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紅松
人生何處不相逢
阮紅松
一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春天,下午四點多鐘,鄭云就早早關了店門。
今天是姐姐鄭紅三十歲生日,她得趕到姐姐家給她過生日。俗話說,男不做三十,女不做四十。女人三十歲生日是很重要的,四十歲就怕過生日了。女人三十是從少女到少婦的一個里程碑,仍然是花一樣充滿魅力的年齡。四十歲就不一樣了,“女人四十豆腐渣”,雖說是種很陳舊的說法,現(xiàn)在的女人對四十還是充滿了恐懼,四十歲是女人青春凋謝的象征,害怕衰老的女人,四十歲生日無疑是個劫難。因此,女人年滿三十,是青壯年時期最重要最風光的一個生日,過了這個整生,就直接奔五十大壽的榮光去了。
鄭云在武漢進貨時,特意去“哥弟”挑了條今年的新款連衣裙,打算送給姐姐做生日禮物。酒紅色的裙子特別襯姐姐白皙的膚色。袖口和領子鑲著同色蕾絲邊,是那種特別彰顯優(yōu)雅氣質(zhì)的收腰版型。她特別試穿了一下,在大鏡子里一照,又漂亮又雅致。她多想給自己也買一件啊,可惜進價太貴了。時裝店開業(yè)不到三個月,還沒有贏利。要不是姐姐在城里人緣好,熟人照顧生意多,一個鄉(xiāng)下丫頭獨自撐這個門面,估計最少要半年才能在競爭激烈的時裝市場打開局面。
鎖好店門,她習慣性地回眸打量了一下門店的電子招牌:“簡愛”時裝店,這個直接沿用一部世界名著的店名,還有更直接的意義,簡單的愛。幾年來,這個小店正是她對青春、對生活、對人生最簡單的愛了。
店開在金都的繁華區(qū)芒街,這里是服裝一條街。店在街的中段,要出門打的,必須步行兩百米左右,轉(zhuǎn)個彎才能到馬路邊。姐姐的家在在金都的南郊,姐姐和姐夫也開了一家店,是一家副食批發(fā)部。姐姐比她進城早,生意早已做得風生水起。姐姐進城時,她還在讀高中。從小就失去父母,一直是姐姐把她帶著。高中畢業(yè)以后,她沒有考上大學,在廣東打了幾年工,沒闖出什么名堂,姐姐就讓她回金都開了家時裝店。
在轉(zhuǎn)彎的街角,她總是特別小心,一是視力不大好,有點近視。二是這里進出的車輛非常多,都是些小貨車、摩托車、還有非機動車輛。正小心地走著,忽然發(fā)現(xiàn)一輛“摩的”快速斜穿過來。“摩的”車主大多是些無業(yè)游民,干的也是偷偷摸摸的營生。這種滿街亂竄、極不遵守交通規(guī)則的“摩的”,歷來是城市的馬路殺手,十起車禍至少有八成跟它們有關。盡管金都的主要交通線路都禁“摩的”了,但城市的商業(yè)區(qū)還是有“摩的”像老鼠一樣活動著。
面對疾馳過來的“摩的”,她躲閃不及。往街內(nèi)躲,“摩的”有可能直接撞上她,往街外躲,馬路上車水馬龍,竄過去更危險。慌亂間,“摩的”快速從她身邊拐過,車輪是避過了,但車的左部掛住了她,將她重重地掛翻在地。她感覺頭部遭到了重擊,大腦“嗡”地一下,跌倒在地。
在一片驚呼聲中,撞她的摩托車也倒在了三米開外,駕車的人在塵土飛揚的地上翻滾著。轉(zhuǎn)角處人群騷動,一片喇叭聲。
她躺在地上,有片刻的昏暈,害羞的本能讓她飛快地從地上爬了起來。身上沒什么異樣,只是左臉部熱辣辣的。手上的東西全摔地上,她到處尋找著自己的東西。這時,肇事者踉蹌著向她跑來。
“傷哪了?”那人聲音發(fā)抖地問。她這才看清,撞自己的人是個年輕小伙子,操一口帶四川口音的普通話。小伙子的嘴角咧開一個口子,滴著鮮血。
她也不知道自己傷哪了,只是頭部木木的,身上哪也不疼。從圍觀者驚訝、恐慌的眼神中,她感覺自己肯定受傷了。伸手摸了一下臉,才發(fā)現(xiàn)左臉濕乎乎的的,手上全是血??吹窖龂樀冒c軟在地,哭喊起來。
小伙子蹲在她旁邊,完全嚇傻了。圍觀者中有認得鄭云的,揮舞著手拼命喊叫著攔車,好不容易攔下一輛。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爬不起來了,手腳無力,眼睛發(fā)花。小伙子將她抱上車,幾個臉熟的圍觀者也一塊上了車。司機也不用吩咐,向最近的醫(yī)院駛?cè)ァ?/p>
在車上,鄭云一直在哭喊,她感覺整個頭部開始鉆心地疼痛,左臉的血一直往脖子里流。她用手帕捂著臉,旁邊有人幫她捂著,鮮血還是從手帕里摻了出來。車里一片忙亂,有打電話報警的,有人不停詢問她親屬電話的。她在哭的間隙,準確地報出了姐姐的手機號。
二
鄭紅接到電話的時候,正在做晚飯。雖說是三十歲生日,也沒請什么客人。娘家和婆家都在鄉(xiāng)下,路途遙遠。親人們不方便來,也知道她忙,都捎來了禮物。家里也就她的幾個閨蜜,這會兒正在打麻將。
鄭紅接到電話就炸了,丈夫送貨去了,不在家,一群女人便急火火往醫(yī)院趕。從南郊到金都人民醫(yī)院,有十幾里路程。路上,有閨蜜覺得幾個女人到醫(yī)院估計壓不住陣,就給鄭紅的“相好”老方打電話。鄭紅不讓打,閨蜜們都說這時候老方用得上,車禍是扯皮拉筋的事,沒個男人不行。
