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南
拜羅伊特,對普通人來說,名不見經傳,或許很多人都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的確,從知名度來說,拜羅伊特可能不能與莫扎特的誕生地薩爾茨堡相提并論;但對瓦格納樂迷來說,拜羅伊特無疑是他們心目中的圣地。每年都有世界各地的瓦格納信徒們,像朝圣一樣,涌入這個城市,為一睹瓦格納的樂劇而感到無比榮耀。這種現(xiàn)象,從1876年《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上演以來,已經持續(xù)了一百多年,至今興旺不衰,這是音樂史上絕無僅有的奇觀。它的神秘和充滿儀式感的莊重,至少對像我這種從沒去過的人來說,有著強烈的吸引力。
一般來說,喜歡歌劇藝術的愛樂者,可以分為兩類。一種是普通的歌劇迷,興趣廣泛,不管是蒙特威爾第,還是莫扎特、威爾第……只要是合乎他們口味,照單全收。還有一種是特殊的歌劇迷,我們可以稱之為“瓦格納樂劇迷”。當然,他們并非只欣賞瓦格納的樂劇、不關心其他歌劇,而是對瓦格納有一種異乎尋常、近乎宗教般的癡迷和熱情。這種有趣的心理,不要說局外人,即使圈內的歌劇迷們恐怕也不一定會完全理解。
事實上,瓦格納的樂劇自誕生以來,爭議不斷。喜歡他的人,對他趨之若鶩,視他為精神上的導師和自己努力的方向。馬勒對瓦格納視若神明,不允許任何人批評他,說他壞話;托馬斯·曼一生崇拜瓦格納,他的多部小說都是從瓦格納的音樂中汲取靈感;蕭伯納為《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寫過一本專著《瓦格納寓言》,詳細地分析了瓦格納的音樂和哲學。
但不喜歡瓦格納的人,則毫不客氣地抨擊他。和瓦格納決裂后,尼采攻擊他說:“有些人徒勞地從自己的身上硬造出一項原則。瓦格納就是這樣?!钡卤胛鲃t說:“瓦格納的藝術首先要求它的信徒們進行勞民傷財?shù)某莺蜕衩氐膬x式(指人們聽瓦格納的歌劇要去拜羅伊特)。我覺得瓦格納藝術的這一方面是令人討厭的。我知道,‘藝術宗教是瓦格納心愛的主張之一,我也知道是有道理的,因為這是敗壞和保持著觀眾想象力的最好的辦法。”蘇聯(lián)指揮家康德拉申也曾經說過,大概只有德國人能夠正襟危坐地在歌劇院聆聽完瓦格納四五個小時歌劇的“折磨”,而這種冗長乏味的歌劇絕不適合斯拉夫人的性格。
這種攻擊和非難比比皆是,甚至連他的恩主路德維希二世、理查·施特勞斯都曾對他冗長的樂劇惱羞成怒,挖苦他、揶揄他。但這些都絲毫影響不了瓦格納在藝術家、音樂評論家、歌劇迷心中的神圣地位,他們照樣樂此不疲地前往拜羅伊特“朝圣”瓦格納,這不得不說是一種有趣的現(xiàn)象。
不過話說回來,沒有一個偉大的人,不是在贊美和攻擊的共存中成長的。毋庸置疑,瓦格納是人類史上最偉大的作曲家之一——如果說巴赫是巴洛克音樂的集大成者、終結者,貝多芬把個性和自由的精神注入到了音樂中,那么,瓦格納則重新制定了音樂的秩序,精神的秩序,他的音樂充滿著誘惑和儀式般的宗教色彩。瓦格納是個有魔性的作曲家,你可以不聽、不關注,但當你一旦喜歡上他,就會被他牢牢地吸引住。我曾經聽他的《齊格弗里德》,一整天腦子里揮之不去的,都是他的音樂,它似乎能牢牢地控制我,擺布我的情緒。瓦格納的音樂有一股神秘的力量,似乎是一個巨大的漩渦,就像女妖塞壬的歌聲一樣。我想,喜歡瓦格納音樂的人,大概都有類似的體驗吧?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全世界各地的瓦格納迷們,會幾十年如一日,不知疲倦、不厭其煩地去拜羅伊特“朝拜”瓦格納,就如同虔誠的信徒朝拜圣地耶路撒冷。這多少能證明瓦格納的魅力,不是三兩句話能夠說明白的。
我雖然寫過不少關于瓦格納的文章,對拜羅伊特,自然也是如雷貫耳,但只知這是瓦格納的專屬樂劇節(jié),對其具體運營體情況卻是一無所知。天真的我,以為它和其他音樂會沒什么區(qū)別,只要購票,就可以和其他樂迷一樣,去拜羅伊特“朝拜”這個不可一世的作曲家。在看了楊世彭教授的這本《優(yōu)雅的時光》后,我不禁啞然失笑,感覺自己是井底之蛙,對外面的世界竟然一無所知!
