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父親一樣的情人

1

我的父親，是個壞人。

在我很小的時候，母親經(jīng)常坐在床上垂淚。

那是小城里一間很小的出租屋，逼仄潮濕，十五瓦的白熾燈發(fā)出微弱的氣息。母親坐在床邊，不知從什么地方翻出一堆紙片，一邊流眼淚一邊伸到我面前叫我認(rèn)出上面的字。彼時，我才讀小學(xué)二年級，認(rèn)識的字不多，只清楚地記得最上面的是一張離婚書，寫著父親與母親的名字。

母親眼淚洶涌，舉著那一堆紙片向十歲的我一遍遍控訴父親的罪行。

“我懷著你，去山底下挑水，回家來已經(jīng)是晚上，他打牌回來，輸了，嫌我給他做飯?zhí)盐覔涞乖谠钐爬?，用腳踢我的肚子。他去山西挖煤，我叫你舅舅給他拍了個電報，坐火車去山西找他，想叫他回來，他見了我，躲在窯里不愿出來。一個月后，我自己回來了，火車上，一個陌生的男人送了你一頂花帽子，真漂亮，他從來沒有給你買過一件衣服或帽子。他要跟我離婚，我想著娃娃們，不想離，我們?nèi)ゴ蚬偎?，我什么都不懂。你舅舅剛大學(xué)畢業(yè)，為我的事情四處奔波。本來好好的，沒承想那個壞種請法院的人吃了一頓飯，本來的審判結(jié)果都變了。法院的判決下來了，把你和你哥判給了他們家，你妹妹跟著我，只叫他們家賠我兩百斤糧食。他半夜來你外婆家把你哥搶走了，卻從沒領(lǐng)你回過他們家，欠我的糧食到現(xiàn)在還沒還。你哥哥那時只有五歲，臨走時抱著我的脖子說媽媽你別哭，等我回去把爸爸那個壞蛋殺了就沒人敢欺負(fù)你了，你就可以回家了……”

母親的眼淚像噴薄的火山，火焰一撮撮貼著臉頰順流而下，淹沒了那堆七零八落的紙片。

我忘記了那時有沒有緊緊抱住母親，用一個擁抱安慰她，只聽見母親在耳邊飲泣：你要保存好這些證據(jù)，好好讀書，長大后替我翻官司。我恨他！你要替我報仇！

我看著母親的眼睛，狠狠點(diǎn)頭。

后來有一天放學(xué)，背著書包在山坡上玩耍，被鄰居一個老奶奶喊住了，她說：

“小女娃，你聽說了嗎？你爸爸死了，聽說又做了壞的事情，被警察追趕，騎著摩托車在大街上逃命，被車撞了。你外婆沒有告訴你嗎？”

我搖搖頭，愣愣的，蹲在地上，用手指在黃土地上畫了一個圈圈，一個很圓很圓的圈圈。

他死了。我想。我沒有難過的感覺，只是長長吁了一口氣，我終于不用報仇了。

只是站起身的時候，突然感覺有些遺憾，我還沒有見過他，不知道他長什么樣子呢，不知道親女孩子的時候，胡茬會不會很扎人？

在小城讀高中的時候，學(xué)習(xí)很緊張，一個月只能回一次家。母親又有了新家，離外公家不遠(yuǎn)，就在山頂?shù)钠皆?，有一座豪華的大院子。那時外婆已經(jīng)去世快十年，每次放學(xué)回家，我總要兩個家里都跑跑，陪陪外公，再陪陪母親。

一個周末的黃昏，母親又坐在炕上垂淚。歲月在母親的眼角布滿細(xì)紋，母親年輕時一張如花的臉，哭起來再也不楚楚動人了，也難以再打動我了。

她說，她突然很想念父親。每一次看到我，她就會止不住想起他。

“最后一次見到他，是在西峰小城的城北街道上，他突然叫住我，騎著一輛自行車，上衣領(lǐng)子斜著。他說，‘你看你！我以為你離了我，在西峰城混得好得很呢，沒想到瘦成這樣了，臉都蠟黃蠟黃的了。多少年沒見過，他見了我還是這樣笑話我。我問他兒子還好嗎，他說兒子在家，已經(jīng)上初中了。我拉住他的自行車后座，叫他不要走，轉(zhuǎn)身跑進(jìn)小賣部買了包煙塞給他，希望他下次再進(jìn)城來的時候，能帶兒子來給我看看。他最終一次都沒有，自己還提前死了?！?/p>

