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可人
這一輩子所做的所有事情,
就像翻書一樣會翻過去,
哪些事情是錯的,
哪些事情是正確的,
我們自己一個都逃不掉
總有一天你也要凋零。”
北京初秋,草木的生命力依然旺盛,一根接一根抽煙的齊秦在高爾夫球場的露臺上,說出的卻是這句話。
這是剛出道時,綜一唱片總經(jīng)理跟他講的,“永遠不要忘記,你是齊秦,不是什么萬世巨星?!?/p>
這些年,年過半百的齊秦看著身邊很多有名的人,一個一個從最高點慢慢往下走,有時候甚至是一下子掉下來?!澳歉膳??!彼嬖V《博客天下》。
“以前排行榜第一名,慢慢慢慢就變成第五名,慢慢慢慢掉出十名以外……”遲暮籠罩下來,齊秦看著遠方灰黃色的球場,慢慢地說,“要明白,其實這是常態(tài)?!?/p>
人生匆匆57年,就像一場大夢初醒。但齊秦的夢比別人更多了一分山重水復柳暗花明。他曾是游蕩在臺北街頭的叛逆少年,是歌壇桀驁激昂的狼王,是驚世戀愛里不羈的浪子,是往日沉淪潦倒的情歌手,也是如今順天知命的父親。
2017年在新專輯《穿樂》里,他想表達的是“音樂可以穿越輪回,而時間不能”。
這一世的眾聲喧嘩中,寫歌的人做了夢,聽歌的人最無情。
齊秦清楚地知道,什么來過,又有什么一去不復返。
齊秦又是第一個轉身。
在那個著名的音樂選秀節(jié)目里,他總是率先拍下座位前的按鈕,熱情地笑著轉身。可臺上那些欲望在臉上撲騰的年輕人,對他投桃報李的并不多。沒有幾個參賽選手,選他做導師。
有人統(tǒng)計,某一期節(jié)目里,齊秦為選手轉身22次,被拒17次。這一度制造了一個?!褒R秦的椅子很忙”。
和那些在大鳴大放、金句頻出的導師相比,齊秦顯得有些平淡,他不太玩得轉當下綜藝的笑點。一兩個節(jié)目下來,他成了看客眼中的“過氣藝人”。
這個看上去好脾氣的中年大叔,有著傲人的過去。李健、胡海泉、張亞東、沙寶亮、小柯、老狼……數(shù)不清的大陸流行音樂人的生命里,歌手齊秦曾經(jīng)光芒萬丈地占據(jù)著他們的青春。
對普通中國人來說,齊秦這個名字更是刻在每一寸舊時光里。大城市里新潮的學生、小鎮(zhèn)上囂張的飛仔、村莊里沉默的少年……那個留著“鍋刷頭”、戴著墨鏡、背著吉他的歌手,用高亮清澈的聲音,唱出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無數(shù)中國青年最私人的心聲:自我的、非集體式的、有鮮明性別感的、狼一般的孤獨喁語。
這是齊秦的過去時。
轉眼到了21世紀的第二個10年。年輕人最新的風潮,是用饒舌和嘻哈沖刷心中焦慮。
57歲的齊秦老了,一頭長發(fā)早已燙直、剪短,墨鏡摘下,那副被李宗盛稱為“鑲著金邊的嗓子”不再醇亮,氣息也越發(fā)短促。
出現(xiàn)在電視節(jié)目里的他,唱著中規(guī)中矩的情歌,發(fā)表些無甚亮點的導師點評。舞臺之上,歌手們向他致敬,導師們在采訪中替他抱不平;舞臺之下,粉絲在電視機前為他心疼,音樂評論人鄧柯甚至寫了篇長文《齊秦:曾經(jīng)的那匹狼王》。
《中國好聲音》帶給齊秦的尷尬延續(xù)了很久。
兩年后,齊秦以踢館嘉賓的身份參加音樂選秀節(jié)目《中國之星》時,與《中國好聲音》劉歡戰(zhàn)隊的選手袁維婭同臺PK。最終,導師被曾經(jīng)的學員淘汰。
失敗那刻,視頻網(wǎng)站上飛滿彈幕:“齊秦是崔健同時代的音樂領袖,成名遠早于另兩位推薦人——劉歡、林憶蓮,他自貶身份參加競技要干嗎?”“齊秦老了,聲帶機能退化太明顯,現(xiàn)在輸了,實在是太狼狽!”
