥姚苡(李拓之):《巴音(之二)》,《大風》第64期,1940年3月20日。也與《野草·題辭》中魯迅交代的一樣,時常“感到空虛”。⑦李又曦(李拓之):《隨感錄:空虛》,《人間世》第13期,1934年10月5日。在四維“虛廓而寂寥”之中,在“寂、沉、死”的氛圍里諦聽,他深刻地捕捉到過“白刃與肉的擁舞”,人間布好的“人吃人的盛筵”。⑧姚苡(李拓之):《深夜偶成》,《宇宙風·乙刊》第26期,1940年7月1日。李拓之曾將《狂人日記》解作“代表魯迅一生的被迫害狂”。對“吃人”之發(fā)生的見證,與對自己“被吃”的恐懼也如影隨形地伴隨著李拓之筆下陰鷙的人物,而此中虐待和生成性的死亡無疑都具有象征意義,都是“白刃與肉的擁舞”中真切發(fā)生著的“吃人”。李拓之曾用與逝者對話的語氣闡明自己追求社會變革的決心和抱負:“反對位置千萬人痛苦之上的快樂……反對人奴役人,人剝削人,人吞吃人的不合理社會制度”。⑨李拓之:《致死者》,《民主論壇》第2卷第3期,1947年9月20日。
李拓之強調(diào)自己一直堅持“抽出式的,客觀的,實在論的”的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因而,我們可以說他拆分了歷史文獻的形式與內(nèi)容,在可以確信的時空輪廓形式內(nèi),沿著時空的框架,進入了歷史中無前人涉足的、尚未圖像化的罅隙。李拓之渴望在“歷史行程一段”中,擺脫法朗士所謂之“播弄宇宙之大畚”的“鬼手”,去“做一個旅行家”,這既是一次“抓取機緣”的“游泳”,又是頓悟“此生之可貴,不可再得”的修行,在當時中華大地的游走然也,對歷史之罅隙的追探亦然。⑩姚苡(李拓之):《汨羅江畔》,《見聞》第2期,1938年8月20日。按:《見聞》為林憾廬主編,半月刊,同年10月12日日軍攻陷廣州,隨后林憾廬、巴金等前往廣西。該刊僅出四期,維持未滿兩月。從《焚書》之第一個封建王朝肇始,到《催哀》中隨著張獻忠敗亡而崛起的最后一個封建王朝登上歷史舞臺,權(quán)貴吃人的歷史無比血腥,而覺醒造反者也僅僅只是做著“我若為王”的迷夢,即便推翻了現(xiàn)有的制度,不過是建立另一種吃人的秩序,使自己成為合法的吃人者。共時上審視,我們可以把握吃人的具體呈現(xiàn)方式。除了上吃下、貴吃賤所體現(xiàn)的社會歷史等級型構(gòu)外。我們還可看到“遭到迫害的弱者”變?yōu)椤芭宓墩摺眳s向著其他個體施以毒手,覺醒者無法跳出同一歷史型構(gòu),沒有承擔起社會變革的責任,反而通過“吃其他個體”在心理上尋求補償,在一定范圍內(nèi)完成一種以罪行對抗社會的行動,追求一種病態(tài)的相對公正。李拓之以自己少年牢獄經(jīng)歷寫成的長篇小說《在羊圈里》,向世人揭露了一個隱秘的人吃人的陰暗王國,獄卒對囚犯們的勒索、毆打和侮辱還在其次,最令人驚心的是囚犯之間的恃強凌弱,作者冷靜地呈現(xiàn)著一個“鼠髭的矮胖子”如何“勝利似的”,“微笑”著講述著自己對一名“同性的幼童”的性虐,男童“聲聲叫著”,“血珠染紅了蔥白的短褲”,而從牢卒眼里看這殘忍的行為卻是極為“平常的”,這樣的對更弱者的虐待和性欲宣泄每天都在循環(huán)上演。①李又曦(李拓之):《在羊圈里》,《眾力》第1卷第5期,1936年8月25日。矮胖子、魚玄機、張獻忠等人簡直都可以看作欺負尼姑的阿Q的翻版。自己被吃的結(jié)果是轉(zhuǎn)嫁痛苦,再吃更弱小的人。魯迅曾高呼過“救救孩子”,但孩子是否真的得救了呢?歷史與現(xiàn)實交疊在一起,李拓之悲觀地撿起魯迅的大纛,面向著可怕的吃人循環(huán),向著同代人拼命吶喊。