老方是這一帶成功人士的代表,就住在鄭紅的店附近。鄭紅認識這個老頭已經(jīng)好幾年了,那是批發(fā)部剛開張不久的時候。副食批發(fā)生意非常雜亂,送貨、運貨、堆貨沒有不占道的時候,金都這里的大小頭領三天兩頭找她麻煩,好煙好酒送出去不少,喂飽了張三餓著了李四,總是打點不到。經(jīng)常到店里買煙的老方,出面將這事搞定了。鄭紅還來不及感謝,發(fā)現(xiàn)自己不只是碰上好人,是碰上了救世主。老方給她引來不少客戶,而且都是大客戶。煙要高檔煙,酒要名牌酒,一筆生意的交易額動不動就上萬。連進貨的麻煩也免了,老方總是有大批不明來歷的高檔煙名牌酒送她店里套現(xiàn)。這一進一出的,不用操什么心,就能賺一筆不菲的收入。
時間久了,鄭紅才發(fā)現(xiàn)天下沒有白賺的買賣。老方不要回扣,也不要鄭紅答謝,他要人。在老方眼里,鄭紅是南郊第一美人,說深深愛上她了。一個六十出頭的老家伙愛上一個可以做他女兒的少婦,動機雖說荒唐,感情雖說可疑,但也事出有因。鄭紅不好硬抗,只能軟拖。老方是個好人,舉止也有禮有節(jié),對自己比再生父母還好。但她沒打算出軌,也從沒想過出軌。丈夫雖說老實,也沒什么能耐,但愛她愛這個家,平日風里雨里跑,起五更守半夜,開個皮卡進貨、送貨。回來后就給鄭紅洗衣做飯,操持家務。這樣的男人,鄭紅很知足。同時,她也意識到,一個女人在商場打拼,不借助外力是不行的。她和妹妹在金都闖蕩,無親無故,多虧遇上個老方,她也不會輕易放棄這層關系。因此,她在守住一個女人的底線的同時,能給老方的,盡量給。吃個飯、喝個酒、跳個舞什么的,這幾年對老方也是不離不棄。好在老頭子也不急,跟鄭紅慢慢熬著,覺得這樣也很有情趣。
鄭紅趕到醫(yī)院的時候,老方自己開著車幾乎同時到了。
鄭云已經(jīng)坐在腦電圖室的門口,身上的外傷已經(jīng)處理,頭上盡是紗布,瞧上去傷得不輕。她還在哭著,幾個熟人陪著她。不遠處,蹲著一個臉色蒼白的小伙子,身上盡是泥灰,嘴巴還滴著血。
鄭紅抱住妹妹,詳細詢問著她的情傷。老方將肇事者叫到面前,讓他掏證件拿來看。小伙子手忙腳亂從內(nèi)衣口袋里掏出了身份證,還掏出一包煙。一邊將證件交給老方,一邊敬煙。
小伙子叫趙大軍,二十七歲,四川人。
“我在城北石材廠上班,老板叫金有順,是我表叔?!崩戏角粕矸葑C的時候,趙大軍誠惶誠恐地說。
老方慢條斯理將身份證還給趙大軍,說:“啊,城北石材廠我熟,金有順我也熟?!?/p>
一個小時后,醫(yī)院所有的檢查結(jié)果都出來了。
鄭云主要傷在頭部,腿和胳膊也有不同程度的外傷。頭部輕微腦震蕩,左臉從左額一直到下巴被摩托車的前視鏡拉開了一道很深的傷口,需要住院治療。
不一會,交警和石材廠的金老板到了。
交警是處理完現(xiàn)場后來的,找趙大軍了解一些情況。扣留了趙大軍的摩托車,讓他聽候進一步處理。
交警走后,石材廠的金有順就到了。隨他一塊來的,還是金都市面上幾個有點名頭的小混混。金有順裝模作樣詢問了一下鄭云的傷情,然后叉著腰腆著大肚子站在鄭紅面前說:“趙大軍是我外甥,這事兒我做主了,有什么要求,盡管說。當然,最好別提過分的要求?!?/p>
鄭紅瞧一眼氣勢逼人的金有順,又瞧一眼那幾個好像不是吃人奶長大的小混混。冷笑說:“你這是來談事?還是來鬧事的?”
“當然是談事啦。我金有順在金都市面上也是個講理的人?!苯鹩许樕焓峙闹嵓t的肩說。
老方在外面接了個電話回來,看到金有順。也不搭理他,徑直走到鄭紅跟前說:“來,咱們先去吃飯,吃完飯,你先回去,醫(yī)院這邊有我就行了。
“方哥。”金有順吃驚地叫道。
“小順子啊?!崩戏筋^都沒抬。
金有順一邊使眼色讓幾個小混混往外邊躲,一邊熱情地伸出手?!澳魄疲鸲颊媸翘×?,趙大軍這小子不長眼,盡拈熟人惹事。傷者是您……?”
“親戚?!崩戏秸f。
“您瞧瞧您瞧瞧。這事本來沒我什么事,趙大軍是我廠里的一個臨時工,一個外鄉(xiāng)人,因為跟我沾那么一點點親,我才收留他。在我這干了一年,還沒簽用工合同。這事兒您瞧著辦,揍他或者送號子,我都沒意見。對了,廠里還有點事,我先走了。”說著話,人已經(jīng)倒退著到了病房門口。
“什么東西?跟我擺威風。我不整死你我不姓鄭。”鄭紅在金有順后面罵道,聲音異常尖利,有點裝腔作勢。
鄭云吃驚地望著姐姐,這種話好像不是出自一向遇事溫良而息事寧人的姐姐之口。再看一眼老方,老頭微笑著,一言不發(fā)。老方和姐姐的事,鄭云是知道的。她很清楚姐姐跟老方的實質(zhì)關系,她相信姐姐。在男女關系上,姐姐是那種外表隨和骨子里特別傳統(tǒng)的那種人。因此,她默認了老方在姐姐身邊的存在。在老方面前,她假裝什么也不知道。姐姐跟老方混,性格在發(fā)生潛移默化的變化,待人處事不再像以前那么忠厚誠實,變得有點虛假和虛張聲勢。一個弱女子在商場混,她也能夠理解姐姐的變化。但是姐姐在老方面前的造作,還是讓她隱隱有點擔心和不安。
金有順走后,鄭紅和她的閨蜜跟老方去吃飯,也叫上了幫著把鄭云送到醫(yī)院的幾個熱心人,老方也叫上了趙大軍。在醫(yī)院附近的一家賓館,熱熱鬧鬧擺上了一桌。老方原打算晚上在歌吧為鄭紅慶祝生日的,現(xiàn)在也只能改成吃晚飯了。
鄭紅完全沒有心情過生日了。妹妹意外受傷,讓她又心疼又焦慮。心疼的是,兩姐妹從小就沒了娘老子,缺疼少愛的,在社會上也沒少受欺負。人處于弱勢,總是習慣性把強加給自己的災難都看成欺負。妹妹傷成這樣,讓她又有了一種被欺負的感覺。焦慮的是,妹妹受傷后,一切都亂套了。鄭云的小店剛剛起步,平日都是她獨自在打理,現(xiàn)在受了傷,店怎么辦?住院期間,也沒人照顧她。自己的生意是世上最瑣碎最忙人的生意,平日夫妻倆忙得上衛(wèi)生間也是一路小跑?,F(xiàn)在妹妹在醫(yī)院,怎么辦?
