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左中美
村莊的人們,大多數(shù)人家都會有一片自己的木耳山,彝語里叫作“木拿庫”,“木拿”是木耳,“庫”是“林”的意思。一家人,在山上尋一片麻栗樹相對集中的地方,在當(dāng)中選一部分伐倒,其間,大樹和小樹不伐,樹大有神,不能伐;樹小尚幼,待成長。之后,主人家會在一個恰當(dāng)?shù)膱龊细嬷o村人:那地方是我們家的“木拿庫”。麻栗樹活著叫麻栗樹,作為“木拿庫”被伐倒后,它躺在地上,變成了木耳樹。木耳樹由它風(fēng)吹,日曬,雨淋。第一、二年之內(nèi),木耳樹的枝干還新著,還未生出腐殖,故而上面還不會長出木耳。直到第三年,雨季下來之后,那木耳樹的枝干上才開始零星地一處一朵長出黑色的木耳來。
木耳的質(zhì)量有著多重分別。一片新伐的木耳樹,第一次初長出的木耳質(zhì)量最好,朵大肉厚,一斤濕木耳,能曬出大約四兩,采摘時也不容易碰裂。四到七年的木耳樹是盛產(chǎn)期,長出的木耳朵大,量豐,質(zhì)好。七年之后,小一些的枝條開始漸漸腐壞,至十年,大的枝干也開始逐漸露出衰朽來,上面布滿大大小小的蟲眼,最終,這些木耳樹,它們將會全部腐化成泥,復(fù)歸大地。開始衰朽后的木耳樹所長出的木耳,質(zhì)量就差得多了,質(zhì)薄,易裂,多蟲眼,曬出率也變得更低,一斤濕木耳只能曬出二至三兩干木耳,且賣相不佳,這樣的木耳,集市上收木耳的人總要把價格壓到最低才肯收購。在每一年的木耳當(dāng)中,夏初雨季來臨的頭撥木耳質(zhì)量又比后來的好,雨水還未深深浸透,木耳的曬出比率高,蟲病也少。之后,雨水越深,木耳的曬出率漸低,蟲病漸漸生起。至近秋的末發(fā)木耳,拿到集上的賣價便幾乎只能到頭發(fā)木耳的一半了。
“木拿庫”大多在高山上,各家的“木拿庫”,村人們相互間都知曉,即便偶有不清楚的,看樣貌也能看出是別人家的“木拿庫”。這些“木拿庫”,是村莊人們五荒六月里的油鹽袋,是孩子上學(xué)的紙筆錢,老人糖茶的指望處。除了各家的“木拿庫”,村人們砍柴時留在山上的細枝末梢,以及因風(fēng)雨、滑坡等自然原因倒伏枯萎的木耳樹則是大家都可以采的公共領(lǐng)地。
在這古老的村莊,在這村莊里的人們,大多都還依著古德。上山采木耳,除了公共領(lǐng)地和自家的“木拿庫”,一般不會擅入別人家的“木拿庫”。偶有那懷有不古之心的人,進入別人家的“木拿庫”采木耳,被主人家撞見時,她唯一能為自己辯解的只有一條:我不知道這是你們家的“木拿庫”,言下之意是以為這是公共領(lǐng)地。雙方各自心照不宣,分辯者自分辯著,一邊把采在兜里或者包里的木耳倒還給主人家。
村落與村落之間,山水相連,放牛,挖藥,拾菌,常有交互。我奶奶有一回一早上山采木耳,見鄰村的啞巴“老妹”正在我們家的“木拿庫”里采木耳,奶奶告訴她說這是我們家的“木拿庫”,啞巴老妹“啊啊”笑著,把采在兜里的木耳倒還給我奶奶,奶奶要留給她一半,她沒留。非己之物不能取,啞巴老妹也是懂得的。
