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可人
音樂上,他們風格迥異,不分伯仲,各成氣候。
生活中,齊秦永遠是
齊豫的“小弟”,
只有乖乖聽話的份兒
齊秦還記得2013年和姐姐齊豫參加央視音樂節(jié)目《夢想星搭檔》時的一幕:兩人在選歌上出現(xiàn)分歧,姐姐很不滿,當著工作人員的面“發(fā)飆”,她表情嚴肅地對齊秦說:“你不用唱了,搬個小板凳坐在旁邊,像小時候一樣一聲不吭聽我唱歌就行了!”為了讓姐姐消氣,齊秦乖乖低頭認錯,真的在節(jié)目現(xiàn)場找來小板凳,坐在舞臺上抬頭看姐姐講話。
時隔多年,在北京四惠一家高爾夫球場的咖啡廳里,齊秦向記者感慨,自己從小到大的夢想搭檔,其實一直是姐姐齊豫。
2017年10月4日,許久未一起露面的姐弟倆出現(xiàn)在央視中秋晚會上。沒有《橄欖樹》,沒有《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沒有《夢田》,他們合唱了一首王菲的大路情歌《我愿意》。同一個舞臺上,80后歌手彈著民謠,90后歌手玩著假音,00后組合制造著壓倒一切的流量……50后、60的兩姐弟帶著隔代的滄桑對唱,年輕的觀眾,又有誰在意他們的深情款款?
要不是齊秦這些年頻頻露臉綜藝節(jié)目,以及他和王祖賢的八卦偶爾被提起,了解他的年輕人恐怕不會太多。至于齊豫,90后若是能知道她是齊秦的姐姐,再哼上兩句“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xiāng)在遠方”,已是難得。在《超級女聲》《超級星光大道》等音樂選秀節(jié)目在兩岸狂歡十余年后,有多少人知道,被稱為“臺灣最美三大靚嗓”之一的齊豫,妥妥算得上華語樂壇最早的“超女”。
1978年,素人齊豫抱著一把吉他,一路PK,最終憑借高渺如風的好嗓子,成為臺灣“金韻獎”和“民謠風”兩個音樂選秀舞臺上的雙料冠軍。在齊豫的鼓勵支持下,齊秦也開始唱歌,十年后成為進入大陸的第一代臺灣流行音樂偶像。
在樂壇,同胞兄弟姐妹同時成為明星的例子不多,就算有,也多半曇花一現(xiàn)。被歌迷形容為“天使與狼”的齊豫齊秦兩姐弟,以迥異的音樂風格,承前啟后地見證了熱血丹心的民歌時代,也經(jīng)歷了流行歌壇的全盛時期。
這是兩個在個性和音樂追求上都截然不同的人,一個空靈如天籟,永遠飄在云端,一個在地上或狂野如狼,或柔情似水。生活中,他們卻充滿交集和煙火氣,姐弟情深,為了彼此,“失去世界也不可惜”。
齊秦算了算,出道迄今,和姐姐同臺唱歌的次數(shù),少說也不下50場。但他始終記得,30多年前剛出獄時,蹲在臺下看舞臺上的姐姐唱《Diamonds and Rust》那一刻。
那天是母親節(jié),齊秦從感化院出來沒多久——在此之前,他因為酒醉鬧事被判入少年感化院3年。剛剛結(jié)束監(jiān)禁生活的齊秦背負著污點,沒有朋友也無一技之長,在家里渾渾噩噩待著。齊豫把他領(lǐng)出門,看自己演出。
頂著獄中剃過的光頭,齊秦對姐姐說:“我離你遠一點,你先進后臺,我在這邊看?!饼R豫進去后,齊秦找了個角落蹲著,抬頭看見臺上羅大佑在唱、蘇芮在唱,還有姐姐一邊彈吉他一邊唱,無數(shù)人在鼓掌。