想到這個,她恨這個趙大軍恨得牙癢。趙大軍一直默默地坐在老方旁邊,象征性動了下筷子,因為嘴上有傷,心里也不舒服,基本沒吃什么東西。鄭紅在飯局上把自己的焦慮說了,轉(zhuǎn)身就給趙大軍提條件:一、鄭云住院期間,一切費用由趙大軍負責,營養(yǎng)費每天不得低于100元。二、鄭云住院期間得請專人護理,護理費由趙大軍出。三、鄭云時裝店歇業(yè)期間,趙大軍按每天300元支付損失。
趙大軍年輕氣盛,一口就答應了鄭紅的三個條件。
“你不跟你那舅舅商量一下?”鄭紅盯著趙大軍不放心地問。
“不用?!壁w大軍木著臉回答說。
“爽快?!编嵓t說?!安焕⑹歉欢?。”
“不?!壁w大軍聽到“富二代”三個字一聲尖叫?!敖鹄习逯皇俏冶砭耍饺斩紱]怎么走動?!编嵓t對自己跟金老板關系的誤解,讓趙大軍感到非常恐懼。
第二天,趙大軍沒有請到護理工,他直言相告,自己根本請不起護理工。在金都,人工難找,而且人工特別貴。請個專業(yè)護理工,包吃包喝每天最低也得200塊錢工錢。趙大軍在石材廠上班,每月的工錢和加班費算一塊,也就三千多塊錢,他表示自己愿意請假護理鄭云。
鄭紅思之再三,同意了。
“也就拿個藥、打個水、送個飯的,就讓這小子自己來吧。交個費什么的,他在也應急些。再說,一個外地人,我還怕他跑了呢,讓他每天在眼面前晃,放心些?!编嵓t對妹妹說。
鄭云完全不同意讓一個陌生男人來照顧自己,她認為姐姐簡直是在開玩笑。她成年以后,男朋友都沒有交過,不是不交,而是金都的未婚男人好像都從人間蒸發(fā)了,成天打她主意的,盡是些生孩子不長屁眼的已婚男人。她打心眼里,是厭惡男人的。
“你有病?!编嵓t說。
“你更有病?!编嵲普f。
三
趙大軍到醫(yī)院照顧了鄭云一天,鄭云就默認了這個荒唐的事實。
趙大軍到醫(yī)院后,并不呆在病房里,就坐在病房門口的過道上,過道上有空病床。鄭云看不到他,但如果使喚他,又很方便。醫(yī)生和護士進房,趙大軍才跟進來,聽醫(yī)生和護士使喚。到了吃飯的時候,他就跑到醫(yī)院食堂買飯,給鄭云送到病房吃。鄭云夜里生活能夠處理,除了頭部腫得厲害,手腳的皮外傷并不影響日常生活。
這樣相處了一個星期,鄭云的傷消腫了,心情也好了許多。這才拿正眼打量了趙大軍,小伙子約一米八的個頭,生得五官端正,一臉虎氣。只是夠臟的,頭發(fā)上蓋著灰,一身衣服臟得根本分不清顏色。不過,小伙子知情達理,舉止斯文,是個很內(nèi)秀的小伙子。鄭云從內(nèi)心里不再反感他了。
病房一共住著四個病人,探訪熱鬧的時候,趙大軍也湊進來閑聊一下。從閑聊中,鄭云了解到趙大軍的一些情況。
趙大軍出生在四川南部一個貧窮的小山村,十三歲沒了爹,娘將他拉扯到十八歲,忽然患了眼疾,拖久了沒治,瞎了。他十九歲應征入伍,在部隊學會了開車。退伍后,就一直在外打工,希望掙一筆錢,自己買輛車跑運輸……然后結(jié)婚成家。
這樣的家庭情況,讓鄭云很吃驚。他明白趙大軍為什么這么老實懂事,為什么這么大了還沒成個家,還背井離鄉(xiāng)來到金都打工了。
兩個年輕人很快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鄭云閑不住,沒手機就沒法過日子,每天都要聊微信、看電影。趙大軍到網(wǎng)吧下了十幾部電影,用藍牙發(fā)給鄭云在病床上看。鄭云喜歡芭比娃娃,趙大軍跑遍金都的商場,給鄭云買了一床芭比娃娃。鄭云喜歡吃零食,不愛吃飯。趙大軍就買來各種花樣的零食,放在病床前的柜子里。
鄭云長這么大,哪里被一個男人這樣寵過?在住院的日子里,她開始喜歡這個臟小伙子了。
但是鄭紅來了,讓兩個年輕人的現(xiàn)實回復到殘酷的局面。每次到醫(yī)院,都是老方開著車送鄭紅來。到了醫(yī)院,老方在住院部的花園抽煙,鄭紅到病房。鄭紅像個搞檢查的,查看妹妹的傷口,掂掂開水瓶,瞧一瞧鄭紅的伙食。稍有不滿意,就把趙大軍一頓好訓。
趙大軍被訓得臉上紅一塊白一塊的,鄭云不敢吭聲。她知道自己跟趙大軍的友情是不合時宜的,趙大軍是撞傷自己的人,雖說沒仇,應該有怨。至少,自己應該裝出有怨。但是,姐姐一走,她就裝不下去了,就指著灰頭土臉的趙大軍大笑,笑得肚子疼。
很快,鄭云的好心情就煙消云散了。她想著法子讓趙大軍給自己買東西吃,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趙大軍偷偷在病房外啃冷饅頭……三天兩頭醫(yī)院的催款單就到了,趙大軍強裝的輕松很快被憂傷代替。
“你沒錢了?。俊编嵲茊?。
趙大軍搓著手,實話實說:“有點小困難?!?/p>
“你舅舅不是很有錢啊,你找他要唄?!?/p>
“那不是我親舅。表舅這個人,平日幫點忙沒話說,向外掏錢,相當于抽他血管里的血。”
“這樣啊。咱們是哥們,對吧?”鄭云若有所思地說?!皬拿魈扉_始,我也吃饅頭?!?/p>
趙大軍嚇了一跳,說:“那不行,你姐知道,非揍我不可。”
半月后,鄭云堅決要求出院。她憐惜趙大軍,覺得小伙子是個好人,不愿意一點傷把人家逼得走投無路。更重要的是,她牽掛著自己的店。醫(yī)生勉強同意她出院,讓她出院后跟進治療。
鄭云知道姐姐不會同意,偷偷讓趙大軍給自己辦了出院手續(xù)。出院后,鄭云就像一只放出籠子的小鳥,背著自己的小包就跑到“簡愛”時裝店去了。在醫(yī)院的日子里,她做夢都在思念自己的小店。跑到店里,也顧不得臉上的傷,馬上開業(yè),當起了快樂的小店主。
趙大軍比鄭云大幾歲,懂事些。他知道鄭云提前出院這事,他是不能隱瞞鄭紅的。鄭云走后,他來到了南郊。
鄭紅聽說鄭云提前出院,果然暴跳如雷。
“你搞的一些花名堂別以為我不知道。我妹妹單純,你以為好哄,是吧?”
