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張之洞對近代禁煙問題的認知

田鴿+荊姣姣

摘 要：對近代禁煙問題，張之洞并非始終如一地主張嚴禁，他曾表現(xiàn)出不同的思路，并隨其身份、職責和任職地點的改變，發(fā)生了相應的變化，分別為山西巡撫任內(nèi)的嚴禁、湖廣總督任內(nèi)的“寓禁于征”。但針對士子官弁，他則始終持嚴禁的態(tài)度，從《輶軒語》到《勸學篇》，他將禁煙重點放在士人身上，指出吸食鴉片的危害，引導其勤學以遠離嗜好，并制定了具體的禁煙措施。經(jīng)濟利益的糾葛，利權(quán)關系的纏繞，使張之洞的禁煙立場，往往難以涇渭分明，而這種態(tài)度的游移和措施的多變，可能才是近代鴉片在中國久禁不絕的癥結(jié)所在。

關鍵詞：張之洞；寓禁于征；以學禁煙

鴉片問題，是近代中國的一大社會問題，各界人士從未放棄革除這一積弊。在解決措施上，方法多樣，意見紛紜。在禁煙措施上，是嚴禁或弛禁，抑或寓征于禁；在禁煙主體上，是禁栽種還是禁吸食，是禁止全體，還是重點治理官員士子，均見仁見智，不一而足。張之洞曾在擔任山西巡撫期間采取了嚴厲禁絕的措施，引起了研究者的關注，如徐志愿、喬小平在《標本兼治真舉措，勠力同心祛煙患——試析張之洞的禁煙思想和實踐》中，歸納了張之洞任山西巡撫期間的禁毒策略、禁毒方法及禁毒法令。王金香在《張之洞山西禁煙述略》中，認為其采取了切實可行的措施，取得了顯著成效。雒春普在《近代山西禁煙運動述略》中，則稱“張之洞禁煙功敗垂成”，認為禁煙政策在其離任后沒有延續(xù)性，致使山西再度成為鴉片的重災區(qū)。但學者對其擔任的湖廣總督時期的“寓征于禁”策略，則關注不多，而對《勸學篇·內(nèi)篇·去毒》則涉及更少，而后者更能體現(xiàn)張之洞在禁煙問題上的矛盾心態(tài)，并可解釋近代中國在鴉片問題上久禁不絕的癥結(jié)，值得深入探討。

1 擔任山西巡撫期間對禁絕鴉片的嚴正態(tài)度

光緒七年，張之洞由內(nèi)閣學士外放為山西巡撫。在山西巡撫任內(nèi)，他采取措施嚴禁鴉片，并取得了顯著成效，時人有言“公之撫晉，首以禁種罌粟為務”[1]。

初到山西，張之洞在給其友人張佩綸的書信中，指出山西已經(jīng)淪為鴉片肆虐重災區(qū)，不僅栽種區(qū)域廣，“晉民好種罌粟，最盛者二十余廳州縣，其余多少不等，幾于無縣無之?！盵2]而且危害大，“曠土傷農(nóng)，以致畝無棲糧，家無儲粟。丁戊奇荒，其禍實中于此?！?吸食者眾多，“有嗜好者，四鄉(xiāng)十而六，城市十而九，吏、役、兵三種，幾乎十而十矣。人人枯瘠，家家晏起。堂堂晉陽，一派陰慘敗落氣象，有如鬼國”[3]，基于以上原因，他將禁煙作為撫晉的第一要務。

