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度置換 人妖顛倒

朱國昌

一、 厲鬼變成了魅惑的狐妖

電影《畫皮》脫胎于清代蒲松齡的志怪小說《聊齋志異》，屬于多篇匯集的文言短篇小說本?！懂嬈ぁ分皇瞧渲械囊黄恼拢仓挥?600余字。說的依然是勸善懲惡，假借狐妖暗喻人間，是一部主旨鮮明的警示之作。全部的《聊齋志異》內容豐擴，故事雜生，題材絕大部分來源于作者齋棚的茶余閑話，古怪軼聞，夫媼咋舌混聚其中，它的全書主調都是對封建制度種種吏束的暗嫉和責罵，記述平常，卻孤憤在胸，可算作民間的一種傳聞野錄，經作者加工潤筆成冊，然鬼魅志怪是它其中筆力傾斜最大的一部分。

作為一個成書的舊世文言古跡，《聊齋志異》中的魑魅幻境卻使現實多了一處對照的粼光，予娛樂以玄奧的炫秘，同時給文學異度空間提供了一個廣闊臆說的世界，造設了更多可發(fā)揮的曠地。正是在這個材料提供中，電影作為文學的第二次表達，將它發(fā)揮到淋漓盡致的程度，幾次復寫變換，性味不了，興奮情緒逐級上調，日見高漲。

《畫皮》作為電影、電視劇改版到目前為止已經是第7次，電影改版是第3次。1965年香港鳳凰影業(yè)公司首次把《畫皮》搬上銀幕，導演是鮑方，編劇為黃布衣，由朱虹（飾演梅娘），高遠（飾演王崇文），陳娟娟（飾演陳氏），翁干（飾演王崇武）。那是作為“鬼片”“恐怖片”的效果出現在觀眾視覺中的。電影上映后有過分的傳言說，曾嚇死過人。電影畫面的梅娘露出原形是丑陋厲鬼的猙獰，齙牙外呲，兩手屈伸，向人的心臟抓去，再掏出一顆鮮紅帶血的心握在手里。在這樣一組鏡頭中電影風格和技巧采用低聲音樂的鼓點敲擊，聲音由弱到強，由遠到近，制造恐怖氣氛。鏡頭處理上在昏暗的過道一角，月光映出隱約可見的人影在墻上，不直接拍“鬼”身，把陰森的可怕感在電影表現能力和現有拍攝技術中作了最大限度的發(fā)揮。

電影的主題尊重原著，依然是揚善除邪，安分守己。電影能借用的是“鬼”的畫面功能，2008年上演的《畫皮》，由鄺文偉、陳嘉上編劇。錢永強、高林豹聯合導演，由陳嘉上總導演，演員周迅、趙薇、陳坤、孫儷、甄子丹演繹劇情，把惡終壞鬼的形象基本翻了案。雖說劇中和劇尾都細致地推進了佩蓉（趙薇飾）賢惠、美麗，王生也在迷惑中清醒，可以用死來換取佩蓉的活，可是小唯（周迅飾）已然占據了他的內心，不管王生作為愛意的表達還是幻覺夢里的隨魂墮入他都屬于另一女人的獲獵品，王生極力想辯解的忠誠的愛情已經在喪失說明能力的真情中證明完了，而且是個反面的證明。王生喜歡、愛小唯是刻骨銘心的，對佩蓉只是一個交代的言不由衷的虛假示忠，并且，影片的結尾也證明了這一點，小唯不失可愛，并且可愛得可憐，實為讓人愛憐。她的還原小狐貍的姿態(tài)堆縮在一角，是她把心還原給眾人，讓他們重新獲得生命之后的回報，這樣的弱小愛狐還不可愛嗎？王生已經愛不能已的情緣還有什么理由不去愛了呢？

王生說：不管佩蓉是人還是妖我都愛她。就是佩蓉如果是妖，也愛，那小唯呢，小唯是妖，沒有左右他的愛，妖可以由人來愛，妖和人可以顛倒過來。不管是陰陽兩界，唯小唯的皮相俊麗媚惑，愛由女人的皮相而生，內心的美麗沒能戰(zhàn)勝外表的妖嬈。

也是電影自身的矛盾，也是電影再演的理由，2012年導演烏爾善再度把《畫皮2》搬上銀幕，由冉平、冉甲男等10人組成了編劇團隊耗時1年創(chuàng)作完成的故事，繼續(xù)演繹解讀皮相與內心的關系。用的主要演員，能表現皮相與內心的還是由外表三個從前的相貌上來，周迅、趙薇和陳坤，避免在換了皮相的人中扯不斷爭辯的纏詞，弄出岔來，在敘事上也形成連續(xù)性，但這回就更說不明白了。