趙大軍不敢吭聲。
“有件事我得提前跟你打個招呼,鄭云臉的傷,那可不是開玩笑的。醫(yī)生說傷愈后,很有可能留下一道難看的疤痕。這事我一直不敢告訴她,怕她受不了這個打擊。我現(xiàn)在告訴你,你做好吃官司的心理準備,也給你那二混子舅舅打個預防針。這事,麻煩在后頭?!?/p>
趙大軍一聽,臉頓時刷白。在醫(yī)院里,他一直沒有看過鄭云臉上的傷口,醫(yī)生揭開傷口的紗布換藥時,他根本不敢走近。他忽視了鄭云傷口的位置,現(xiàn)在鄭紅一說,他嚇得差點暈倒。
四
鄭云出院一個月后,傷口已完全愈合,到醫(yī)院做最后一次檢查后,就可以徹底除去傷口的紗布。在治療的日子里,她一直不敢瞧自己的臉,用手也不敢觸碰。
在治療室,醫(yī)生對她的傷口精心處理后,給了她一面鏡子,讓她看一下治療效果。鄭云沒接小鏡子,先用手摸了一下左臉。手指所及,臉上一點感覺也沒有,像摸到了別人臉上。她感覺傷口那塊凹凸不平,沒有皮膚,心里“咯噔”一跳。忐忑不安地接過鏡子,只瞧了一眼,鏡子就滑落在地。一雙眼驚得大大的,嘴唇一下子沒了血色。
這個丑八怪是誰?是自己么?她從地上撿起鏡子,再一次用鏡子對著臉部,細看了幾分鐘后,絕望了。那是自己的臉,整個傷口部位在臉部陷下去一塊,形成一塊難看的暗紅色斑塊,就好像一塊雪白的絲綢上,被人惡作劇般弄臟了一塊。
醫(yī)生在旁邊不停地安慰她說:“這是最好的醫(yī)療效果了。當時傷口很深,傷口里又有許多沙石……別擔心,現(xiàn)在的醫(yī)療技術有辦法去除創(chuàng)傷性疤痕?!彼裁匆膊幌肼?,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當著醫(yī)生的面號啕大哭。
回到姐姐家,她悶在床上,不吃不喝,徹底崩潰了。
鄭紅束手無策,便打電話跟老方商量。想到妹妹受了這大的委屈,鄭紅在電話里哭了。鄭紅一哭,老方就有點激動,在電話里說:“別哭,你說要怎樣出這口氣?你說,我來辦?”
“打官司?!编嵓t說。
鄭紅一紙訴狀將趙大軍告上了法庭。法院民事庭根據(jù)調(diào)查情況進行了庭外調(diào)解,最終達成賠償協(xié)議,趙大軍一次性賠償傷者鄭云各項損失費三萬元,限期一周內(nèi)支付到位。
鄭紅對這個調(diào)解結(jié)果很不滿意,在她眼里,三萬元根本不叫個錢。妹妹受了這么大的傷害和委屈,身體上、心理上、生意上都有損失,賠這點錢遠遠不夠。她認為法庭比較人性化的調(diào)解,讓趙大軍占了天大的便宜。
趙大軍從法院出來,就癱倒在法院門口。他更臟了,頭發(fā)裹著灰土耷拉在額頭,胡子也蓋住了嘴角,嘴上的傷口雖說結(jié)了痂,還時不時滲出血。八尺男兒,坐在法院門口淚如泉涌。
一周很快就過去了,趙大軍沒有送錢來,連電話也沒打過。鄭紅打他的電話,也總是打不通。
鄭紅簡直快急瘋了,這邊妹妹要死要活,店門關了一周,那邊竟然玩失蹤。她一怒之下找到石材廠,金有順先是躲著不見,后來老方來了電話,實在躲不了,才假裝剛剛從外面趕回來的樣子。
看見鄭紅,馬上嘆息如山。說鄭云住院期間,趙大軍已經(jīng)在廠里預支了三個月工資。廠財務有規(guī)定,職工只能預支一個月工資,那還要特批。對趙大軍,廠里能做的,也只能這樣了。
“你是他舅舅,這事也該承擔一點責任吧?”鄭紅尖叫道。
金有順攤攤手,無奈地說:“在廠里,只有老板和職工。我說過了,我跟他只是沾點親,再說,我也沒能力幫他。廠里缺流動資金,都快關門了,我天天愁得睡不著。”
在廠宿舍找到趙大軍,小伙子正愁眉苦臉躺在床上。宿舍住著七八個人,臟得跟豬圈差不多。問他為什么關機,趙大軍咕嘟說:“欠費停機了。”
“你放心,我就是賣血,也會把錢賠給鄭云?!壁w大軍說。
從石材廠回來,鄭云又不見了。打手機,她手機在家里。鄭紅和丈夫滿街找,鄭云經(jīng)常去的地方都找過了,就是不見人影。鄭紅的汗和淚都流干了,急得一門心思只想找根樹撞死。
夜里,鄭云自己回來了,她像個阿拉伯婦女,用頭巾罩著頭。她告訴姐姐,自己找到一個江湖郎中了,有特效藥去創(chuàng)傷性疤痕。包去除干凈,恢復她過去嬌好的皮膚。