“那是我姐!我姐上臺,那么多人給她鼓掌,這么厲害!”那一刻,齊秦覺得和姐姐是兩個世界的人。也是那個時期,齊豫給弟弟默默啟蒙的音樂養(yǎng)分,真正進入齊秦心里。
姐弟倆相差兩歲半。父親齊濟是讀書人,民國時曾在黑龍江省政府任職,也干過中學教員,1948年還被選為第一屆“國大代表”。母親是從小生活在東北的滿族人,有相當不錯的音樂和美術(shù)修養(yǎng),念書時能彈著風琴領(lǐng)唱全班同學。1949年,他帶著妻子和大兒子齊魯從黑龍江到臺灣定居,并在臺中生下齊豫和齊秦。
孩子們從小都很會唱歌,尤其會唱高音,在小學時先后被選拔進兒童合唱團。齊秦因為聲音特別高,還站在最前面領(lǐng)唱。這樣的音樂天賦應(yīng)該是傳自母親。
遠離故土,齊家常常放著民國時期的時髦曲子。齊豫向記者回憶,當時家里唱片機一圈一圈地轉(zhuǎn),媽媽跟著一遍一遍地唱。她聲音明亮輕柔,周璇的《鳳凰于飛》、李香蘭的《夜來香》等歌,唱起來毫不費力。
上世紀60年代,臺灣開始流行英文歌,西洋搖滾由此進入齊豫齊秦的視野?!禗oobie Borthers》《Long Train Run》《Listen To The Music》……雖然聽來聽去都是這幾張,但姐弟倆逐漸有了各自的音樂取向,齊豫偏愛抒情曲風,齊秦對節(jié)奏強烈的搖滾樂最有好感。
抱持保守觀念的齊濟,起初并不贊同一對兒女走上音樂道路。齊秦出獄后因為音樂重新振作,父親也只好默許,但從小成績優(yōu)異的齊豫醉心音樂,父親堅決不肯答應(yīng)。
“我爸說你唱什么歌,你知道嗎?戲子無情,婊子無義。我爸是那種很正經(jīng)的人,一定是要好好念書,別去給我搞這個?!饼R秦至今記得父親的訓斥。
骨子里獨立倔強的齊豫,一邊想著好好念書、升學,一邊卻在大學里抱著吉他參加音樂社團。1978年,臺灣大學人類學系學生齊豫,趁著暑假一口氣報了“金韻獎”、“民謠風”兩個比賽,并獲得冠軍。借助選秀比賽,她迅速走紅。彼時的齊秦剛出獄,被父親命令在家里修身養(yǎng)性。每天早上5點半,齊秦準時起床聽廣播學英語,吃完早飯練小楷、中楷、大楷,接著背誦《古文觀止》。父親苦心安排,想讓齊秦早點走上正途,他卻越發(fā)自卑自閉,害怕別人問自己在做什么、什么學校畢業(yè)的。
齊豫把弟弟的狀況看在眼里。她去香港參加“勁歌金曲”比賽,贏了8000元獎金,拿這筆錢給弟弟買了一把昂貴的雅馬哈吉他。拿到吉他,齊秦每天吃完午飯就鉆進房練習,一天彈八九個小時。齊秦說,這把吉他讓他“真正找到一個我比較喜歡的東西,在人生當中比較覺得靠譜的東西”。
2016年姐弟倆做客大陸節(jié)目時,齊豫解釋:“看那些在吉他社里面彈的都是鋼弦的,很棒的民謠吉他。那個時候因為我這個技術(shù)不是很好,對自己來說不會有那種想法,但是弟弟不一樣,我覺得他從小就算是一個音樂人。”endprint
那段時間,校園民歌在臺北風行,因為演出《橄欖樹》躥紅,齊豫有很多外出表演的機會。她不再“嫌棄”當年的跟屁蟲,總是叫上弟弟一起去:“你也來看一看?!?/p>
“我想讓他一方面接觸音樂,一方面離開他的陰霾。”齊豫告訴記者。
