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玉潔
梁太太與尹雪艷人物形象比較
◎鄧玉潔
張愛玲的《沉香屑 第一爐香》中的梁太太與白先勇《永遠的尹雪艷》中的尹雪艷,都是有名的交際花。梁太太與尹雪艷兩個人物形象有很多異同點。梁太太是世俗的,性格潑辣,明顯地表現(xiàn)出對欲望的追求;尹雪艷充滿“神性”,沉默少言,是欲望的化身。她們都走不出以公館為中心的小圈子,都被物欲所困而不能自拔,具有悲劇性的特點。而她們本質(zhì)上都是男權(quán)社會的附屬品,男權(quán)社會對女性的壓制是悲劇性產(chǎn)生的根源,她們的形象背后也反映出男性文化視閾下“紅顏禍水”的文化意識。
張愛玲與白先勇小說的比較由來已久,本文選取張愛玲《沉香屑 第一爐香》中的梁太太與白先勇《永遠的尹雪艷》中的尹雪艷兩個具體的人物形象進行比較。梁太太是葛薇龍的姑媽,薇龍最初為了完成學業(yè)求助于她,卻被她當成自己拉攏男人的“工具”;尹雪艷是上海百樂門最受歡迎的舞女,后在臺灣辦了尹公館,有迷住所有人的魅力。本文基于對這兩篇小說的細讀,比較兩個人物形象的異同。
(一)世俗與神性
梁太太是一個“平凡”、“世俗”的人。
她身上表現(xiàn)出了世俗社會中人的精明、工于心計。她因為自己已老,就利用薇龍?zhí)孀约何腥恕^饼垊偘醽砉^時,她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權(quán)衡了讓薇龍見客的所有情況,可見心思之細、城府之深。
梁太太的穿著打扮也透出上流社會的“俗”。薇龍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帶的帽子格外引人注意:“黑草帽沿上垂下綠色的網(wǎng)面,網(wǎng)面上扣著一個指甲大小的綠寶石蜘蛛……那網(wǎng)足有兩三碼長,像圍巾似的兜在肩上”,在書房時換了高跟織金拖鞋,頭上扎著鸚哥綠包頭;梁太太還扎過藍縐紗包頭,耳朵帶著鉆石墜子;在請唱詩班時,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尹雪艷不愛穿紅戴綠,渾身只是銀白素凈,有脫俗之感;梁太太喜歡穿戴顏色鮮艷、款式時尚的服飾,通身透出一種世俗氣息。
尹雪艷是一個充滿了“神性”的人,作者用了“精靈”、“祭司”、“觀音”三個詞來形容她。
在傳統(tǒng)文學中,身為交際花的女子都會變老,最終大多以悲劇收場。梁太太“白膩中略透青蒼”的臉,證明了她抵擋不住時間的沖擊。而尹雪艷卻是“逃脫時間之網(wǎng)的一個例外”,她“總也不老”“連眼角兒也不肯皺一下”,仿佛是天上的神。
除了外貌,尹雪艷本身也處于游離的狀態(tài)?!耙┢G有她自己的旋律。尹雪艷有她自己的拍子。絕不因外界的遷異,影響到她的均衡?!边@句話不僅指她跳舞時的從容,還暗示尹雪艷生活在自己的時間里,不受任何外界的干擾。文中還有一段描寫:“尹雪艷站在一旁……以悲天憫人的眼光看著她這一群得意的、失意的、老年的、壯年的曾經(jīng)叱咤風云的、曾經(jīng)風華絕代的客人們,狂熱的互相撕殺,相互宰割?!彼拖袷且粋€活在人世以外的旁觀者,總是用同情、憐憫的態(tài)度看著旁人,自己卻不被時間所困,不被人世所困,不入人間煙火,像生活在另一個世界。
