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鋒
一、童年記事:“山上”到“山下”
——狩獵民族的集體記憶
我1959年出生于茫茫大興安嶺深處一個充滿神秘色彩的少數(shù)民族——鄂倫春族①的家庭。鄂倫春族人家庭子女較多,少則五六個孩子,多則十一二個,我家有兄弟姐妹8人,我排老三。我家祖祖輩輩、世世代代,都是以狩獵為生的純正的鄂倫春人。在大興安嶺地區(qū),鄂倫春族有兩個較大的部落——南部和北部,南部的部落族人基本都姓莫;北部部落的族群較大,人數(shù)較多,姓氏也較多樣。
游獵是原始的鄂倫春族最主要的生活方式。我的父母沒有上過學,沒有接受過正規(guī)的學校教育,“生活方式就是打獵”。當時沒有什么鈔票,也沒有什么超市,打獵獲取獵物之后,與“跑山”①的商販通過“以物換物”的方式,換取大米、鹽、彈藥、藥物等生活物品。
1951年,國家出臺了“下山”的相關政策②,鄂倫春人陸陸續(xù)續(xù)地“下山”,以“山上”到“下山生活”為轉折,鄂倫春人結束了原始社會的狩獵生活。而當時的出行工具,主要是馬。下山后,家里自己租地,開始種糧食,靠農(nóng)業(yè)自給自足,逐步實現(xiàn)從“狩獵”到“農(nóng)耕”的轉變。鄂倫春人家家戶戶都有獵槍,下山后雖然開始種地,但家里還是部分依靠打獵生活。20世紀80年代,國家實行禁獵政策,不能再隨意打獵。這種轉變給鄂倫春人的心理帶來了極大的沖擊。
二、從接受正規(guī)教育到好為人師
1966年,我7歲的時候,正好趕上了相關教育政策的出臺,得以進入學校接受正規(guī)的學校教育。那時學校只有2名老師,學習科目也只有語文和數(shù)學。學校實行混齡教學,低年級的學生和高年級的學生在一間教室上課,老師先給高年級的學生講課,再給低年級的學生講課,課后再由高年級的學生輔導低年級的學生。當時學校只有一間土房,到了1971年前后,政府蓋了磚房,學校相對更為正規(guī)。學校以漢語授課為主,學生不分民族,均在一起上課。后來,阿里河鎮(zhèn)(鄂倫春自治旗政府所在地)的農(nóng)場也有了學校,加上原有的林場學校,教育資源相對充裕,于是結束了“混齡教學”,實現(xiàn)了分班分民族教學。
鄂倫春人比較重視教育,我父母一直非常支持我們上學,我們兄弟姐妹8人均接受過正規(guī)的學校教育,而且基本接受完義務教育。我們上學,主要依靠政府的助學金(每月14元),家里的負擔不太重。
1981年,鄂倫春民族中學成立。由于師資缺乏,經(jīng)過“推薦式”選拔,10名鄂倫春族有意深造的年輕人,被送進高校學習,大部分所學專業(yè)為師范類專業(yè)。出于個人愛好,我選擇了生物教育專業(yè),到內(nèi)蒙古師范學院(現(xiàn)內(nèi)蒙古師范大學)進修三年,并獲得結業(yè)證書。對于學成歸來人員安置問題,當時政策上沒有做具體明確的規(guī)定,我們10個人有繼續(xù)進修的、有升遷的、也有一直從事教育行業(yè)的。
在內(nèi)蒙古師范學院學習期間,我被編入1980級生物教育專業(yè)漢班①,同漢生②一起學習。我一直認為這樣學習的好處非常多。首先,我們“下山”之后由說鄂倫春語到說漢語的轉變很困難,而大學期間接受漢語教育,接觸漢族學生,對于自己漢語水平的提高十分有益。其次,之前的鄂倫春族學生大多為單獨編班,同其他民族學生的接觸機會受限,不利于實現(xiàn)民族融合。最后,接觸機會多了,語言流暢了,學習成績也就上來了,與學習好的同學在一起進步得快。
