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姨媽伍爾夫

重 木

我的姨媽伍爾夫

重 木

還記得最后一次見到她是在我9歲那年的夏天，在那之后的第二年她就沉河自殺了。我永遠都會記得媽媽看完那封信后的神情，臉色蒼白得好像新房子里剛刷的墻面。我躲在臥室的門后，看著她在傍晚金色的霞光中踉蹌地跌坐在走廊盡頭的那把椅子里。她哭得撕心裂肺，哀鳴聲好似我在后來見到的一頭被獵殺的幼鹿。那個秋日的下午，我站在那頭瀕死的小鹿旁，立即想起媽媽看完信后的那一時刻。那時我20歲，跟著小叔叔和他的一群朋友到郊外游玩，并在其后跟著他們一起去森林打獵。我看著那頭幼鹿的眼睛，它發(fā)出的哀鳴是如此的令人心碎和痛苦。我感覺到自己身體內(nèi)部好似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撕扯，難受不已。或許就是在那個時刻，我才真正地理解媽媽當(dāng)時的感受。她熱愛至深的妹妹自殺了。

媽媽從未忘記她，直到她去世的那一刻。在那間見證了父親和哥哥相繼死亡的不幸屋子里，我和弟弟沒日沒夜地守在奄奄一息的媽媽床邊。在醫(yī)院里，醫(yī)生只是對我搖頭，并謹(jǐn)慎地選擇著合適的詞語來向我解釋。到如今，一切都晚了，與其讓她在醫(yī)院里繼續(xù)治療受罪，還不如把她接回家，讓她待在熟悉的家里。我打電話給弟弟讓他回來，并提前警告他把自己收拾好再回來，從我們的大哥去世后，我和弟弟就因為一件件看似無關(guān)緊要的瑣事時常發(fā)生爭執(zhí)并導(dǎo)致最終的不相往來。他住在北邊一座靠海的城市，而我則始終圍繞著從小長大的這棟房子和這座城市，永遠沒有也未能走遠，即使在遇見Jay之后。

我開車去火車站接弟弟，他比我們最后一次見面老了許多，而也是在看到他拎著爸爸那個黑色皮箱向我走來的時候，我才突然意識到，那么多年已經(jīng)過去，我已經(jīng)四十出頭，無論是距離哥哥還是爸爸的去世，都已有十多年了。在我日復(fù)一日的生活里，無論是周邊的城市還是我自己，似乎都從未發(fā)生任何改變，長大幾乎是一件潛移默化的隱秘之事。如今，我甚至都忘了從9歲到19歲那十年的成長記憶。這座城市似乎亙古不變，一些新建筑依舊保守而謹(jǐn)慎，沒有改變那些街景，也不會改變休息日去郊外的路上往回看的那些天際線。我看到的那些老牌商店、雜貨店、咖啡館和俱樂部就是媽媽和姨媽在年輕時看到的那些。有時候子承父業(yè)，老杰克去世，長相十分相似的小杰克便接著繼續(xù)經(jīng)營，所以有一次媽媽會認(rèn)錯熟肉店的老板。在回去的路上，她回憶起自己和姨媽小時候偷偷跟著女傭一起出來，結(jié)果在這家店附近迷路的事情。

我看著從蒸騰的霧氣中走出來的弟弟，他還是聽從我的建議對自己做過一番整理，雖然依舊弄得十分蹩腳。我問他一路還順利嗎？他說火車比以前快了許多，打個盹幾站就過去了。他臉刮得很干凈，一件灰色的外套和看著很硬的休閑褲；那或許是條新褲子，看著很奇怪，也可能是在我的想象中他不會穿這樣的褲子。

在車上，他托著臉看窗外閃爍的風(fēng)景，神情漠然。從小到大，他特立獨行，陰郁而冷淡，不像幽默活潑的哥哥。雖然我們一起長大，但我始終覺得他是個熟悉的陌生人。小時候，我常常懷疑他是否真是我的弟弟，但哥哥總是拿這個話題開玩笑，我笑得前仰后合，他卻依舊淡著臉，到爸爸的書房去。在他開始有了自己想法之后，就迷上了爸爸的書房，那里面擺放著爸爸各式各樣的收藏和層層疊疊的書。他是我們兄弟姐妹三人中最喜歡讀書的，爸爸對此很高興，并有意地培養(yǎng)他繼承自己研究藝術(shù)史的衣缽，但他對繪畫興趣索然。我跟著媽媽學(xué)畫畫，但爸爸從未把我當(dāng)回事。

爸爸的藝術(shù)史研究中只有那些死去多年的、神情嚴(yán)肅且無聊的古人作品，他對媽媽的畫持保留意見，雖然他盡量地隱藏自己的這些觀點，但媽媽依舊知道?！澳惆职謺嬖V你，從古至今沒有偉大的女性畫家，但我要告訴你，偉大的女性畫家每個時代都有，只不過不是你爸爸所認(rèn)為的那樣偉大?！眿寢屧?jīng)有幾次對我這么說。畫畫對我而言只是一個興趣，甚至從一開始只是為了討好爸爸，但后來還是丟了畫筆，因為我對這個興趣的熱情逐漸消退，最終演變成了一種折磨。但許多年后，當(dāng)爸爸去世，有一天我重新走進媽媽的畫室，一股巨大的記憶和沖動催促著我重新拿起畫筆，雖然對于不可知的形象依舊模糊，但幾乎是鬼使神差，我在那里畫了整個下午，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舒適和寧靜。一切有關(guān)戰(zhàn)爭的硝煙都遠離，一切悲痛、絕望和死亡都不在……童年里陽光明媚的記憶給予我巨大的安慰。全身心地投入，一切都可以遺忘。

我們倆什么都沒說，沉浸在各自的思緒中，但也不得不想接下來該怎么辦。幾乎是從媽媽被檢測出患有癌癥之前，那股濃郁的恐懼感就已經(jīng)在我身體里流動了?；蛟S是在某個再平常不過的早晨，我睜眼醒來，被那些突如其來的不安壓垮。爸爸去世后，哥哥曾寫信建議我回去住，目的便是為了照顧媽媽。收到信后，我沒有像之前那樣立即回復(fù)，而是想了許久后才回信告訴他我愿意搬回去。但媽媽比我們所有人想得都要堅強，或許就像她曾經(jīng)和我說的那樣：