張之洞提出在山西必須禁止種植罌粟，原因有四：其一，罌粟“賊民害稼”，會導致糧食減產(chǎn)，并引起糧價上漲，丁戊奇荒中，“垣曲產(chǎn)煙最多，餓斃者最多。近日種煙之利，以交城為最盛，而糧價亦以交城為最昂”[5]，如果不設法禁絕，再遇災荒，后果將不堪設想。其二，種植罌粟最耗地力，“晉省山農(nóng)多，水利少，種植鶯粟之功，倍于蔬卉。偶有山溪水滸可資灌溉，悉以歸之。鶯粟此物，最耗地力，數(shù)年之后，更種他谷，亦且不蕃?！盵6]豈能用“此區(qū)區(qū)難得之水利，而養(yǎng)此毒民之物?！盵7]其三，大量種植會給吸食帶來便利，導致吸食者增加，引起社會問題。“晉省吸煙之癖，官吏士民弁兵胥役以及婦人女子，類皆沾染。大率鄉(xiāng)僻居其十之六，城市居十之八?！盵8]這樣下去，會造成貧者益貧，弱者更弱的嚴重社會問題。其四，如果內(nèi)地不能禁絕鴉片，會給反對重征洋煙者提供借口?！把笏幎悶楹ｊP大宗。今日方議重征，借禁外販，以為坊民正俗之謀，若內(nèi)地不禁，聽其蕃滋，何以關遠人之口?！盵10]即內(nèi)地如不實施禁種政策，但對“洋藥”重征，會引起外國人不滿。

張之洞的禁煙方案是，“先膏腴而后磽確，先腹地而后邊廳，責之于鄉(xiāng)保，毋徒付之于吏胥。遏之于播種之先，毋徒毀之于揚華之后。力禁庇擾，嚴定考成，感民以誠，未有不動，雖不能遽絕根株，而少一畦之鶯粟，即多一口之余糧矣?！盵11]張之洞還下發(fā)《札各屬禁種罌粟》，責成各府州縣認真執(zhí)行禁種，“禁絕者優(yōu)獎，不禁者嚴參”[12]，并附《禁種罌粟章程十條》，一為“得人”，應該選取無吸煙嗜好且有威望的鄉(xiāng)紳，令其負責勸諭開導鄉(xiāng)民。其二為“先難”，在播種之前，親自到各地考察，申明禁止，秧苗破土而出時，進行第二次復查，以難辦、偏遠之地為首要查辦對象，起到殺一儆百的效果。其三為“通力”，要求州縣交界處由相關官員通力合作，不可因循推諉。其四為“除弊”，即禁止主管官吏“私收畝稅”，徇私包庇。其五為“議罰”，凡種植罌粟的田地，立時充公，不論是租種的佃戶還是賃地的業(yè)戶，一同枷責充公，三年之后，如業(yè)戶悔過再行歸還。對于立村規(guī)處置的，悉聽其便。其六為“懸賞”，對實心任事、勸辦有效的鄉(xiāng)紳給予獎勵，并鼓勵揭發(fā)檢舉，如查屬實，也給予獎勵。其七為“抑強”，對于包庇、抗命的營兵、劣紳等加等治罪，對于極端貧困的小民，也不能因貧窮而留情。不論強弱，禁種罌粟勢在必行。其八為“速毀”，對于長出的煙苗，應立即摧毀，不能因循拖延。其九為“用威”，對于頑抗不除之鄉(xiāng)，派兵彈壓拔除。其十為“化俗”，即由官紳負責根據(jù)本地實情，勸百姓改種其他農(nóng)作物，從實際利益上禁絕罌粟的種植。由此可見，張之洞在禁種罌粟的做法上，主要依靠鄉(xiāng)紳和官員，對百姓剿撫兼用，對辦事官員獎罰分明，希望通過這些方法實現(xiàn)在山西境內(nèi)的罌粟種植的禁絕。

同時，他還派員查禁驅(qū)逐煙館[13]、在省城設立禁煙局，為染煙癮者延醫(yī)用藥，禁絕鴉片之害[14]。為保持政策的延續(xù)性，張之洞于光緒九年十二月再向下屬下達《札各屬嚴禁再種罌粟并發(fā)章程告示》，在罌粟栽種期之前重申禁令，防止“官漸因循，民仍嘗試”[15]，要求各屬員在第二年的禁種拔除工作中，不得錯漏，“以期永絕根除”[16]。

張之洞在山西的禁煙運動，取得了顯著效果，“南交北代，一律凈絕，其余廳、州、縣，南濱黃河，北抵邊外，或十去八九，或十去六七，通省多少牽算，實已禁除十分之八?！盵17]他信心滿滿地指出：“果能從此賡續(xù)而行，大吏有司，同心竭力，持之不變，三年以后，可期此害永除”[18]。光緒十年，張之洞調(diào)離山西，任兩廣總督。盡管他曾給繼任巡撫奎俊寫信，指明“罌粟應隨時派查”[19]，并建議在一些地區(qū)可以酌派兵弁彈壓。但山西禁種罌粟的問題，并未得到真正解決。endprint

