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玉貴
宋江招安悲劇的歷史文化反思
井玉貴
立邊功是《水滸》故事演變的最大推動力,招安便是服從于這一指向的必要手段。梁山“替天行道”的暴力行為,造成與權奸集團不可調和的矛盾,由此導致強大的梁山集團竟比不上那些被招安的綠林好漢。自以為招安便可實現(xiàn)草澤報國宏愿的宋江,一旦陷身官僚體制,只能落得悲劇下場。跟歷史上“勇悍狂俠”的真人宋江相比,《水滸》中“儒化”的宋江之悲劇性在于,招安成功之日便是其失敗之時。
宋江;招安悲??;歷史文化;反思
《水滸》研究中一直存在著一些聚訟不休的話題。如何看待宋江主導下的招安及其悲劇,因其直通《水滸》悲劇性質的認定這一根本問題,無疑是諸多話題中爭議最大的一個。
從歷史上的三十六條好漢,演變到《水滸》的一百單八將,水滸故事像滾雪球一樣發(fā)展。在宋元時期民族矛盾激化的大背景下,《水滸》的主題在長期演變過程中,逐漸指向了立功邊庭,“而他們的現(xiàn)實身份卻是被朝廷追捕的草寇,要使幻想變成現(xiàn)實,招安就成為立功理想的必不可少的手段”①林庚:《中國文學簡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573頁。。臺灣學者孫述宇在探討宋江的人物原型時,指出宋江身上投有濃重的岳飛的影子,宋江講忠義盼招安,即來源于其原型人物岳飛。②參見孫述宇:《水滸傳:怎樣的強盜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孫氏這一觀點雖未得到學界公認,但從宋元時期民族矛盾激化,立功邊庭凝結為全民族理想的角度看,其觀點的合理性乃是毋庸置疑的。
立功邊庭,需要強大的實力支持。從單個英雄的反抗行為,到小規(guī)模的集體行動,發(fā)展為重創(chuàng)官軍的強大軍事集團,本質上便是為實現(xiàn)立功邊庭的理想積累實力的過程。余嘉錫曾說:“南宋說話人講說梁山泊公案者,嫌其人數(shù)不多,情事落寞,不足敷演,遂增益為一百八人,以便鋪張?!雹塾嗉五a:《宋江三十六人考實》,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2頁。胡適亦曾從文學表達效果的角度,深感遺憾地指出:施耐庵為了寫足一百單八將之數(shù),“不能不東湊一段,西補一塊,勉強把一百零八人‘擠’上梁山去”,作者倘使“用全副精神來單寫魯智深、林沖、武松、宋江、李逵、石秀等七八個人,他這部書一定格外有精采,一定格外有價值”。④胡適:《〈水滸傳〉考證》,見胡適著、李小龍編:《中國舊小說考證》,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55頁。不談《水滸》立功邊庭的終極指向,單從藝術表達層面立論,是無法透徹解釋一百單八將的生成史的。
《水滸》第七十一回寫大聚義后宋江分派執(zhí)事,“有篇言語,單道梁山泊的好處”⑤本文所引《水滸傳》正文,除特別說明者外,均據(jù)王利器:《水滸全傳校注》,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該校注本所據(jù)底本為天都外臣序《忠義水滸傳》。,末云:“人人戮力,個個同心。休言嘯聚山林,真可圖王霸業(yè)。”王利器注云:“第一百十八回寫方臘出陣時,有云:‘茍非嘯聚山林,且自圖王霸業(yè)?!c此同。然此語,用之方臘則可,用之宋江,殊未得當也?!雹偻趵鳎骸端疂G全傳校注》,第7冊,第2704頁。