宣布淘汰時曾經(jīng)不羈的“狼王”齊秦表情平靜。朝四周各鞠一躬后,他走出舞臺中心,在離開前停下腳步,舉起麥克風再次說了一句:“謝謝大家?!?/p>
“結束錄制后,我們坐車離開,我們身邊的人覺得是不是有欠公平。倒是小哥,看見我們這樣,在車上反過來安慰我們說,沒事啦?!敝硇◆~向《博客天下》回憶。齊秦安慰的話一說出口,這個40多歲的東北爺們兒的眼淚頓時流了出來。
齊秦想的不是勝敗?!昂芏嗳颂嫖掖虮Р黄?,說你應該坐在臺下當裁判。其實我覺得那樣更無聊,我做裁判又不能表現(xiàn),沒有效果?!彼嬖V《博客天下》。
他也很清楚,“節(jié)目想要跌破觀眾的眼鏡,或者說把大咖干掉,大家是最痛快的,是最不可思議的。它要造成話題?!?/p>
一些人痛惜齊秦廉頗老矣,另一些人責怪他不愛惜羽毛。
在人們的想象中,一匹桀驁的狼,就算爪牙不再鋒利,還是應該待在荒野中絕不認輸。就算老去,也應該保持高貴的孤獨,遠離人群。齊秦不介意袒露老去的痕跡,也不想要與世隔絕的孤獨。在他看來,狼的兇猛只用在生存和防衛(wèi)上,只有人,才會因為一點不必要的欲望而兇猛。
他選擇配合:“我也就從善如流,反正它是個電視節(jié)目,就是希望觀眾的收視率高。我既然答應去做這個節(jié)目,當然是希望你的收視率我有幫助,我有幫忙。”
這種包容感,齊秦32歲時就有了感悟。前半生孤絕太久,他想走出來,希望和人建立樸素的情感聯(lián)系,為別人做一些事,哪怕只是端杯茶之類的單純動作。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當下世界里,他的處世哲學是“少一事不如多一事”。
也是那一年,他悄悄對世界說出曠野獨白:“不想當‘狼已經(jīng)很久了?!?/p>
逃離孤獨,向往溫暖,這樣的情感選擇緣于童年境遇。
齊秦父親齊濟是黑龍江人,年輕時和同省的滿族姑娘成了親,1949年一家人定居臺灣。夫妻倆先后生下3個孩子。endprint
齊濟的名字源自中國一條消失的古老河流——濟水。古籍中,濟水發(fā)源于內(nèi)陸,一路向東,獨流入海。齊濟用濟水流經(jīng)的省份給孩子命名。老大為“魯”,老二為“豫”,老幺為“秦”,三省從東向西,彼此依傍,又相互獨立。
齊魯比齊豫大7歲,比齊秦大10歲,大學時去了日本,三十幾歲回到臺灣,現(xiàn)在定居上海。二姐齊豫留學美國后,回臺北常駐。三弟齊秦,2000年后落腳北京。三姐弟大半生漂泊,終不能如父親所寄寓的那樣,團聚在一起。
“小的時候其實我是比較孤單的?!饼R秦說,自己常常落單。到臺灣后,父親在外面有了另一段感情,母親則流連在麻將桌前。與大哥年紀相差太大,多半玩不到一塊兒;姐姐開朗愛交朋友,齊秦性格內(nèi)向,雖然年紀相近,卻無法總是黏在一起。
齊豫向《博客天下》證實:“我比較開朗,能交朋友,出去什么都不會覺得別扭或者害怕,他相對來說比較拘謹一些。他可能就是會交知心的朋友,但在人群中比較沒有那么自在。”
齊秦回到家,常常沒人管飯,只能去外面的攤上買吃食,偶爾還要給打麻將的母親叔叔阿姨張羅消夜。幾十年后,他還能記起那些夜宵攤上鹵肉和陽春面的味道。長大之后,他一直不喜歡在外面吃飯——小時候的經(jīng)驗告訴他,在外面吃飯不好,只有在家吃飯,才有家的感覺。
一個人住之后,齊秦練出一身好廚藝。初識的人往往不能相信,直到吃過他的梅菜扣肉、炸醬面、酸菜白肉鍋、麻辣鍋等拿手菜,才佩服他的實力。齊秦還腌酸菜,家里常常擺著一口大缸。
和王祖賢一起生活時,在廚房忙碌的人總是齊秦。加上他很會做家務,王祖賢私底下常常喊齊秦“媽”。誰能想到,在外外表狂放酷烈的男歌星,在家會甘愿守在廚房——這不過是當年那個孤單少年,想要一份家的溫暖和安心。
齊秦念小學時,老師教過一首歌:“我的家庭真可愛,整潔美滿又安康……父母都慈祥,春蘭秋桂常飄香?!毙↓R秦聽了滿腹疑惑:這種完美家庭在哪里?肯定不是在我家就好了。在臺上表演這首歌時,也許“老爸老媽正在大紅色的布幔后互扔煙灰缸,大吵不休呢”。
經(jīng)歷過父母婚姻的破裂,齊秦自稱從小被注射了“不完美免疫預防針”。抱著對完美主義的懷疑和疏離,他放低了對感情、音樂以及所有事物的期待。
《我是歌手》節(jié)目齊秦一共參加了4期,第一期是冠軍,倒數(shù)第一期墊底。第二期,黃貫中被淘汰,齊秦心里“咯噔”一下,他在心里問自己:“會不會輪到我?”
“PK掉會有點面子上掛不住,但是我不認為它是個比賽。它就是個節(jié)目,所以我的心態(tài)其實蠻健康的,P掉就P掉吧,反正你該給我的錢必須要給我嘛,對吧。”齊秦開著玩笑。
但在當時,人們總在猜測他退賽是因為輸不起,無法理解有人會不把勝負放在心上。