楊世彭教授因為生活在海外,大陸的同行,音樂評論家、歌劇迷或許對他并不熟悉,請允許我簡單地介紹一下他。
楊世彭博士(Dr.Daniel S.P.Yang)是美國科羅拉多大學戲劇舞蹈系的榮休正教授,也是香港話劇團服務13年的榮休藝術總監(jiān)。1967至1990年期間他在科大戲劇舞蹈系執(zhí)教導戲并指導博士碩士論文,曾任該系系主任及劇場主任,并曾兼任美國著名的科州莎翁戲劇節(jié)藝術及行政總監(jiān),前后長達10年。歷年來負責制作的中英文大型莎劇約40出,并曾執(zhí)導其中的15出,中文演出均用自己的譯本。
楊教授曾執(zhí)導中外名劇及原創(chuàng)劇約70出,其中三分之一在美國以英語演出,25出戲由英美港臺大陸明星演員主演。他曾出版中英文專書八種,中英文論文散文百余篇,劇本創(chuàng)作及中譯十余種。他還曾擔任美國戲劇協(xié)會理事及亞洲戲劇組主席,莎翁故鄉(xiāng)國際莎學會議永久會員,并應邀擔任英國皇家莎翁劇團高級顧問。他還是香港政府“銅紫荊星章”得主,香港演藝學院名譽院士,北京中央戲劇學院名譽客座教授,臺北藝術大學“姚一葦劇場美學講座教授”,臺灣大學客座講座教授及“杰出校友”。
除此之外,博學多才的楊世彭教授,自幼嗜愛京劇昆曲,主攻小生,是昆曲大家俞振飛先生的及門弟子,并曾與多位京昆名家合作演出??梢哉f,楊教授精通東西文化,尤其精于舞臺藝術,能導能唱,且擅長筆墨文字,是個學者作家型的、令人尊敬的前輩長者,而像楊教授這種全能型的藝術家,現(xiàn)在已是不多見了。楊教授為人謙和,不以長者自居,和善隨意,在我和老先生的幾次通信中,老先生堅持把我當朋友看待,窘得我倒是有些拘謹。楊教授畢竟是我父輩的長者,把我當小友看待,我已是受寵若驚。
由于身份的特殊,楊教授作為資深的舞臺專家,得以被“瓦格納樂劇節(jié)”組委會邀請,前往拜羅伊特親炙瓦格納的樂劇。這種獨此一家、別無分店的禮遇,在華人中絕無僅有,這也決定了這本《優(yōu)雅的時光》的豐富性和可看性。
在我的記憶中,上海曾經三次演過瓦格納的樂劇,一次是上世紀90年代的《漂泊的荷蘭人》,還有兩次全套的《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分別是2010年德國科隆歌劇院的舞臺版和2015年24小時連演的音樂會版。而我唯一看過的是《漂泊的荷蘭人》,雖然過去有20年了,至今記憶猶新。瓦格納既是一個非凡的人,也是個折磨人的人。不能否認,瓦格納有征服別人意志的心理,他不像貝多芬那樣提供給欣賞者更多的自由精神,而是一個極具個人意志的“場”。如果不是親自去拜羅伊特,恐怕難以真正體驗到他的“整體藝術”的精神內核。而所謂的“整體藝術”不但是瓦格納的戲劇觀,它還包括演出場地的音響設計,而拜羅伊特節(jié)日劇院正是按照瓦格納個人的理念設計建造的,它那扇形的觀眾座位,深埋的樂池,無不帶有瓦格納美學的烙印,這恐怕就是這本書能吸引我們的所在。在國內,業(yè)界還沒有類似的著作,全方位地告訴我們關于這個樂劇節(jié)的點點滴滴。