鄭云一聽更急了,這種狗屁廣告滿街的電線桿都貼著,還沒聽哪個說真有效的。鄭云不懂事,或者說是急糊涂了,竟然相信這個。本來想罵妹妹幾句,忍住了,心平氣和安慰她說:“別信這個,過陣子,姐帶你到北京找大醫(yī)院,會有辦法的。”
“不去,我打聽了,大醫(yī)院好貴的。我找到的江湖神醫(yī)是祖?zhèn)髅胤?,收費好便宜。說給我治好,只要五千塊錢?!?/p>
鄭紅急得牙疼,再也忍不住,吼道:“你是弱智?。窟€是三歲小孩?姐會害你?。康秸?guī)醫(yī)院花再多錢,也不要你掏一分錢,行了吧?真是有?。 ?/p>
“你才有??!”鄭云哭喊道。這一哭就收不住了,像個孩子一樣發(fā)起狂來?!拔业哪樦魏镁妥兂沙蟀斯至?。我還沒男朋友呢,我還要嫁人呢……”
鄭紅馬上軟了,又跑過去哄妹妹。嘴上哄著,心里恨那個趙大軍到極點,恨不得將這害人的東西亂刀砍死。
夜里躺在床上,想到金有順那奸商樣,又想到趙大軍……越想越不放心,打電話給石材廠附近的一個閨蜜,讓她沒事盯著趙大軍,請人盯也行,她付工錢。
五
那天,鄭紅正在店里忙著,盯趙大軍的閨密打來電話,讓她到金都中心廣場,說趙大軍正在那里。鄭紅還沒問清是怎么回事,電話就掛了。電話里非常嘈雜,她也沒功夫細問,馬上打的往中心廣場趕。
中心廣場,是金都最大最熱鬧的休閑廣場,平日里除了閑逛的市民,這里云集著南來北往擺地攤做小生意的。鄭紅趕到以后,閨密已經(jīng)在廣場口等她了,也不細說,拉著鄭紅就往廣場一角跑。
人堆里,趙大軍坐在地上,面前用半塊磚壓著一張紙,旁邊有人念念有聲:“本人趙大軍,四川人。近期在貴地遭了大難,急需要錢賠償他人損失。本人有駕駛技術,求工。如雇我,條件是預支我一年工錢,我打工一年后,愿無償打工三月報答……”圍觀者用疑惑的眼光打量著趙大軍,議論紛紛,大部分人懷疑這是騙術。有人認得趙大軍,說這事是真的,他撞了人,撞的人有名有姓,是芒街的時裝店老板鄭云,有人不認得鄭云,知情者馬上補充說,就是南郊副食批發(fā)部鄭紅的妹妹。很多人認識鄭紅,這么一說,議論馬上變調(diào),紛紛指責鄭紅做生意做黑了良心,把一個外鄉(xiāng)人往死里逼,簡直不是人。
鄭紅在人堆里肺都氣炸了,好在自己在人堆后面,沒人認出她。趙大軍這么做,不是故意惡心自己、敗自己名聲么?生意做的就是名聲,趙大軍這是在下自己黑手??!她真想沖上前去抽趙大軍一巴掌,但當眾打了他,不是上了他的套啊。想了想,她掏出遮陽墨鏡戴上,擠了進去。
“來,我雇你了,跟我走?!编嵓t撿起地上的紙,低聲對趙大軍說。
趙大軍在廣場坐了近三個時辰,沒人敢雇他,心里正著急,見有人雇他,喜出望外,爬起來就走。走到僻靜處,見這個女老板急匆匆的,也不搭理他,心里有點慌了。
“請問,您要帶我到哪去?您仔細瞧過我寫的話沒?”
“跟我走就是了,怎么?怕我吃了你?”
趙大軍笑了,一個女人,能把自己怎樣?便乖乖地跟鄭紅上了車。
在車上,他才發(fā)現(xiàn)女老板面熟,長得幾乎跟鄭云一個模樣。他明白是什么人雇自己了,只是搞不清她為什么要來攪這個局。
車到南郊,鄭紅先下了車,隨手便扯住趙大軍的衣領,把他扯下車。鐵青著臉也不說話,一直把趙大軍扯進內(nèi)屋。鄭紅一扯,趙大軍就明白怎么回事了,肯定是賠償款的事。正打算解釋,臉上就挨了一巴掌。剛捂臉,女人的腳又到了……
鄭云正在臥室玩手機,聽到外面的廝打聲,跑出來一看,姐姐正像一只小母獸對趙大軍又抓又打,一下子驚呆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沖過去抱住姐姐。
“這是怎么回事呀,你們倆怎么打起來了?趙大軍,你怎么惹我姐啦?”鄭云叫道。
趙大軍捂著頭,也不知道鄭紅為什么打他。
鄭紅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指頭點著趙大軍,好半天才喘勻氣,銳聲喝道:“你說,你為什么要敗我姐妹的名聲?啊?你把我妹撞成這樣,你還占理了不是?你還成了受害者不是?”