那時候李泰祥周末時常在家里辦聚會,三毛、齊豫、羅門、羅清等人都是???。齊秦跟著姐姐赴會,他還記得當時聚會的場景:李泰祥“說著說著就開始唱,鋼琴弄一弄,很拽的樣子”;三毛“長頭發(fā),黑衣服,也是非常痛快的人,常常大笑,講到激動處也會罵出聲”;羅門則“爆料自己在追胡因夢,給她寫了一首歌叫《春天的浮雕》”……籍籍無名的齊秦,在一旁不敢插話,只覺得即便是狂歌痛罵,眼前的他們也都是一尊尊仙云繚繞的大神。
也是這一年,第三屆“金韻獎”開始海選。作為上一屆冠軍,齊豫鼓勵弟弟去報名。齊秦猶豫不定,但齊豫信誓旦旦地打包票:“李泰祥老師是評審之一,他一定會給你比較高的分數(shù)?!彼钠鹩職鈪⒓映踬?,但因為太緊張,一首自彈自唱的《雨中即景》哆哆嗦嗦沒唱到一半,就被評委“當”的一聲按鈴打斷。齊秦連謝謝也來不及說就下了臺。
悶悶不樂的齊秦回到家,盯著吉他想了半天,雖然在“金韻獎”被輕忽如泡沫,他卻始終覺得彈吉他是自己所能做的最像樣子的一件事。他決定一天練十個小時,連在廁所“練功”的時候都不肯放下吉他。
那時候,臺北滿大街都是民歌餐廳。齊秦動念去試試。在音樂人陳小霞的介紹下,他來到趙又廷的父親趙樹海當年開的“翔笙西餐”駐唱。抱著姐姐送的那他吉他,他被經(jīng)紀人發(fā)掘,正式出道。
那把吉他,齊秦一直珍藏到現(xiàn)在。
姐弟倆一年中相聚的時間并不多。這些年齊秦定居北京,齊豫住在臺北。這次中秋晚會獻唱,8個月沒見面的兩姐弟終于見上一面。
已進入花甲之年的齊豫看起來還是那么酷。“沒事不聯(lián)系,我發(fā)短信她也不回?!?7歲的齊秦像孩子一樣吐槽姐姐,“但是我知道她收到了,她不回我也很開心?!?/p>
像大部分中國人一樣,他們從不輕易把深情的話說出口。在齊秦看來,姐姐性格獨立自由又固執(zhí),習慣自己決定所有的事,不喜歡別人介入。小時候,父親訓斥齊豫,她會頭頭是道地頂回去,讓父親啞口無言,齊秦十分崇拜。而每當自己需要姐姐時,她總是能第一時間出現(xiàn)在身邊,陪伴他度過人生每一段低谷。
兩姐弟童年時代,父母失和,大哥年齡又相差太多,齊秦總是黏著姐姐,成為她的小跟屁蟲?!懊看挝医憬闳サ侥膬?,我就問你要去哪里。她說你管我去哪里。我說你一定要帶我去。”這些稚氣嗆聲的對白,齊秦記到現(xiàn)在。
那時候家里經(jīng)??湛帐幨帥]有人聲。齊秦齊豫經(jīng)常在放學回家后,只能見到茶幾上壓著20塊臺幣。一碗陽春面兩塊錢,姐姐就帶著他去巷口買兩碗。
等到齊秦念世新??茣r,父母已去了美國,大哥在日本求學,在臺北讀大學的齊豫徹底成為齊秦唯一留在身邊的親人。那時候齊秦已經(jīng)開始混幫派,抽煙喝酒逃學打架。父親把所有生活費交給齊豫保管,齊秦時不時要找姐姐拿錢接濟。有時候趕上齊豫在上課,齊秦就坐在宿舍等她。
“從那之后,我就常常在等齊豫。無論我多么難堪,多么絕望,只要我等齊豫,她一定會出現(xiàn),讓我有無比的安全感?!饼R秦對記者說。
齊秦在等齊豫,齊豫也在等齊秦,等這個弟弟真正長大,成熟,安定,不再激烈。30多年來,齊秦經(jīng)歷了意氣風發(fā),也走過了事業(yè)低潮。不管兩人分隔多久,齊豫見到齊秦,總少不了幾句叮囑:“最近有沒有喝酒?黑眼圈這么重,是不是有什么事沒睡好?”齊秦則乖乖回答:“沒有,已經(jīng)一個多月沒喝了?!闭f這些話時,姐弟倆為人父母已多年。
齊秦還記得,在法庭宣判那一天,齊豫從臺大請假出庭,向法官陳詞求情。誰知道法官一見齊秦那頭橫沖直撞的爆炸長發(fā),立即宣判他為“少年虞犯”(指經(jīng)常與有犯罪習性之人交往,有可能犯罪的人),入感化院3年。罪名一宣判,兩姐弟隔著法庭的柵欄對視,齊豫流下淚來。