每年木耳生發(fā),大約要在入夏的第三場雨之后。第一場雨澆醒,第二場雨潤澤,第三場雨下來,木耳們才像大大小小的音符似地抑仰頓錯地從木耳樹上冒出頭來了。頭撥木耳,往往量少且小,之后,隨著雨水漸漸深入,木耳的生長進入旺季,大的如蝴蝶,如耳朵,如面片,小的如指甲,如豆芽,如小甲蟲。在自家的“木拿庫”里,人們往往只采已經(jīng)長大的木耳,而把還小的木耳留下,待下次木耳長大再來采。雨下到深夏,木耳樹被雨水深深浸透,即使是中間三兩天沒下雨,木耳也會繼續(xù)生長。并且,晴天采的木耳,曬干率比雨水下采的木耳要高。
村莊長久以來的傳統(tǒng),采木耳是女人的活計,女人們手快心細,半大的女娃娃采木耳尤其好,眼睛亮,手腳快。自然,采木耳也有許多苦。一夜雨水傾盆,近晨曉夢迷糊,我被表姐搖著喊醒,朦朧中掛上竹兜,抓一片塑料布頂在頭上,迎著依然細密卻已無聲的雨出了門。出了村路,在雨水中不斷襲來的涼意里,人才慢慢清醒起來。到了山上,天剛好亮到能看得見木耳樹上的木耳。在雨水里,腳上的塑料涼鞋特別滑,雙腳時常被石片、草葉劃開了口子,涼鞋的帶子也常?;瑪?。
之所以,我們總是早早出發(fā)去采木耳,一方面是為了防著那不古之人(正如任何時代總有古德流傳那樣,在任何時代,也都有那不古之人),另一方面,也是想在自家的“木拿庫”采完之后,好在山上多跑些地方。每一次早起上山采木耳,總要時近中午才回得到家,木耳采得或多或少,肚子餓則是一定的?;氐郊襾恚燥?,曬木耳,脫下涼鞋,把舊鐮刀片或是火鉗頭在火里燒紅,“嗞”地一聲,粘補上涼鞋帶子斷了的地方,上面有的地方,像這樣已經(jīng)粘補過多次。
這時候,若是陽光晴好,就把木耳攤開在簸箕里,曬到柴垛上。若是陽光不好,就把簸箕架到火塘上方的竹炕上。兩到三天,木耳曬干或炕干后,收在葫蘆瓶或是布包里。
山下江邊的集市周日逢集。曬干的木耳母親拿到集上去賣。家里一般自己是不舍得吃木耳的,若是吃木耳,大抵只有兩個時候:一個是清明上墳,一個是獻廟或獻村莊里的各路神靈,如山神、井神等等。為此,母親每年總會留著一小包干木耳,放在柜子里或是掛在墻上,上墳或獻神的時候,用清水泡一小把。記得有一回曾在書上讀到,在撒哈拉沙漠里有一種草,名字叫復(fù)活草。在漫長的時光里,它是一個死去的草團,緊緊地盤成一個球狀。它可能已經(jīng)死去了一年,或是若干年。有一天,雨水終于落進沙漠,當(dāng)雨點落在暴躁的沙塵上時,復(fù)活草借著風(fēng)有預(yù)謀地滾動,一直滾到積水處才停下來。而哪怕就是一點點水,只要給它幾分鐘時間,復(fù)活草立刻像花一樣綻放,變成一顆新鮮清靈的綠草,所有緊緊相擁的枝葉都伸展出去沐浴雨水,并迅速地開花結(jié)籽,種子隨風(fēng)在沙漠里四處散落。——清水泡醒后的木耳正是這樣的樣子,不管它之前被曬干后以干縮的樣子被保存了多久,一當(dāng)泡醒,便又回復(fù)成了當(dāng)初采下時的鮮靈模樣。母親將泡醒的木耳洗凈,用手捏起擠去水,在煎過“甘馕”(一種染成紅黃綠等彩色的干米粉片)和糯米粑粑的鍋里,用最后的鍋底油炒木耳,與米飯、雞肉、“甘馕”、糯米粑粑一起,祭獻神靈。
——這大地上生長的許多東西,最終,都要回到樸素的神靈那里。木耳是其中的一種。
大地上遍生著藥草,人們用它治療各種各樣的疾病。