大聚義后的梁山本已擁有“圖王霸業(yè)”的實力,但宋江卻一意招安,以圖為國效力,如此描寫更可表彰梁山之忠義,謂之“殊未得當”,未為確論。事實上,作者寫這篇贊語寄托了宋元時期渴望廣納賢才、團結對外的共同理想。魯迅說:“宋代外敵憑陵,國政弛廢,轉思草澤,蓋亦人情?!雹隰斞福骸吨袊≌f史略》,見《魯迅全集》第九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51頁。南宋愛國志士華岳曾撰《平戎十策》③《平戎十策》收入華岳《翠微北征錄》卷一,見華岳:《翠微南征錄北征錄合集》,合肥:黃山書社,1993年版。,勸說皇帝多方搜羅英雄豪杰,從“沉溺下僚”的小官、“不能自效”的將帥子孫、江湖領袖,一直到“輕犯刑法”的“黥配”“隱于吏籍”的“胥靡”等,“簡直算得《水滸傳》的一篇總贊”④錢鐘書:《宋詩選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229頁。。《水滸》中宋江勸說武松等江湖好漢接受招安,“日后但是去邊上一刀一槍,博得個封妻蔭子”(第三十二回),在此等處,將各路豪杰攏歸梁山的宋江,正充當了華岳理想中實踐其建言的君主角色。
《水滸》中除了宋江以外,立功邊庭的時代潮流,還曾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人物身上,即王進、魯達、楊志⑤楊志情況詳下。?!端疂G》開篇所寫的王進,在遭到高俅迫害欲逃離東京時,對母親說“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鎮(zhèn)守邊庭”,“那里是用人去處,足可安身立命”。在史家村被史進苦苦挽留時,王進又把這番話講了一遍。王進雖不在一百單八將之列,但他立功邊庭的強烈愿望,完全符合宋元時代的主流民意。魯達打死鄭屠后,小種經略關照府尹,要求他擬罪之后,須知會老種經略,方可斷決,“怕日后父親處邊上要這個人時,卻不好看”。此處有金圣嘆夾批云:“此語本無奇特,不知何故讀之淚下,又知普天下人讀之皆淚下也?!痹瑹o涯刻本眉批云:“亦是護短,亦是憐才,更見老種是個能用人的,所以致好漢動心投奔。”⑥陳曦鐘、侯忠義、魯玉川輯校:《水滸傳會評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1年版,上冊,第95頁。正因老種經略“是個能用人的”,故能吸引王進、魯達等人去投奔他,而魯達原本就是老種經略處軍官,是被老種經略作為“邊上”人才來培養(yǎng)的。金圣嘆說小種經略的那句話讀之使人淚下,亦須置于亟需邊才御敵的情境中方能得到深刻的體認。
通過招安加入守邊御敵的行列,乃是順應時代潮流的大義之舉?!端疂G》中的招安卻分明以慘烈的結局收場,原因何在?我們認為,單個英雄的反抗行為,小規(guī)模的集體行動,已經對以蔡京、高俅為代表的權奸集團構成嚴重威脅;與官軍對抗的大規(guī)模戰(zhàn)爭,更是使梁山與權奸集團的矛盾牢不可解。招安悲劇即由此注定。
《水滸》中的招安過程,寫得十分艱難、曲折:第七十五回寫第一次招安時,吳用主張官軍到后,“教他著些毒手,殺得他人亡馬倒,夢里也怕,那時方受招安,才有些氣度”。對于吳用的主張,論者一般都持肯定態(tài)度,如王學泰即曾指出:“吳用主張在實力的基礎上才可以談判招安,不能胡亂受招安,給將來留下隱患?!雹咄鯇W泰:《“水滸”識小錄》,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95頁。宋江如何考慮吳用的主張?書中寫宋江當時就指出:“你若如此說時,須壞了‘忠義’二字。 ”“壞了‘忠義’”,表面上是說對抗官軍有負于國家,實際上宋江心里很清楚,朝廷征討梁山是受高俅等權奸主導,梁山重創(chuàng)官軍的同時,勢必加深跟權奸之間的矛盾,為以后招安帶來更大的困難。此后的兩贏童貫、三敗高俅,便是吳用主張的具體實施,由此導致梁山與權奸的嫌隙越來越深,終于鑄成梁山好漢的悲劇結局。
