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文
1996年7月6日,星期六。我像往常一樣,認真聽著當天的天氣預報:今日陰天、37攝氏度,明日小暑、大雨。
我和蘇三、大眼、曾四兌現(xiàn)一年前進復習班時的約定,決定6號晚上放松一下迎戰(zhàn)高考,大家大醉一場。地點就選在我們經(jīng)常出沒的大窯坑邊。大眼說,窯大坑深得水,水主吉。蘇三說,我們在此游泳四年,如魚得水,能跳龍門。曾四說,他每個周末浮在水上,總能看到天上的文曲星,很亮。曾四問我為什么,我默而不答。
大窯坑很遠,在縣城西兩公里的地方。和往常每個周末一樣,沒有晚自習。等太陽徹底落了下去,我們很默契的幾乎同時到達。那一夜,我們都醉了。所有的食物被我們處理的干干凈凈,就像處理復習資料和課本一樣,雖然我們知道,餓了食物還要吃,書明天也許還要讀。那一夜,大家坐在坑邊廢棄的小鐵道上,說的很激動,還有些悲壯。那一夜,已記不起說了什么,只記得天特別的悶,特別的熱,空氣和汗孔仿佛能夠擰出水來。只記得大家仰望星空,重復低吟“今夕二十來相醉,二十年后再相見”的約定,語調(diào)低沉、百轉(zhuǎn)。只有曾四默默無語,出的汗尤其的多,他一直看著天上的文曲星。
還清晰的記得,當我們四人滿身酒氣的回到學校時,班主任楊老師依舊站在破舊的宿舍門前,他永遠嚴肅的板著臉看著我們,仿佛明天的高考永遠與他無關一樣。楊老師給我們打賭,我們四人還會復習。因為明天開考,他決定對我們的處罰降為罰站10分鐘,剩下的五十分鐘等復習班開學時補上。當我們靠墻站立的時候,發(fā)現(xiàn)墻邊已經(jīng)低著頭站了一排。
這一夜,無人入眠。
天氣預報很準,大雨在7月7日如期而至。三天也很快,既沒有猛士出征的豪情,也沒有壯士赴死的悲壯,倒有些像平日低著頭、死氣沉沉磨刀的老兵———刀永遠錚亮,眼中永遠迷茫無神。我們就像老兵一樣收拾收拾破舊的行李,準備轉(zhuǎn)移戰(zhàn)場。我們相互連個招呼都沒打,就各自消失了。
剩下的時間就是等待。將近一個月里,我借完了那個陰暗潮濕的租書屋里所有的武俠小說。多少個狂熱無風的深夜,我幻想著自己成了一個武功蓋世的俠客,絕密的身世和仗劍橫游,以及絕世獨立的愛情。我還嘗試著寫了自己的武俠小說,可惜只一個開頭,剩下的還是等待,等待著小說的結(jié)果。
7月28日傍晚,父親正坐在庭院里小酌,我正看到絕情谷里斷腸崖上蜜蜂亂飛的章節(jié),蘇三匆匆跑到我家。我看到他滿頭大汗一臉紅漲的喘樣,我就猜到了小說的結(jié)果。蘇三說了三遍“中了”,當時,我仿佛覺得他說了一萬句,滿腦子都是,就像斷腸崖上的蜜蜂一樣亂飛。父親很高興,要換上珍藏多年的老酒。母親問我學費多少,我告訴她,不花錢,母親也很高興。那天晚上,我和父母親都沒有問蘇三的結(jié)果,我們知道他的結(jié)果還要等待。
接著與所有金榜題名的故事套路大致相同。鎮(zhèn)上的領導帶領一屋子人到家中看望,父母親第一次與鎮(zhèn)上的“大官”握手,鎮(zhèn)領導反復叮囑“以后要多為家鄉(xiāng)做貢獻”云云,當天晚上鎮(zhèn)政府還在家門口送上兩場電影。我看到父親特意從里屋搬出一個大椅子,坐在最后一排,悠閑的吸著煙,我也很高興。
一個月后,我與大眼、曾四在縣教委領錄取通知書時匆匆而過,沒有告別擁抱的儀式,也沒有離別的眼淚,只是重復窯坑邊 20年后的約定。4年后,我從千年鐵塔下畢業(yè),走進豫東一所高校教書。大眼和曾四也從松花江邊、東湖湖畔走向工作崗位。5年后,蘇三一直堅持一種幾乎所有高三學生都有的情結(jié),報著非卿不娶的忠貞,終于如愿以償?shù)恼驹谖疵呑x書。
20年后,我們?nèi)缂s在坑邊相聚,還有即將退休的楊老師。窯坑已經(jīng)成了縣城的游湖公園,成了城市的中心地標,酒店林立。已經(jīng)是一家大型國企CEO的大眼說,從窯坑到東湖,他都與水有緣,水主財。留校在紅樓教書解惑的蘇三說,從窯坑湖邊到未名湖畔,他依然如魚得水。只有曾四依舊默默無語,他突然問我:你喜歡窯坑的理由是什么?我告訴他,我喜歡坑邊那條廢棄的小鐵道,喜歡順著它慢慢的走下去,一直走下去。楊老師說,那一夜欠了20年的罰站改為各罰3杯。我和蘇三、大眼、曾四很默契的幾乎同時說,罰20杯。這一夜,我們和楊老師都醉了,我們第一次見到楊老師笑了,我也開心的笑了。
現(xiàn)在,坑湖公園游人如水,小鐵路上高樓矗立。每次回老家,我都會從這經(jīng)過,我都會在此慢慢通過、張望,我多么希望多停留一刻。
現(xiàn)在,有一點我可以肯定,是它見證了我們的青春和友誼,見證了我的1996年的高考故事。見證了我和蘇三、大眼、曾四“七月如火,八月載績”的流金歲月。
(注:本文作者現(xiàn)供職于商丘師院宣傳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