我奶奶每年都要挖一點“一支箭”備著,以備一家人腹痛腹瀉時吞服?!耙恢Ъ钡臉幼?,船形的灰綠長葉貼地生長,中間抽一支莖,頂上似乎開的是黃色的花。莖被折斷或是根被挖出時,莖葉與根相接的地方,有白色的漿液流出。藥用的是“一支箭”的類似天麻的塊根,奶奶把藥挖回來,曬干后收藏好,要用的時候,用刀細細切成薄片,溫水吞服?!耙恢Ъ笔菢O苦的藥,干片吞服還好一些,若是鮮藥,便愈發(fā)地苦盡倒絕,使人叫苦不已。我若是肚子痛了需要服“一支箭”時,奶奶還要把切好的藥片在石臼里搗成粉末,我才能勉強蠶下,且奶奶還需要以一塊紅糖哄我,待我仰著脖子用溫水努力把藥末沖下,奶奶便趕緊讓我咬一口紅糖。我年少時體弱,常常地肚子痛,常常地要服用這“一支箭”,對這藥的印象便極深。正所謂良藥苦口,這藥雖極苦,對于腹痛腹瀉的治療效果卻是很好的。
有一種藥我忘了名字,豆芽似的嫩莖大多一指來長,直接從根部簇生,莖上的葉記不清是對生的還是錯生的,嫩綠的小葉片形如水滴。這藥的功效是用來長肉、愈合傷口的。遇著跌打損傷破了口,采這藥搗爛敷在傷口上包扎,傷口愈合得快。對于嚴(yán)重於青加骨頭內(nèi)傷,這藥也有很好的治療和恢復(fù)效果。因為鮮藥不能四時常有,奶奶也會把這藥挖一些曬干,在沒有鮮藥可用的時候,用曬干的干藥草煮水洗傷口,也有較好的治療效果。
鄉(xiāng)野間有一種叫“打不死”的植物,不記得是不是有藥用,莖和葉片紫紅色,插葉即可成活,生命力極強,想必是其得名的由來。我后來知道,三七其實是另一種“打不死”,隨便一莖乃至一葉,插在濕土里,很快地便能引發(fā)出新的生機來。我有一回不記得從哪里采得一段三七藤,插在我家老屋“藏頭”屋檐下的滴水土里,又把莖上的葉子采下三五片,也插在旁邊的土里,過了幾天,竟全都成活了。三七的藥用效果有多種,鄉(xiāng)間的人們多數(shù)只知道燒傷燙傷的地方,可以用三七葉搗爛后包敷,清涼傷口且促進新的肌肉生長。
臭鈴鐺和野薄荷是涼藥。吃煎的燒的東西上火了,就采臭鈴鐺的葉泡水喝,或用野薄荷煮水喝。我有一年發(fā)腮性炎,耳朵底下腫出一包,半邊頭都跟著痛,母親也是用藥草給我包的,包了六七日,腫包慢慢消了下去。可惜我這時已不記得那包的是什么藥了。
小孩子消化不好,吃錯了東西肚子脹,母親便用艾蒿在火熱的灶灰里滾過,用一塊布包起來,叫我平躺在床上,將包好的艾蒿給我敷在肚子上,若是特別燙,母親又給我加墊上一塊布或是毛巾。那包熱熱的艾蒿敷上去,脹鼓鼓的肚子慢慢感覺舒服了許多,可惜我總是熬不住,幾乎每次,不等布包里艾蒿的溫?zé)嵬耆⒈M,就以撒尿或是別的什么理由跑開。
大人們小便不暢,就用玉米胡子煮水喝。新鮮的玉米胡子,煮出來的水像啤酒色,淡淡的黃,帶著玉米的鮮甜氣息。若是干玉米胡子煮出的水,顏色就稍深一些,淺淺的褐色,氣味也不難聞。
村莊里有一個習(xí)俗:農(nóng)歷六月二十五火把節(jié),要在門上插花椒枝,其意一來是驅(qū)蟲避穢,二來借花椒多籽之意,祈示五谷豐登。另外,牛有時候會得一種病叫生舌釘,牛生了舌釘,大人們就采花椒葉想法讓牛咀嚼。若是沒有花椒葉時,就將花椒磨成粉拌上紅糖,抹在牛舌上。
