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你的背影

趙潤湉

序

桌上擺著江小禾半月前寄來的信紙。

我隨手摸到一支鋼筆，抽了張草稿紙，在紙上寫了一個字：江。

鋼筆下墨順暢，我沒急著收筆，筆尖點在最后一橫暈開一個墨點，眼睜睜看著那一點慢慢擴散，沿著紙的紋路，蔓延出絲絲縷縷的毛邊。只是看到這個字，似乎都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火焰般的明朗，大概放在再黑暗的世界里都可以肆無忌憚地發(fā)著光。

我發(fā)了一會呆，突然輕輕彎了嘴角，然后落筆——你以為你是誰？

一

沒有人從一開始就甘心承認(rèn)平庸，六歲的稚子收到的老師評語只會是“不夠努力”而不是“不夠聰明”，十六歲逃學(xué)打架的少年可借此寬慰自己然后繼續(xù)翹掉一下午課，三十六歲的無業(yè)游民仍可借此喝一壺悶酒怒罵人生不公。

升三年級那天我當(dāng)上中隊長，得到鄰居阿姨家夸耀的時候，我也覺得自己是神氣的，不過，我只神氣了三秒。我看到了江小禾戴著三道杠瞇著眼睛朝我笑。三秒后，我用力扯開江小禾的手腕，眼睛紅著奪門而出，江小禾不言一語走回房間。

勝負(fù)已分。江小禾大我兩歲，那天以前，她一直是我最喜歡的小禾姐姐，我寧愿每天放棄兩集《阿童木》，也要做她甩不掉的小尾巴。因為她身上有光。

那個下午，我哭了很久，不僅為我丟逝的神氣哀悼。因為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我和江小禾是可以有比較的。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住在我小小心臟里那只名為妒忌的兇獸。我再也不肯叫她小禾姐姐。

二

于是我開始了努力追趕江小禾的生活。江小禾學(xué)鋼琴，我就學(xué)小提琴；江小禾是廣播站站長，我就拼了命地參加各種演講比賽；江小禾是合唱隊成員，我就削尖了腦袋要進(jìn)鼓號隊。為了防止江小禾發(fā)現(xiàn)我的心思，我從不和她選一樣的，但我一定要比她做的更出色。

江小禾，你以為你是誰。

一切都順利進(jìn)行著，我一直以為我隱藏的很好，我以為。臨近市里比賽那幾天，合唱隊和鼓號隊常常排練到天黑，我不得已和江小禾一起結(jié)伴同行。和她單獨相處的每一刻都無甚熬煎，我裝作無意，口中不停叨念著引以為豪的一切。盡管江小禾鮮少回應(yīng)，我仍自得其樂，好似國王向平民炫耀著自己金絲銀線的袍子。

直到比賽的前一天，那天晚上天很黑，一路無語，直到路過街角路燈，江小禾突然叫了我的名字——“比來比去你累不累。”原來江小禾看得到我心口的那只兇獸。我的身體里揪著，如同等待審判，但沒有鋪天蓋地的懼怕和驚恐，甚至十分平靜，我才發(fā)現(xiàn)我其實是想要她知道的。因為……比起參加演講比賽，我更愿意縮在被子里構(gòu)建自己的童話王國；比起下午待在學(xué)校排練到天黑，我更熱衷于早早守在餐桌前；比起小提琴，我更喜歡《阿童木》?？墒敲慨?dāng)我想放棄，那頭名為妒忌的兇獸就會怒吼，就會在我的胸膛里沖撞：江小禾！

但此時此刻，江小禾本人面無表情站在我面前，她的臉因為黑暗而模糊，只有側(cè)頰染上一點黃暈燈光。那只兇獸卻終于蜷縮起來，伏在地上栗栗危懼，我的胸口終于一輕。然后，江小禾說服我努力做自己？怎么可能?！叭绻且炔豢伞悄阋刂坪盟?。”“誰？”江小禾戳了下我的胸口。

三

“激勵你的，往往不是警世通言和心靈雞湯，而是你深埋在胸口的嫉妒和虛榮?！苯『谈嬖V我，那只惡獸被人所不恥，卻又為人所懼怕。所以正因如此，必須不卑不亢的面對它。

我和江小禾做了約定，只有我們兩個人的約定。我做到了，而且做得還不錯。擁有讓別人剛剛好艷羨的成績，也在自己負(fù)責(zé)的社團里歡笑恣意。還是會奔波各地參加比賽，卻也忙里偷閑得了些許清歡，偶爾頂不住壓力的時候，也會無聲無息地哭。但一覺醒來又是明媚的新一天。

我考上了江小禾的高中。江小禾啊，你不必停，我會在后面追。

開學(xué)報到那天，我很早就看見江小禾了，她在晃動的視野里安安靜靜站成一道剪影。但江小禾身上的光幾乎炸開了，明亮到刺眼的程度。我曾經(jīng)在腦海里無數(shù)次想象過這個畫面，畫面隨著時間的推移在腦中不斷被美化，被加上了各種濾鏡，還帶上了浮夸的柔光特效。但此時此刻，我只是笑著安撫胸口的小東西，眨了眨眼睛。