尹雪艷仿佛能像神一樣控制人的思想、行動和命運。她具有控制一切的壓場的本領(lǐng),在宴席上,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在徐壯圖的葬禮上,能讓全堂的人都靜寂下來。她八字帶著重煞,王貴生與徐壯圖沾上了她,最終一個傾家蕩產(chǎn),一個家破人亡。
(二)欲望的追求與欲望的化身
梁太太是個物質(zhì)主義者,她對物欲情欲的追求非常主動,而尹雪艷本身就是欲望的化身,是被追求的對象。
“梁太太是個精明的人,一個徹底的物質(zhì)主義者……毅然嫁了一個年逾耳順的富人,專候他死?!绷禾珵榱说玫截敻?,過上流社會的富裕生活,不惜犧牲自己的青春和愛情,嫁給一個不愛的人,可見她的物欲之強。在得到丈夫的遺產(chǎn)后,梁太太依然結(jié)交許多情人:“梁太太交友雖廣,向來偏重于香港的地頭蛇,帶點官派的紳士階級”。可見梁太太拉攏的男人,都是有錢有資本的上流社會“紳士”。她要從這些人身上套錢來維持奢華的生活,也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情欲——“她永遠不能填滿她心里的饑荒。她需要愛——許多人的愛?!彼恼煞蛱喜⑶宜赖迷纾那橛貌坏綕M足,所以需要找情人來滿足自己的情感欲望。
尹雪艷與梁太太不同,在臺北逐漸沒落時,尹雪艷就象征著上海的繁華,是落沒的人的精神安慰,她是欲望的化身,周圍的人都在主動追求她,想得到她。王貴生不擇手段地賺錢,“將尹雪艷身邊那批賦有的逐鹿者一一擊倒,然后用鉆石瑪瑙串成一根鏈子,套在尹雪艷的脖子上,把她牽回家?!焙樘庨L為了得到尹雪艷而休掉了妻子。在男人的眼中,她像世界上最珍貴的寶物一樣,是物欲與情欲的集合。不僅男人如此,女人也離不開尹雪艷。因為在尹雪艷身邊她們的物欲可以得到充分滿足,可以在綢緞莊打七五折,拿到免費的前座戲票等?!昂孟褚┢G周身都透著上海大千世界榮華的麝香一般,熏得這起往事滄桑的中年婦人都進入半醉的狀態(tài)”。太太們其實著迷的并不是尹雪艷這個人,而是著迷于物欲和奢華的生活。
(三)潑辣與沉默
在性格上,梁太太與尹雪艷有明顯差異。同為交際花,梁太太的潑辣與尹雪艷的沉默形成了強烈反差,也讓兩篇小說滲透出不同的情感基調(diào)。
梁太太的性格外向潑辣,給人一種沒有涵養(yǎng)的“潑婦”之感。凡是不順自己心意的,梁太太都張口就罵。她罵喬家少爺是“小雜種”、“猴兒崽子”;罵睇睇是“天生的小丫頭胚子”,打了她一巴掌,把她趕出了梁公館。見到薇龍劈頭就問薇龍的父親是不是死了。
梁太太喜歡“熱熱鬧鬧”的,但是這種“熱鬧”卻不是真正的熱鬧。她的性格反襯出她心中落寞的蒼涼之感,她害怕寂寞,害怕失去所擁有的一切,因此才會在意身邊人的一舉一動,脾氣火爆。梁太太的性格反襯出了《第一爐香》整體的蒼涼基調(diào)。
與梁太太相反,尹雪艷是一個“不多言、不多語”的沉默之人。她“吟吟的笑著,總也不出聲”,只是在緊要的場合插上幾句中聽又熨帖的話,這讓尹雪艷透出矜持、高貴的氣質(zhì)。小說中尹雪艷一共只有9句話,每一句話都十分簡短,最長的一句也只有33個字。其中有3處都是寬慰別人的客套話,分別是“哪里的話,干爹才是老當益壯呢!”、“宋家阿姐,‘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誰又能保得住一輩子榮華富貴呢?”、“還早呢,干爹,下四圈就該你摸清一色了?!?/p>