我年少時的村莊,人們生了病,就用各種各樣的草藥治療。腹痛腹瀉,頭疼腦熱,牙痛耳鳴,跌打損傷,生瘡長癬,從頭到腳的病,全都靠大地上生長的各種藥草來治療。我曾經(jīng)在另外的一篇文章里寫到過,那時各處的村莊里,有許多草藥醫(yī)生,人們簡稱為草醫(yī)。這些草醫(yī)的藥方多為祖?zhèn)?,且各有專攻,少有綜合集大成者。他們中間有許多人不識字,藥方、劑量以及對患煮病情的觀察等等,全靠教授的人口耳相傳以及手把手的悉心指導(dǎo),再加自身在實踐過程中的摸索和體驗,漸漸地,才能成就一位好的草醫(yī)。這些草醫(yī),他們平日里的身份和村莊里其他的人一樣,是砍柴種地的農(nóng)民,當(dāng)患者需要他們的時候,他們才化身為救死扶傷的郎中。
我奶奶七十八歲那年,不幸跌了一跤,頭上被尖石劃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當(dāng)時,家里就是請了隔江對岸鄰縣村莊里的一位草醫(yī)給奶奶包的藥,那草醫(yī)那時看上去該有五十來歲,在他的悉心治療下,一個月后,奶奶的傷口慢慢長合了。說實在,奶奶當(dāng)時傷勢嚴(yán)重,一家人傷痛不已,擔(dān)心著她會就此離開我們,沒想到奶奶在草藥醫(yī)生的治療下,好好地恢復(fù)了過來,之后又陪伴了我們十年,還帶了我哥的孩子、她的兩個重孫。
我大奶奶的女兒、我的表姑得大奶奶傳下的一服藥,專治黃膽性肝炎。表姑也不識字,憑著祖?zhèn)鞯姆阶?,再加她多年的實踐摸索,慢慢地也成了一方名醫(yī),許多人慕名來請,表姑亦不負(fù)期望,許多患者都被她給治好了。那些年的鄉(xiāng)村草藥醫(yī)生,行醫(yī)大多沒有價碼,藥錢和酬勞就像寺院里的隨喜功德,量自身之力,多有多給,少有少給,有的患戶條件艱辛,甚至就以一點米、兩只雞作為醫(yī)酬。
大奶奶的兒子、表姑的弟弟、我的長發(fā)大伯是個啞巴,但他卻有兩門手藝。一門手藝是做竹器,籃籮篩簸,囤箕簍席,什么樣的竹器,只要人們需要的,他都能做出來。大伯的另一門手藝是制香,用香樹葉等幾種特殊的樹葉和松明的腐根舂成粉,混合后制成香。村莊的人們,一年到頭有許多的祭祀要做,有許多的神靈要敬,這香是每家每戶都不可少的。對于村莊的人們,這香是另一種藥——當(dāng)香緩緩燃燒的時候,升起的淡淡煙霧,安撫了人們的內(nèi)心。
村莊的山野間有兩種藥草,人們平日里似乎是不大用得著的,一種是防風(fēng),一種是黃芹。但這兩種藥草因為供銷社和集市上有收購,所以,村莊的大人孩子沒有人不認(rèn)得這兩種藥草。防風(fēng)的葉子細長,顏色淺綠帶淡淡的灰,灰綠的莖和淺黃色的碎花類似茴香。藥用的是它的細長的根,挖回后直接曬干售賣。黃芹的莖褐色,堅韌,葉細碎,一株黃芹的根往往分出四五叉,遇到長得好的地方,半天就能挖滿一籃。黃芹藥用的也是根。挖回后,需切片焯水,之后曬干。
干防風(fēng)初記得是五角一斤,后來慢慢漲到一塊,再后來漲到五塊一斤。我小學(xué)畢業(yè)的那個暑假,幾乎每天都和母親一起上山挖防風(fēng),到開學(xué)前,全部曬干的防風(fēng)總共賣得三百多塊錢,我?guī)线@全部的錢,來到那時要走兩天才能到達的遙遠的縣城讀初中。在這個假期之后,我再沒有像那樣長時間地挖過藥草。
黃芹容易挖,但價格比防風(fēng)要低,大約只有防風(fēng)的一半,或許更少。又因為需要切片,焯水,挖黃芹的人便少一些。
