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一梅：完美主義者如何接受這個有缺憾的世界

施展萍

她說人生艱難，不是唱幾首歌、講幾個笑話就能度過，好在內(nèi)心總有力量讓人不放棄

《戀愛的犀?！贰剁辍贰度彳洝啡緯鴶[在面前，編劇廖一梅說，這就是她的前半生了。

9月10日，許久未露面的廖一梅出現(xiàn)在北京單向空間，召開“悲觀主義三部曲”新書發(fā)布會。和她一起出現(xiàn)的是編劇史航。原本活動主辦方希望她丈夫孟京輝出席，廖一梅拒絕了，“我說別讓他來了吧，要不然人太多了”，廖一梅在活動上說。

史航問她：“人多不好嗎？”

“人多當(dāng)然好，但是就像朋友吃飯，要是五六個人，你可以談?wù)勑模侨硕嗔?，交流太多，大家就都瞎嚷嚷，根本不知道在說什么?！绷我幻凡幌Ｍ裹c太多，觀眾的注意力被分散。就像她的三本書，若有人沖著“金句”而來，沒問題，但“你要是有耐心，想聊聊天，還想細(xì)致了解，那我可以給你講講故事”。

那些話劇背后的故事，被寫進(jìn)以話劇為名的書里。史航形容，“悲觀主義三部曲”是三根蘿卜，拔出蘿卜帶出泥。過去，人們只看到蘿卜，這次，“泥”被帶出來，新鮮地呈現(xiàn)在眾人面前——書中有大量創(chuàng)作手記、主創(chuàng)訪談，以及未公開過的照片。

廖一梅的前半生，追問生命本源、男女關(guān)系以及那些令她感到疼痛的事物。“如果不是疼得非說不可，我肯定不會叫出聲來讓大家聽到。”花前月下、喝茶聊天那些事對她來說缺乏寫作價值。2011年，接受主持人王東采訪時，廖一梅稱， “沉默是對人類最大的貢獻(xiàn)，現(xiàn)在是廢話滿天飛的時代了”。

她并不是一個高產(chǎn)的作者，也不是一個高調(diào)的名人，更不介意被時代“拋棄”。對網(wǎng)絡(luò)社交工具與網(wǎng)絡(luò)用語，她有著近乎決絕的懷疑。生活被這些東西填滿，對她而言是一件有壓迫感的事，幾年前的采訪中，她表明自己沒有QQ或MSN，拒絕用短信與人交流，“管喜歡叫‘稀飯，我真是不知道，我一點都不怕我不知道，因為它是注定要過去的東西”。

悲觀主義三部曲的創(chuàng)作前后跨越11年。漫長歲月中，廖一梅的變化全都藏在其中。《戀愛的犀?！匪茉炝藧矍槠珗?zhí)狂馬路，那時，廖一梅未滿30歲，是熱烈的、橫沖直撞的，試圖憑借強大的精神力量與世界溝通?！剁辍分v述的是追蹤愛人心臟的故事，話劇首演時廖一梅35歲，她想知道，人的情感究竟來源于什么，是物質(zhì)的還是精神的。

三部曲的最后一部《柔軟》在她40歲那年寫就。主人公是一個想變成女人的男人，一個悲觀的女醫(yī)生，以及一個在每周二晚變身女歌姬的服裝設(shè)計師。這次，廖一梅想表達(dá)的是，“作為完美主義者，接受一個有缺憾的世界”。

這個糾結(jié)、掙扎、沖突的“毆斗專家”說，她要與世界握手言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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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毆斗專家”對缺憾世界的沖撞，在處女作中就毫不掩飾地顯露。借著《戀愛的犀牛》男主角馬路的嘴，廖一梅提問：“順從命運竟是這么難嗎？我看大多數(shù)人自然而然也就這么做了?！?/p>