“我們這代人見證了太多死亡！”

我依舊記得戰(zhàn)時的轟炸，沒有人知道會是什么時候，所以需要時時刻刻都警覺和做好準(zhǔn)備，當(dāng)防空警報在整座城市上空嘶鳴的時候，我們就要放下手頭上的所有事情，前往防空洞。有一次，在媽媽作畫中途響起了轟炸警報，等我們在許久后從防空洞回去的時候，媽媽就已失去了把那幅畫畫完的機會。在她去世后，收拾她的畫作時，我依舊在一堆畫中看到那幅未完之作。有一段時間，我們?nèi)齻€孩子被送到郊區(qū)的姑姑家躲轟炸，爸爸媽媽都沒有一起來，他們依舊待在那座他們所熱愛的城市，甚至想著和它同生共死。我后來從媽媽和姨媽共同的朋友那里聽說，姨媽曾和姨夫決定，一旦抵抗失敗了，就一起自殺。他們絕不愿意承受被占領(lǐng)的侮辱。

我不知道爸爸媽媽當(dāng)時是否也曾有過這樣的想法。當(dāng)我努力地回想媽媽離開時的目光，我打了個冷戰(zhàn)，因為我意識到在那個時刻，爸爸媽媽做好了丟下我們的打算。哥哥一遍又一遍地安慰我們，弟弟站在屋外看著他們離去，我記得自己一直在哭，從坐上車的那一刻就開始哭。晚上，我哭累了就趴在姑姑的腿上睡著了，他們在說話，朦朦朧朧的聲音遙遠而親密，就像一個夢。在姑姑家待的一年半就像一場夢。大多時候我都會忘了遠方的戰(zhàn)爭和對爸爸媽媽的思念，只有當(dāng)那熟悉的飛機引擎聲從遠處漸漸靠近的時候，我才驚醒，再次被恐懼和對爸爸媽媽的思念淹沒。死亡在我的記憶里就是飛機的轟鳴聲，也是離別的哭聲和媽媽兩次回首后就消失的目光。而當(dāng)時八九歲的我不可能知道，那僅僅只是開始。因為幾年后，爸爸便在一次車禍中意外去世，而幾年后哥哥也死在遠方的陌生戰(zhàn)場上。我最終看到的是具尸體，而不是那個總能逗我開心，我如此親愛的哥哥。

在面對死亡這件事上，我和弟弟分擔(dān)著相似的厄運，但我們從不談對這件事的感受，只是用自己的方法來面對所愛之人的離去和那些落在自己身體里的痛苦。爸爸的去世，對弟弟造成的打擊或許超過了我們所有人。因為從小到大，弟弟都把爸爸當(dāng)做家里唯一理解他的人，并分享著他的心思和憂郁。他和爸爸是一伙的。我常這樣對哥哥和媽媽說。弟弟搶走了爸爸所有的愛，這是幼時的我能夠想到的最大背叛。

在媽媽病危，我開車接弟弟回去的那個時候，他37歲，后來我才知道，他已經(jīng)有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但我從來沒聽過也沒見過他們。后來見到他們是在他們母親的葬禮上。弟弟向我們所有人隱瞞著這件事，甚至是在死亡邊緣掙扎的媽媽。當(dāng)我見到他們的時候，他們比我最后一次見到姨媽時要大許多。女孩16歲，男孩14歲。女孩有著爸爸的眼睛，我看她的時候，想起爸爸在工作一天之后的傍晚陪我們在花園里玩耍的畫面。葬禮之后，我躲著人群坐在墓地邊上的一張長椅里吸煙。媽媽和姨媽都吸煙，和他們來往的那些女人也都吸煙。一些印象變得模糊，只剩一些隱隱綽綽的輪廓。在由媽媽和姨媽主持的那個小圈子里，他們談笑風(fēng)生，吞云吐霧；時而會激烈地爭論，時而會被逗樂，哈哈大笑；男女無拘無束，自由而輕松……我躲著哥哥，偷偷地站在門邊，透著門縫看他們。

現(xiàn)在，那些人都已凋零，而隨著他們離去的——在我心里——是一段無比快樂和自由的時光。

雖然他們也會談起漸漸崛起的對岸強鄰和一觸即發(fā)的戰(zhàn)爭，但那一切始終是如此遙遠，并不會真的打擾這份恬靜和怡然。有人不贊成參戰(zhàn)，但媽媽和姨媽都主張參戰(zhàn)，“為了人的自由”，姨媽把還剩半截的煙擰滅在煙灰缸里，激動地說。隨著我的長大和對于有關(guān)姨媽的新聞和研究著作出版的關(guān)注，我漸漸了解到一個我不曾見過的姨媽和她的生活。當(dāng)我在之后讀到那些在她自殺后所寫的紀(jì)念文章時，奇怪的感覺塑造著一個關(guān)于姨媽的新面目。我所了解和所見的那個姨媽，是優(yōu)雅的，也是有趣和幽默的，她對于詞語和語言的敏銳運用能產(chǎn)生無比強烈的感染力。我最后一次見她時——我后來通過哥哥才知道，她當(dāng)時正在休養(yǎng)，醫(yī)生建議她到空氣清新和恬靜的鄉(xiāng)村休養(yǎng)身體和精神——她面容落寞，眼神里都是悲傷，即使她有心隱藏，但我依舊能真切地看到。當(dāng)我和她單獨坐在那把開滿各式各樣鮮艷花朵的園子中的長椅上時，我問她：

“為什么你看著很難過？”

我忘了她是如何回答我的，或者她并沒有回答我。弟弟告訴我，姨媽是個瘋子，專門抓小女孩，所以她才會被醫(yī)生要求遠離城市，關(guān)進這棟房子里。我記得自己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她，不讓她發(fā)現(xiàn)。雖然弟弟的那些話很荒唐，但對當(dāng)時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而言，依舊會產(chǎn)生許多可怕的影響。下午，在我們回去的車上，我偷偷地問哥哥，為什么弟弟說姨媽是瘋子？

哥哥說，姨媽不是瘋子，她只是需要休息一會兒而已。

后來，我有時想，如果當(dāng)時我把自己看到的告訴媽媽，事情是否就不會像之后我們不得不面對的那樣發(fā)展？我如果告訴媽媽，姨媽很難過，他們是否會更多地關(guān)注她，關(guān)心她？或者，如果當(dāng)時我能和她說一些有用的話，是否就會改變她的想法？但這一切都是如此的脆弱，當(dāng)兩年后姨媽踏進那條冰冷的河中時，她還記得我們的那次見面嗎？