畢業(yè)后,我回到呼倫貝爾市鄂倫春自治旗鄂倫春民族中學任教。剛入職,學校安排了老教師對我進行“傳幫帶”,效果明顯,我進步很快。教師在當時是比較受歡迎的職業(yè)。社會對教師是基本認可的,老百姓也愿意送孩子到學校上學,因為政府給予學?;镜慕虒W補助,課本全部是免費的,上學基本不花錢,作業(yè)本、鋼筆等都會供應。
三、教師生活——一部鮮活的鄂倫春民族教育史
1.畢業(yè)后任教
我從內(nèi)蒙古師范學院畢業(yè)之后回到鄂倫春民族中學,當時除了我屬于定向培養(yǎng)之外,其他教師基本上都是從別的學校調(diào)入的。當?shù)卣o予鄂倫春民族中學很大的教師用人權和優(yōu)先用人權,同等情況下,優(yōu)先滿足鄂倫春民族中學的用人需求。在教師的選聘上,主要的形式為推薦,有教育主管部門的推薦,即可進入鄂倫春民族中學從教。推薦的標準就是“唯才是舉”,看中個人的專業(yè)素養(yǎng)和能力,其他沒有太多限制。我的同齡教師多為高中學歷,后通過自考、夜大、函授等形式提高了學歷。教育局在新入職教師的招聘上所起的主要作用是,將符合學校需要條件的教師“攏過來”。準備入職的教師,都需要參加由學校組織的“試講”,按照分數(shù)的高低排序進行錄用。接下來將擬錄用人員名單上報教育局,最后由教育局上報勞動人事局,在勞動人事局和組織部下令之后,應聘人員和轉聘人員就可以成為鄂倫春民族中學的一名正式教師了。
2.登臺授課
畢業(yè)后第一次講臺,我講的是“植物的生長”。班里有十多位小孩,我在講臺上一點都不緊張,因為他們的“文化”沒我的“廣”。工作之初,由于學校條件有限,所以很多教具是我?guī)ьI學生一起做的。大興安嶺地區(qū)有寶貴的動植物及其他自然資源,這為生物課教學提供了諸多的便利條件。比如,講到“解剖魚”,我就帶領學生去河里抓魚,進行解剖,剖開之后還能看到魚的心臟在跳,特別生動形象,學生也便于理解學習。
工作第三年,我開始了當班主任的歷程。1993年左右,由于身體原因,我從一線教學崗位逐漸調(diào)整到了后勤崗位。后來,學校的年輕教師慢慢地多了起來,我就徹底不上課了,管理學生宿舍、負責食堂事務,再后來又到學校圖書館管理圖書?,F(xiàn)在,主管學校的鄂倫春學生。
3.行之有效的教研活動
在教研活動上,生物課和化學課分為一組,教研活動的形式主要為聽課、評課、集體備課等。教研組內(nèi)的教師參加教研活動較為積極,因為大多數(shù)教師認為該項活動是教師的分內(nèi)之事,而且教研組組長會記錄每一次教研活動教師的參與情況與參與程度,在年底考核時作為參考,而這種參考就有了一定的約束力。教研室的教研活動,對于教師能夠講好課有很重要的意義,而且互相聽課對于教師的專業(yè)成長也十分有幫助。endprint
我們一般是選擇有組織能力的、講課評課水平較高的老教師擔任教研組組長。當然,年齡不是決定因素,只要是課講得好、有組織能力,學校就會安排其擔任教研組組長。我覺得,教研組不是一個行政組織,而像一個大家庭,總得有一個管事兒的來負責本專業(yè)課程教師的成長等工作。但是,由于教研組是從蘇聯(lián)引進過來的“舶來品”,因此也有很多水土不服的情況。比如,組長的水平對于教研組成長的影響,教研組實際功能的發(fā)揮不足導致形式大于結果的現(xiàn)象等。
4.“上山”家訪——大興安嶺地區(qū)獨特的家訪形式
說起家訪,我印象最深的是當班主任時學生管理中的事情。由于從小生活在林區(qū)深處,許多學生不愿意或者不習慣上學,經(jīng)常出現(xiàn)“往家跑”的事情。有兩名女學生,不愛上課經(jīng)常往家跑,我就想了一個辦法,安排她倆早上給我打水,以此“盯住”她倆。剛開始,效果還挺明顯,每天都能在學??匆娝齻z。好景不長,堅持了兩個學期之后,其中一名女生又不見了。我就去她家家訪,和她父母溝通,把她找了回來。