“要是他活著該多好，現(xiàn)在我連恨的人都沒有了?！?/p>

母親一個人坐在炕上自言自語，我最終還是沒有安慰她一句。那個時候，我開始學(xué)著寫東西，掏出厚厚的筆記本攤開在桌子上，由著母親在回憶里流眼淚，我把所有秘密的心事，都寫進(jìn)我編造的故事里。

這，便是我關(guān)于父親的所有記憶。

2

漸漸長大后，我才發(fā)覺，我其實(shí)從來都沒有恨過父親。兒時那些信誓旦旦的眼淚，都是流給母親看的，我不想讓母親太傷心，不想讓她覺得自己生了一個女兒是沒有用的。

長大后，我一直在試圖尋找父親，最強(qiáng)烈的那一次，是2014年冬天，在北京。那是大學(xué)二年級的寒假，我去北京打工，住在朋友幫我租的地下室里?？爝^年的某一天，北京的一位作家老師請我在簋街吃飯，他比我大將近二十歲。我換乘好幾次地鐵來到大紅燈籠高掛的夜市，在緩緩上升的涮羊肉的白色霧氣里，他問起我的家庭，我滿不在乎地跟他說了關(guān)于父親的事情。他沉默了幾秒鐘，在藹藹白霧背后說，黎子，你缺失的這個父親，也許要用一輩子去尋找了，你的寫作，或許終其一生都無法將他擺脫。

第二年五月，我去北大領(lǐng)獎，活動開始前一天坐車去通州看一位在宋莊的畫家朋友。那一日，北京的天空布滿銅褐色的烏云，公交車遲遲等不來。我看著漫無邊際的天空，突然想起我的父親。如果茫茫人海中，我能與他相見，不求他能叫出我姓名，只愿我們能認(rèn)出彼此的臉，我們相互撫摸著對方的臉龐，手掌感知二十歲的青春與四十歲的滄桑，歡喜地發(fā)現(xiàn)，我們來這世上一遭并不是孤身一人。我們是同一血脈的來源與繼承，就像一棵大樹，枝葉繁茂是因?yàn)楸P踞老根。

我的青春來自他的滄桑，我延續(xù)著他年輕時的勃勃熱血，在這流離失所的人世間，我們曾經(jīng)是一體，只是一個意外讓我們分離。

后來，在每一個深夜，被心愛的男人覆蓋住我赤裸的身體，透過月光，我凝眸細(xì)看他的臉，他的臉上褪去了白晝時的苦悶、煩躁、憂愁、狡黠、野心，他的臉上有孩子的天真，這天真是我給予他的，我知道。

那么他給予我的呢？我輕輕地?fù)崦±实拿加睿瑧?zhàn)栗的呼吸，堅挺如針的發(fā)絲，寬闊有力的胸膛，在他熟睡時偷偷聽他心臟跳動的聲音。這是我的男人！爸爸啊，您的女兒已經(jīng)長大，躲進(jìn)了另一個男人的懷里。我從不曾感知過男人胸膛的魅力，我不知您年輕時的胸膛也如這般鏗鏘而安全，您的眉宇，您的發(fā)絲，您熟睡時沉沉的呼吸，是否也如他一樣，一樣跟我貼近，契合得天衣無縫？