沉默的尹雪艷像是一個心中沒有悲喜的人。她所說的這些話都是安撫,更是交際場合的客套話,讓人無從知道她是喜是悲。尹雪艷本身沉默少言,作者還用外聚焦的敘事視角不對她的心理活動做描述,使得小說沒有濃烈的情感氛圍,呈現(xiàn)出客觀甚至冷峻的基調(diào)。
梁太太與尹雪艷有著本質(zhì)上的相通之處。她們都生活在自己的小圈子中,被物欲所困,本質(zhì)上是男權(quán)社會的附屬品,是社會悲劇性的集合。
首先,梁太太與尹雪艷所生活和交際的圈子都在她們的公館內(nèi),雖然公館中會有新面孔,但總體上都是圈子內(nèi)的熟人。梁公館每次請客都十分講究:“在座的男女,都是配好了搭子的,其中布置,煞費苦心”;請唱詩班的少年英俊時,“請的陪客也是經(jīng)過一番慎重選擇”的。如果陪客不是梁太太的老熟人,何來慎重選擇一說。
尹公館中的客人也不例外。尹公館被老朋友們當作世外桃源,沒事就去開席或打牌。“她總預(yù)先替客人們安排好牌局……她對每位客人的牌品及癖性都摸得清清楚楚,因此牌子總配得十分理想,從來沒有傷過和氣?!庇纱丝梢钥闯鏊龑腿藗兎浅J煜?。
梁太太和尹雪艷永遠只生活在她們自己為中心的小圈子中,被她們的公館“套牢”了。
第二,她們都是被物欲所困的人。上文已經(jīng)分析了梁太太是個“徹底的物質(zhì)主義者”,她為了物欲而犧牲青春與愛情,可見她陷入物欲的泥沼之深。
白先勇雖然沒有正面描寫尹雪艷對物欲的追求,但不難從小說中看出端倪。她可以在鴻翔綢緞莊打折、挑出最時尚的繡花鞋、拿到免費戲票、對京滬小吃在行,可以說她在衣食住行方面樣樣是行家。為何會如此?因為她平時就很在意這些,可以說生活中從來沒有離開過這些。小說中的這段描寫明面上在說尹雪艷周圍的婦女們追求物欲,實際暗示了尹雪艷本人對物欲的追求之高。其次,王貴生把一根鉆石瑪瑙鏈子套在她的脖子上,把她牽回家,隱喻了尹雪艷是被物質(zhì)套牢了的。就像《第一爐香》中葛薇龍被司徒協(xié)的金剛石鐲子套住一樣。鉆石瑪瑙項鏈象征了金錢、欲望的枷鎖。尹雪艷雖然表現(xiàn)出“脫俗”之感,但實際上也像梁太太一樣是一個步入了物欲深淵無法自拔的人,她們兩人都被物欲所困。
造成這種悲劇性的本質(zhì)和根源在于她們生活在男權(quán)社會中,她們都是男權(quán)社會的附屬品。
梁太太與尹雪艷的生活都是依附于男人的。她們追求物欲,物質(zhì)的來源是身邊有錢有資本的紳士們。比如梁太太靠著她的丈夫以及司徒協(xié),尹雪艷靠著王貴生、吳經(jīng)理。如果離開了這些人,她們對物質(zhì)的追求便很難滿足。
在《第一爐香》中,葛薇龍看見姑媽成功地勾引上盧兆麟開心的樣子之后,就暗暗感嘆“女人真是可憐!男人給了她幾分好顏色看,就歡喜得這個樣子!”這不僅是薇龍對梁太太的哀嘆,更是作者對社會中女人的哀嘆。在男權(quán)社會中,女人處于從屬地位,沒有自我,高興或是生氣都是為了男人的緣故。因為喬家十三少爺勾引瑪琳趙、睇睇勾引喬琪喬、薇龍不肯幫她拉攏司徒協(xié),梁太太幾次生氣。說到底是為了她的幾個“情人”,為了男人。
白先勇則使用了隱喻手法,暗示尹雪艷是男權(quán)社會的附屬品。有學者曾經(jīng)將尹雪艷的形象稱為“失聲的女主角”。尹雪艷的沉默少言就是“失聲”的現(xiàn)象。男權(quán)社會的壓制是導致她失聲的原因。在男權(quán)壓制下,她沒有話語權(quán)。