《畫皮2》中的佩蓉叫靖公主（仍由趙薇扮演），王生叫霍心（仍由陳坤扮演），暫先不說小唯能不能戰(zhàn)勝靖公主，靖公主的臉多了一個面具，甭管它是金子鍛出來的還是玉璽的精雕，好的臉蛋是沒必要罩上的。“那個該死的熊瞎子怎么就把靖公主的臉給舔了呢？”它分明說明靖公主是個有殘疾的人，是毀了容的女人，愛意也是隨那張臉的澤催逐層攀升陡降的，僅憑一小塊的遮擋是可以的，像是個自我安慰的說辭，若是一大片的扭曲，霍心還是哪個圣潔的心里之愛的迎覷都要盡可能回避目光少看了，也讓被看者少幾許自責。

剩下的靖公主是在什么心理之下的追求愛意，自卑成了第一道入口的關卡，第一主角也只好改成靖公主的身份，哪還是沒出閨門的憨妞呢，愛在身份上降下去了，權利也沒了。

靖公主在敗者一方苦苦單戀，一個小女子心里沒有別的，只剩下了愛，愛，還能有什么大將之風，絮絮叨叨地和霍心追溯從前，從前能說明什么呢，“時間本身是荒誕的，空間本身也是這樣。相對性和絕對性都是相互映射的結果，每一方都常常涉及到另一方，空間和時間亦復如是”[1]。發(fā)小的友情都能成為長大時的愛嗎，剛出世的嬰兒還有從前呢，才從母體的呵護下來到人間能有什么傷殘，它終究不是情愛的記憶和刻痕，哪有敘不完的兒女情初衷。

小唯更加精神抖擻，在還原白狐后的第二次蛻變當然功力又見長許多，野狐的心術很靈，但畢竟沒有人的大腦發(fā)達，還是用上世的老辦法，可憐無助被裹進宮中，但只要一進宮就掌握了主動，妖法制王穩(wěn)操勝券，霍心必是一個被魅惑，無論是小唯的妖法還是男人的弱點怎么能不奏效呢，否則不是白到人間了嗎，霍心即在妖霧中迷失了自身。

吃人心養(yǎng)皮和換相媾親，小唯休養(yǎng)生息，并讓情敵和獵物雙雙出軌，小唯在人性的弱點中乘虛而入。靖公主的身體最熱，可以速解嚴冰，小唯最怕冷，吃了靖公主的心就可以讓自己永活在人間了。作為靖公主心什么時候給她可先掛置不計，能在此前一借之皮先飽了她和霍心的親熱再說，管他愛的是自己還是狐妖，心里苦悶，身體神經快活，比什么也沒有強，愛不能只用空殼來形容，要有個實實在在的東西放在那。靖公主已經失去了被霍心真愛的高貴，在茍活、茍愛里掙扎。

長長的夜晚靖公主苦守著對霍心的凄念，失落和孤單只能去找小唯，找情敵去解情由，化敵為友，小唯越來越接近對霍心的俘擒。

靖公主和小唯成了朋友，兩個同病相憐的相互利用的朋友，女人的軟弱和女人的自私狹隘別說在妖法手下，就是在一個常人面前也要被擊敗。似乎女人生下來就是愛，不會別的事，但愛是有條件的，也有方法和策略，作為凡人的公主也千方百計工于心計，但好像這兩樣在她身上越來越笨拙了，借了小唯的皮相跑去跟霍心折騰了一個寢合，是爭取了霍心的心還是促成了小唯的投懷送抱呢，女人愛的時候越發(fā)地發(fā)傻，皮相下生出的媾合，靖公主滿足了一時的痛快，剩下的就是自己埋下的孽種，同一個時刻的身體盛宴里是和霍心交歡，霍心是和小唯交歡。