我在電話中直接拒絕了弟弟要訂賓館的事情，所以在這段日子里他都會住在他原本的房間里，即使他從小就對自己的那個房間有很大意見，并羨慕哥哥的房間，但他依舊不愿住進哥哥的空房間。即使到如今，我們依舊小心翼翼地躲避著他者的地雷，以防一不小心踩上去，造成我們最終難以收拾的局面。

他提著箱子，徑直從哥哥房間前走過。哥哥的房間還是原來的模樣，在他去世后，媽媽時常會進來，卻沒有改變其中的任何布置。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愿再進他的房間，因為我依舊難以承受由此而引起的悲哀和痛苦。在我得知媽媽生病之后，我在房子里四下走動，不安感與日俱增，仿佛隨時都可能從身體里鉆出來。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曾經(jīng)我能依靠的人都死去了，那現(xiàn)在我該和誰去說媽媽的事情呢？我想和弟弟說，但不知道除了告訴他這件事之外還能說些什么？我們從未談?wù)撨^爸爸或哥哥的死亡，那些未能說出的話，如今依舊不能；而那些曾經(jīng)未做的事，如今也依舊只能放任。

我走進哥哥的房間，吱吱嗚嗚地開始哭，但始終捂著嘴，因為媽媽那時就躺在樓上的臥室里。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在后來遇見Jay，和他在一起，我曾質(zhì)問他，為什么不早一點出現(xiàn)呢？我記得自己在哥哥的臥室里待了很久，然后擦干眼淚，又到衛(wèi)生間洗了臉之后才上樓。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我和媽媽，而她在不久之后也將離我而去。

我雖然未像爸爸媽媽那樣經(jīng)歷兩次世界大戰(zhàn)，卻經(jīng)歷了太多的死亡。這種恐慌在那頭垂死的幼鹿眼睛里出現(xiàn)，隱藏在姨媽悲傷的面容之后。人們說“壽多則辱”，我的多壽卻是為了見證所愛之人的一一離去。最后的死亡是我自己的，但也沒什么可擔(dān)心或不安的了，因為我和它實在已經(jīng)是老朋友了。Jay在11年前去世，他的小兒子寫信告訴我，他已處于彌留之際，我寫了封短信讓他的小兒子替我轉(zhuǎn)交給他。我當(dāng)時告訴他，沒什么可害怕的了，我也會在不久后隨他而去。但誰曾想命運弄人，我竟然又獨自茍活了這么多年！

姨媽的死是這一切的開始，我躲在門后看媽媽撕心裂肺。在那之后，她的生命就被切除了一半，即使我們依舊還圍繞在她身旁，但我能感覺到她的失魂落魄和那些隱秘的陣痛。后來，她很少再提及姨媽，我們和姨夫也沒有了聯(lián)系。一些關(guān)于姨媽的紀(jì)念文章和研究論文一篇又一篇、一部又一部地出現(xiàn)，媽媽卻從未關(guān)注過這些；而我在后來則總是偷偷地收集那些文章和資料。房子里不再會出現(xiàn)姨媽的名字，我們的談話也總是小心翼翼，防止踩到那些開關(guān)。我就在那里——媽媽和姨媽的最后一次告別——當(dāng)時的我懷抱著姨夫送的玩具熊坐在門廳邊的椅子里。

我簡單地做了些晚餐，吃飯時我會時不時問他過得如何，或者在那邊的生意如何。他是漁夫和商人之間的代理人。他曾經(jīng)在電話里這樣告訴媽媽。他告訴我，他自己也時常出去打漁。他沒提及自己的妻子，也沒提及那兩個孩子。我沒有問這些，好似有什么東西在阻礙著我問這些問題，并且總覺得不合適，好像我是在刺探一個陌生人的隱私一般，而不是此刻坐在我對面的弟弟。

他堅持要洗碗，我站在廚房門邊看著他的側(cè)臉，恍惚中就好像爸爸站在那里，但他比爸爸高，而且爸爸永遠不可能進廚房洗碗，他對于雇用女傭這件事毫不吝嗇。在他去世之后，媽媽一度留著女傭和家里的其他傭人，但隨著爸爸所留下的遺產(chǎn)漸漸消弭和雇傭費用的增長，媽媽最終不得不辭掉女傭，這讓她承受著莫大的羞辱，不過時代已經(jīng)變化，而且我們以后需要自己學(xué)著煮飯來喂飽自己。媽媽很少再進畫室，走進廚房為自己的三個子女準(zhǔn)備一日三餐成了她的所有生活。

這從來就不是她想要的生活，但也無能為力。她的沮喪、悲哀、痛苦和怨恨漸漸從她身體里流露出來，彌漫在房子的每個角落。餐桌上的歡聲笑語已消失多年，即使哥哥對此也無可奈何。隨著他長大，我的恐慌也漸漸增加。我擔(dān)心有一天他會離開我們，離開我，留下我、弟弟與媽媽。我曾經(jīng)享受著和媽媽在一起的日子，但她現(xiàn)在很不快樂，悄無聲息地把周圍的一切拉入那灰色的沉寂之地；而弟弟除了在吃飯時能看到他之外，其他時間他都待在爸爸的書房里，我懷疑那里面的所有書都被他看了一遍，為了躲避媽媽和我，他便待在那里把它們再看一遍。到后來，我甚至開始羨慕和嫉妒他能擁有屬于自己的天地，不會被房子里其他地方的壓抑氣氛感染。最終我發(fā)現(xiàn)了媽媽的畫室，在這里始終保存著媽媽曾經(jīng)的青春和歡樂，那些明亮的色塊和畫面，讓爸爸驚訝的形式和內(nèi)容，在那個時候都散發(fā)著一種從往日歡樂歲月里遺留下來的魅力。我重拾畫筆，開始畫畫。這個習(xí)慣后來持續(xù)一生，只是現(xiàn)在我的手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握畫筆了，我也不愿意像雷諾阿晚年那樣，把畫筆綁在手上作畫。畫畫對我而言，自始至終都是為了記憶，為了往日的記憶和那些美好的歲月；那時候，所愛之人都還在。

