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作為他者

周零

阿摩司·奧茲說在《鄉(xiāng)村生活圖景》中寫的是一群丟了東西的人，這些人一直在找，到處找，但最終一無所獲。如果有人想在《鄉(xiāng)村生活圖景》里讀到刺激的故事，那肯定會失望。這本書里的所有故事看起來都像在一天之內(nèi)發(fā)生的，并且似乎是不同的人演繹的同一個故事。這些故事不會讓缺乏耐心的人追問：然后呢？如果你做好準備，在這些故事里你讀到的將是你自己。這些在以色列的小鄉(xiāng)村特里宜蘭發(fā)生的事，其實也早就密植在你的生命經(jīng)驗中，在奧茲的故事中，你的這些生命經(jīng)驗被喚醒，并且引發(fā)了新的意義生成，你確認它、清晰它并且試圖理解它。奧茲筆下的這些故事為你重新建立了一座你所出生的那個村莊，這座村莊的豐富性超出你以往所有的想象。

德國哲學(xué)家阿多諾說過一句讓我頗為欣賞的話：“道德的最高形式是在自己家中而不覺得在家”。那些最卓越的想象之作總是讓我們質(zhì)疑那些理所當(dāng)然的事物，讓我們覺得在自己家中卻像陌生人——那些成年累月蓄積而成的熟悉經(jīng)驗會在想象作品前再次變得陌生和“異質(zhì)”化。在這個意義上，天空也就并不是一個理所當(dāng)然的存在，曉得去感激它那浩瀚無垠的恩慈亦是一種習(xí)得。

也許這就是薩特所說的，他者的出現(xiàn)，是我們理解自身的首要前提。正是閱讀作為他者的出現(xiàn)，才使得我們理解自身成為可能。自身、自身那些沉潛的生命經(jīng)驗，如果沒有新的經(jīng)驗和事物介入，經(jīng)驗和記憶本身也許根本不會向我們顯示它的意義。真相并不單純地存在于事物之中，而是存在于不同事件的相遇、勾連之中。如果沒有《鄉(xiāng)村生活圖景》的閱讀，沒有那些“陌生”而“冷酷”的故事介入，我對那個我所出生的村莊根本就不會有完整的理解（可能試圖去理解它的契機都不會出現(xiàn)），它可能在我的生命經(jīng)驗就是一個“隱形”的村莊，甚至是不存在的；美國文論家喬治·斯坦納在《沉默與語言》一書中說，“一個人讀了《伊利亞特》第十四卷（普里阿摩斯夜會阿基琉斯），讀了阿廖沙·卡拉瑪佐夫跪向星空那一幕，讀了《蒙田隨筆》的第二十章，讀了哈姆雷特對這章的引用，如果他的人生沒有改變，他對自己生命的領(lǐng)悟沒有改變，他沒有用一點點徹底不同的方式打量他行走其中的屋子，打量那些敲門的人，那么他雖然是在用肉眼在閱讀，但他的心眼卻是盲視。讀了《安娜·卡列尼娜》或普魯斯特的人，在心靈深處，能不體驗到新的虛弱或需求？”如果閱讀作為他者不能讓你溯源自己的生命經(jīng)驗，重新組合你對自己以及這個世界的理解，那么這個閱讀的意義又何在呢？這樣的閱讀是否又能稱得上是有效的閱讀呢？是否稱得上與人的精神維度相匹配的閱讀呢？這樣的閱讀能捍衛(wèi)人類自己的特殊地位嗎？

馬爾克斯說，只有當(dāng)你遠離家鄉(xiāng)，來到某個陌生的地域，“家鄉(xiāng)”的面目才會變得清晰起來。正是陌生的地域作為他者的出現(xiàn)，才使你真正開始審視那個無論在記憶中還是現(xiàn)實中都變得熟視無睹的家鄉(xiāng)，才使你試圖換一個身份或者角度去看你的家鄉(xiāng)。對于我而言，這個他者不僅僅是陌生的地域，更是《鄉(xiāng)村生活圖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當(dāng)阿廖沙來到佐西馬長老的修道院，要求留下來侍奉上帝時，佐西馬長老出人意料地拒絕了他。在他看來，如果“留在修道院侍奉上帝”是根本目的的話，那么阿廖沙首先應(yīng)當(dāng)考慮的，恰恰是遠離修道院。在重返修道院之前，他應(yīng)當(dāng)走過漫長的旅途，去了解浩瀚塵世的方方面面，并經(jīng)歷所有的不幸和幸福。

博爾赫斯說全世界的人其實都在寫同一本書，其實全世界的人未嘗不是都在讀同一本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