我一直有很多話想對她說，但我可能永遠(yuǎn)都不會說出來了。江小禾啊，你不必停，我會在后面追。

四

我以為一切都在平靜有序的進(jìn)行?？偸俏乙詾榈?，為什么我以為的總不能是我以為的呢？真正知道江小禾要出國的消息竟然是在路人的談話中。知道真相的瞬間就像挨了記五雷轟頂，那種劇烈的心痛太明顯，幾乎超過曾經(jīng)所有的喜悅。

如果我一直不知道，她是不是會瞞上一整個學(xué)期？是不是直到踏上那個陌生國家的土地，再也瞞不下去了，我才能得知真相？我是真的以為可以擁有和江小禾并肩的機會。

我還在為兩人的約定固執(zhí)著，江小禾卻已經(jīng)親手把我推開了。站在江小禾班門口的我出乎自己意料的冷淡。冷淡背后是冰封陷落的巨大瘋狂，自己不能控制，似乎十五年的固執(zhí)任性、孤注一擲全被同時喚醒了一般。胸口的惡獸仿佛要掙脫囚禁的牢籠，這感覺很可怕。

江小禾看到我，睫毛抖了抖，眼睛不可思議的眨了好幾下。光明喜歡在她睫毛的末梢留下些許印記，產(chǎn)生出輕佻玩味的錯覺。

“說話??！”“說什么？”江小禾目光恢復(fù)了平靜。“什么都好?！蔽业椭^，耳邊是無盡的耳鳴，心也跟著疼了，裂開一條縫。江小禾抬手想搭我的肩膀，我用力把她推開?！敖『?！”霎時，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我身上?！昂檬露急荒阕霰M了是吧?！薄笆裁措y言之隱的苦衷？”“什么都不告訴我，把我當(dāng)傻瓜一樣！”“我就活該被你的光輝燦爛照耀得睜不開眼睛嗎？”“你以為你是誰??！”爆發(fā)后便是長久的沉寂，我很平靜，甚至還能分神去想一想別人的反應(yīng)：他們可能以為我瘋了，大概以后還會和朋友講起，當(dāng)做一個笑談。

江小禾教給我從來都是“有所不為，寧死不為。”但她忘了，后面還有一句——所有必為，雖死不懼。江小禾教我制服那只兇獸，我學(xué)的很好。endprint

五

透明咸澀的液體滑到嘴角，滲進(jìn)唇縫里，我才意識到我哭了。我也不明白為什么，反正眼淚是突然流下來的。江小禾顯得有些慌亂，用手背幫我擦，那是熟悉的溫度和觸感。

我小心翼翼的呼吸，被江小禾蹭了蹭臉頰。仿佛方才情緒失控罵人的是她。

“圓圓，別哭呀?！敝θ~縫隙的光斑透過窗戶打在江小禾的肩膀上，亮晶晶的一片。我盯著光斑出神，小聲說：“光在你身上?！苯『趟剖菦]聽清，也沒再問?！皼]事的，我經(jīng)?；貋淼??！?/p>

江小禾說的從來都很對，但我卻不想聽了。我一把摟住江小禾，特別用力。江小禾被我扯得生疼，試圖把我的手臂拽下來?！敖『獭阋詾槟闶钦l啊……”江小禾認(rèn)真看著我的臉，卻沒再多說什么，只是輕輕揉了揉我的頭發(fā)。

頭頂上的觸感輕輕軟軟的，我上一秒還莫名其妙的眼淚就這么止住。跑回宿舍，仿佛徹底脫力，我蹭著門慢慢地蹲下去。胸口的惡獸尋回了理智，我也終于找到了丟失的光，我又可以看得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遠(yuǎn)方了。

十六七歲的年紀(jì)。沒有世界末日，沒被瑣事壓垮，每天開開心心。沒見過高山為谷，也不屑深谷為陵，不理解和光同塵，學(xué)不會哀而不傷，知世故而不世故，一些恰好懂了，一些又恰好不懂。見過的很少，想要的很多，對未來有一萬個展望，笑起來比別人都好看。一切剛剛好，信我所信，愛我所愛。光明洞徹，堅韌純粹。

終

想說的話太多，卻始終不敢落筆。想說我努力的一切都是為了你，你是我的初衷，我不可能忘記，其他一切，不過爾爾；想說你看我現(xiàn)在過得很好，說不定比你過的還要好；想說我很想你；但最后落筆只有——你以為你是誰？

充滿著狂妄不羈的少年意氣，不顧烈日灼心，絕非白日焰火。感覺好像被誰拉扯著，跑得快要飛起來，風(fēng)從耳邊劃過，眼前是長路。我不再追逐你的背影，我要做最明亮的自己。

[點評] 青春是生命絢麗的花朵，對處于青春時期的學(xué)生，認(rèn)識青春是一個自我感悟過程。這是一篇“微型小說”，緊扣“青春情懷”。作者巧妙的運用心理描寫，將青春期“我”的變化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文筆細(xì)膩，感情真摯，全篇從一個女孩的視角，通過心路歷程變化，見證一個少女的成長。尤其是很多細(xì)節(jié)描寫，讓人感同身受。作者在寫作中不僅注重了人文關(guān)懷，還添加了思維的骨架。作者從價值觀的角度來審視青春，應(yīng)該說，這種思考是有一定深度的，體現(xiàn)出了作者的個性，也體現(xiàn)出作者的道德思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