2 擔任湖廣總督期間“寓禁于征”

張之洞擔任山西巡撫期間，所積累的禁絕鴉片的經(jīng)驗，并未在其擔任兩廣和兩湖地方官后加以推廣，因為兩地均非鴉片種植的主要地區(qū)，而且，由于地處交通要道，鴉片稅收成為一項重要財政來源，因此，禁絕政策退位，而“寓禁于征”則成為張之洞在鴉片問題上的主要策略。

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以后，清政府被迫同意鴉片貿(mào)易合法化，允許鴉片納稅進口。這一政策的改變，不僅使鴉片合法化，也大大刺激了國內(nèi)的罌粟的種植。國內(nèi)鴉片種植數(shù)量激增，對土藥征稅，便納入統(tǒng)治者的視野。

光緒七年（1880年），李鴻章奏稱以土抵洋，“土藥之毒究比洋藥為輕，而民財亦不外耗，倘將來洋商無利可圖，洋藥漸不來華，再增土藥稅厘益加嚴禁，尚未為晚”[20]。光緒八年（1881年），左宗棠奏請大幅增加鴉片厘稅，以提高價格來減少吸食者數(shù)量，“稅捐加，則洋藥、土煙之價必貴，價貴癮輕者必戒，癮重者必減，由減以至斷癮尚可期?！盵21] “寓禁于征”政策，成為一種可行方案，據(jù)統(tǒng)計，“1887年以后，清廷每年要獲得700萬兩左右的鴉片厘金?！盵22]

光緒十年五月，張之洞調(diào)任兩廣總督，此時正值中法戰(zhàn)爭，在兩廣總督任期內(nèi)，張之洞的主要職責是參與和處理這場戰(zhàn)爭的各項事宜，對于禁毒事業(yè)未有關注。光緒十五年，張之洞調(diào)任湖廣總督，開始了其長達十七年的督鄂的政治生涯。不同于山西巡撫任內(nèi)的嚴禁鴉片，湖廣總督任內(nèi)，張之洞對于鴉片，采取了“寓禁于征”的政策。

這一轉(zhuǎn)變，主要基于以下三點原因。其一，張之洞認為湖北并非鴉片主產(chǎn)區(qū)，禁種并非重點，禁止偷稅才是重點。“鄂中本非出產(chǎn)之處，近雖宜昌、施南、鄖陽等府山僻之處間有種植，為數(shù)無多，入鄂之土藥以川土為大宗，云、貴、陜、甘各土亦有來者，聚市于漢口、沙市等處”[23]。也就是說湖北省種植罌粟不多，大規(guī)模禁種，似無必要。但湖北省為九省通衢，云貴川等地所產(chǎn)鴉片，均經(jīng)此地轉(zhuǎn)運，因此，整頓過路土藥厘金，成為張之洞關注的重點。

其二，光緒十六年，朝廷下旨整頓土藥厘稅，意在“裨益餉需”、“收回利權(quán)”，但其潛在目的在于增加朝廷的財政收入。為保證地方稅收，張之洞一方面在湖廣范圍內(nèi)對過境土藥進行整頓，借以增加稅收，另一方面在給朝廷的覆奏中，稱整頓效果不佳。他稱湖廣土藥稅收減少的原因是巡丁不足，面對為數(shù)眾多的刁悍之徒，不得不含糊忍讓，減折抽取，而未全額收稅。加上邊界過長，山路崎嶇，土藥商販繞路避卡，致使偷漏稅現(xiàn)象日益嚴重，銷售日益增多而稅收卻在減少。他將土藥稅厘征收分為南、北兩局，并在宜昌設土藥專局，以湖北候補道吳廷華總理局務，專辦土藥征收厘稅之事。另外令宜昌總兵羅縉紳與吳廷華一道緝拿走私，彈壓不法，增加土藥厘稅。張之洞在給其下屬的公文中，也多次提及整頓土藥厘稅，并制訂章程，選派能臣干吏專司此事。