《戀愛的犀牛》是廖一梅第一部話劇作品。此前，她曾做過幾年電影編劇，“運氣超差”的那種，完成數(shù)個劇本，都因種種原因擱淺，沒能進(jìn)行到下一步。

后來她為了掙錢寫電視劇，但真正想寫的還是話劇。電視劇要從日常生活切入，語言也是日常的，她的那套語言更像鋒利之劍，不得不藏進(jìn)劍鞘里。

可一旦有了用武之地，鋒利與果決便鋒芒畢露。

在廖一梅的預(yù)想中，《戀愛的犀?！肥且徊坑衅鸪修D(zhuǎn)合的傳統(tǒng)話劇。寫著寫著，她突然改了想法，開始構(gòu)建非現(xiàn)實的、脫離固有故事結(jié)構(gòu)的劇本。1999年年初，在父母家的小書桌前，廖一梅完成了它。

那時的她，唯一的愿望是《戀愛的犀?！纺茼樌涎荨３跗诨I資困難，她和孟京輝拿房產(chǎn)證給資方作抵押。借排練場、找演員、租劇場都一波三折，至于究竟多少人會來觀看，她并無太多期待。后來在北京僻靜的北兵馬司胡同，熱鬧的觀劇景象完全超出她的預(yù)料。

《戀愛的犀牛》一書中記著一件舊事。2008年5月，排練間隙，廖一梅在街邊小店買了一頂黑色窄邊草帽，砍過價，付了錢，戴上帽子，小店主人認(rèn)出了她，隔著收銀臺，開始背誦《戀愛的犀?！返呐_詞：“黃昏是我一天中視力最差的時候……”廖一梅頭上戴著草帽，手中握著錢，不好意思地站在那，在他人注視下聽對方將臺詞背完。

這部劇首演于1999年，被稱作“永遠(yuǎn)的愛情圣經(jīng)”，迄今上演千場，是最受歡迎的小劇場劇目。不少流傳至今的愛情金句都是從這部劇中誕生的，比如，“忘掉是一般人能做的唯一的事。但是我決定——不忘掉她”“你如同我溫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帶著陽光味道的襯衫，日復(fù)一日的夢想”……

直至今日，廖一梅對該劇的走紅仍然困惑。那實在是一部過于任性的作品，個人化到極致，幾乎全是她內(nèi)心的竊竊私語，因為無遮無攔的激情，她甚至一度不好意思再去看它。

史航的形容是，“就像拿了低音麥克風(fēng)，卻聽到很大的回聲”，對那些膽小的、頹廢的、絕望的人而言，戲劇未必能使他們不膽小、不頹廢、不絕望，但至少能讓他們體會到不同的可能性。

這部劇演了近20年，演員一撥撥換。不同的馬路、不同的明明，南轅北轍，卻因一部戲有了交集，觀眾竟也都能接受。廖一梅慢慢體會到個中緣由：每個人都曾年輕過，都曾荷爾蒙爆發(fā)，都曾充滿熱情，有過“跟生活死磕到底”的決心和自我證明的愿望。這種渴望是人類共通的，任何演員或觀眾都能得到共鳴。

很多放之四海皆準(zhǔn)的事是令人刺痛的。廖一梅曾分析，真相都有疼痛感，是平常捂著不看的，她做的就是把這些“有點疼”的事剖開來，展示給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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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悲觀主義的花朵》中，廖一梅寫過這樣一句話：“我從來不屑于做對的事情，在我年輕的時候，有勇氣的時候?！?/p>

廖一梅自認(rèn)是笨拙的人?！氨孔尽斌w現(xiàn)在她身上，并非腦子不夠用，而是在于身處“容易”與“艱難”的十字路口，她永遠(yuǎn)選擇“艱難”的一邊。從小到大，戀愛、辭職、寫劇本，無不如此。endprint

“那些能預(yù)知的，經(jīng)過權(quán)衡和算計的世俗生活對我毫無吸引力，我要的不是成功，而是看到生命的奇跡?！逼孥E是不會在容易的道路上綻放的。她一面在艱難的道路上摸爬滾打，期盼著奇跡發(fā)生，另一面，有悲觀的底色墊底，她在奇跡并未出現(xiàn)時也不至于過度失落。

《悲觀主義的花朵》中，摩羯座女主角陶然對雙魚座前男友徐晨分析：“你是 個樂觀的理想主義者，而我從小就是個悲觀主義者。你對世界充滿了幻想、憧憬、過多的奢望，但我則充滿不安和警惕，認(rèn)為每一點歡樂都是我從生活手里非法獲得的，僥幸奪取的……所以看到生活的真相你就會崩潰，而我幸免于難?！?/p>