從小說中不難看出尹雪艷的地位。她雖然受萬眾矚目,仿佛是世界的中心,但實際上只是男人們用以滿足虛榮心、情欲的“工具”,是從屬于男人的。王貴生想用一根鏈子把她牽回家去,仿佛尹雪艷只是他養(yǎng)的一只寵物,或是一個犯人。與其說她是玩弄男人的交際花,不如說是一個被男人掌控的女人。
在男權(quán)社會的壓制下,她沒有什么權(quán)利。她要生存,并且活得光鮮亮麗,就必須對男人順從,才能得到他們的“垂憐”。這個社會剝奪了她獨立生存的權(quán)利,因此她說話其實是沒有意義的,她只能沉默,偶爾說說應(yīng)承的話,這個社會實際上把她說話的權(quán)利剝奪了,她只是一個男人的附屬物而已。也因此,梁太太與尹雪艷永遠都走不出公館這個“牢籠”。在梁公館與尹公館中,她們看似是公館的主人,實際來公館的男人們才是公館的主人,是梁太太與尹雪艷的主人。
男權(quán)社會是女性悲劇產(chǎn)生的根源所在。這兩個人物身上所反映出的不僅是女性的悲劇,更是社會的悲劇。
在梁太太與尹雪艷形象的背后,還透出中國古代根深蒂固的“紅顏禍水”的意識。這種文化意識其實也是男權(quán)社會的產(chǎn)物。
在《永遠的尹雪艷》中,吳家阿婆說:“這種事情歷史上是有的:褒姒、妲己、飛燕、太真——這起禍水!你以為都是真人嗎?妖孽!……那個尹雪艷還不知道是個什么東西變的呢!”
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女性形象,其肯定的一面必然是賢妻良母、忠孝貞潔,反映出男性對女性的要求,比如劉蘭芝、秦羅敷;而否定的一面必屬紅顏禍水,她們用傾國傾城的美貌誘惑男子,卻沒有女子應(yīng)有的操守,被認為是導致男性失敗的根本原因。尹雪艷有著所有人為之著迷的美貌,但跟她有關(guān)系的男人最終都家破人亡,沒有一個好下場??梢姡車娜藢σ┢G是“禍水”“妖孽”的評價,正是基于這種自古以來的文化意識。
梁太太也是這樣一個“邪惡女子”,不難從小說的描述中想象到她年輕時的美艷風流,而她為金錢、情欲,不惜利用自己的侄女勾引身邊的男子,不光毀掉男人的幸福,也毀掉了薇龍的幸福。在她身上全無半點傳統(tǒng)女性“應(yīng)當”具備的美德。
這種文化意識的根源是古代社會男權(quán)至上。女人的社會地位、行為準則,都是從男性需要的角度出發(fā)來規(guī)定的。將女性說成“紅顏禍水”,是男性為失敗找的開脫和借口。
因此,在對當時社會女性的關(guān)注上,張愛玲與白先勇異曲同工。他們都從男權(quán)視角出發(fā),通過放大男權(quán)社會中“禍水”女性的特點,展現(xiàn)出女性身上共同的悲劇性,表現(xiàn)出對當時社會中女性生存、地位、思想等方面的關(guān)注和深入思考。他們通過對“女人是邪惡的”這種集體無意識的再度闡釋,表達出對傳統(tǒng)社會文化下男性壓制女性這一現(xiàn)象的批判。
綜上所述,張愛玲與白先勇在梁太太和尹雪艷的人物形象塑造上有差異也有共通之處,兩個形象之間有可比性。將兩個形象進行比較,我們不難看出作者在女性形象塑造上的巧妙構(gòu)思以及他們對男權(quán)社會壓制女性的現(xiàn)象的批判。
作者單位:暨南大學文學院 5106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