現(xiàn)在,出現(xiàn)在屏幕中的齊秦音域不斷下降,音色越發(fā)疲憊沙啞。他經(jīng)歷了太多挫折與滄桑,不打算掩飾生命的真實:“人終將是會老去的,再年輕的偶像也會老?!?/p>
臺灣的劉文正、王祖賢和鐘楚紅,都曾是一代人最喜歡的明星?!暗悄憧磩⑽恼?,有人想找他開懷舊演唱會,再怎么樣找,他就是不出來。因為他不想被別人看到他老去的樣子?!饼R秦坦承,“每個人不一樣,我就是很自然地活著。無所謂,年紀大就大了?!?/p>
在這個充斥著完美偶像的歌壇,齊秦是最不完美的那個人。他混過幫派,進過感化院,有過丑陋的感情糾紛。30歲之前,這些不完美被他緊緊封鎖在心里,成為近10年的記憶黑洞。30歲后,他決定曝光這段經(jīng)歷,對媒體講述自己的感化院生涯。
他說起青春叛逆期交了一些壞朋友,喝酒鬧事,被警察逮住,被法官判刑入獄,終于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
那段歲月里,少年齊秦想擺脫孤獨,孤獨卻如影隨形;想融入狼群,卻因此被剝奪自由。
齊秦回憶,人生第一根煙是偷偷從媽媽放在桌子上的煙盒里拿的。11歲的少年躲在家后面的巷子里,磕磕絆絆地抽了第一根煙,無人發(fā)現(xiàn)。14歲,他在東海大學附屬中學念書,放學后在臺中車站下車。車站聚集和逗留著很多不同學校的學生,無所事事的齊秦總是偷偷抽根煙再回家。漸漸地,有些朋友向這個總是獨自抽煙的小弟搭訕:”你要是被欺負的話,找我?!?/p>
“真的?”齊秦傻傻地跟去了。
很快,他被吸納為臺中聯(lián)盟“中聯(lián)幫”第六批成員。
“臺灣那時候有北聯(lián)幫、竹聯(lián)幫,我們是中聯(lián)幫?!钡诹蟾庞惺辶鶄€少年。
入幫派需要歃血為盟,拿刀割破小拇指,擠一點血倒在碗里?!按蠹叶紨D,我們一起喝大家的血?!?/p>
狼是少數(shù)堅持群居的動物,加入幫會后,齊秦終于獲得被罩著的安全感?!澳菚r候在臺灣,分本省人和外省人,打得很厲害。只要一落單,本省幫會就過來揍我們。”但他沒想過退出,“那時候自以為是,覺得要有很多的朋友在一塊兒壯壯膽,要不然被別人白白欺負?!?/p>
打架斗毆成為家常便飯。頭幾次和大家拿刀去砍人,齊秦也害怕,后來就習慣了,反正群毆時,只要去壯個場面就好。他身上沒落下什么傷疤,也沒給別人帶去什么傷害。倒是他的老大,在一次斗毆中“肚子被拉破了,腸子流出來了,全身都是血,我們還要跟他去醫(yī)院”。
如今再說起往事,齊秦的表情和語氣都很輕快。親身經(jīng)歷過又徹底走出來,他只想對當年的自己翻幾個白眼:“這個人很白目哎”。
他沉浸在頻繁的逃課和夜不歸宿中。如今他印象最深的,不是熱血地結伙廝殺,而是一個人孤零零游蕩的樣子。
齊秦清楚記得第一次夜不歸宿的情形。他無處可去,躺在松山車站的長凳上,度過初秋微涼的一夜。
車站大廳正中央的時鐘一格一格地走,進站的火車班次間隔越來越長,來往的乘客漸漸稀落。圍繞在齊秦身邊的,沒有人,沒有車,只有黑絲絨般的天空和疏遠的點點繁星。剎那間,他隱約看到自己宿命般的孤單,像身體里一個默默成長的器官,終于決定不再躲藏,而是認真地現(xiàn)身了。很多年后,齊秦把這一夜的心境寫下,并把這篇文章取名為《孤獨,我的老友》。endprint
不上學的日子,齊秦白天花80塊錢,來回坐公交車“觀光”,晚上蜷在車站睡覺。
最充實的事是打零工。齊秦曾做過十幾天濕紙巾包裝工人,不停重復機械化的動作,一天可以包5000到8000片濕紙巾。18天下來,有好幾百塊的收入,夠活好幾天。
干過最無聊的事,也許就是把兩盒長壽煙墊在肩膀上,再披上外套。聳著肩,抱著手站在檳榔攤旁擺酷,虛張聲勢地擺出“七爺八爺?shù)母杏X”。路人對他側目,他瞪回去:“看什么看!”
2002年,齊秦和齊豫出現(xiàn)在臺灣的電視訪談里,主持人是兩姐弟早就相識的資深電視人小燕姐。節(jié)目中的齊秦利落短發(fā),穿著白色T恤、卡其色褲子,溫馴中還帶著一如既往的拘謹。
他站起來,雙手遞上一張新出的專輯。小燕姐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齊秦的場景。那是很多年前,在華視錄影棚,齊秦姍姍來遲,穿著緊身褲,一頭長發(fā)被發(fā)夾固定住,恨恨地來到錄影棚。
當時電視臺還有“發(fā)禁”,頂著爆炸“鍋刷頭”,齊秦一度被很多電視臺拒之門外。唱片公司勸他改變造型,他偏偏不愿意讓步。
長發(fā)是齊秦被學校開除后,就開始留的。那個年代,男生留長發(fā)被視為離經(jīng)叛道之舉。齊秦的頭發(fā)一度留到腰際,野得很。他喜歡去西門町展示自己的長發(fā)和喇叭褲。街頭想泡馬子的阿飛經(jīng)常被他這身裝扮迷惑,在背后搭訕:“小姐。”想抓不良少年的警察,也會遠遠地指著他大喊:“不要跑!”