吃完飯，弟弟就上樓去陪媽媽。在我后來的回憶中，我一直認(rèn)為媽媽當(dāng)時還是有意識的，所以她會知道弟弟回來了。這個世界，殘酷的現(xiàn)實太多，我們又何必讓自己承受所有？弟弟坐在那張老式安樂椅里翻著昨天的報紙。椅子是爸爸的父親從一位貴族手中買來的，這或許也是爸爸愛好收藏小型家具的原因。在他死后，按照他的遺囑，那些精致優(yōu)美的古代和近代家具都捐獻給了國家博物館。二十多年前，我曾和Jay一起去看過一次大型回顧展，爸爸的家具在柜臺后依舊精美細膩，但人事已經(jīng)幾回流轉(zhuǎn)，滄桑無限。弟弟在一次出海打漁后，就再未歸來，消失在暴風(fēng)雨中。而我從那時到后來的很久一段時間里，都不相信他死了。我覺得他是逃走了。他總是十分擅長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的世界，重新開始。哥哥去世一年后，他就走了。爸爸的書房里已經(jīng)沒有他未看的書了，他要到其他地方去尋找新的書。

媽媽囑托他，萬事小心，與人為善。

在火車站送別的時候，她又說，不要忘了我們！

我站在距離他們兩步之遠的地方，看著火車噴出一大團白色的蒸汽和煙霧。媽媽看著我，我沒什么要說的。雙手插在口袋里，看著他。

“你能把后面的臺燈打開?！蔽铱此谝黄璋档臒艄庵胁[著眼睛看報紙上的鉛印小字?！安粫杏绊??！?/p>

他打開臺燈，又把它調(diào)暗了些。

“你去休息吧，我在這里守著就好。”他說。

我坐進床另一邊的一張碎花布椅子里。躺在床上的媽媽，面容枯瘦，皺紋包裹著她的臉，曾經(jīng)的美麗無處可尋。在她還有意識的那些日子，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她黯然神傷。我能理解她的心情。她看著我，笑了笑。

“要是你姨媽看到會說些什么呢？”她似乎是自言自語?！罢娌恢浪龝f什么?！?/p>

從她得知自己患病，并每日進出醫(yī)院開始，她就常常想起姨媽，有時候晚上做夢醒來，夢里都是和姨媽一起的童年。這些不知從何處來的夢讓她開始向我講述她和姨媽的童年、家庭、成長和一些或有趣或哀傷的往事。正是從那時候開始，我根據(jù)從前看的那些紀(jì)念文章或研究姨媽的書所留下的印象來驗證其真實性。姨媽是否真的曾扮裝成某個外國王子去檢閱一批軍艦，并且還沒被人發(fā)現(xiàn)？姨媽是否真的在生病時，聽到窗外的小鳥用希臘語唱歌？姨媽是否真的曾被某個德高望重的大學(xué)圖書館拒絕入內(nèi)，只因為她是女人？姨媽是否真有決定和姨夫一起自殺，如果戰(zhàn)爭是我們失敗……媽媽不厭其煩地一一答復(fù)著我的這些問題，并且時常興致高昂地給我講述其他她和姨媽所做的出格趣事。

那都是歡樂的日子，媽媽似乎再次找回了自己曾經(jīng)失去多年的色彩，似乎在往日記憶和回憶中重新獲得了一次生命。我親切地感覺到曾經(jīng)的美好和如今的聯(lián)系，而其間的一切不快、不幸和痛苦都消失不見。

但終會有一個時刻，我們會重新回憶起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在媽媽生病的第一個冬天的夜晚，我和她一起躺在她和爸爸的床上，聽她回憶姨媽生命中那些灰色的暗流和令人不安的瘋狂事件。那個時刻，我仿佛重新變成小女孩，爸爸給我講美麗的、總有著完滿結(jié)局的童話故事。不同的是，如今的故事主角不再是虛構(gòu)的，而是那個曾經(jīng)抱過我、親吻過我，并且對我而言，充滿著無限神秘感和無數(shù)未知的親愛的姨媽。

對于出現(xiàn)在其后無數(shù)人文章中用來描述姨媽“瘋狂”的那個詞，我卻從未見過。一方面是因為我并不會常?？吹剿?，另一方面在我的所有印象和伴隨著成長而衍生的那些想象中，不存在瘋狂。她優(yōu)雅而智慧，面對人群也能侃侃而談和得心應(yīng)手地應(yīng)付，就像她筆下那個時常舉辦令人開心聚會的女主人公。媽媽和姨媽也曾經(jīng)常舉辦聚會，并且每個參加過這些聚會的客人即使在許多年之后，都依舊會對女主人的幽默和開朗留下深刻的印象。當(dāng)我在之后四下走訪那些故人的時候，談起這些，他們爬滿皺紋和滄桑的臉上綻放著愉快的笑容，一切都記得清清楚楚，好似隔著玻璃往后看一般。衰老并沒有讓他們忘記年輕的那些歲月，更不會忘了那些快樂的日子。

在守著媽媽的那一夜，我記得自己也曾問過弟弟關(guān)于姨媽的印象。他或許有一些我不曾有的記憶。最后一次去看姨媽時，他還小。

“為什么突然問這個？”他問我。

我告訴他，這些日子媽媽一直在回憶她和姨媽的童年生活。

“我對她沒有什么具體的印象。”弟弟的視線依舊落在那張報紙上。

后半夜我到廚房煮了些咖啡，他去了爸爸的書房，回來的時候像往常一樣，手里拿著本書。

我把咖啡遞給他，問：“你有看過姨媽寫的書嗎？”

他搖搖頭。

“為什么不呢？”