李拓之對虐待和死亡的“再書寫”,是相對于古典文獻記載的,其意義在于引起人們的戰(zhàn)栗,高揚“生之可貴”,使得人們能夠警醒,能夠走出辯證法似的無限吃人的循環(huán)。李拓之曾言:“成敗已隨煙月改,興亡都付水云移”,是故他要“難得稗官逾正始,不教陳壽獨能文”。②李拓之:《題三國演義》,鄭朝宗編:《李拓之作品選》,第134頁。歷史可以看作“大眾利用實存的文獻以重溫往事的共同心態(tài)”,而為權(quán)力話語所支配的文獻是一種事后記載,“基于文獻我們重建過去”,但是在此過程中“文獻的重要程度甚至超過了過去本身”。③[法]米歇爾·??轮?,王德威譯:《知識的考掘》,臺北:麥田圖書出版公司,1994年版,第74頁。很多時候它會把我們對歷史之真相與本質(zhì)的把握引向歧途。僅以魚玄機故事為例:皇甫枚《三水小牘》將魚玄機之情欲簡單解釋為 “蕙蘭弱質(zhì),不能自持”,而綠翹更是大義凜然地慷慨陳詞 “實自檢御,不另有似是之過”。虐待場面僅“裸而笞百數(shù)”五字,一帶而過,綠翹似乎全無痛感,“但言無之”。臨死之前還能慷慨陳述一番荒淫的魚玄機“求三清長生之道”終不可得,自己“誓不蠢蠢于冥冥之中”的豪言。而描寫綠翹的死亡更是模式化的“言訖,絕于地”。④皇甫枚:《三水小牘》,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32頁—34頁。文獻的寫作者不可能在場,那么這文獻用語與綠翹少女身份的不相符合,只能解釋為,歷史不但缺席了,歷史的位置也并未被為客觀化的追求所填充為一種理想的答案,歷史的位置已經(jīng)被后發(fā)的、維護某種權(quán)力話語的解釋所占領。孫光憲的《北夢瑣言》中記載:魚玄機“自是縱懷,乃娼婦也”,“竟以殺侍婢為京兆尹溫璋殺之”,不但記敘極其簡略,而且還夾帶著侮辱性的判詞。⑤孫光憲:《北夢瑣言》,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76頁?!短撇抛觽鳌泛汀短圃娂o事》則完全略過了魚玄機笞殺綠翹之事。再如,寫安史之亂黎民困厄的慘景,《舊唐書·郭子儀傳》記載史思明陷魏州后,黎民生之多艱,僅“城中食盡,易子而食”八個字來表述。其他文字全在稱頌李光弼、郭子儀的雄才大略。而寫久陷敵手的洛都也僅僅只用了“中間畿內(nèi),不滿千戶,井邑榛荊,豺狼所號”一句。⑥劉昫:《舊唐書》卷一百二十,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3453頁、第3457頁。這樣高度抽象的歷史描摹、無視個體死生的事后總結(jié),消解了歷史本該給人的戰(zhàn)栗感和警示性。這些封建時代的歷史文獻以犯罪伏法的團圓模式展開,先在地確定了偏頗的立場,遮掩了這種無限互吃的暴力,以一種抽象的非圖像化的輕描淡寫,賤視個體施虐與受虐、給予死亡與被給予死亡,割裂每場驚心動魄的吃人饗宴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將這些價值渴望結(jié)成的,漂浮海上的巨大冰山群系之頂,僅看作露出水面的,一只只各不相關的細小冰凌。