其三，光緒二十五年，張之洞又著手增加土藥厘稅，并派員實地調(diào)查[24]，并于同年十二月二十九上奏朝廷，稱宜昌關入不敷出，且湖北財政窘迫，因此“非加征土稅，斷斷無從湊解”。擬即遵照舊章，將土藥稅加征三成，同時強調(diào)下游也應一體加征，才能收到實效[25]。對此，清廷照準。

同時，對于外國干涉中國稅則的做法，張之洞也進行了抵制，在給下屬的札文中，他強調(diào)“土藥稅則增減，乃中國自為政之事，不必與外洋各國商量”[26]。他提出由外務部出面，與英國人商議“進口洋藥折中定額，遞年減成，預算立表，咨行各省按額遞減，定明官為督熬，商自買賣，如數(shù)認銷之法”，逐步推進禁毒工作，將減少“洋藥”進口與禁止“土藥”并行辦理，一方面要求與英國交涉，要求其履行《煙臺條約》中“于行銷洋藥之事須有限制約束之意”，逐年減運，另一方面與國內(nèi)實施勒令煙民減種、禁止開設煙館、監(jiān)督熬膏專賣等辦法逐步控制“土藥”數(shù)量，從而達到清除“藥土流毒”的效果[27]。

3 以學禁煙：始終如一地嚴禁士子官弁吸食

對于禁煙問題，張之洞出于地方經(jīng)濟利益和國家利權(quán)的角度，曾經(jīng)從嚴禁轉(zhuǎn)向弛禁，但對于士子官弁吸食鴉片，張之洞則始終如一地堅持嚴禁的態(tài)度。

在四川學政任上，他在《輶軒語》中有“戒食洋煙”條，勸誡生員遠離鴉片。告誡生員“洋煙者傷生耗財，廢事?lián)p志”[28]，有志之士應遠離之，應做到“上遵朝章，下愛生命”[29]。

在山西巡撫任內(nèi)時，他嚴禁官員士子吸食?！皩俟僦杏惺群脧U事者，分別撤任停委，勒限戒斷，許令自新。弁勇勒限戒斷，不悛者汰黜。學校諸生，由學臣隨時董戒”。下發(fā)《札藩司通飭官員戒吸鴉片》，勸諭下屬遠離煙毒，并稱“各員可早自為計，如自揣必不能戒者，及早引退，毋待本部院劾罷累累，始嘆悔之無及也。”[30]

在《勸學篇》中，他提出具體的禁煙方法，“勸學者，戒煙之藥也”，即以學禁煙。

首先，他引用《論語》中“齊之以刑，免而無恥。齊之以禮，有恥且格”[31]的教誨，認為“法所不能治者，名得而治之[32]，拋棄前人的重治吸食與嚴查?？诘绒k法，主張從教育層面上解決國人吸食鴉片問題。張之洞認為，中國之所以有這么多人耽溺于鴉片中無法自拔，原因在于懶惰，懶惰又源于無事，無事源于無知，無知源于無所見聞，層層推論下來，中國人其實是在精神層面上出了問題，以致于無所事事，而終日臥于煙榻之上吞云吐霧，貽害自身。因此，浸染煙毒，“皆不學之故也”[33]。如果盡開民智，“城鄉(xiāng)貴賤無所不學”[34]，就不會有人甘愿移晝作夜，終老于一燈一榻之畔。彼時，即使倡導吸食鴉片，也不會有人甘心如此浪費光陰。換言之，必須通過勸學措施，使士人有事可做，不再懶惰無事而沉溺于吸食鴉片，“勸學者，戒煙之藥也?！盵35]

其次，他將禁煙的關鍵，放在社會上層上，主張在解決上層吸食鴉片問題的基礎上，依靠其約束各自的家人、下屬，從而達到全社會成功禁毒的效果。張之洞的這一禁煙思想，與以前的重治吸食、嚴防?？诘炔呗韵啾龋哂懈鼜姷尼槍π院涂尚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