有一服藥是一定要提的,那就是月子女人的洗身藥湯。婦女生完孩子,月子中要洗兩次藥浴,第一次在一周至十天之時,第二次在二十天至滿月之前。這熬煮洗身湯的藥材有香椽葉,黃果葉,木通,花黃,艾草,香樹葉等多種。這些藥材多由母親采摘準(zhǔn)備,并親自熬煮,為女兒擦洗。若是女兒臨盆有期,而有些鮮藥草即將過季,母親就會提前把藥草采好曬干,細心收藏備用。
藥湯洗身重在熏,然后才是洗。人坐于浴盆中間,外面用草簾圍住,有如桑拿熏蒸。兩度熏洗之后,藥香把人生產(chǎn)時的苦難都洗去,把身上那些隱隱的腥氣都洗去,滿月之后,潔凈如新。
村莊的大地上長滿了野草。人與草相依為命。
在各種野草當(dāng)中,族群最大的是山茅草,漫山遍野,無處不生。由于山茅草數(shù)量最多,草質(zhì)較硬,早時候,人們常常用山茅草蓋屋子。在我年少的記憶里,村莊的房屋大多都是草屋,村莊里二三十戶人家,住瓦房的人家總共只有十來戶,且都是老瓦房。剩下的,便全都是山茅草蓋的草屋了。
鄰村阿老的草屋漏了,要續(xù)新頂,我三姑去給他割草,一個人,要割半個月。阿老是我表姐和兩位表兄的繼父,卻一直叫著阿老。好像是因為沒有得到老輩們許可,三姑和他兩個人一直沒有婚姻的名份,我三姑依舊在這邊,阿老依舊在鄰村,相互給予對方生活上的照料和支持。我兩位表兄還年幼的時候,三姑每季的地都是阿老來犁。阿老的田里要栽秧,和好了田,我三姑便帶著我表姐過去。我三姑對人稱呼阿老時說“阿?。ㄎ掖蟊硇郑┧⒗稀保⒗蠈θ朔Q呼我三姑時說“從發(fā)(我小表兄)他媽”。
三姑用半個月的時間把草割夠,阿老和她兩個人一背一背背到家。阿老翻著皇歷掐好苫頂?shù)娜兆?,請兩天工,頭天把屋子的舊草頂掀下來,椽子和荊條壞了的地方給它換上,然后在掐好的這天,集中苫草頂,一天就把新草頂苫好。之后,若不出意外,又可度得十年。
村莊的孩子,多數(shù)像野草一樣地長大。我少年時在老家,大凡所做的活,都和草分不開。
暑假里常割豬草。割豬草要割包谷地里或者田頭地腳土肥處的嫩草。夏日午后時光漫長,豬在圈里拼命哼哼,拱著圈門要吃晌午,為此,奶奶便派我每天清早乘著草鮮露潤割下一籃豬草,午后,等豬們哼哼著拱圈門的時候,就把鮮嫩帶露水的青草倒給豬們吃。下午,我還要割一背豬菜,作為第二天的豬食。
那些年,家里先后有過一匹馬和一匹騾子,騾馬是家里重要的畜力,白天辛苦回來,夜里要喂夜草。馬草有時候奶奶割,有時候派我割。一天傍晚,我在三姑家的楊明太地埂上割馬草時,不小心,鐮刀割到了手指,把左手無名指的指甲整個割掉了。疼痛驚嚇之中,我大聲哭喊,我二姑的小女兒、我的小表姐聽到哭喊聲,從家里跑下來看,我右手緊捏著那根割破的手指,鐮刀丟在一旁,血在草地上淌了一溜。這根手指,后來雖然慢慢長出了新指甲,卻沒有原生的指甲長得好,留下了永久的印記。
寒假里家里派我放牛。漫山遍野的山茅草,這時候茅箭全都炸開來,且相互糾結(jié)搭連。山路兩旁的茅草可以向著中間“牽”到一起,把路面都遮住。茅箭尤其黏舊衣褲,在山上放一天?;貋?,褲子和衣衫上到處別滿了茅箭。茅箭長而彎曲的尾巴容易碰掉,剩下茅箭頭別在衣褲里,東躲西藏,只感其刺卻難覓其影,讓人不得安寧,唯有夜里睡下,把衣褲都脫掉,才算暫時擺脫了那些看不見的叮咬。