梁山內部對招安的態(tài)度十分復雜:武松、李逵、魯智深當面即表示反對;李俊、張橫則暗地里進行抵制,第七十九回寫二人捉住征討梁山的水軍將領劉夢龍、牛邦喜后,“欲待解上山寨,惟恐宋江又放了。兩個好漢自商量,把這二人,就路邊結果了性命,割下首級,送上山來”。第一百十九回寫平方臘后還朝途中,李俊詐病,與童威、童猛主動脫離宋江,“自投化外國去了,后來為暹羅國之主”??梢娎羁〉阮^領反對招安是一貫的、徹底的。
金圣嘆在第五十七回回評中指出,宋江等人之爭取招安,乃“強盜之變計”,因招安“進有自贖之榮,退有免死之樂”;對一干上梁山的朝廷將官來說,招安實屬多此一舉:“若夫保障方面,為王干城,如秦明、呼延灼等;世受國恩,寵綏未絕,如花榮、徐寧等;奇材異能,莫不畢效,如凌振、索超、董平、張清等;雖在偏裨,大用有日,如彭玘、韓滔、宣贊、郝思文、龔旺、丁得孫等;是皆食宋之祿,為宋之官,感宋之德,分宋之憂,已無不展之材,已無不吐之氣,已無不竭之忠,已無不報之恩者也?!苯鹗@就此總結道:“強盜則須招安,將軍胡為亦須招安?身在水泊則須招安而歸順朝廷,身在朝廷,胡為亦須招安而反入水泊?”①陳曦鐘、侯忠義、魯玉川輯校:《水滸傳會評本》,下冊,第1054頁。撇開金圣嘆對宋江的偏見不談,他所指出的梁山兩部分人在招安一事上有主動被動之分,卻是難以否認的客觀事實。
高俅被擒上山后,被迫答應招安,實則一片假意,全無任何實際行動。招安之終于達成,全仗燕青走了李師師的路子?!罢眍^上關節(jié)最快”(第八十一回燕青語),事實正是如此。袁無涯刻《忠義水滸全傳》第一百二十回寫徽宗既賜宋江御酒,一日在內宮閑玩,“猛然思想起李師師”,此處有眉批曰:“招安之始,既得其力,今復于其家結案,見得滿朝奸臣不如一娼妓,不獨照出此人為周到也?!雹谕希?415頁?!皾M朝奸臣不如一娼妓”,正是正義的人們無比憤懣之所在。
《水滸》把招安的結局寫得十分悲慘。魯迅曾經指出,宋江服毒一事,“乃明初加入的”,“人民為對于被害之功臣表同情起見”③魯迅:《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見《魯迅全集》第九卷,第334-335頁。。胡適說:“不讀《明史》的功臣傳,便不懂得明初的《水滸傳》何以于固有的招安的事之外又加上宋江等有功被讒遭害和李俊、燕青見機遠遁等事。”④胡適:《〈水滸傳〉考證》,見胡適著、李小龍編:《中國舊小說考證》,第59頁。筆者認為魯迅、胡適的觀點值得商榷,因為“狡兔死,走狗烹”這一殺戮功臣的傳統(tǒng)模式,在歷史上并不鮮見,但跟梁山悲劇在性質上則全然不同。梁山悲劇是權奸高俅等人迫害梁山忠良的禍國行為。在民族矛盾激化的年代里,權奸迫害忠良的行為,無異于自毀長城。小說寫宋江飲毒酒后,決定除掉李逵,作者有詩嘆息道:“他日三邊如有警,更憑何將統(tǒng)雄兵?!逼群α荷街伊嫉母哔吹热?,不是承平時期的一般權奸,而是陷整個民族于危難的歷史罪人?!端疂G》中的宋徽宗,當然是一個昏君的形象,但他畢竟是國家象征,《水滸》作者不可能從根本上反對他。所謂“只反貪官,不反皇帝”,在民族矛盾空前激化的背景下,是必然的。《水滸》批判的矛頭,自始至終指向了權奸集團。