這幾乎是廖一梅的內(nèi)心寫照。面對無能為力的命運，她希望盡力保持尊嚴(yán)，不討好獻(xiàn)媚、曲意逢迎，并以痛苦的方式獲得成長。

這種痛苦是她表達(dá)的來源?！剁辍分?，自然博物館解說員小優(yōu)的未婚夫在一場車禍中死亡，他的心臟被轉(zhuǎn)移到高轅身上，為了聽聽死去未婚夫的心跳，小優(yōu)靠近高轅，兩人被一顆心糾纏。

廖一梅筆下的人物依然不顧一切地投入愛情。但這次，她的探究更深入，她想知道，愛情與欲望究竟受何驅(qū)使，這種力量源于什么，“什么樣的人，什么樣的氣息，什么樣的笑意，什么樣的溫度濕度，什么樣的誤會巧合，什么樣的肉體靈魂，什么樣的月亮潮汐？你以為自己喜歡的，卻無聊乏味，你認(rèn)為自己厭惡的，卻極具魅力，這個問題，像人生的所有基本問題一樣，永遠(yuǎn)沒有答案，卻產(chǎn)生了無窮的表述和無數(shù)動人的表達(dá)”。

《琥珀》的男主角高轅玩世不恭，是廖一梅所偏愛的那種憂傷的唐璜式花花公子。她向來反感道德禁忌，不喜歡被條條框框束縛，而花花公子是自由的，自由是她所渴望的。

《琥珀》本是悲傷收場。創(chuàng)作臨近結(jié)尾，廖一梅懷孕了。胎兒在腹中的蠕動使她體會到生命的力量，生平第一次對死亡產(chǎn)生恐懼。她不希望將孩子帶到注定以悲劇收場的世界，至少在她創(chuàng)造的世界里，善意和溫暖得以保存，她因此改了劇本的結(jié)局：高轅醒了，對小優(yōu)說，因為你，我害怕死去。

生命的無意義終于被愛的力量壓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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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的到來帶給廖一梅“非常不一樣”的感受。她自認(rèn)年輕時是個不顧及他人感受的人，有點自我為中心。她的丈夫孟京輝也是。

這個孩子卻與他倆都不同。他小小年紀(jì)，就常把“那就很尷尬了”掛在嘴邊。十多個人坐一桌吃飯，他永遠(yuǎn)注意當(dāng)中最尷尬、最無人理會的那個人。

《柔軟》中，廖一梅寫到一件事。兒子所在的學(xué)校組織去中山公園秋游，說好8：20在公園東門集合，司機將他送到公園時晚了10分鐘。他因此堅決不肯進(jìn)園，說“別說10分鐘，晚1分鐘也不行”。

事實上，他非常盼望這次秋游，前一天甚至與父親一起做了三明治。但因為這10分鐘的遲到，他覺得一天都?xì)Я恕麑幵笟У羲?，而不是做任何補救。

廖一梅吃驚地看著兒子陷入不可理喻的憤怒和沮喪中，仿佛看到自己，預(yù)感到又一個完美主義者要開始接受人生的考驗。

過去那些作用于她身上的事，在6歲的兒子身上重演?！坝刑柧蜁嘘幱?，這是多么簡單的一個常識，但作為完美主義者，這是多么難接受的事實啊，悲觀主義恐怕是他們必然的結(jié)局?！彼跁袑懙?。

還有一件事，發(fā)生在兒子年紀(jì)更小的時候。她曾問過他：“你是哪兒來的你記得嗎？你到我這兒來之前你在哪兒呢？”

5歲的孩子認(rèn)真地想了一會兒，說：“我忘了?！?/p>

“忘了沒關(guān)系，你慢慢想，你有一輩子可以想，如果真想不起來也沒什么，你在這兒也挺好的。”