少年齊秦以此為樂,警察越喊得越大聲,他就跑得越快,一次都沒被逮住。
橫沖直撞的長發(fā),把他帶進感化院。齊秦回憶,法官見到爆炸長發(fā),立即宣判齊秦的罪名為“少年虞犯”,入感化院3年。
這個罪名里,“虞”表示猜度、料想,也帶著些許擔憂的態(tài)度。法官的這個決定,以極其嚴苛的方式改變了齊秦的人生走向。
成名后,他翻報紙,經(jīng)常在社會版看見認識的名字,有人搶銀樓,有人被刺殺,有人被槍斃。數(shù)一數(shù),也有十幾二十個。每看到一個,他就心驚一次:如果當年還過著那樣的日子,“也許我現(xiàn)在也上不了娛樂新聞,而是登上社會版了”。
在登上娛樂版面之前,被電視臺封殺的齊秦鉚著勁兒往廣播電臺跑,最多的時候跑了20家,把唱片銷量從6萬跑成10萬、20萬。《狼》紅了,電視臺收回封殺令,邀請他上節(jié)目,只有一個要求——把頭發(fā)藏在領子后面。
小燕姐還記得,頂著假”短發(fā)”出現(xiàn)的齊秦看上去很痛苦,似乎整個錄影棚里的都是他的敵人。他不看任何人,唯一在乎的只有自己的頭發(fā)?,F(xiàn)場的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擔心齊秦隨時“老子頭發(fā)夾子一拔就走”。
很長一段時間,在齊秦心里,長發(fā)象征著他的原則,是精神堡壘。
叛逆期留長發(fā),是為表達對父輩意志的不服從。成名后,這頭長發(fā)讓他覺得安全、溫暖,不管被電視臺封殺,還是失戀帶來的沖擊,沒什么事能讓他剪短頭發(fā)。
除了感化院的3年。入院第一天,他就被剃了個大光頭——失去長發(fā),也徹底失去自由。
封禁的歲月讓齊秦和孤單狹路相逢,而他,只能負隅頑抗。
彼時齊秦的父母和哥哥都在海外,維系齊秦和外界聯(lián)系的只有姐姐齊豫。姐姐每周探監(jiān)一次,那是他灰色日子里唯一的色彩。
高墻之內(nèi),齊秦每天用日記和自己說話,3年下來,攢了一本厚厚的“回憶錄”。
“感化院的世界,時間像是被放在冰凍冷庫里一樣,不能前進,也不能后退?!氲酵饷娴氖澜绮煌T诟淖儯憬蛔∮幸环N孤獨感?!蹦切┠辏R秦經(jīng)常做夢,做“一切都來不及了”的夢。
感化院的高墻上布滿倒刺,被它圈住的世界里,是一套完全不同的邏輯和規(guī)范。沒有刀槍,卻比外面更崇尚暴力,拼斗尋仇每天都在上演。少年犯之間,存在著等級分明的階層。
拳頭是最好的通行證。而更難的課程,是如何安全地和一群“英雄好漢”和平相處,又不喪失底線。
不能太接近,也不能太疏離;不能太格格不入,也不能太激進極端。
入感化院第一天,他就見到操場上一群沒穿上衣的大漢,個個身體上刺龍繡鳳。沒幾天,大漢們發(fā)現(xiàn)身上干干凈凈的齊秦,要求他刺青,以示對集體的歸順。齊秦沒有掙扎。
深夜,少年們爬起來傳閱畫冊,找到心儀的圖案。他們就地取材,把筷子頭劈成四半,針插在中間,用線綁緊——用筆在身上畫圖,再用針沿著筆道劃開皮膚,最后將藍色墨水涂在傷口上。
齊秦的小腹上至今趴著這條龍,他覺得弄得“還可以”。
臥龍蜿蜒,靜靜地盤踞在齊秦整個腹部。他說,當年這條龍本打算從肚子一路文至脖子,被父親制止,就此停在半路。
這是感化院生涯留給齊秦最深的一道疤。那3年險惡的環(huán)境,逼出了他最本能的圓滑和平衡世事的技巧。他咬著牙,忍著痛,學會說服自己,學會自圓其說,學會獨自面對一切事情。這條龍,成為他的結業(yè)證書。
如今的齊秦回憶起少年時光,言語間頗有野趣:“平常上課前要赤著腳跑操場,下課后要去工廠做工。每天和水泥,做木工,自己造獨居室。每個班有一塊大草皮,夏天種菠菜,到了冬天種別的。還要帶隊去澆花、澆菜,拿豬糞去潑。還有一個魚塘,要加菜的時候我們跳進豬糞池里面摸鰱魚、草魚——對,它們是吃大便的?!?/p>
他沒有說出口的是,出獄后將近10年里,他時不時還會夢見禁閉室里逼仄的天花板,和那個散發(fā)著惡臭的洗臉盆。直到他決定將這段歲月曝光,那些幽暗的秘密才得以釋放。他發(fā)現(xiàn)自己終于不再夢見那些可怕的日子。
半生過去,歲月把齊秦小腹上那條張牙舞爪的龍,變形成肚腩上一幅寫意丹青。經(jīng)年累月,藍色的龍身失去了明晰的邊界,龍的頭尾也模糊不清。氤氳的樣子,倒是像水墨暈染的重巒疊嶂。
齊秦的頭發(fā)在北京被剪短,不是情傷,原因出人意表——不想在打高爾夫球時因為長發(fā)影響發(fā)揮。與袒露年少輕狂相比,齊秦現(xiàn)在更擔心的是,鏡頭中的小腹會不會過分凸出。
50歲后,再怎么保持,身形也難免松弛。他有了小肚子。采訪時,工作人員拎來一堆炸雞做晚飯。大家呼啦啦圍在一起。齊秦吃著手里的炸雞,忽然提醒自己:“我要少吃點,待會兒還要拍片,吃太多肚子會撐大啦?!眅ndprint
齊秦至今不適應拍照。身邊工作人員都知道,小哥出片極慢。拍照,拍MV,拍戲,上節(jié)目,這些對他來說都是非常痛苦的事:“我們在做音樂,工作的時候不用裝。我們在攝影棚太裝了,太可怕了?!?/p>
談起出演過的幾部電影,比如《新阿里巴巴》《應召女郎1988》,他瞬間垮了臉。“你看我演戲演成那樣,表示我這個人很難裝,裝對我來講太痛苦了。”齊秦苦著臉吐槽。
“那還參加了那些音樂節(jié)目?”
“就是要去痛苦一下。”
“錄節(jié)目、做導師也要裝嗎?”