《水滸》中宋江招安以悲劇結局收場,絕非偶然,我們注意到,在水滸故事演變過程中,便有招安成功并立功邊庭的絕佳案例,適與宋江招安悲劇形成鮮明的對照。建炎后俚語有“仕途捷徑無過賊,上將奇謀只是招”“欲得官,殺人放火受招安”之言,⑤莊綽:《雞肋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67頁。魯迅指出:“這是當時的百姓提取了朝政的精華的結語?!雹摁斞福骸短镘娮鳌窗嗽碌泥l(xiāng)村〉序》,見《且介亭雜文二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69頁?!端疂G》第七十八回中寫道,朝廷派遣十節(jié)度使討伐梁山,這十個節(jié)度使“舊日都是綠林叢中出身,后來受了招安,直做到許大官職”,他們“多曾與國家建功,或征鬼方,或伐西夏,并金、遼等處”。十節(jié)度使中有個楊溫,為江夏零陵節(jié)度使。羅燁 《醉翁談錄·小說開辟》“桿棒門”著錄《攔路虎》一本?!肚迤缴教迷挶尽肪砣稐顪財r路虎傳》疑即傳述此篇故事?!稐顪財r路虎傳》所寫楊溫,乃楊令公之曾孫,“武藝高強,智謀深粹”?!蹲砦陶勪洝ば≌f開辟》“桿棒門”又著錄《王溫上邊》一本。胡士瑩說:“此王溫疑即楊溫之誤,楊、王音近。楊溫上邊戰(zhàn)勝金人的事跡,當時膾炙人口,故于《攔路虎》外,又有此本,不嫌重復。”⑦胡士瑩:《話本小說概論》,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上冊,第256頁?!端疂G》中的楊志,乃“三代將門之后,五侯楊令公之孫”,“指望把一身本事,邊庭上一槍一刀,博個封妻蔭子,也與祖宗爭口氣”。較之楊溫(王溫),同為楊家將后代的楊志終生未獲立功邊庭的機會。《醉翁談錄·小說開辟》“樸刀門”著錄《李從吉》一本,“桿棒門”著錄《徐京落章》(“章”應為“草”之誤)一本。李從吉、徐京均在十節(jié)度使之列:李從吉為隴西漢陽節(jié)度使,徐京為上黨太原節(jié)度使。楊溫、李從吉、徐京的故事,在說話藝術中或列入“桿棒門”,或列入“樸刀門”,他們都是江湖好漢或曰“綠林叢中”出身,都不曾率部與朝廷展開大規(guī)模的軍事對抗,都不曾觸動權奸集團的根本利益,這就是他們能夠保全性命、為國立功的根本原因。相比之下,宋江招安以慘烈結局收場,其癥結便昭然若揭了。
十節(jié)度使曾征伐西夏、金、遼等國,“多曾與國家建功”,招安后的梁山好漢則被派去征討方臘,損失慘重。討滅方臘后剩余的好漢,或者投身海外,或者辭官回鄉(xiāng),或者病廢而亡,或者被權奸謀害,終其一生,他們都沒有得到過立功邊庭的機會。①《水滸傳》“征遼”部分系后人所加,為原著所無。參見張錦池:《〈水滸傳〉原本無征遼故事考——兼說〈水滸傳〉原本的回數(shù)》,見張錦池:《〈水滸傳〉考論》上編第四章,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張錦池曾指出《水滸》根本創(chuàng)作意圖之所在:“不是一般地希望草澤英雄出來匡扶宋室,而是想借水滸故事總結宋室何以滅亡的原因?!雹趶堝\池:《〈水滸傳〉考論》,第126頁。誠為確論。
“國仇猶可恕,私恨最難消”(孔尚任 《桃花扇·爭位》),梁山“替天行道”的暴力行為,造成與權奸集團不可調和的矛盾,由此導致強大的梁山集團竟比不上那些被招安的綠林好漢,無法實現(xiàn)全民族寄予厚望的草澤報國的宏愿。