我不知道。

我愛的男人，他無法理解我的缺乏，他只一遍遍流著眼淚，在我要離開的時候緊緊抱住我說要給我一個家。我轉(zhuǎn)回身看著他的眼睛，這一刻，他多么像個孩子，眼眸里一汪撕裂的淚水，傾瀉而出的是他即將要說出口的下一個錚錚誓言。我理解他的苦痛，卻無法皈依于他，是的，我在他身上找不到父親的痕跡，他那么拼命地愛我，卻是那么孩子氣的愛。我跟他說分手，一遍遍地說，戀愛了三年，分手說了三年，每一次都因?yàn)樗谋从^而重新回頭，終于，這一次，我拼盡全身所有倔強(qiáng)不再回頭。半夜里，我掛斷電話，在西安90后作家聯(lián)誼會的酒店里失聲痛哭，他的短信發(fā)過來，說：最后一次，我們一起去一趟云南，完成我們的約定，到時候，要走要留，我尊重你的選擇。

在大理，洱海邊的一家園林式飯店里，我們喝了好幾瓶百威，眩暈迷蒙中，他讓我閉上眼睛。我不?；艁y中他抓住我的手，從雙肩包里掏出一枚鉆戒戴在我右手無名指上，連這一刻也是孩子氣的，帶著蠻勇的力氣。眼淚落下來，我撲到他懷里，我知道這一股孩子似的笨拙是因?yàn)閻?，情至深處便如小鹿亂撞，是驚慌而拙笨的。

我并非不懂得右手無名指的意義，但還是默許他肆意而為。但感動過后，我還是不得不把它摘下來，就像我愛他，又一次次離開他一樣。

我曾經(jīng)沖動地想過，在他與我沖上高峰的那一刻扣留他身體里的一枚種子，用孩子，作為我們再也無法切割的連接，也許這樣，我就會慢慢好起來，不會再有去尋找父親的妄念。但我深知這又是一個多么荒唐的想法，我剛滿二十三歲，身體里蓄滿了取之不竭的渴念與勇氣，他不能降服我，今日我為愛低頭，某一日，一旦我們之間的愛情分崩離析了，我還是會沖破愛情的糖衣炮彈，獨(dú)自野蠻生長起來的。

這便是，我無法逃避的命運(yùn)。

3

我想找一個像父親一樣的情人。

可是，父親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我不知道，于是我的尋找變成了一個死命題。

我知道自己不該，不該一直把自己圍困在這個陷阱里無法自拔，我應(yīng)該再快樂一些，就像他們所喜歡的我的笑容那樣快樂。他們都喜歡我的笑容，愛上我的男人，沒有一個能抗拒我的笑容，我并不算長得十分美麗的女子，但我懂得自己的長處所在，我的笑容便是我的殺手锏。當(dāng)我笑起來的時候，他們的眼睛里看見的是童話，心里的一汪湖水，平靜了又起微瀾，傳遞給他們的是無法遏制的歡喜。她是天使！那一刻，他們的歡樂來自于我。

他們都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diǎn)說過相同的話，說要照顧這個笑容明媚的女孩一輩子。他們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眸明亮，胸膛微微鼓動，嘴唇被牙齒緊緊咬住一塊，真誠得無以復(fù)加。

我相信他們，相信他們說給我的每一句誓言，但我不相信自己，更不相信愛情?！皭矍椴皇怯篮愕?，追求愛情才是永恒的。”假若我真的天性如此，我不想收下誓言傷害他們?nèi)魏我粋€人。

“很多女人聰明伶俐，但一生被情所困。即那種沒有戀愛就活不下去的人。很難說是與低自尊或性欲相關(guān)，也許是靈性較高極為需要身心聯(lián)結(jié)的人。低級聯(lián)結(jié)是一把水壺在岸邊等待雨滴降落的狀態(tài)。高級聯(lián)結(jié)是把自己沉沒在大海中，所有的所有都得到滿溢?！?/p>

這是那天逛書店買了本慶山的新書——《月童度河》上面的一段話，讀到這幾句的時候仿佛心臟被擊中。我承認(rèn)，很多時候，我借著缺失父愛的名義一遍遍流連于男人之間，他們并沒有傷害我，而是我自己，我自己始終走不出，打不開這個結(jié)。我想，也許某一天我會找到一個像父親一樣的男人，他自會拯救我，今天遇到的所有說愛我卻不能將我救贖的男人都是路途上相互消耗的過客。彼此的發(fā)瘋，折磨，聲嘶力竭，不過是大幕拉開之前的幾聲急促鼓點(diǎn)而已。