楊世彭教授從1995年第一次受邀去拜羅伊特,一直到2016年,先后連續(xù)10次在拜羅伊特欣賞《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及《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帕西法爾》等瓦格納的樂劇。而這本著作的中心內容,就是這10次聆賞的記錄,它既是一本紀實性的、個人觀劇的記載,也是一本全景式的、有關瓦格納的專題著作。在書中,除了每次欣賞瓦格納樂劇的評論文章之外,還有瓦格納的生平及其樂劇作品、拜羅伊特節(jié)日劇院、拜羅伊特的觀眾及旅館住宿,甚至黑市票價等等,事無巨細的介紹,對我們全方位地了解拜羅伊特瓦格納樂劇節(jié),提供了一份很好的現(xiàn)場資料。
這種如數(shù)家珍式的描述,只有楊世彭教授這種長期身臨其境的人,才能信手拈來,寫得引人入勝;何況楊教授本身就是戲劇專家,對舞臺有著與生俱來的、敏銳觀察力,這使得他的點評常常一語中的,能發(fā)現(xiàn)常人所疏忽的細節(jié),令人佩服。
這本著作也觸發(fā)了我的思考——在瓦格納的唱片江河日下的今天,阿巴多在執(zhí)掌柏林愛樂樂團期間,曾和DG唱片公司提議錄制全套的《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被公司一口拒絕,理由是投資需要50萬,而這筆錢即使到阿巴多去世,也收不回投資成本。這對一個大指揮家來說,無疑是一種難言的痛苦。但何以瓦格納的樂劇節(jié)卻是風生水起、人滿為患,甚至一票難求呢!普通觀眾要想去拜羅伊特朝拜這個“促狹鬼”,首先需要在網(wǎng)上預訂,等輪到自己了,恐怕要等上10年時間。且拜羅伊特節(jié)日劇院座椅狹小,極不舒服,豐滿些的人,坐著甚至不能左右移動。而扇形的、一長溜的座位中間又沒有過道,即使要如廁,也會怕影響周圍的觀眾,只能憋著。而“促狹鬼”的樂劇又長達數(shù)小時,幕間還不許人鼓掌。總之種種的清規(guī)戒律讓人望而生畏,至少像我這種生性自由、不喜約束的人會為之“抱頭鼠竄”。但據(jù)楊教授書中所說,有一位老太太居然去了43次之多,令人咋舌。
這的確是一種奇特的現(xiàn)象,一方面瓦格納的唱片少人問津,一方面拜羅伊特卻盛行不衰,這究竟是瓦格納意志的勝利,還是拜羅伊特運營的勝利?當然,兩者兼而有之。這也讓我感嘆偉大藝術的不凡,“愿者上鉤,我定的就是這種規(guī)矩,愛來不來,悉聽尊便”不說,你還要排隊求我給你票,這本身就說明了瓦格納獨特的魅力。
《優(yōu)雅的時光》是一本有趣的讀物,生動不枯燥。它不是一般學術性的著作,而是一本帶有指南性的專題讀物,其形式正如穆索爾斯基的《圖畫展覽館》一樣,楊教授就是其中的“漫步主題”,引領你參觀每一次不同的瓦格納盛會,介紹樂劇節(jié)的變遷以及不同導演的不同風格和作者專業(yè)的思考。這本書尤其對喜歡瓦格納的樂迷來說,是一本難能可貴的、全面了解瓦格納藝術的作品;而對有興趣嘗試去拜羅伊特的朋友來說,更是一本必備的參考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