廖一梅將兒子哄睡，發(fā)現(xiàn)他不太對勁，一直用被子蓋著頭。她將被子往下拉，一摸，孩子臉上全是眼淚，為想不起來過去在哪兒感到傷心。

那種感覺近似“鄉(xiāng)愁”——人與生俱來的那種鄉(xiāng)愁，那種不知道自己從哪兒來，但渴望知道的“鄉(xiāng)愁”?！胺炊介L大以后，你被許多現(xiàn)實的問題包圍，別人會跟你說你這樣想很可笑，然后你就認(rèn)為這是可笑的，你就拒絕去想這些東西了?！绷我幻吩诮邮芡鯑|采訪時說，一直以來，自己仍在思考這些東西，“為什么別人都泰然處之的事對我來說是不自然的事?！?/p>

這樣的事還包括，人類每天早晨看到的陽光其實是太陽8分鐘以前發(fā)出的；人們夜里所見的星光，可能是幾百萬年前發(fā)出的。

她想表達(dá)，重要的不是這些事，而是揭開日常視而不見的事物表層，去看另一個世界的過程。她把這些太陽、星星的事，以及那些隨時發(fā)生卻不被看見的事，統(tǒng)統(tǒng)寫進(jìn)《柔軟》里。

這次，她從身體開始探討，寫了一個關(guān)于性別、關(guān)于如何將“凸”變成“凹”的故事。演出效果證實她的猜想，許多朋友觀看后反映，原來男人女人是這樣的，過去竟從不知道。

這種從身體切入的創(chuàng)作不完全是偶然。2008年，廖一梅應(yīng)邀參加心理月刊雜志舉辦的授獎典禮，她被授予“‘更好地生活人物”。領(lǐng)獎時，她備感尷尬，自認(rèn)很難用“健康”二字形容，笑稱主辦方是不是弄錯了。

她開始參加體驗身體意識的課程，排除大腦的思考方式，純粹地用身體感知世界。又從不愛出門的宅女，變成常出門與朋友吃飯聊天的人。她的朋友都是些頂聰明的人，比如王朔、劉索拉、姜文。

廖一梅那時喜歡趨近完美的人，只對這樣的人感興趣。她想借由優(yōu)秀的人獲得對人類的信心，想借鑒這些人在經(jīng)歷多年探索之后，對世界采取的態(tài)度。她渴望了解作為人的極限是什么樣的。

直到后來她才明白，其實對人類的信心來自最普通的人，而不是最完美的人。

這種變化，用她的話來說就是，過去，她是一杯水，在杯子里放上一把鹽，這杯水便沒法喝了。把鹽撒進(jìn)湖里，湖水可能根本沒有感覺。把鹽放到海中，它會與海融為一體。

“我本來是一個杯子，我對痛苦特別敏感。我之所以說跟生活握手言和，我希望我成為一個湖，最終成為大海?！绷我幻吩谛聲l(fā)布會上說。

過程仍然是痛苦的。在《柔軟》里，勇敢的年輕人想要改變自己的生理性別，女醫(yī)生用手術(shù)刀幫助他完成心愿。手術(shù)刀鋒利，過程痛苦，必須進(jìn)入禁忌，才能覓得真相。

這部戲的寫作過程也是痛苦的。她寫得艱難，想了幾年，寫了一年，卻最終寫了一個最“柔軟”的結(jié)局——戲里，三個悲劇性的人物相擁而笑。

戲外，她也與生活握手言和。

活動現(xiàn)場，一個年輕人問她，從杯子到湖再到海，容量變大的過程是如何進(jìn)行的。

她慢慢解釋。她說她并不自戀，再將過去的故事講出來，印在書里給人看，是出于內(nèi)在愿望，生怕她寫的戲和小說誤導(dǎo)別人，沒有給人打開更多的窗，反而關(guān)上它們。干脆將自己這個足夠糾結(jié)的人擺出來，讓眾人知道，原來這樣的人也能與生活和解。

她又形容此過程如擰皮筋。一直擰一直擰，擰到最后突然散開，“大家等的是這個時刻，而不是一直擰的過程”。但擰也是必須的，如她筆下那些人物，個個年輕時都一個樣——瘋狂、折騰、困惑。“沒有這個擰的過程，后邊也不會有那么大的勁讓這個東西松開”。

她說人生艱難，不是唱幾首歌、講幾個笑話就能度過。好在內(nèi)心總有勁讓人不放棄，“每個人總有自己的方式，有一扇自己的窗，無論是花花公子的方式也好，獨善其身的方式也好，你都能通過這扇窗看到大海?！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