從歷史上“勇悍狂俠”的好漢,演變?yōu)椤端疂G》中“忠義雙全”的領袖,世代累積的巨大成就與深刻矛盾,集中地體現(xiàn)在了核心人物宋江身上。從最初的三十六條好漢,發(fā)展為聲勢浩大的梁山集團,宋江穿針引線的作用至為重要。為了把小本水滸故事串聯(lián)為有機整體,作者在小說結構上必須賦予宋江以重大使命,宋江的性格亦須相應地與歷史原型拉開距離?!笆来鄯e型的長篇小說,他的主要的英雄人物往往自覺不自覺地被儒家的倫理規(guī)范所整合”③張國風:《最難理解是宋江》,見張國風:《小說中的百味人生》,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7頁。,宋江就是“儒化”人物系列中的一個顯例。宋江上梁山一再被延宕,以致其思想認識中的猶疑色彩令人心疑,便是為了發(fā)揮宋江的串聯(lián)作用而使然的。
《宋史·張叔夜傳》記載:“伏兵乘之,擒其副賊,江乃降?!雹苤煲恍?、劉毓忱編:《水滸傳資料匯編》,第31頁。程毅中分析說:“歷史上的宋江,可能出于兄弟之‘義’,因為副手被擒,已經成了人質,為了解救結義兄弟才投降的?!雹莩桃阒校骸丁此疂G傳〉的特點和局限》,《古典文學知識》1998年第4期?!端疂G》中宋江闖天下的第一資本同樣是“義”。第十八回寫宋江出場時,介紹他“有養(yǎng)濟萬人之度量”“懷掃除四海之心機”。陳洪曾撰文指出,施耐庵塑造宋江的形象,乃是以《史記·游俠列傳》的郭解為原型。⑥陳洪:《關于宋江原型問題的斷想》,見陳洪:《淺俗之下的厚重——小說·宗教·文化》,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其實黃人在《小說小話》中早已揭橥此說:
耐庵尚論千古,特取史遷《游俠》中郭解一傳為藍本,而構成宋公明之歷史。郭之家世無征,產不逾中人;而宋亦田舍之兒,起家刀筆,非如柴進之貴族,盧俊義之豪宗也。郭短小精悍;而宋亦一矮黑漢,非有凜凜雄姿,亭亭天表也。解亡命余生;宋亦刀頭殘魄,非有坊表之清節(jié),楷模之盛譽也。而識與不識者,無不齊心崇拜而愿為之死,蓋自真英雄自有一種不可思議之魔力,能令賁、育失其勇,儀、秦失其辯,良、平失其智,金、張、陶、頓失其富貴,而疏附先后,驅策惟命,不自見其才而天下之人皆其才,不自見其能而天下之人皆其能。成則為漢高帝、明太祖,不成則亦不失為一代之大俠,雖無寸土尺民,而四海歸心,槁黃之匹夫,賢于袞冕之獨夫萬萬也。故論歷史之人格,當首推郭解;而論小說之人格,當首溯宋江。①朱一玄、劉毓忱編:《水滸傳資料匯編》,第358頁。
《水滸》中的宋江,家世、出身及容貌等方面,都乏善可陳,他就是憑借“及時雨”的名望才一路化險為夷,并將一批批的好漢送上梁山,終將梁山鑄造為力能“圖王霸業(yè)”的強大軍事集團的。宋江極端重視兄弟之情,既自然,又合理。
作為梁山集團凝固劑的“義”,在宋江提出招安主張后,便開始發(fā)生動搖。第八十回中,率軍征討梁山的高俅被活捉,與高俅有深仇的林沖、楊志怒目而視,“有欲要發(fā)作之色”。宋江為了達成招安的既定目標,不顧林、楊等人的感受,對高俅又是下跪,又是送禮,完全不顧什么體面了,宋江與林、楊在情感上出現(xiàn)裂痕,由此成為現(xiàn)實的存在。經過一波三折,招安終于達成,宋江卻從此陷入了忠義難以兩全的深度痛苦之中。第八十二回寫招安達成,宋江下令,不愿歸附朝廷的軍校,梁山會赍發(fā)下山,任從生理,結果“當下辭去的,也有三五千人”。第八十三回寫梁山征遼前駐兵陳橋驛,一軍校殺死克扣酒肉的廂官,宋江哭道:“我自從上梁山泊以來,大小兄弟,不曾壞了一個。今日一身入官,事不由我,當守法律。雖是你強氣未滅,使不的舊時性格?!逼扔跓o奈,宋江只好按法紀處死軍校。宋江所說軍校身上的 “強氣”,就是勇于抗惡的正義之氣。招安后的梁山集團加入了官方體系,便不得不忍氣吞聲,違心地按照官法行事。臺灣學者樂蘅軍曾以精妙的比喻,說明大聚義后眾好漢消泯個性之情形:“梁山人們在水滸的山寨上,乃猶如砂粒之凝入水泥,逐漸喪失自我的意志,甚至喪失本來的品質,彼此同類化起來,最后便成為一個絕對整體的單純的存在?!雹跇忿寇姡骸豆诺湫≌f散論·梁山泊的締造與幻滅——論水滸的悲劇嘲弄》,臺北:純文學出版社有限公司,1984年版,第88頁。梁山軍校殺死貪腐官員的行為,在招安前是被鼓勵的正義之舉,此際卻成了任性使氣的違法行為?!敖袢找簧砣牍?,事不由我”,極端重義的宋江處死軍校,深刻體會到了忠義難以兩全的痛苦。