寒假也是摘橄欖的時節(jié)。山下江邊集上,鄰縣巍山大倉的商販來收購橄欖,大一點的兩分錢一斤,小的一分五厘。我有一件粗線的藍色毛衣,是學(xué)校里發(fā)的從外面捐贈來的救濟冬衣,有一天去摘橄欖,沒防備穿了去,一天下來,別了數(shù)不清的茅箭在里面,從此再也摘不清,一穿上身,茅箭到處叮咬。冬天天冷,我有時候把毛衣穿在外面,里面穿一件別的衣衫,就是這樣,也還是躲不過那些藏在暗處的茅箭。沒辦法,那件毛衣只好就此擱下。數(shù)年之后,我無意間在家里大柜子的一角翻到這毛衣,還又在上面找見了兩支隱藏多年的茅箭。而那時穿過的別的衣衫,早都穿爛不見了。
村莊的人們,形容一個人勤儉,常把人和草連在一起。村人們是這樣說我母親的:一根草都舍不得浪費。
夏秋莊稼漸熟的季節(jié),為了減少地里的鼠害,各家都要割地邊草。別人家割地邊草,一般只割兩尺寬,母親割地邊草,至少割一米。割下的地邊草,曬干后成干青草,母親一根不落地背回家來,細致地碼在圈樓上,到冬春季草枯時節(jié)拿來喂牛。
母親在六十歲以后,像村莊的許多老人一樣,也漸漸地攤上了放牛的活。許多人放牛就只放牛,母親去放牛,每天回來都不會空著身子,不是砍一背柴,就是割一背草,割回的干草用來墊圈。許多人家的牛因為圈里稀遭,趕出去常常牛背上一身都是牛屎,邋遢不堪。而我家的牛,身上從來都是干凈的,每回,圈里不等到稀遭,母親就又割上了新的干草。
雨天偶爾待在家時,母親會乘著這短短的時光編草繩。用來編草繩的草叫作白草,草葉從距根部約十厘米之后便向里卷裹成線狀,葉緣鋒利而草質(zhì)堅韌。母親平日去放牛,從山上割回白草,在屋廈上晾干后收好。要編草繩時,先把干白草用溫水浸泡,泡過后的白草,收斂了鋒刃而增強了韌度。編好的草繩結(jié)好掛在墻上,用到時隨手可取,不會像村莊里的一些人家,一根草繩也要隨時地向鄉(xiāng)鄰告借。
早些年,母親常用稻草打草鞋和草簾。收獲稻谷后的稻草,被還原出它草的本質(zhì)。母親憶起早年打草鞋去鄰縣巍山的蛇街去賣,五分錢一雙。白天要忙地里的活,夜里在松明火把下打草鞋,一晚上能打兩三雙,一周下來,能打十幾二十雙草鞋。
草簾子名雖叫成,卻是用來墊在木板床上的。那些年,我們睡覺的床,就是在草簾子上面鋪一塊蒲草席。奶奶年紀(jì)大了,老骨頭受不住硌,母親給奶奶用舊棉絮縫了一塊墊褥,也只有半截子。家里有一塊邊上有三道黑線的紅線毯,平時都收在大柜子里,只有家里來了非常尊貴的客人,才拿出來給客人墊上。
臘月里,母親總要燒一兩次草皮灰。找合適的地方鏟一片草皮,里面含著干草,樹葉,牛屎馬糞,分不清的小蟲子的尸體。把草皮鏟到一堆,再鏟一些土蓋在上面,在下腳留一個口子,把草點燃,悶燒。土下的草灰燃得慢,一堆草灰,往往要燒幾個小時才能慢慢燃盡。待草灰燃盡、晾涼后,母親將燒黑的土和草灰拌在一起,用這草灰土墊窩子,種大板薯和南瓜,種出來的南瓜又甜又面,種出的大板薯能長到七八斤一只。
奶奶已經(jīng)離開我們許多年,長眠到了村莊西邊的山腳下。清明上墳掃墓,把墓旁去年的野草細細割開。而鐮刀下的土地上,已然又冒出了若螢火蟲一般星星點點的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