假期在廣州實(shí)習(xí)，每一個黃昏乘坐回家的BRT穿梭在擁擠的人潮中，倍感荒涼，這是我一天中最孤獨(dú)的時刻，總是在這一刻眼睛看著窗外那么強(qiáng)烈地想起他?！捌鋵?shí)，讓我可惜的并不是失去一個男朋友，而是失去了一個靈魂知己。”那天，從大理回昆明的路上，星光滿天，枕著他肩膀說出這句話。如今，在每一個下班的黃昏人潮里想起他，才知什么叫切膚之痛。

他是懂我的那個人，沒有人能比他更懂得我內(nèi)心的膽怯與脆弱，是我自己太難以滿足，在認(rèn)識人的本性方面，我比他更較真，比他更想要看到真相。

“愛和性都是容易的，最本質(zhì)的不滿足是不被了解和孤獨(dú)感?！蔽蚁耄褪沁@種感覺。

這個世界上的關(guān)系有很多種，除了夫妻、朋友、戀人、情人、父子、母子等等的常規(guī)關(guān)系以外，還存在著許多無法名狀的關(guān)系，這些無法被定義的關(guān)系，總在某個時刻填補(bǔ)了一個人內(nèi)心不完整的一塊。

“好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同行趨向解脫，而不是使彼此陷入更深的輪回。初級的愛是一種深深的束縛和纏繞，并讓人沉淪苦海。高級的愛是求得解脫。”慶山的這句話我心有認(rèn)同，我和他們之間總是無法和平相處，愛情拯救不了我們，愛情在人的野心、貪欲、癡狂、天真面前已經(jīng)變得十分幼稚。

不過人世間還好有愛情存在，即使這美好接近虛妄，但已經(jīng)是我們所能擁有的最真實(shí)的美好。

4

他跟他一樣，對愛情抱有純真的執(zhí)著。

他是除他之外的另一個男子。

即使我告訴了他我所有的想法，我對愛情的不確定，我心里不能忘記的人，我不會許給他關(guān)于未來的種種。他還是每天擠半小時公交車把早餐送到我樓下，還是在我出去參加活動或者應(yīng)酬時死死等在地鐵站附近直到天黑送我回家，還是在我內(nèi)心糾結(jié)想要獨(dú)自一人安靜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一個人回家不給我半點(diǎn)打擾。

他跟他一樣，明明想要得到她，卻惶惶而不可得。

有時候，我想，為什么我愛的男人不能像父親一樣，粗暴、霸道、勇猛、果敢、拼盡性命。我的父親是個暴君，母親曾經(jīng)恨死了他。我卻在心里隱隱貪戀這種狂野的力量。為什么他在我要離開的時候，挽留的手臂上充盈著的是眼淚而不是力氣？為什么他在我迷惘不可知要哪一種未來的時候不大手一揮說你只能跟我走？為什么我一遍遍地用利刃刺他心臟他不回?fù)魠s說無論你待我如何我依然愛你如初？

我們終究是不能完全契合的兩具靈魂。他企圖擁有我，我拼命逃離，于是，所有的矛盾不過像個笑話，是徒勞無功的。

廖一梅的話劇《琥珀》中有一句臺詞：

“為什么要有男人和女人呢？他們是那樣的不同，不能互相理解，但又互相愛戀，必然地互相傷害。有時候我想，設(shè)計男女這樣一套程序，唯一的可能是以這樣的激烈的沖撞來幫助我們學(xué)習(xí)，幫助我們了解自己，了解他人，變得更寬容，有領(lǐng)悟力，不狹隘?！?/p>

思考到最后，尋找的結(jié)果依然沒有答案，但我的答案更傾向于佛所說的緣，既然一切都是徒勞無功，我們不必苦苦探尋，無論哪一種選擇，虔心對待就是，時過境遷之后仍不后悔即是最高賞賜。在年輕時，有些東西揭穿了要比虛偽的假象來得更美好。愛情還是要繼續(xù)，馬兒還是不能停蹄，如果真相在途中，才不怕它攪個紅塵滾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