《水滸》對反對或抵制招安的幾個好漢的結局的安排,是十分耐人尋味的。李贄《忠義水滸傳序》云:“獨宋公明者身居水滸之中,心在朝廷之上,一意招安,專圖報國,卒至于犯大難,成大功,服毒自縊,同死而不辭,則忠義之烈也!”③李贄:《焚書》卷三,見李贄:《焚書·續(xù)焚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版。此條及以下引文均見該書第109—110頁。這是正面表彰宋江為“忠義之烈”。序言接著將宋江與征方臘后沒有回歸朝廷的幾個兄弟作比,其觀點則不無偏頗:“又智深坐化于六和,燕青涕泣而辭主,二童就計于‘混江’。宋公明非不知也,以為見幾明哲,不過小丈夫自完之計,決非忠于君義于友者所忍屑矣?!雹苋菖c堂刻本《李卓吾先生批評忠義水滸傳》第九十九回“卓翁”回末總評:“人但知魯智深成佛、李俊為王,都是頂天立地漢子。不知燕青更不可及,意者其猶龍乎?意者其猶龍乎?”(《水滸傳會評本》,下冊,第1335頁。)此處對魯智深、李俊、燕青的評價,與李贄《忠義水滸傳序》不同。容與堂本評語是否出自李贄本人之手,學界尚存在爭論。魯智深是眾好漢中得到善終的少數(shù)幾人之一,擒獲方臘的魯智深不愿還俗為官,不愿做大寺住持,其坐化的結局是作者愛護他的特意安排。燕青辭主也被作者表彰為“知進退存亡之機”,作者有詩感嘆道:“時人苦把功名戀,只怕功名不到頭?!薄翱喟压γ麘佟钡摹皶r人”,無疑包括大哥宋江、主人盧俊義等人。李俊、童威、童猛三人主動脫離宋江,“自投化外國去了”,也被作者稱贊為“知幾君子事,明哲邁夷倫”。小說末尾有詩感嘆宋江、盧俊義等人的悲慘結局,正可與魯智深、燕青、李俊、童威、童猛的結局對看:“早知鴆毒埋黃壤,學取鴟夷范蠡船。”總之,魯智深、燕青、李俊、童威、童猛五個好漢絕非與宋江這個“忠義之烈”相對的“小丈夫”,李贄的評論并不符合小說的實際描寫。袁無涯刻《忠義水滸全傳》第一百十九回,寫李俊、童威、童猛等七人投往暹羅國,“自取其樂,另霸海濱”,作者有詩贊曰:“重結義中義,更全身外身?!崩羁〉热嗽O法脫離以宋江為首的群體,自然是對梁山大聚義之義的背離;他們在海外“重結義中義”之義,則是在保全性命基礎上的小團體之義。由此亦可概見,在面臨身家性命重大考驗的時候,宋江之義實不足以籠絡群豪,令其順服。
《水滸》末回寫宋江死前對李逵表白:“我為人一世,只主張‘忠義’二字,不肯半點欺心?!睂嶋H上,宋江一生都處在“忠”和“義”的矛盾狀態(tài)中。上梁山之前,“義”壓倒了“忠”,但他內心又以上山落草為“不忠不孝”之舉,從而導致他上山的過程極為曲折、艱難;招安以后,“忠”壓倒了“義”,但他又為兄弟們的接連喪命痛苦不已,這種失去兄弟的痛苦在征方臘之役中達到頂點。
對招安后的梁山集團實施分化瓦解之策,表明權奸集團深刻地認識到了以“義”結成的梁山集團對其利益的嚴重威脅。第八十二回寫宋江全伙受招安后,樞密院建議徽宗“將宋江等所部軍馬,原是京師有被陷之將,仍還本處。外路軍兵,各歸原所。其余之眾,分作五路。山東、河北,分調開去”。對于如此惡意昭彰的安置,眾頭領自然滿懷怨恨:“俺等眾頭領生死相隨,誓不相舍。端的要如此,我們只得再回梁山泊去?!毙≌f末回寫宋江告訴李逵,自己已經服用了御賜毒酒,李逵當時便大叫一聲:“哥哥,反了罷!”宋江無奈地說明嚴酷的現(xiàn)實:“兄弟,軍馬盡都沒了,兄弟們又各分散,如何反得成?”自以為招安便可實現(xiàn)保國宏愿的宋江,一旦陷身官僚體制,只能落得悲劇下場。