“要裝。他們在遞紙條,‘快點,跟他搶 ,你現(xiàn)在應該說,快說這句,都有提示的?!?/p>
齊秦知道,那就是一出戲,有高潮迭起,悲傷痛苦,有快樂,有瘋狂。選秀是其次,更主要的還是在電視上呈現(xiàn)精彩、揪心、跌宕起伏的效果。
他明白自己的“靜”、自己的“笨”在競爭感突出的綜藝節(jié)目里注定落敗,但不介意以此去呼應配合別人的“強”。
早年齊秦也參加過不少臺灣的綜藝秀,和胡瓜對侃,和庾澄慶相互捧逗,和伍佰搭檔……他大多時候也是僵硬的,但大家會默契地幫他遞話茬,或者讓他一酷到底。
時移世易,如今的齊秦索性安心袒露自己的笨拙,以配合節(jié)目整體需要:“既然已經(jīng)上了節(jié)目,當然是希望幫節(jié)目出彩一點?!?/p>
他在節(jié)目上的酷,很多時候出于害羞。他早年戴墨鏡,是因為錄制節(jié)目時眼神發(fā)飄。經(jīng)紀人在鏡頭后一看,像是在翻白眼,趕緊給他找出一副墨鏡。墨鏡配上長發(fā)和緊身褲,齊秦的形象倒是越發(fā)鮮明。齊豫也說,弟弟唱歌以后,“面對大眾,一開始的時候會放不開”。
性格內(nèi)向,背負污點,舞臺上的齊秦,釋放出對人群強烈的距離感。
青少年時期獲得過的唯一一次掌聲,他一直念念不忘。小學三年級的朗誦比賽,他得了優(yōu)勝獎,臺下無數(shù)雙手在鼓掌。那景象望過去,像蝴蝶鼓動翅膀一般。噼里啪啦的聲音,無數(shù)蝴蝶起舞,齊秦被這一幕震撼。
再次看到這樣的場景,已是10年后,他成為歌手。站在舞臺上,過去的劣跡、心里的自卑會不會偷偷溜出來,把自己掀翻在地?齊秦不確定。藝人上臺需要的強烈表演欲和自信,他都沒有。
直到掌聲一次又一次為他響起,蝴蝶再次飛在他的眼前,成為他跨越心理障礙的靈丹。漸漸地,他不再害怕,對自卑和恐懼的抵抗力也越來越強。
他“靠掌聲撿回一條命”,但也差點“命懸一線”。私生子事件曝光后,齊秦遇到入行后第一次大危機。沒結婚就有小孩,現(xiàn)在看來是娛樂圈的平常事,當時卻是犯了大忌的丑聞。
人們發(fā)動道德審判,甚至拒絕聽他的歌?!捌鋵嵾@也是我自己造的孽,這是一個緣分,我沒有好好去把它處理好,那段時間非常的苦惱?!?/p>
一些媒體加油添醋,寫得比事實更難聽、更難看,齊秦只能接受。他在??颇畹氖切侣劊篮芏鄸|西是博人眼球,無非希望大家能夠多看兩眼?!捌鋵崿F(xiàn)在還不就是這樣嘛。有人臉上長了幾個青春痘,就可以發(fā)一大篇消息,有的人唱歌唱了一輩子,很辛苦,可能也沒有人關注他。習以為常,人的世界就是這樣的?!?/p>
跌倒過,被唾棄過,他更珍惜站在舞臺上唱歌的日子。
1991年,齊秦首次被邀請在大陸開巡回演唱會,足跡遍及北京、深圳、廣州、武漢、沈陽、成都、重慶、海南島等地,創(chuàng)下臺灣藝人赴大陸舉辦演唱會省份最多、行程最遠的紀錄。
大陸的歌迷直接、坦率,讓他上癮。他們會把喜歡的歌手“當神一樣崇拜”,遇上唱得不好的,歌迷會臺下扯著喉嚨喊:“快點下去吧?!北狈礁杳韵矚g搖滾,喜歡吶喊,《狼》《埡口》《九個太陽》符合他們的胃口;而南方歌迷喜歡柔聲細語的抒情歌,《大約在冬季》《冬雨》是他們的摯愛。大陸的演唱會場地大、人數(shù)多,每次都是一萬多人一起唱、一起吶喊、一起鼓掌。齊秦享受這種被包圍的感覺,“過癮極了”。
而剛剛過去的十一長假,他在北戴河一個高檔住宅小區(qū)里,為業(yè)主辦了場小型演唱會。
音樂總監(jiān)楠楠對《博客天下》形容他對齊秦的觀察:“他很喜歡那樣的感覺,做得很小。而且去二三線城市,他可以跟更多的觀眾有很多接觸。有些人可能沒有辦法來一線城市去看演唱會,他很享受這種關系,他其實很在意這些歌迷的?!?/p>
2000年前后,齊秦的音樂漸漸走了下坡路,演唱會的規(guī)模和方式都不太一樣了。但他樂于接受各種單位的演出邀請,站在很多讓人意想不到的舞臺上。
楠楠記得,2011年4月到6月底,齊秦大約開了60多場演唱會,都是每場2000多人的小型演唱會。這樣的密度在圈內(nèi)幾乎沒有。
哪怕為此適當犧牲個人的音樂志趣,齊秦也不介意。參加拼盤演唱會時,主辦方、臺下觀眾總是希望他唱《大約在冬季》《月亮代表我的心》《外面的世界》那幾首街頭巷尾皆知的大路情歌。
除了精選集、演唱會專輯之外,齊秦已經(jīng)出了26張唱片。200多首歌,很多歌詞他都不需要記住,只要記得熱門歌曲的歌詞就足夠了。
“我可以唱一些別的歌嗎?”
“不可以,我只要聽《大約在冬季》。”
來來回回總是這幾首歌,就沒想過不管別人的需求,唱一唱《九個太陽》《埡口》《冷月》?