失去自由的日子,齊豫是離齊秦最近的人。為了去看望弟弟,齊豫每到周六從臺北坐車到臺中,再到彰化,再到田中,最后上山到齊秦所在的感化院。有時候來不及上山,就在山下小旅館住一宿,第二天再去探監(jiān)。每次齊豫都拎著小袋子去看他,里面是換洗衣服還有日常吃用的東西。除了考試,3年沒有間斷。
齊秦無數(shù)次在采訪和自傳里感念姐姐這段時間的照顧。他覺得身上有根細細的線,多年來一直被姐姐攥在手里,才沒有“斷絕”在那個禁閉壓抑的高墻之內(nèi)。
1988年,齊秦成立“虹”工作室。在此之前,他憑借《狼I》《狼II》等專輯,成為華語樂壇一匹咆哮的“狼”,而姐姐齊豫還是那個漫步云端的“天使”。和李泰祥的合作,讓齊豫特殊又完美的嗓音得到充分發(fā)揮,被人譽為“仙后”。但齊豫的歌,因為難度太大,除極個別外很少流傳于卡拉OK或者街頭巷尾——她的音樂一直被鎖定在不食人間煙火的路線上。
這一次,他終于可以找機會回饋姐姐,幫她探索音樂上新的風格。于是,在地上的弟弟對著云端的姐姐招手:脫下寂寞的高跟鞋,赤足踏上地球花園的小臺階吧。姐姐點點頭。
齊秦開始著手為齊豫制作專輯《有沒有這種說法》。兩人的音樂理念不同,吵架是家常便飯。齊秦回憶兩人面紅耳赤的的對話:“她喜歡固執(zhí)地堅持己見,我就更霸道地對她說‘我不管,反正我是制作人?!?/p>
《有沒有這種說法》最終成了齊豫最成功的專輯之一,《九月的高跟鞋》也成為齊豫的經(jīng)典曲目。她不再被框在李泰祥時期民謠女歌手的既定形象里,而是降落凡間,成為更真實的都市女子,感傷愛情的短暫與脆弱,感知人世無可奈何的失望與荒涼。
2002年,齊秦在《小燕有約》里說,如果要寫自己的保險受益人,一定是寫姐姐的名字。節(jié)目里,他坦承自己“玩物喪志”,導致與王祖賢分手。那時父母在異國,情感受挫,姐姐齊豫始終是他最依賴的人。
現(xiàn)在的齊豫潛心向佛,不再發(fā)行流行音樂專輯。除了在演唱會上唱一唱《橄欖樹》和《夢田》,也很少再唱流行歌曲。吳宗憲曾問她為什么不出專輯了,齊豫坦言,喜愛的曲風與音樂已無法迎合現(xiàn)在的音樂市場,所以早早退出。
做客《康熙來了》時,齊豫透露,自己生活里的一項固定內(nèi)容是打坐念經(jīng)。她迄今已發(fā)行了3張佛經(jīng)音樂專輯,一把好嗓子沒有衰退。齊秦那被羅大佑形容為“鑲了金邊的嗓音”,雖然已不在巔峰,但也沒有停止發(fā)聲。時隔7年,2017年7月,他發(fā)行了新專輯《穿樂》,懷念逝去的好友和時光。
作為上一代流行偶像,姐弟倆身上流露出的“流浪”氣質(zhì),曾經(jīng)慰藉了幾代華人對故鄉(xiāng)的眷念,以及對自由生活的向往。如今的時代,耀眼的偶像早已從以作品為主的音樂世界飄向五光十色的電視秀場,齊豫和齊秦這樣的歌手,似乎也終究難脫明日黃花的況味。
“真正的歌手,是要唱到老的,是要唱盡一生的,是要唱出這整個一生的所有滋味、體量、質(zhì)量、重量的。這是進入化境的歌唱表現(xiàn)?!边@是樂評人李皖對齊秦新歌的評價。
齊秦如此,齊豫又何嘗不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