盡管曾被李贄等人表彰為“忠義之烈”,但宋江性格被古今很多人所不喜,確是一個無可否認的客觀事實。在第二十五回的回評中,金圣嘆曾以“狹人”“甘人”“駁人”“歹人”“厭人”“假人”“呆人”“俗人”“小人”“鈍人”等十個貶稱來評論宋江,后世評說宋江的局限,亦未超出金評的范圍。從深層文化原因考察此一現(xiàn)象,牟宗三《水滸世界》一文,指出《水滸》之境界為“當下即是”之境界,“而當下即是之境界是無曲之境界。明乎此而后可以了解《水滸傳》中之人物。此中之人物以武松李逵魯智深為無曲者之典型,而以宋江吳用為有曲者之典型。就《水滸傳》言之,自以無曲者為標準。無曲之人物是步步全體呈現(xiàn)者,皆是當下即是者”,“他們這些不受委屈,馬上沖出去的人物,你可以說他們是小不忍則亂大謀”,但“隱忍曲折以期達到某種目的,不是他們的心思”,“《水滸》人物的當下即是,不是人文社會上的,乃是雙拳兩腳的野人的,不曾套在人文化成的系統(tǒng)中之漢子的”,“沒有生命洋溢,氣力充沛的人,不能到此境界;沒有正義感的人,也不能到此境界”。①牟宗三:《生命的學問》,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88—193頁。牟先生上述論說的要義,在于揭出《水滸》最具感染力所在,乃是好漢們充滿正義感的陽剛之氣。此種充沛的陽剛之氣,彌漫于《水滸》全書,其例不勝枚舉。如第十五回,吳用稱阮氏三兄弟“義膽包身,武藝出眾,敢赴湯蹈火,同死同生,義氣最重”。吳用說三阮撞籌,阮小五和阮小七“把手拍著脖項”道:“這腔熱血,只要賣與識貨的!”在第二十五回的回評中,金圣嘆稱魯達是“闊人”,阮小七是“快人”,李逵是“真人”,武松是“絕倫超群”的“天人”。 這班“闊人”“快人”“真人”“天人”,正是陽剛之氣的集中體現(xiàn)者?!端疂G》對后世影響最大的人物,就是這些充滿陽剛之氣的好漢。就現(xiàn)實影響而論,明代便有一個好例。據(jù)袁中道記載,有個僧人叫常志,在李贄門下做侍者,李贄使抄《水滸傳》,結果發(fā)生了一系列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每見龍湖稱說《水滸》諸人為豪杰,且以魯智深為真修行,而笑不吃狗肉諸長老為迂腐,一一作實法會。初尚恂恂不覺,久之,與其儕伍有小忿,遂欲放火燒屋。龍湖聞之大駭,微數(shù)之,即嘆曰:“李老子不如五臺山智證長老遠矣!智證長老能容魯智深,老子獨不能容我乎?”時時欲學智深行徑。龍湖性褊多嗔,見其如此,恨甚,乃令人往麻城招楊鳳里,至右轄處,乞一郵符,押送之歸湖上。道中見郵卒牽馬少遲,怒目大罵曰:“汝有幾顆頭?”其可笑如此。②袁中道:《游居杮錄》卷九,見袁中道:《珂雪齋集》(下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315頁。
常志已出家為僧,卻不理會佛家戒律,終因效仿小說人物魯智深而變?yōu)椤鞍V人”致“流落不振以死”。魯智深等好漢感染力量之強大,可見一斑。