趙大軍還是沒搞明白,自己在廣場找工作,怎么就敗鄭紅姐妹名聲了?但他不打算發(fā)問,也不敢申辯。鄭紅的樣子太嚇人了,嘴唇發(fā)烏,臉白的像紙,全身發(fā)顫。
“那好,我雇你。你聽好了,賠我妹的三萬塊錢我出,那不是一年的工錢,是兩年。你做驢做狗活該!”鄭紅氣呼呼地說。
“好,我干。不干不是男子漢!”趙大軍發(fā)狠說。
鄭紅也不廢話,到前面門面叫來了丈夫,指著趙大軍說:“你把你那輛皮卡讓給他,從今天開始,進貨、送貨的事他干了。只給他飯吃,別給他工錢?!?/p>
鄭紅夫妻出去以后,鼻青臉腫的趙大軍悶悶地坐在沙發(fā)上,揪扯著一頭亂發(fā)。鄭云看了他一眼,心里也怨恨這個男人,想起他在醫(yī)院的好,現(xiàn)在姐姐又打了人家,還是給他倒了杯水,又找來一點藥。在給趙大軍手腕上一處抓傷擦藥的時候,趙大軍忽然痛哭流涕。
“我姐說著玩的,怎么會扣下你在我家做長工呢?她氣消了,就沒事了。”鄭云說。
趙大軍揮揮手,說:“不,我愿意。不就兩年么,我愿意用自己的勞動賠你錢?!?/p>
第二天一早,趙大軍就到了南郊,鄭紅出門買菜去了,鄭紅的丈夫在。趙大軍徑直走到院里停著的皮卡,熟悉了一下車況,就讓鄭紅的丈夫派活。昨天妻子有交代,丈夫就讓趙大軍送一車啤酒到城里一家賓館。
鄭紅回來,丈夫說已經(jīng)給趙大軍派活了,她吃了一驚。昨天的話,的確是氣話,沒想到這倔小子還當了真,感覺這事還真有點騎虎難下了。
六
趙大軍到店里三天后,鄭紅就改變了對他的看法。
這個四川小伙子干活特別扎實,又能吃苦。以前丈夫的苦活,他不但全頂下來了,連搬運工也省了。干起活來一個頂仨,又麻利又及時。每天除了開車運貨,稍有空閑,就店里店外打掃衛(wèi)生。
鄭紅看在眼里喜在心頭,喜滋滋地對丈夫說:“這小子還真不錯!”
丈夫嘆息道:“一瞧就是吃過苦的人,雖說是個頂債的,別虧待人家?!编嵓t看一眼丈夫,心里暖暖的。一個沒嘴的葫蘆,這多年來,店里的臟活累活苦活,全是他默默地干了,從沒半點怨言。丈夫的話,她聽進去了。
趙大軍來后,鄭云就回到她自己店里去了。無論多煩多怨,店仍是她心頭的牽掛。她重新到醫(yī)院往臉上包了干凈紗布,遮住難看的傷疤,開門營業(yè)了。
趙大軍在城里送貨,每一次經(jīng)過“簡愛”,都要停下來遠遠地看一下鄭云,心中的愧疚,像烏云一樣壓在他的心頭。
一月以后,鄭紅給了趙大軍一千塊生活費,并讓他搬到了店里住,跟她們一家吃喝。嘴上還是不饒人,對趙大軍說:“你要是反悔,干不來,可以隨時走,我不攔你。賠我妹的錢,一個子兒也不能少,前腳交錢,后腳走人?!?/p>
經(jīng)過一個月接觸,趙大軍已經(jīng)摸準鄭紅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對她的話也不計較。笑一笑,干活去了。
不久,鄭云生日到了,滿二十四歲。鄭紅專門在城里一家大酒店準備了一桌,為妹妹慶祝生日,還專門買了枚白金鉆戒,送給妹妹當生日禮物。
雖說準備了一桌,卻相當冷清。也就鄭紅姐妹倆,還有鄭云的幾個女同學。
吃蛋糕送禮物時,鄭云摸著姐姐買的鉆戒,心里猛然一痛,流著淚說:“今生今世只有姐姐送我這禮物了。我如今變得這么丑,再沒有人愛我啦!”說完伏在桌上,哀哀欲絕。鄭紅長嘆道:“是啊,以前追我家妹子的那么多,如今都跑沒影了。這世上的男人啊,全是好色之徒!”又開始罵趙大軍是個喪門星,將妹妹嬌好的容貌給毀了。
趙大軍清早出門到漢口進貨,現(xiàn)在還沒有回來。他臨出門時說好,要趕回來給鄭云過生日。按路程算,應該下午三點多就到家了,眼看天已麻麻黑,仍不見人影。打電話,一直說快到了,后來電話竟然沒人接。
剛吃完飯,老方打電話讓鄭紅姐妹倆到城里“今夜相約”唱歌。鄭云不想去,鄭紅心里也有事。正猶豫間,鄭紅接到一個奇怪的電話,電話是從潛江一個派出所打來的,說趙大軍出事了。
天色已晚,沒有客車到潛江了。鄭紅馬上給老方打電話,老方一會兒就開著車趕到了,捎上鄭紅姐妹倆,就往潛江趕。
趙大軍拖著一車貨從武漢返回途中,因為車出了點故障,半途在潛江附近下了高速公路,準備尋個維修點。在一個僻靜處,被三個歹徒堵住車。歹徒在他身上搜了個遍,也只搜出幾十塊錢,又在駕駛室翻,翻出一個精致的首飾盒。趙大軍見歹徒搶首飾盒,頓時急紅了眼,和他們拼起命來,結(jié)果被打得遍體鱗傷。幸好有輛貨車經(jīng)過,嚇走了歹徒,他才撿回了一條命。
鄭紅望著身上纏滿繃帶的趙大軍,以為他是怕車上的貨被人搶走,心疼地說:“你傻呀,你身上又沒錢,搶幾樣貨也沒關系的,跟他們斗什么?”鄭云一聽非常反感,說:“姐,你這說的是人話嗎?人人都讓著歹徒,這世道還讓人活???”
趙大軍從懷里掏出一個沾滿血跡的首飾盒,遞給鄭云說:“他們要搶我這個,我才動了手。”
鄭云打開一看,只見盒子里裝著一枚金鉆戒,鉆戒上鑲著一顆閃閃發(fā)亮的心形紅寶石。趙大軍不好意思地說:“這是我在漢口給你買的。我沒錢,買不起真貨,就買了這枚仿造的……”
鄭云捧著戒指,頓時百感交集。剛才還責怪姐姐,這時也說:“你為這個跟人拼命,值得么?”