不僅認識到吃人之無限循環(huán),還要探討如何走出這個循環(huán)。李拓之在監(jiān)獄中隱約看見過從古老的“幽獄的地底層”伸出“萬千被冤屈的游魂與無數(shù)被構(gòu)陷的厲鬼”的“髏手”喊著“來,算一算千古的賬”。⑦李又曦(李拓之):《在羊圈里》,《眾力》第1卷第5期,1936年8月25日。李拓之筆下的人物都具有集群意味的類型意義,是中華民族性格的集中體現(xiàn),其互吃的被發(fā)現(xiàn),無疑是對民族劣根性的一次精確解剖和診斷?!半[含的作者”有取舍地講述他所目擊的故事。魚玄機、張獻忠之死證明了妄圖通過個人意志或個人意志指導集體復仇的失敗,《遺襪》中老婦具有崇高感勸諫、警醒帝王之行為的意義在帝王“把玩遺襪”的滑稽中消解,印證了在歷史暴力話語權(quán)力型構(gòu)內(nèi)進行改革的失敗?!蛾柨瘛贰斗贂分械谋唤y(tǒng)治者虐待的人們,通過掩蔽個人價值(老儒生的隱于深山)和自虐行為(痛飲與服致幻劑)表明自身對統(tǒng)治者的無威脅,來規(guī)避死亡,但這亦是一種消極的在保持生命情況下的對抗(但這種對抗是無話語權(quán)的對抗,因而無法變革社會型構(gòu))。隱含的作者目睹了“棉絮中”躲藏的“氣喘吁吁”的老儒生,與“藥性爆發(fā)”,“崩倒在地”的劉伶。他們均在話語缺失的處境下,痛苦地退場。
那只1938年在《大風》旬刊第四期上匍匐爬行的螞蟻,后來邁著“整齊的步調(diào)”,爬進了“蟻陣蟻群中”,它見證著無數(shù)“弱質(zhì)”個體“使脆弱變成粗壯、綺麗化為硬朗、陰郁轉(zhuǎn)向光明”。①姚苡(李拓之):《寄友》,《大風》第4期 ,1938年4月5日。李拓之曾在民族危亡之際吶喊、呼吁著“無千無萬的傷亡病苦”走過“尸林火窖”團結(jié)在一起勇敢戰(zhàn)斗。②姚苡(李拓之):《巴山的夜霧》,《宇宙風》第92期,1940年4月16日。承接著五四思想之兩歧性的李拓之既注視被壓迫的個體的反抗,同時又明確發(fā)現(xiàn)個體之解放的途徑乃是將反抗的力量投身集體,而集體反抗又以個體解放之獲得為要求。李拓之認為,只有當“束縛人性的階級生活解除”,高揚“生之可貴”和孕育作為“歷史真實”的“沒被彎曲”的“真正人性”才可能實現(xiàn)。③李拓之:《焚書·序言》,第5頁?!段纳怼放c其他幾篇不同,扈三娘用身體感受虐待,最終發(fā)現(xiàn)了自己、乃至梁山好漢群體都是被壓迫與被侮辱者,認識到疼痛與審疼痛為美者兩個階層在歷史進程中不可消解的尖銳對立。她得以跳出歷史暴力話語權(quán)力型構(gòu)的藩籬,完成了對同一階級被壓迫者在身份上的認同。明確了“文身”的存在,和被人們視為常物恰恰是一種瘋狂和文明的含混不清,恰恰說明了不知從何時起,疼痛加身者旁邊存在著數(shù)量極為巨大的欣賞者,他們在對野蠻的強力效果的盲視、在非感同身受中進入集體施虐的狂歡。隱含的作者在此處并未像其他幾篇作品中目睹了覺醒者的死亡(肉體消滅)或退場(被剝奪話語權(quán)利),而是在一丈青的嘶吼、周遭一切驚恐的撼動中結(jié)束,這與古典小說文本中扈三娘在征方臘中慘死形成兩個平行圖景,這或許是李拓之有意在敘述中留下的一絲理想的光亮。古典文學修養(yǎng)深厚的李拓之在《水滸綽號解》中指出,扈三娘綽號當作“一障青”,周密《齊東野語》載“女而為盜者,障其面目”,相謂曰“一障青”。如此看來這個覺醒而并未走向吃人的奇女子是“齊魯一代通名”,在李拓之看來是集體與個體統(tǒng)一的雙重視域內(nèi)的人。④李拓之:《水滸綽號解》,《京滬周刊》第1卷第14期,1947年4月13日。這或許就是李拓之理想中那個刺殺喝血動物、同時具有“仁慈的刀光火色”的集體中的佩刀者之一處更為清晰的影像。