他看著我，好像很疑惑。

“我不喜歡她寫的那些故事?！彼f。

有那么一刻，我覺得自己被冒犯了。我重新坐回椅子里，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房間里只有媽媽沉重的呼吸聲。我曾經(jīng)總是偷偷地看她的書，我喜歡那些捉摸不定、敏感而令人惴惴不安的故事。而在之后我漸漸發(fā)現(xiàn)，自己會不由自主地把這些故事和我記憶中的姨媽混合在一起。故事里的那些女人閃現(xiàn)著姨媽美麗的面孔，每一句話都從她的嘴里說出，而那些漂浮在意識中的悲傷和痛苦，對于死亡的層層重重地探索和追問則讓我感到自己進入了姨媽的思想和心中，我借著那個幼小自己的眼睛重新去觀察笑語盈盈的姨媽的面容和隱藏在她漂亮的眼睛背后的波瀾。我開始通過姨媽所寫的故事和我自己的記憶重新構(gòu)建她，并且在多年后借著媽媽的回憶對其進行補充和修正，最終在我53歲那年，在Jay的鼓勵下，把這一切付諸筆端，寫下我記憶里和我所理解的姨媽，關(guān)于她的童年和成長，關(guān)于她的幽默風(fēng)趣，關(guān)于她筆下的那些故事——當(dāng)然，也關(guān)于她和死亡的糾纏以及她最終的“越獄”。

“你覺得……有一天我能逃出來嗎？”

我坐在門廳邊的小椅子里，抱著那只可愛的玩具熊；姨媽問媽媽。我看到淚水沿著她蒼白的臉頰流下來。

“有一天吧，有……”

弟弟在外面的車子上一遍又一遍地催促著。

當(dāng)多年后我重新回到那個時刻，再次以那個對眼前所發(fā)生的事情懵懵懂懂的小女孩的目光來見證那次分別和這一句對話時，一切就都變了，不再是曾經(jīng)的模樣。那次離別永遠而清晰地留在了我的腦海中，無論經(jīng)歷如何曲折我都未曾忘記，而且也未向任何人說過。后來，我把這一切告訴Jay。在那個怡人的晚春夜晚，我們坐在門廊前的椅子里，他安靜地聽著。直到后來我才意識到自己哭了，眼淚莫名其妙地流著。

始終有一個監(jiān)獄在禁錮著姨媽。在媽媽的回憶中，這樣的暗示時不時便會出現(xiàn)，從他們母親的去世到9年后父親的去世。摯愛之人的離去所帶來的沉重和思念讓姨媽前后經(jīng)歷兩次嚴(yán)重的精神崩潰，那是監(jiān)獄的初建，而隨著時光流逝，它也在不知不覺中建造完成。在我后來收集與整理資料的過程中，可怕的夢魘一次次出現(xiàn)，僵硬而冰冷。相比之下，我則始終保留著在那個冬夜和媽媽躺在一起的溫暖記憶，就好像無論之后現(xiàn)實如何，姨媽留在我腦海中的笑聲和美麗容顏都未曾變過。

但在我最后一次見她的那一天，她是悲傷的，是難過且對我們——或只是媽媽——的離去是痛苦的。雖然在之后的兩年里她們依舊會見面，但那一次離別的哀傷卻給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甚至很多時候我都會錯覺那同樣是她和媽媽的最后一次見面。

隨著夜深，媽媽已經(jīng)變得很疲憊。她的聲音漸漸被夜的聲音掩蓋，變得不真實。當(dāng)時的我忘了問她最后一次見姨媽是在什么時候，說了些什么，分別的時候是否會有一些線索暗示著之后悲劇的發(fā)生？媽媽沉沉地睡著，氣息勻和，不像后來迷離之際那般痛苦。

醫(yī)生只能給她注射嗎啡，以減輕疼痛。其他的我們什么也做不了，對這一切都束手無策。日日夜夜我守著她，看著她被疼痛折磨，面容扭曲，呼吸困難……有時候當(dāng)我實在無法忍受的時候，我就躲到房子后面的花園里吸煙。這一切恍若往日重現(xiàn)，在姨媽去世后的那幾年，痛苦的生活仿佛一下子全都像垃圾般地傾倒在我身上。我甚至在許多個時刻想過逃離，把媽媽丟給照顧她的護士，前往一個陌生之地，不再回來。

鄰居站在她的窗子前看著我，我把煙掐滅丟在花壇里，重新走回去。一切就這樣循環(huán)往復(fù)，直到我在一個傍晚從醫(yī)院回來的路上遇見弟弟曾經(jīng)的一個朋友，他告訴我弟弟在北方的某座城市里生活和工作，并告訴了我他的電話。夜晚我從房子里溜出來，到下一個街口的公用電話那里給他打電話。

我站在那里聽著聽筒中傳來的單調(diào)響聲，想到哥哥，想著如果他未被征兵和送到那個混亂的地方，如今的一切肯定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他會像爸爸那樣，照顧好這個家里的每一個人。送他去火車站的時候，我已經(jīng)過了無理哭鬧的年紀(jì)，但那是我知道的唯一能讓哥哥改變主意的方法。但哥哥一次又一次告訴我，他是去做一件正義的事情，是去保護那些在戰(zhàn)爭中被傷害的普通百姓。然而，這些理由對我而言無足輕重，我自始至終不愿他離開。他難道忘了我們曾經(jīng)每日的惴惴不安和躲在防空洞里的恐懼嗎？我們在戰(zhàn)爭中長大，為什么他又要去另一個戰(zhàn)場呢？我恨他，卻又知道他在做正確的決定。

在告別中，他請我?guī)退疹檵寢尯偷艿?，“等?zhàn)爭結(jié)束回來，我愿意為你做任何事。”他在我額頭上吻了下。

最終，那輛火車帶走了他。

最終，那輛火車又把他帶了回來，但……

在姨媽的書里，她曾寫過這樣一段話：生命的歷程是被生命消亡這一事實所主宰的。死亡對于他們來說是一種自始至終存在的可能性。而生命的歷程后半部分所面臨的壓倒一切的挑戰(zhàn)是：要在繼續(xù)存在中找到生命的意義。而無論是哥哥的死亡，還是之后媽媽的離世，它們都在一遍遍地反復(fù)提醒我?guī)缀鯊囊婚_始就面對的恐慌：當(dāng)他們都消失了，我該怎么辦？

爸爸離去時，未能給我們留下任何一句話。而對于哥哥的死亡，我曾在之后無數(shù)個夜晚從各種不幸的夢中醒來，想象著哥哥瀕臨死亡之際的所思所想。他會想到遠方的我們嗎？他有什么話想告訴我們？他是否曾留下一言半語？我們最終領(lǐng)回的哥哥物品里沒有任何信件。他曾經(jīng)的一個戰(zhàn)友告訴我們，哥哥總是在給我們寫信，可我們并未收到半封。后來，我幻想著某一天，那些輾轉(zhuǎn)過整個世界的信終于出現(xiàn)在我的郵箱里，而來自過去的哥哥的話語再次出現(xiàn)在這棟如今只剩下我的孤零零的老房子里。