趙大軍紅著臉說:“今天是你生日,我在漢口轉(zhuǎn)了幾條街,才找到這個。”
回到金都后,趙大軍在店里養(yǎng)傷。鄭云忽然變得非?;钴S,有事沒事就往姐姐家跑,為了答謝趙大軍,專門跑到男裝店給他買了一套夏裝。趙大軍打扮一下,變得英俊而挺拔。鄭云經(jīng)常帶他到自己店里玩,內(nèi)心深處,已暗暗喜歡上了這個小伙子。
鄭紅察覺到鄭云對趙大軍感情的變化,心里五味雜陳。父母不在了,她對妹妹的未來肩負著一種責任,她也想過妹妹的婚姻大事,想象中的妹夫,應該是個有穩(wěn)定工作和收入的男人,有一定社會地位。妹妹一下子喜歡上了趙大軍,多少讓她有點失望。想到自己的婚姻,趙大軍跟自己的丈夫幾乎是一個類型,這樣的男人是好男人、好丈夫,但她總覺得缺少了一點什么,特別是在商場上混飯吃,找到這樣的男人,女人會平添許多艱辛……
她把自己的意思跟鄭云說了,鄭云跟姐姐掏心窩子說:“姐,我們沒來金都,也就是倆鄉(xiāng)下丫頭。來到金都,也是活在這座城市的最底層。其實我們沒有條件挑人,只能尋找跟我們一樣的男人才貼心。就說姐夫,不是很好么?我說直話,你欣賞老方,你尋思一下,你跟了老方,會幸福么?”
一席話說得鄭紅半天沒吭聲。妹妹比自己小七歲,總覺得零零后沒長腦子,只知道瘋玩,沒想到腦瓜里還有這樣老經(jīng)世故的想法。
鄭紅就跑到老方那里拿主意,自己的丈夫遇事從沒什么主意,鄭紅的腦袋就是他的腦袋,她已經(jīng)習慣遇事跟老方商量一下。雖說自己跟老方不是真正的情人關系,但老方已經(jīng)是她信得過的最要好的朋友了。
“老方,我妹妹對趙大軍好像很有點意思了,你說這孩子長腦子沒?”
老方一點也沒吃驚,打著哈哈說:“我也看出來了。這小子也不知是哪輩子修來的福,竟讓你妹妹看上了!”老方接著說:“也許這就叫緣分,就像我們倆。不知趙大軍有沒那個意思?”鄭紅冷哼一聲說:“只要我妹妹喜歡,就由不得他。他只是個欠我家債的窮小子,我叫他向東他不敢向西!”
鄭紅又問:“你覺得他倆合適不?我總覺得這事有點別扭?!?/p>
老方沉吟了一下,說:“婚姻嘛,不就是過日子啊。能過日子的人,就成。”
于是,倆人商量,找個時間約趙大軍談一下,摸摸底。
七
那天,老方做東,約鄭紅和趙大軍吃飯。鄭紅一直在趙大軍面前喊老方“方哥”,說老方是自己娘家親戚。趙大軍跟老方?jīng)]打幾次照面,也認為老方是鄭紅親戚。
飯局上,老方拍著趙大軍的肩說:“小伙子,在店里還習慣吧?”趙大軍實話實說,說比跟著金有順強多了,來這里跟家里一樣。東扯西拉好半天,才說到正題。
“來,將以前的恩怨全忘了,從今兒起,咱倆交個朋友。來,我先敬你一杯?!编嵓t配合著老方,一邊給趙大軍夾菜,一邊試探著問:“大軍,想沒想過在金都成個家?”趙大軍沒吭聲,惶恐地望著鄭紅。鄭紅察言觀色,又說:“你現(xiàn)在的境況是差了點……但你人好,有技術,肯定會有姑娘喜歡你。比如說吧,我們家鄭云……”
“鄭姐,你別說了,你的意思我明白?!壁w大軍忽然激動而唐突地打斷鄭紅?!班嵲剖墙鹬τ袢~,我哪配得上!”鄭紅吃驚地瞪著趙大軍,慍怒道:“真別不識抬舉!我妹妹鬼迷心竅看上你……我本來是八百個不同意?,F(xiàn)在只要她高興,你還能有什么想法????你心里偷著樂,是吧?”
幾天后,鄭紅一把清,為鄭云和趙大軍舉行了隆重的訂親儀式。一場車禍成就一段奇緣,在金都傳為佳話。當?shù)赜泄P桿子還寫了篇文章,發(fā)在一家雜志上。那陣子,鄭紅的副食店和鄭云的“簡愛”生意一下子火了,顧客都想瞧一下心地善良的鄭紅和一對奇特的戀人。
訂婚以后,趙大軍卻忽然對鄭云冷淡了,躲著鄭云走。鄭云直納悶兒,關系沒確定前,倆人好得像哥們,關系確定后,趙大軍不但不再到“簡愛”去,連姐姐的店里,也很難找著人。
有天晚上,鄭云收了店到姐姐家,在后院的倉庫門口,發(fā)現(xiàn)趙大軍在接一個電話,邊通話邊流淚,非常傷心的樣子。
“菊兒,我在外面闖大禍了……為了彌補自己的過錯,我迫不得已做了違心的事……請你原諒我,我再沒臉回四川老家了……”
看那樣子,趙大軍在跟一個女人通電話,而且關系還不一般。鄭云頓時如遭雷擊,腿一軟差點跌倒。
“菊兒是誰?”鄭云沖上前去,一把奪過趙大軍手機。
趙大軍嚇得三魂走了兩魂,伸手就搶手機。鄭云死死地攥著手機,直著眼繼續(xù)追問菊兒是誰?不說,馬上將電話打過去。
趙大軍嚇得臉色蒼白,承認說菊兒是他在老家的女朋友。
“你干嘛不早告訴我?”
“我怕……”
“我現(xiàn)在知道了,你就不怕?”
“我想辦法跟她斷?!?/p>
“能斷嗎?”