李氏曾明確指出自己心目中“民族性最優(yōu)良的解釋”,乃是除了“堅貞和硬朗”外,還具有“團結(jié)、勇敢、富于反抗”,同時沒有“叩頭打拱的奴性”和“損人利己的自私性”。⑤姚苡(李拓之):《南國瑣話》,《宇宙風》第63期,1938年3月11日。這是他針對民族歷史上不斷發(fā)生著的,充當“國粹”的虐待與生成性的死亡之循環(huán)(即吃人的循環(huán))開出的一劑“揚此棄彼”的猛藥。⑥李又曦(李拓之)《在羊圈里》,《眾力》第1卷第5期,1936年8月25日。見第116頁,此為李拓之受過辯證法影響的證據(jù)。
認為“難得稗官逾正始,不教陳壽獨能文”⑦李拓之:《題三國演義(第二首)》,鄭朝宗編:《李拓之作品選》,第134頁。的李拓之,貴實而非貴文獻地依沿著時空罅隙蜿蜒的歷史想象,將不能直接覺知的存在者和自然的過去面貌推送到我們的面前,那些被蔽于文獻的圖景得以復活,被掩蔽的難以想象的殘忍,在歷史的陰影中得以抽離、再現(xiàn)。原來歷史中,那些鏡頭納物局限定型里、被盡力涂抹平整的記載中、莊嚴肅穆的偽飾內(nèi),竟可能包含著如此真實的殘酷真相。李拓之冷靜呈現(xiàn)著具有普遍意義的心靈符號和戰(zhàn)栗而又超脫于戰(zhàn)栗本身的思考,是飽含著反思苦難的無限人文關懷,那些被解放出來的虐待和死亡的難能可貴的具體圖景。
李拓之的諸篇作品,既傳達、呈現(xiàn)了在殘酷歷史陰影面前敘述者的戰(zhàn)栗,另一方面,又做到了不僅僅駐足于“揭示”使人戰(zhàn)栗的圖景,還在此基礎上超脫于戰(zhàn)栗感,理性地思索著這些虐待與生成性的死亡背后深刻的行為動因和社會奧秘。具有象征意義地,它們都作為民族劣根性之“吃人”的隱喻。從1918年《狂人日記》發(fā)表到1948年《焚書》出版,我們似乎可以把捏到某種傳承關系。而李拓之筆下隱含的敘述者則沿著狂人的足跡,沿著歷史的車轍回到過去,開始了一場訪問吃人現(xiàn)場,并全程展示“無限吃人”圖景的冒險。“汲古何曾不鑒今”,①李拓之:《題聊齋志異》,鄭朝宗編:《李拓之作品選》,第137頁。虐待狂與殺人者此起彼伏的殘忍歷史,在李拓之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的年代還在繼續(xù)。李拓之的經(jīng)驗世界與歷史真實的陰影王國在此處統(tǒng)一為一個整體,其作品現(xiàn)實的人文關懷亦更加深沉博大。
從李拓之對民族歷史的持續(xù)審視,到其觸摸受虐與死亡威脅、目睹社會中之種種慘景的個人體驗積累,我們有理由說,他之所以熱衷于書寫死亡,是基于對人類生命之寶貴的深刻認識。書寫歷史中死亡的殘酷,是為高揚此刻生命的可貴,書寫那些觸目驚心的虐待,則是借施虐和受虐的人際失范來審視民族祖先那些歇斯底里的癥候,那些被遮蔽的瘋狂行止。李拓之以療救的目的呈現(xiàn)歷史中人的虐待與死亡,完成了一次對民族精神的直達病灶的外科手術(shù),虐待與死亡作為癥候被擺到我們的面前,成為有待我們進一步體認、深思、剖解的啟示錄。
【責任編輯 王宏林】
朱天一,廣西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