齊秦正色回答:“首先是別人聽你在唱,這個很重要,這個頻道不能被屏蔽掉。屏蔽掉以后你就再也沒有機會了,別人再也不會想要聽你唱什么?!?h3>狼的姿勢
“你知道狼嘯的時候是什么姿勢?抬起孤傲的頭顱,望月長嘯。我的歌一般高音比較高,就要擺這個姿勢?!?/p>
寫下“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走在無垠的曠野中”時,齊秦還沒去過北方,更沒見過曠野中的狼。在民間傳說中,“仇狼”和“崇狼”的觀念矛盾地存在?!摆ぺぶ形沂潜狈饺说年P系,我的詞曲里面透露出一種寒冷,比較荒涼,想象自己比較孤單?!?/p>
《狼》之前,臺灣流行的是高凌風、鳳飛飛、左宏元等人的小調(diào)歌曲,齊秦第一張專輯《又見溜溜的她》,也有中國式的歡快曲風。剛退伍的齊秦把自己寫的《狼》等歌交給唱片公司時,老板一迭聲地質(zhì)問:寫什么狼?寫獅子、老虎多好!多威武。寫狼,狼心狗肺???又寫什么門與窗,你能寫一點什么季節(jié)雨、木棉花多好。endprint
這樣的質(zhì)疑,讓齊秦最初的創(chuàng)作被公司壓了下來。要不是他與唱片公司續(xù)約5年,《狼》也許不會面世。
齊秦堅持:“我就是沒有辦法描述太多生活的狀態(tài),都是喜歡描述比較原始的東西?!痹缙邶R秦歌詞里的意象,往往是山峰、風、埡口、曠野,音樂主題也是荒野中的狼,帶有明確的孤獨感、孤立感。他想要寫的,是荒野中的狼,不是城市豢養(yǎng)的寵物。
將近3年的時間里 ,人們在齊秦的歌聲里聽到各種狼的形象。它們與當時嗓音嘹亮、長發(fā)不羈的齊秦完美融合。北方的蒼涼大地、荒野中獨狼的孤獨與堅毅,臺灣民眾對這樣的畫面有種難以言喻的向往。這匹狼迅速躥紅,專輯《狼》在臺灣一口氣賣了四五十萬張。
而在海峽對岸,曠野中的狼對生存環(huán)境的擔憂、對家園和理想的守護,也折服了一代聽眾?!袄恰睍r代就此開啟,孤獨的狼成為很多人對齊秦永遠的想象。
1990年,這匹狼帶著對北方的想象,來到北方。
這段經(jīng)歷,他連用3個非?!胺浅:?,非常古老,非常傳奇”。
北京當時沒有多少現(xiàn)代化的高樓大廈,有的是數(shù)不清的胡同。胡同里,教授夫人、搖滾青年、文青和詩人、老炮兒和小混混、野模和大喇比鄰而居,野生而蓬勃,光怪陸離又刺激迷人。齊秦遇見了這樣的北京,北京也等到了正在找尋北方的齊秦。
冬天里,他和崔健、欒樹,以及剛剛認識的大陸的搖滾人一起喝酒。一水兒的軍大衣,齊秦也被塞了一件,他試著穿上,“非常好,就像被子一樣”。大家?guī)コ远够ㄇf麻辣火鍋,去東來順吃涮羊肉。
齊秦去胡同里逛,去城墻下溜達。他如今惋惜:“好多古老的北京的東西,你看有些后來都被拆掉了,要是不拆該有多好呢?!?/p>
他還在演唱會上偶遇人生第一場雪,“騎著自行車來,胡子都白了,整個人是一個白的……”
說起當年的北京,齊秦變成興奮雀躍的說書人。
1991年,齊秦帶著最好的音樂團隊,給這座城市回報了3場《北京狂飆演唱會》,這是華語搖滾樂史上最好的演唱會之一,開了港臺歌星赴京開演唱會的先河。那是齊秦人生中無數(shù)演唱會的巔峰:有熱情、有期待、有憤怒、有肆意,有最棒的嗓音狀態(tài),有第一代虹樂隊的完美配合,有思想性也有流行度。
演唱會上,他以一氣呵成的《九個太陽》和《埡口》開場:“他們說我原是一匹狼,曾在不安的歲月中迷失。愛去兩峰之會,因為那里的風最大。每當月落在大地,我獨坐靜聽風吼?!饼R秦即興用高音嘶吼咆哮,鼓和滑棒吉他完美配合,吉他SOLO 猛烈,一切都是登峰造極的狂飆。
演唱會之外,齊秦也近距離接觸了北京的地下?lián)u滾,常常跑去外交人員俱樂部地下室看排練。崔健在彈吉他唱歌,劉元從吹嗩吶到吹薩克斯,還有黃金時期的唐朝、黑豹?!斑€有唱垃圾場的何勇,對,就站在鋼琴上把鋼琴都踩壞了那個人,我經(jīng)常去看他們”。
彼時,這些日后的搖滾旗幟還處于地下狀態(tài),不能公開演出。齊秦覺得非常刺激。他記憶中的這些人,當時還是年輕狂傲的漢子,而那時候的齊秦,表面是柔情的大眾流行,內(nèi)里氣息強勁,風骨卓立。
黑豹樂隊的趙明義、欒樹跟齊秦成了好朋友,每次來北京,他們都要帶齊秦去喝紅星二鍋頭。
欒樹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到齊秦是1991年的元旦跨年晚上?!霸谑吧轿业鸟R場里。特別冷的一個晚上,刮著特別大的風,他推門進來?!睓铇湎颉恫┛吞煜隆坊貞洝?/p>
此前他早就聽過齊秦的歌,“聽《狼》《原來的我》,迷上了。這么特殊的聲線,這么特別的作品,我唱不出來?!?/p>
那頓飯上,齊秦第一次見到烤全羊。欒樹感嘆:“真是狼見到了羊。12點的時候特別冷,大家都鉆屋子里,他一個人還在外面烤羊?!饼R秦還喝上了第一口北京二鍋頭?!熬屏砍?,第二天人是背回去的……他和我之前接觸過的港臺歌手完全不一樣。”
那時候欒樹還和一個叫王菲的姑娘談著戀愛。幾年后,齊秦在酒吧見到王菲,她還沒出唱片,和竇唯聊得開心。齊秦感慨,人的心,真是不得不變。
沒有什么是不變的。欒樹早已離開黑豹,齊秦也不再搖滾。2002年,齊秦出版專輯《呼喚》,狼的意象再次出現(xiàn)在《七匹狼》的歌聲里。他不做狼已經(jīng)好多年,專心唱著“賣著火柴溫飽我的夢”,許久不再“獨坐靜聽風吼”。但在《七匹狼》里,他再次想起曠野中的狼?!皶r間凝固,一匹狼極目四顧,地平線不斷追逐,都市叢林的荒蕪……神話的速度,狂野已被馴服?!?/p>
這匹狼終被馴服,失去草原后,深陷在都市叢林里,它的狂野和激情也漸漸消失。
齊秦說自己中年危機來得比別人早。
當年他是最紅的歌手,牢牢占據(jù)排行榜第一名,后來慢慢有其他歌手進來,掉到第三名,再過幾年,連前十名都進不了?!爱敃r總覺得自己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很不平衡?!?/p>
隨著年紀增長,尤其看到姐姐對人間煙火的豁達,齊秦才慢慢覺得勝敗乃兵家常事,更何況這并不是所謂的勝敗,只是自己的沙場。
“不想當狼已經(jīng)很久了?!边@是齊秦在1992年寫下的心情。
那一年他32歲,已經(jīng)開始考慮不唱歌后要干什么。入行十多年,他看透人情冷暖。大明星被熱情款待,小歌手坐穿板凳的情景,他見得太多。不紅的人拼命往上爬,巴結所有可以巴結的人,討好大牌,諂媚電視臺主管,利用記者,渲染戀愛緋聞;等紅了之后,仿佛要彌補過去的辛苦以及委屈,將眼睛放在頭頂,肆意地揮霍喜怒。
“我想早早退出這個殘忍的行業(yè)?!被谶@樣的考慮,齊秦去EMI亞洲公司做了兩年總經(jīng)理。
當總經(jīng)理的齊秦是怎么樣的?