我活了下來，如今我能說的，也就只有這些。在他們都消失后，我像姨媽所說的那樣“繼續(xù)存在”，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找到了生命的意義，不知為什么，我就這樣不幸地活了下來。即使當(dāng)我不得不面對Jay的離去。

他比我小12歲，卻早早地先我而去?，F(xiàn)在，我活過了所有人，無論是姨媽還是爸爸，媽媽或者我親愛的哥哥和弟弟。而在我所經(jīng)歷的這么多死亡中，只有媽媽我能守在她身邊，伴隨著她一起體驗死亡的緩緩到來。

媽媽在接近凌晨3點的時候去世，我和弟弟守在她身旁。在那個漫長的可怕夜晚，媽媽幾次從嗎啡和沉睡中蘇醒，她抓著弟弟的手，眼淚從眼角流在枕頭上。我輕輕地替她拭去淚水，內(nèi)心被一重重石頭壓著：恐慌、焦慮、絕望和緊張像泥水般混在一起，冰冷而堅固。弟弟親著媽媽枯黃的手背，又親了她的臉頰和額頭。我突然在那一刻記起哥哥在離別的火車站親我額頭的那個舉動，酸楚伴隨著痛苦讓我止不住地落淚。

隨著新一波疼痛的翻涌，媽媽像受傷的動物般蜷縮起來，我喚護士。睡意惺忪的護士立即準(zhǔn)備嗎啡，但這時媽媽抓住我的手，從她緊閉地雙唇中吐出“不”。她在疼痛和窒息中轉(zhuǎn)過身，目光看著放在床頭柜上的相片，弟弟把相片拿給她，我又把放在臺燈陰影里的那張相片拿給她。她緊緊地抱著相片，枯瘦的雙手像鷹爪般彎曲著；一陣好似暗雷般的涌動出現(xiàn)在媽媽的身體里，沒有一點聲音從她那單薄的雙唇間泄露；一切都在她的身體中轟鳴著。

我跪在她的床邊，目睹著死亡翅膀傲慢地落下，撫平媽媽痛苦的面孔，讓一切都安靜下來……就這樣，從姨媽、爸爸、哥哥到媽媽，然后是弟弟和Jay，未來的某一天是我和那只幼鹿，這就是我們所有人共享的最后時刻。我在媽媽身旁，伴隨著一切的塵埃落定。她回到一開始所來的地方了，我想，在最后一刻，我們都會記得那是什么地方。

弟弟沒有流淚，他把臉埋在媽媽的胸前，最后一次親吻她的額頭。

在醫(yī)生還在路上的那段時間里，弟弟離開了臥室，剩下我一人待在那里。媽媽就像平日里睡著了一樣恬靜。她和爸爸的相片落在地上，她手里抓著的是她和姨媽小時候一起拍的相片。我坐在床邊的椅子里，用鉛筆在紙上畫下媽媽的最后面容。在她的身上，我看到姨媽，看到爸爸和哥哥，看到我自己。

那是真實的死亡，不是其后的葬禮和空蕩蕩的房子。

我問弟弟是否需要什么？他只隨手從爸爸的書房里拿了本準(zhǔn)備在火車上看的書。在他重回北方的城市后，我將一個人在這里繼續(xù)生活和終老，遇見Jay，是我從未奢望過的事情。而遇見他，也是因為姨媽。

當(dāng)時的Jay是中部一所大學(xué)的年輕講師，并在那段時間跟著幾個作家和教授準(zhǔn)備有關(guān)姨媽作品的討論會，他的工作之一便是根據(jù)擬定的名單去請受邀者，而我那個時候因為寫了幾篇回憶和討論姨媽作品的文章也在受邀名單中，于是他就給我打了電話，詢問我何時啟程，并告訴我他到時候會去火車站接我，然后帶我去學(xué)校安排的住所。我們就是這樣認(rèn)識的，因為姨媽的作品，所以一切似乎冥冥中都有注定，而我則需要感謝姨媽。

Jay的研究領(lǐng)域并不是當(dāng)代小說，而是浪漫主義詩歌，但他向我表露自己很喜歡姨媽的作品，所以愿意來幫忙和聽講。他留給我的第一印象，似乎有些緊張，滔滔不絕地說了許多。他從后視鏡里看我，突然說：

“你的眼睛很像她。有人和你說過嗎？你的眼睛很像她?！?/p>

“別人說我的眼睛像我母親?！蔽艺f。

“哦?！彼唪龅匦πΓ终f：“那也是！”

我對他說，不用叫我貝爾女士，叫我名字就行。

我們第一次見面，他留給我的印象是普通的，但他的緊張和靦腆的笑容我卻記得。在其后的幾天，都是他負責(zé)接送我來回賓館和學(xué)校兩地。在一個午后，因為沒有會議，他提議陪我在這所美麗的校園里散步。那時是晚秋，楓葉火紅，銀杏金黃，因為早上的一陣雨，路上落滿了潮濕的枯葉。經(jīng)過這幾日的相處，我們現(xiàn)在可以很輕松、無所拘束地聊天，我從他的滔滔不絕中了解了許多關(guān)于他的事情，像他的家庭，他的興趣愛好，他的當(dāng)下研究課題和他的第一次婚姻。

他在24歲那年曾和家鄉(xiāng)的一個女孩結(jié)婚，但最終因為他希望能繼續(xù)回大學(xué)讀書做研究而導(dǎo)致女孩父母十分不滿。他和我說，當(dāng)初之所以和那個女孩的結(jié)婚的最大原因是因為他父母希望他如此。結(jié)果這段婚姻只維持4年就結(jié)束了。他說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就好像是上輩子發(fā)生的事情。

當(dāng)他說起這些，或只是談?wù)撍罱谘芯康囊粋€浪漫派詩人，我都愿意聽。他的聲音里有一股動人的魔力，包裹著一些急切和似乎是欲言又止的遺憾。我知道自己對他的感覺，但我也知道對他而言，我不應(yīng)該是那個人。我們之間相差12歲，對我而言，那就是一個世紀(jì)的距離，但和他在一起又總感覺一切是如此地轉(zhuǎn)瞬即逝。我始終站在線的另一邊，或許是來自我成長的教育或繼承了家族的性格，那樣的頑固就始終樹立著，即使之后他向我表露心跡，我依舊未能因此而改變。