二、 凡界的男人口是心非

男女之事需兩邊論，霍心真是被惑了心，也被獲了心。他在同名的兩部電影里就用了兩個名字，王生和霍心，從被惑體到被惑心，“思維是成系統(tǒng)的，體現概念的詞義自然也是成系統(tǒng)的”。[2]男人的弱點暴露無遺，英雄難過美人關，1965年香港影業(yè)公司拍攝的《畫皮》中，王生作為書生沒有能過美人關，到了2008年上演的《畫皮》43年中把讀書的文生換做都尉的武生王生還是沒過這一美人關。文生天性浪漫，好弄風花雪月，武生在外表威嚴下夜晚也要風花雪月一番。都說武生、刀劍可以避邪，邪是避了，但邪媚避不了。男人戰(zhàn)勝男人要揮刀斬戈，硝煙彌漫還要送上個原子彈，女人戰(zhàn)勝男人真不用吹灰之力，看見那美艷就暈倒了。似乎男人爭來爭去，斗來斗去，事業(yè)、權力、政治、嫉妒、殘殺、輿論……還是為了那么個女人，那么一群女眷。中國的帝王全要三宮六院，皇后、嬪妃的龍種都想繼位，繼了位還要繼皇妃，繼嬪妃。一個武士，一個懷有遠大抱負的政治家，霍心惑的不是江山社稷，惑的是個狐妖，惑的是個女狐妖。

英國藝術理論家、結構主義大師亨利·詹姆斯提出“視點說”。亨利·詹姆斯的意思是：藝術所展示的現實，如果要取得最佳的效果——真實而客觀的展示，那么無論是敘述者還是作者都不宜強行介入，而應該把讀者直接放到看得見、聽得著的事實面前，并讓這些事實本身來講故事。用詹姆斯自己的話說：“藝術家在小說這幢大廈中的位置最多只是站在窗口觀看而已，故事由誰講，故事中的世界通過誰的眼睛來看，這就成了藝術構造的關鍵要素。換言之，作品藝術的成功與否，這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藝術家所選擇的視點?！盵3]

不管是香港第一版的《畫皮》，還是周迅、趙薇主演的兩版《畫皮》，其中的第一男主角從文弱書生王崇文到王生再到霍心演繹的都是虛假的忠貞，偽善的根性。愛一個女人的皮相還是愛她的心，臺詞都是愛他的心，但全部都是反演的。

男主角一出場就碰上艷遇，1965年香港版的王生到附近郊外魁星閣燒香求佛，欲當年趕考登科，巧識鬼扮的梅娘，她說自己是逃婚跑出來的，去找在太原的父親，并說家父是主持山西鄉(xiāng)試的學政史。王生把梅娘看作幫自己成就功名的貴人，于是把梅娘留在自家的后院書房金屋藏嬌。2008年上演的《畫皮》王生出場是率兵打仗，像是拋繡球，把竿子一伸，釣上來一條美人魚，幸運地迎回個狐妖小唯，求取功名和征戰(zhàn)南北都和游手好閑的公子哥在大街上尋女人差不多。2012年版的《畫皮2》更順利，是一國的公主靖公主給帶回宮中送到霍心將軍手里的，這回都不要自己動竿子了。

為了女人可以付出巨大代價，霍心拿從前一進宮就跟隨靖公主一生的誓言為換取砝碼，在幻覺和夢里出軌，與小唯偷歡，用深愛的蛻變和出殼的忠貞作賭注。1965年香港版的王生為了娶回梅娘還差點一念之差把自己的賢惠老婆給毒死，連自己5歲的心愛寶貝都險些送了性命。

經過反復證明結果是證錯了的東西，是否還要再證明下去，作為女人是美貌重要還是美心重?；粜臑榱俗屪约涸俨槐幻郎然笾缓冒炎约旱难劬Υ料?，以示忠貞，他堵住自己的邪念，省著“就是一千次看見這張皮也會一千次被魅惑”。

電視、電影幾版都沒論辯清楚，女人是皮相重要還是內心重要，電影惟妙惟肖，主題與演繹自相矛盾，這回導演有了更大的闡述空間，應該再出它七八版，《畫皮》還將成為更大的發(fā)揮延宕。但估計也未見得能把事說明白，編劇和導演也用了七八個，說不明白，也不想說明白，男女之間的這點破事是看漂亮為主還是看心里美為主，這個初級的問話聽著是容易，遇到真事就轉向，也跟妖差不多，今天是人，明天是妖，也跟人差不多，這里是妖，那里是人，人妖兩界，陰陽兩界在世間里難辨，在陰朝里也難辨。

參考文獻：

[1]亨利·列斐伏爾.空間：社會產物與使用價值[M]//現代性與空間的生產.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36.

[2]李潤生.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以來漢語詞匯系統(tǒng)研究述評[J].燕山大學學報，2007（2）：18.

[3]（美）亨利·詹姆斯.小說的藝術[M].朱雯，喬佖，朱乃長，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