公司員工許常德說,“就是整天見不到人”。
公司秘書說,“總經(jīng)理在樓下打架呢,20分鐘后回來?!?/p>
齊秦說:“做一些幕后的工作,倉儲、管理、應酬,給大盤商去塞紅包,反正就是亂七八糟?!?/p>
音樂徹底是沒法做了,經(jīng)理也干得不痛快。許常德在訪談里回憶簽約的過程:“我寄了簡歷,還有70首的詞去應聘,想當作詞人和文案。那天我要跟他簽約了,我們約的早上11點,一直等到晚上11點多的時候,他終于來了。”endprint
灑脫不羈的日子沒過多久,齊秦迎來入行第二次重大危機。在EMI工作,沒有出唱片,也沒在意財務狀況,債臺高筑都渾然不知,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跑去向地下錢莊借錢,誰知債越滾越多,越來越還不起。
齊秦把房子賣了,什么都賣了,甚至還跟姐姐借了錢,還高利貸。債還了,可日子開始變得艱苦。他在臺北內(nèi)湖租了公寓,“那個樓還真奇怪,剛好叫養(yǎng)晦樓,韜光養(yǎng)晦的養(yǎng)晦,不是我故意去找的?!弊獠黄鹨粯牵荒茏〉叵率?,口袋里只剩下50塊錢。他在家里養(yǎng)狗養(yǎng)貓,一心和動物相處。
把他拉出貧困的,是上華唱片老板呂世玉。他邀請齊秦簽約,并給他3000多萬元預付款。
齊秦進入第三個音樂階段,從唱作模式轉為制作人模式,風格也由搖滾轉向流行情歌?!八麄兪浅?,肯定希望唱片能夠賣錢。為了還債嘛,人家有情有義幫我的忙,我也必須要付出一些來還給他?!?/p>
那段時間,青澀的小師弟熊天平幫齊秦寫了一系列膾炙人口的情歌,《夜夜夜夜》《火柴天堂》《無情的雨無情的你》《不讓我的眼淚陪我過夜》,都是很商業(yè)的情歌,也很賣座。這些并不是齊秦最喜歡的音樂類型,但老板滿意?!耙驗閰卫习鍘土宋液芏?,我就照著他希望的方向去走這條路。”
從那時開始,齊秦給自己的定義就是唱出別人感興趣的東西。“音樂是大家的共鳴,我們這個是流行音樂,要出來唱給大家聽的,讓大家心里面有感受,你要找到共鳴點,你要有一些知音。有的時候我可以舍棄一些我自己的想法,去完成別人的想法是沒有問題的?!?/p>
也是在這個時候,齊秦開始接觸佛教。他一路輾轉,終于站在3600米的青藏高原上。哲蚌寺、色拉寺、大昭寺、小昭寺……他拜了許多寺,磕了無數(shù)個頭。回去之后,齊秦開始拜師傅,學佛法,還影響了姐姐齊豫一起學習藏傳佛教。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采訪中,齊秦忽然念了一偈《金剛經(jīng)》?!把劬λ吹降钠鋵嵍际翘摶玫?,等到我們真正臨走那天才會知道,你這一輩子所做的所有事情,就像翻書一樣會翻過去,哪些事情是錯的,哪些事情是正確的,我們自己一個都逃不掉?!?h3>孤單,還是不孤單
2010年,有人找齊秦拍電影,講的是過氣音樂人開了個爛唱片行,但對音樂念念不忘的故事。
“他們覺得我適合,我是個音樂人,然后我已經(jīng)過氣了,年齡也到了,是蠻符合嘛?!币幌?qū)ρ輵虬l(fā)憷的齊秦,對這個劇本很感興趣??上ё詈鬀]了下文,害得他至今念念不忘。
走下巔峰,看著屬于自己時代過去,他也掙扎過?!艾F(xiàn)在音樂慢慢式微,好像一定要和電影、電視劇、廣告,和商品合在一起,好像才能顯示自己的意義。當然這是社會本身律動的變化,也是科技發(fā)展造成的結果 ?!?/p>
他懷念曾經(jīng)的年代,音樂是人們生活中的重要元素,他用“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的冷酷,從遠方呼嘯而來,更新了一代人的審美。
齊秦現(xiàn)在還經(jīng)??匆恍├堑钠?,美國的、中國的都有。他剛剛看過紀錄片《重返狼群》,還沒看過《狼圖騰》?!安皇菫榱斯ぷ?,是好奇,多了解一下。”他淡淡地說。
出專輯的頻率也越來越低,除了錄制電視節(jié)目和參加規(guī)格不一的演唱會,現(xiàn)在的齊秦最喜歡的是打高爾夫球。在球場上,他找到新的樂趣?!八つw那么黑,都是打球曬的。再曬的天氣,他從不擦防曬,零下十幾度穿著短褲也去了?!睓铇湔f,是高爾夫球救了后期的齊秦。