討論會結(jié)束，他送我到火車站，我們告別。我看著他站在那里，想起姨媽寫給姨夫的信。

在我回來的第二天，就收到了他的信，然后在接下來的二十多年里，給他寫信和等候他的來信成了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一個月總會有一兩封，而當(dāng)我們討論某一個具體問題時，甚至?xí)谝粋€月給彼此寫四五封。在這期間，我們又見過三次面，第一次是他來這里辦事。我陪他去博物館和一個他喜歡的浪漫派詩人的故居?？赐曛?，我們找了地方歇腳，說了些彼此的近況和他的研究。他向我表白，就像我曾經(jīng)回復(fù)他的信中所寫的那樣，我只能拒絕。但拒絕并沒有打消他的念頭，所以在接下來的許多年里，他還是幾番表白，而我的回答始終如一。

我堅定地認(rèn)為自己不應(yīng)該是他所追求的那個女人，我也懷疑自己不能給他所希望的那些幸福。對這些，我在信中一遍遍強調(diào)。雖然他總是有許多理由來反駁，我卻鐵石心腸地站在自己的堅持里。我們就在這樣愉快或時不時會充滿悲傷的交流中度過死亡之后的生活。在這期間，他父親中風(fēng)去世；6年后，他母親在睡夢中離世。而我面對的則是弟弟的死亡。我在寫給他的信中講述自己所經(jīng)歷的親人離去，并第一次告訴他，我最后一次見到姨媽時的情景。

我們就這樣衰老著，他在這期間和大學(xué)里的一位女學(xué)員結(jié)婚，我寫信祝賀他。

我們的通信始終繼續(xù)著，討論的問題時而瑣碎，時而嚴(yán)肅，時常也并沒什么話題，所以有時候會接連一兩個月都不會有一封信。我曾經(jīng)有一次前往南方，在他所待的城市停留了一日，但我并沒告訴他，也沒有去找他，并且在后來的信里也未提及此事。有一段時間，他告訴我自己在一本接著一本地讀姨媽的書，并且十分喜歡，于是我們在那段漫長日子里的通信所討論的內(nèi)容都是關(guān)于姨媽的作品。那個時候，我又出版了兩本關(guān)于當(dāng)代女性作家的書，Jay寫信告訴我，他已經(jīng)能在學(xué)校邊上的書店里買到這些書了。

Jay后來也開始研究姨媽的作品，他時常會就此寫信和我討論，也就是在他的鼓勵下，我寫了之后那本關(guān)于姨媽的書。十多年后，他和妻子離婚，我們又一次在關(guān)于姨媽作品的討論會上見面，他再次向我求婚。那時候，我們都已經(jīng)垂垂老矣。他希望我們晚年可以彼此照顧，彼此扶持，走完這即將結(jié)束的一生。我當(dāng)時請求他給我些時間去考慮，但我最終寫信給他的答復(fù)只會是再一次傷害他。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需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弟弟的兒女身上，我是他們僅剩的親戚了。但后來我才知道，弟弟從未在他的家里提及我們，無論是爸爸媽媽，還是我和哥哥。所以他們對我心存戒備，之后也就漸漸失去了聯(lián)系。

沒有任何時候的時間會比衰老過得更快。我和Jay在信中交互著關(guān)于衰老的苦惱和不幸，并且很多時候都沉浸在往日的回憶中。他給我講述自己的童年和成長，在戰(zhàn)爭后期經(jīng)濟緊縮下的生活和他父親與母親之間多年的糾葛。人是否到了一定的年紀(jì)就會回憶往事？我想起母親離世前的那些日子，她回憶自己和姨媽的金色歲月，好像往日最終能成為一個應(yīng)許之地般帶來所有的安慰和保證：一切在這一世經(jīng)歷的悲哀、不幸、痛苦和遺憾，都會最終得到救贖；而在記憶的神秘領(lǐng)域中，我們返璞歸真般地感覺到這一時刻的可能到來。

姨媽去世的時候不到60歲。我跟著爸爸媽媽去參加她的葬禮，看到姨夫身形憔悴地站在人群中，面容——我印象深刻——蒼白得好似弟弟曾經(jīng)給我講的那些可怕故事里的怪物。他雙手始終抓著帽檐，在看著棺槨被緩緩放進墓穴中時，踉蹌著抓了把潮濕的泥土丟在上面，那聲音巨大而沉悶，是死亡的聲音。

整個過程我都躲在媽媽身旁，好奇而驚恐地觀察著每一個人的神情和僵硬的動作。他們就好像一個個殘酷的雕塑師的作品，豎立在這陰沉可怕的靜謐墓地。我未能看到姨媽的最后一面，后來弟弟恐嚇我說如果看到肯定會做噩夢。但無論如何，我都希望能再看看她，甚至有一股想拉拉她手的渴望和沖動。在那個時候，我努力地回想最后幾次我們的見面，她雙手插在連衣裙的口袋里，在極力地控制自己內(nèi)心翻涌的情緒。

我在門廊邊回頭看她，她說：

“再見，親愛的！”

弟弟在車子上催著媽媽，我不敢再看她的目光，便跑著去追走在前面的媽媽。我當(dāng)時應(yīng)該和她說“再見”的；我當(dāng)時應(yīng)該和媽媽說姨媽在難過的；我當(dāng)時……悲傷和痛苦還不是那個年齡的我所能真正感知的東西，但那些憋屈在胸膛的某個東西沉重得讓我想哭。后來我記得自己當(dāng)時確實有哭。在守著媽媽最后一晚的那些零碎聊天中，弟弟說起這件事，我才重新想起來。我在姨夫的房子里哭得很厲害，爸爸皺著眉頭，繼續(xù)和一個朋友說話，媽媽有些不知所措，最后把我?guī)У胶竺娴幕▓@里。那種一無所知卻又感覺到些什么的感覺讓我不能承受，而在那個年紀(jì)，我最終唯一能采取的方法也就只能是哭。

在那個漂亮的花園里，姨媽坐在木椅上，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小說世界中。陽光穿過稀疏的蘋果樹撒落在她身上。她有時敏感的像樹上的鳥兒，有時又會在修整一新的籬笆下徘徊，嘴里念念有詞……媽媽和我說，你們的姨媽是個幸運的人，因為她生活在兩個世界里，一個是我們都參與其中的世界，另一個則是由她創(chuàng)造的小說世界。

