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一九四六年夏天,我離開昆明去上海,途經(jīng)香港。因為等船期,滯留了幾天,住在一家華僑公寓的樓上。
這是一家下等公寓,已經(jīng)很敝舊了,墻壁多半沒有粉刷過。住客是開機(jī)帆船的水手,跑澳門做魷魚、蠔油生意的小商人,準(zhǔn)備到南洋開飯館的廚師,還有一些說不清是什么身份的角色。這里吃住都是很便宜的。住,很簡單,有一條席子,隨便哪里都能躺一夜。每天兩頓飯,米很白。菜是一碟炒通菜、一碟在開水里焯過的墨斗魚腳,還頓頓如此。墨斗魚腳,我倒愛吃,因為這是海味。——我在昆明七年,很少吃到海味。只是心情很不好。我到上海,想去謀一個職業(yè),一點著落也沒有,真是前途渺茫。帶來的錢,買了船票,已經(jīng)所剩無幾。在這里又是舉目無親,連一個可以說說話的人都沒有。我整天無所事事,除了到皇后道、德輔道去瞎逛,就是踅到走廊上去看水手、小商人、廚師打麻將。真是無聊呀。
我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跡,一棵芋頭!樓上的一側(cè),一個很大的陽臺,陽臺上堆著一堆煤塊,煤塊里竟然長出一棵芋頭!大概不知是誰把一個不中吃的芋頭隨手扔在煤堆里,它竟然活了。沒有土壤,更沒有肥料,僅僅靠了一點雨水,它,長出了幾片碧綠肥厚的大葉子,在微風(fēng)里高高興興地?fù)u曳著。在寂寞的羈旅之中看到這幾片綠葉,我心里真是說不出的喜歡。
這幾片綠葉使我欣慰,并且,并不夸張地說,使我獲得一點生活的勇氣。
(選自《人間草木》)
責(zé)任編輯 周錦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