與梁山眾好漢相比,宋江身上的陽剛之氣就微弱多了。明無名氏在為容與堂刻本《水滸傳》所撰《梁山泊一百單八人優(yōu)劣》中說:“若夫宋江者,逢人便拜,見人便哭,自稱曰:‘小吏,小吏’,或招曰:‘罪人,罪人’,的是假道學,真強盜也?!雹僦煲恍?、劉毓忱編:《水滸傳資料匯編》,第185頁。此論自然不乏夸張成分,但宋江不同于一般好漢的特質,無名氏看的還是很準的。我們注意到,《水滸》多次寫宋江遇險,總是在他報出姓名后,才得以化險為夷,可見宋江身上的陽剛之氣,并不足以讓好漢們將其視為同道。第三十七回寫宋江在潯陽江險些被張橫殺害,幸虧被李俊及時趕到救下,加害者張橫則“呆了半晌,做聲不得”,然后向李俊求證道:“李大哥,這黑漢便是山東及時雨宋公明么?”名聞江湖的那位“及時雨”,跟眼前的“黑漢”實難對上號。第三十八回寫李逵第一次見宋江,脫口就問戴宗:“哥哥,這黑漢子是誰?”此處最可表明,李逵眼里的宋江,是沒有什么英雄氣概的。
《水滸》中的宋江,相比歷史上的原型及水滸故事演變過程中的形象,顯然經過了“弱化”“儒化”的處理。不少學者都曾指出過,《水滸》之所以如此塑造宋江的形象,旨在顯示他做領袖“以德不以力”的特質。②參見陳洪:《“六大名著”導讀》,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版,第79—80頁。其情形跟歷史上被視為梟雄的劉備,演變?yōu)椤度龂萘x》中的劉備形象,是頗有幾分相似的。我們當然承認這種解釋的合理性,但同時必須指出,“儒化”的宋江跟一般江湖好漢在氣性上的差異,導致二者之間的關系存在一定的脆弱性。一般江湖好漢之間的交往,往往以對對方武藝的欣賞為媒介,此即所謂惺惺相惜。這方面最經典的例子,當屬魯智深與林沖的結識。第七回寫魯智深為眾潑皮演示禪杖,“颼颼的使動,渾身上下,沒半點兒參差。眾人看了,一齊喝采”。而正在魯智深使得活泛之時,“只見墻外一個官人看見,喝采道:‘端的使得好!’”這個喝彩的官人,正是首次亮相的林沖。這才是我們心目中經典的好漢結識場面。第十八回介紹宋江出場時,說他“愛習槍棒,學得武藝多般”,但縱覽全書,一次也看不到宋江因武藝結識好漢的描寫。金圣嘆一再指責宋江“純用術數(shù)去籠絡人”(《讀第五才子書法》)“以銀子為交游”(第三十七回回評),③跟金圣嘆持有類似看法的,還有清代評點家王望如。王氏在醉耕堂刻本《評論出像水滸傳》第三十七回回末總評中說:“宋江賣弄手段,江湖上博山東及時雨大名,一則肯使錢為朋友,一則好求書通聲氣”,“宋江使錢不擇地,不擇人,不擇書,一味撒漫,結納天下?!币婈愱冂?、侯忠義、魯玉川輯校:《水滸傳會評本》(上冊),第711頁。固然不乏偏見的成分,但不是一點道理都沒有?!盀槿苏塘x疏財”本就是宋江贏得江湖聲望的重要因素。而實事求是地說,跟宋江存在刻骨銘心精神聯(lián)系的好漢并不多,確切算來,不過李逵、吳用、花榮等少數(shù)幾人。而且,像跟宋江存在刻骨銘心精神聯(lián)系的好漢為數(shù)甚少一樣,真正因宋江“仗義疏財”而受益的好漢也屈指可數(shù)。大部分好漢不過是震于“及時雨”之名而望風拜服罷了?!端疂G》寫宋江幾次遇險,均因好漢獲知其名而脫險,而好漢之所以放過宋江,不過是因為他們不愿承受殺害義士的惡名罷了,并非因為他們跟宋江存在血濃于水的兄弟之情。所以,當他提出事關梁山前途的招安主張,遭受一些兄弟的反對和抵制,征方臘后一些兄弟又主動脫離他而去,就是勢所必至,真實可信的了。
沒有多少陽剛之氣的宋江通過招安,引領一眾好漢回歸主流社會,自以為替兄弟們找到了最好的人生歸宿,結果卻導致絕大部分兄弟走上了不歸路。跟歷史上“勇悍狂俠”的真人宋江相比,《水滸傳》中“儒化”的宋江的悲劇,給后人在歷史文化層面的思考提供了廣闊的哲學空間。
【責任編輯 鄭慧霞】
井玉貴,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