他有了一班球友:馮鞏、朱時茂、孫楠、欒樹、胡海泉……這些人喜歡不約而同地糗齊秦的球技:“不管別人成績?nèi)绾?,齊秦一直穩(wěn)定在100桿。”同時,大家都交口稱贊他的球品:“不管球打得怎么樣,他都不生氣,從不犯急?!?/p>
那個喝醉了酒動不動就干架的齊秦,比他的頭發(fā)消失得還要徹底。
齊秦承認,現(xiàn)在喝醉后偶爾還有點狼性殘留,還是會有想打人或者摔東西的沖動。不過他只能醉在車座上,嘗試著踢一踢司機?!拔易诤笞?,他還在開車。踢不到,自己腳都踢腫了?!彼肫?0多年前和虹樂隊一起在街頭打架的往事。5個人縱橫馳騁,在音樂上不孤單,連打架都不怕勢單力薄。
有一次在臺北酒吧,劉天健找到齊秦,要他幫趙傳寫歌,要得很急。醉酒后的齊秦脾氣不好,又跟人家打起來了?!按蛲曛蟛畔肫饋恚魈煲桓枘?,帶著腫回去還得寫。就寫了那首《你如何還能這樣溫柔》。”這首歌收錄于趙傳1989年的專輯《我終于失去了你》中,由李格弟作詞,齊秦作曲。1991年齊秦翻唱這首歌,改名為《殘酷的溫柔》。
30年的光陰磨滅了他的暴戾,也帶走了他的戰(zhàn)友。這真是最殘酷的溫柔。
2005年,第三代鼓手黃健富在齊秦演唱會上從舞臺墜落去世;2008年,第二代貝斯手廖世錚病逝;2008年,第一代虹樂團團長徐德昌去世;2009年,第二代吉他手劉哲維去世;2011年,第三代貝斯手譚明輝車禍去世;2013年,虹樂團和音、鼓手、齊秦助理戎祥去世;2016年,第一代團長劉天健病逝。
數(shù)一遍這生老病死,齊秦覺得人生就是被無形的力量驅(qū)趕。
鼓手黃健富的意外墜亡,是齊秦對“死”最猝不及防的一次。黃健富是原住民,有一個名字叫“不浪尤干”,大家都喊他“不浪”。不浪走的時候36歲,齊秦眼睜睜看著他從身邊掉下去。如今齊秦回到臺灣,還會去看看他?!八膲災股喜辶艘话沿愃?,用一個玻璃罩罩著。我會到他那個墳頭上去喝酒,有時候跟他的哥哥、他的媽媽喝上兩杯?!?/p>
2016年在北京,齊秦、欒樹和往常一樣,一邊喝酒一邊聊天。從音樂聊到齊秦的女兒,又說起當年一起做音樂的樂隊伙伴,這些年又走了幾個。齊秦說起和劉天健第一次見面的樣子,流下淚來。認識這么多年,欒樹第一次看見他哭。他對齊秦說,你是命硬,命最硬的。那一刻,兩個老男人的杯中酒,變了另一種滋味。
女兒讓齊秦漸漸柔軟。齊豫說,感情始終是弟弟人生里特別重要的事。也許有些人對感情不是那么依賴,但齊秦需要溫暖和關懷?,F(xiàn)在的家庭讓他得到滿足和安全感,人也定一些。
齊秦每天早上的例行功課,是準時起來送兩個孩子去讀書,課后陪他們玩。楠楠曾經(jīng)見到齊秦蹲在地上,輔導女兒數(shù)學作業(yè)。他說,“我要做個引導型的爸爸”。
前幾年,父親忽然去世,齊秦沒能見到最后一面。三個兒女遵循父親的遺愿,不發(fā)訃聞,不通知任何人,把他的骨灰撒在墾丁一個有陽光的坡上。
父親去世后,齊秦保留了父親的藏書,這些書現(xiàn)在在他臺北內(nèi)湖的家里。他的臥房里四面都是書架,一張大床被圍在中間,“那都是我爸爸最喜歡的,我爸爸就是喜歡念書。這些比較具象的東西是他留給我的,跟我放在一起,我覺得好像就是我跟他比較近”。
睡在這里,齊秦會想到和父親緊張對峙的叛逆年代。念中學時,他擔心被爸爸教訓,常常夜不歸宿,在外面打工、泡妞、游蕩,一個月不回家。這在同齡孩子眼里是很酷的事。為了維持這種來之不易的英雄形象,齊秦不得不表現(xiàn)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其實心里十分孤獨。
在前半生,他以狼的姿態(tài),一直和這樣的孤獨作戰(zhàn)。
新歌《鼓聲若響》的MV里,齊秦站在無人彈奏的樂器旁,唱著“我改變了習慣,靜靜地省略了孤單”。背后是鼓手阿昌在演唱會上放肆演奏的身影。
孤單也好,榮光也罷,都是過去的流水?,F(xiàn)在的齊秦努力扮演好丈夫、父親、弟弟等人生角色。但總有一些瞬間,那股少年時就生發(fā)的情緒,會冷不防跳出來。
他沒有忘記,28年前,花花世界就在眼前,自己站在光芒萬丈的舞臺上,唱著“當你在穿山越嶺的另一邊,我在孤獨的路上沒有盡頭”。眼前,兩鬢灰白的他低下頭,在新專輯灰色封面上,給歌迷寫下一句話:孤單,還是不孤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