由于林區(qū)交通不便,我經(jīng)常需要騎馬到學生家中進行家訪,有部分家庭離阿里河鎮(zhèn)較遠,如果去家訪,還得在學生家中借宿。家訪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大部分家長十分重視子女教育,愿意配合我們老師的工作,有很多家長告訴我管得“狠點兒”,再不行就揍,別打壞就行。但也有極少部分家長不重視子女的教育,他們往往認為,孩子交給學校了,就應該由學校承擔全部教育工作。工作多么年之后,我還與部分家長保持著聯(lián)系,家長也十分熱情,叫我路過家門口時到家里吃飯,這說明家長對我的工作還是認可的。
四、回歸森林,返璞歸真——退休生活構想
2017年,我已經(jīng)58歲了,按照退休政策,再有兩年就可以辦理退休手續(xù)了。我現(xiàn)在特別懷念“山上”生活時住過的洞,向往野外的生活,有時候很想回到“山上”。但歷史沒有假設也沒有重來,現(xiàn)在的生活方式,我也很滿足。
訪談后記:
因為小時候唱過一首《鄂倫春小唱》,我對鄂倫春族有了“森林”“打獵”“原生態(tài)”等“原始印象”。這次有機會與從小生活在大森林里、有過打獵經(jīng)歷、參加過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的鄂倫春族老教師面對面進行訪談,激動的心情自不用說。生于1959年的莫貴永老師,正好趕上了黨和國家針對鄂倫春族的“下山”政策,因此可以說,莫貴永老師本身的成長經(jīng)歷,就是一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鄂倫春族人民生活、學習、工作的“變遷史”。訪談中可以感受到,莫貴永老師對曾經(jīng)在原始森林中的生活十分留戀,對馬和狗這兩個鄂倫春族最好的朋友有十分深厚的情感,其本人也在多年的從教生活中,積極推動鄂倫春族傳統(tǒng)文化的保護與弘揚工作。在結束訪談之后的第二天上午,我和韓雪軍博士驅車來到距離鄂倫春旗政府所在地北約十公里峰巒層疊、松樺蔽日的“全國文物重點保護單位”——嘎仙洞。據(jù)《魏書》記載,烏洛侯國世祖真君四年來朝,“稱其國西北有國家先帝舊墟,石室南北九十步,東西四十步,高七十尺”。北魏大武帝拓跋杰派中書侍郎李敞去祭祀,并“刊祝文于室之壁而還”?,F(xiàn)存銘刻的文字共201字,與史籍記載的祝文基本相符,證實為北魏王朝承認的拓跋鮮卑發(fā)祥地。或許因為自己祖籍山西大同的緣故,想象或許自己先人也屬北魏,對嘎仙洞充滿敬畏。一位同學說我這是“尋祖之旅”。其實浩浩人類歷史長河很多事情已無可考,唯一有價值的便是對人類厚重歷史的敬畏!
本文系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教育廳高等學??茖W技術研究項目“‘三少民族傳統(tǒng)文化在學前教育中的傳承與提升研究”(項目編號:NJSY16289)、呼倫貝爾市科學技術局2017年科技計劃項目“鄂倫春文化變遷與教育傳承的研究”的研究成果。
(作者系呼倫貝爾學院教育科學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胡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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