“你在想什么？”曾經(jīng)那個小小的我抱著玩具熊，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身邊問。

“你在想什么？”媽媽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的星空出神。

“你在想什么？”當(dāng)我后來收到哥哥遲來的那些信時，我坐在客廳的桌子旁在心里問他。

“你在想什么？”午夜降臨，我從小憩中醒來，問坐在媽媽床邊看著她的弟弟。

“你在想什么？”在那家溫馨的咖啡館，我問兩鬢星星的Jay。

……

70歲后，Jay寫信建議我雇個護士照顧下自己的起居，“畢竟我們都不再像曾經(jīng)那樣年輕力壯了?！彼谛爬镎f。女傭愛麗絲告訴我，她有一個好朋友之前一直在一個公爵家照顧老人，后來因為結(jié)婚而辭職，但最近她又在重新找工作。我告訴愛麗絲可以請她有空的時候過來一趟。

Jay有了新孫子，并在信封里放了張相片。一個白白胖胖的可愛小子。

我們都很少再出門。但我依舊保持著一直以來的習(xí)慣，吃完早餐就進書房——曾經(jīng)是爸爸的書房，很久前被我收拾出來做了自己寫作的地方。有時候在里面一待就是一上午。雖然現(xiàn)在寫得越來越少，但依舊堅持在寫。

Jay在他的最后一封信中提到最近身子沉沉的，并且總是打瞌睡，想睡覺。我勸他去醫(yī)院看看，也再次勸他聽兒子的建議，搬過去和他們一起住。之后，我沒有再收到他的回信。最開始的幾日，我以為是他在忙其他事情，所以并未在意；但當(dāng)一個星期，半個月和最終的兩個月即將過去的時候，我已感到不安。我的房子里并未安裝電話，那個中午我告訴照顧我的漢娜，吃完飯我想出去打個電話。但當(dāng)我重回書房不一會兒，漢娜就敲門，說有我的信件。

信封上的字不是Jay的，就像里面的那封短信也不是他寫的一樣。我聽到自己的內(nèi)心倏忽一下就陷入了寂靜。信是Jay的小兒子寫的，告訴我Jay已經(jīng)住院快一個半月，并且在今天早上陷入昏迷，醫(yī)生建議他們把他接回家。如今，他躺在自己的床上，隨時都有可能離去。

我感到自己沉重的身體正壓迫著我的雙腿，于是我摸索著坐在走廊上的那把椅子里。陽光從窗戶中照進來，墻上那張郊外的風(fēng)景畫是爸爸從他一個畫家朋友那里要來的，媽媽很喜歡，就把它掛在這里。在我抬起視線的時候，我看到一個躲在門后的小女孩正緊張地望向這邊。從那時到如今，好似過了幾個世紀(jì)，最終又回到了這里。我成了媽媽，收到所愛之人的最后一封永遠之信。

我曾在許多關(guān)于姨媽作品的討論會上被公開或私下地問及姨媽寫給媽媽的那封信——那封遺書。我的回答都一樣，我不知道它的下落。這是實話，在之后當(dāng)我和Jay提及這件事的時候，我告訴他，在那個傍晚之后，我就再未見過那封信。后來的許多年里，我都相信那封信已經(jīng)被媽媽毀掉了。我也曾多次幻想過是否有其他可能，所以就幾次在家里翻箱倒柜地尋找那封信，從媽媽的臥室到她后來長待的畫室，最終都一無所獲。我是永遠都不可能知道姨媽最后寫給媽媽的那封信中的內(nèi)容了，但隨著年齡的一天天增長，我也漸漸放下了，而到如今，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知道了那封信上的內(nèi)容。

媽媽在那里坐了許久，我也是。最終我回到書房，回復(fù)了一封短信，作為和Jay的最后告別，即使我一直都以為他會最終守護在我床邊，看著我離開。即使到如今，死亡依舊耍著他那些殘忍的手段，我卻依舊無能為力。

Jay在凌晨去世，我在第二天收到他小兒子的來信。在他去世一個星期后的某個夜晚，我從浴室出來時不小心跌倒，摔斷右腿，經(jīng)過頗為折磨的一年多時間的治療才漸漸好轉(zhuǎn)，但從此變成了“獨腳鴨”，躺在床上或躺椅里成了之后的日日夜夜。我曾多次想著應(yīng)該是時候了，卻總是錯過，于是就這樣忍受著活到如今。但也就真的像我曾經(jīng)所猜想的那樣，如今我時時刻刻沉浸在往日的回憶中，重新經(jīng)歷那些快樂和悲傷的歲月，重新見證姨媽的死亡，爸爸媽媽和哥哥弟弟的去世，還有我摯愛的Jay。

姨媽曾在她的故事中寫道：“這是否重要，她自問，有一天她的生命會完全結(jié)束，到底重不重要？這一切都會繼續(xù)，即使沒有她。她是不是痛恨這一點？或會變得值得安慰，去相信死亡會是完全的終結(jié)？死亡是可能的。死亡，的確是可能的！”

所以我依舊等待著，耐心而平靜，已經(jīng)沒有焦慮，更不會再有不安或恐懼。它是應(yīng)該發(fā)生的。它發(fā)生在那些我自始至終都如此深愛的人身上，也會發(fā)生在我身上。而生者與死者——我想——或許始終都是某種對比。我們用某人的死亡來提醒生者對于生命的珍視和它可能留存的意義。就像姨媽說的那樣，重要的是在死亡之后，剩下的人對于繼續(xù)生活的意義的追尋。這是一個問題，姨媽未能回答。她成了她筆下的詩人和先知，留下我們?nèi)テD難地尋找和等待那些答案。

這一切最終都會只是某個時刻，并在那個時刻從萬物裂開的縫隙中看到透進來的光。我不知道對于我而言，這一切會在何時結(jié)束，但我始終愿意等待接下來的時時刻刻，面對它，了解它，熱愛它，然后——拋棄它。那些過往的歲月，那些在清晨的問好和發(fā)生在傍晚的親吻，那些回憶，那些痛哭時顫動的身體，那些離站的火車，那些遺憾和書桌上折疊好的信，那些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