“我想辦法……”
鄭云向姐姐哭訴后,鄭紅二話沒說,給了趙大軍一耳光?!拔揖椭滥悴皇莻€好東西,裝得不錯???繼續(xù)裝?!?/p>
趙大軍捂著臉蹲地上,也沒解釋什么。
鄭紅罵過了,還不解氣,跑到趙大軍房里,把他的東西全扔出來,厲聲喝道:“滾。咱們兩清了,我也不要你在這打工了,錢也不要了,我送人情。你走人,馬上滾?!?/p>
深夜,鄭云一邊哭著,一邊偷偷觀察院里的動靜。不一會,趙大軍房里的燈亮了,他又把扔到院子里的東西搬進了屋,睡了。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趙大軍一如既往地在店里進貨送貨,也不用鄭紅派活,他知道自己每天要干些什么。鄭紅氣得牙疼,也不理他,但又不知道該怎么辦。
鄭云把“簡愛”關了,跟姐姐說,想出門散散心。
那陣子,老方也病了,胃疼,住進了醫(yī)院。老方的兒子在北京工作,在北京安了家,老方的妻子時不時跑到北京住幾天。老方生病時,妻子正好在北京。老方生病了也沒通知妻子,只通知了鄭紅。
鄭紅就天天往醫(yī)院跑,她知道,如果自己跟老方?jīng)]有什么結(jié)果,這也是報答老方的機會。因此,鄭云說要出門散散心,她馬上就同意了。
自己跟老方的交往,丈夫是知情的。但丈夫從來沒有懷疑過她什么,一個女人心是不是還在家里,再遲鈍的男人也能感覺到。丈夫不懷疑,是因為他感覺到鄭紅的心在家里,也在店里。但是高密度的外出,鄭紅還是得扯謊,把能為自己打掩護的人,都扯出來了。
在醫(yī)院,鄭紅對老方盡著一個女兒對父親的職責。但老方卻對病友說,鄭紅是他妻子。人上了年紀,就變得特別矯情。老方嘴上占點便宜,鄭紅已經(jīng)習慣了。
老方的病情,比想象的要嚴重。切片檢查的結(jié)果,是胃癌。在生死攸關的時候,老方脆弱得像個孩子似的,嚷著要去北京。
臨行前夜,老方要求鄭紅到他家里陪他一夜。這話,老方當著鄭紅的面說不出口,發(fā)的短信。
“愛上你三年多,我從沒向你提過非分的要求,現(xiàn)在要分手了(可能是永別),希望你到我家里來過一夜。你好好想想,也可以不來,不來,我也不勉強,也不會怪你?!?/p>
收到短信后,鄭紅又緊張又糾結(jié)。她把短信看了好幾遍,完全明白老方是什么意思。在這滿街都是情人的時代,她一直扮演著情人的角色,卻從沒有盡情人之實。這種奇特的關系,放在年輕人身上,簡直不可思議,但老方做到了。相交三年多,抱一下她或親一下她都沒有過。老人為她付出了那么多,都是心甘情愿的,難道真是愛情?
現(xiàn)在,老方患了重病,要離開她的時候,提出這樣的要求,也屬正常。但是,她不能答應。雖說現(xiàn)在的女人把出軌跟出席宴會差不多,把女人的貞操看得比錢還薄,但那是人家,她鄭紅不是。更重要的是,她對老方?jīng)]有愛情,她一直視老方是父親、是大哥、是朋友、男閨蜜那種,從沒愛上過老方。
沒有愛情跟男人上床,她認為這是世上最荒唐的事!
那夜,她還是去了。
老方重病,她也非常難受,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她不想拒絕一個行將離世的老人的最后請求。
老方正落寞地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看到鄭紅,沒有任何前奏,直接示意她也躺在沙發(fā)去。鄭紅猶豫了一下,在老方的身邊坐下半個屁股。
“如果這三年來您對我的好,是愛情,我接受并感激。如果不是愛情,只是想得到我的身子,您明說,我也滿足您。因為,我欠您的!”鄭紅一字一句非常凝重地對老方說。她想好了,如果老方說是后者,她馬上離去。老人以前為她做的一切,都可能清零。
但是老方?jīng)]有回答,卻忽然抱住了她,并順勢將她按在了沙發(fā)上。
“別怕,你先躺著,我跟你說個事,說完了,你就可以起來了?!崩戏秸f。
鄭紅在沙發(fā)上半躺著,不再掙扎?!澳f,安安靜靜地說,我聽。”
“我在十年前就喪失了性能力?!崩戏矫婕t耳赤地說。
鄭紅半信半疑地盯著老方。
“我對你,是愛。也許很多人都不會相信一個老人的愛情,但我對你,愛真實地存在著?!崩戏嚼^續(xù)說?!懊魈煳揖鸵吡?,要離開金都了。什么都可以放下,就是放不下你。我給你留了十萬錢,還有我在金都的人脈。你來前,我都打電話打個招呼了,讓他們好好關照你?!?/p>
鄭紅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她沒有懷疑過愛情,但她懷疑婚外情,更懷疑存在代溝的愛情。但是老方三年來為她所做的一切,拿什么解釋呢?
老方說完,淚流滿面地躺在了鄭紅身邊。鄭紅沒有動,任老人睡在自己身邊哭泣。
那夜,老方抱著鄭紅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鄭紅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會跟一個老人衣不解帶睡了一夜。盡管如此,她還是感到了羞恥,沒有跟老方道別,就驚慌地跑回了家。
八
鄭云一個人出門以后,本來是想到湖南鳳凰去玩一下的。聽說鳳凰古城到處都是非洲手鼓的節(jié)拍和流浪歌手的歌聲。上車時,她忽然改變了主意,沒有南下,而是北上了。
她一個人悄悄來到了四川西部一個偏遠的小縣,這里是趙大軍的故鄉(xiāng)。閑聊的時候,趙大軍無數(shù)次說到自己的家鄉(xiāng),描繪自己的家。鄭云來到村口,不需要問路,憑感覺就找到了趙大軍的家。
呈現(xiàn)在眼前的,是兩間破敗的瓦房,正房兩旁還搭著兩間小草棚。門前的稻場上,坐著一個雙目失明的大嬸,一雙手竟然還在摸索著搓草繩。大嬸身后,一個三歲左右的小男孩在玩泥瓦。小孩穿著一條破短褲,臟得分不清鼻子眼睛。
鄭云問大嬸:“大嬸,這是趙大軍家嗎?”大嬸一聽趙大軍的名字,全身一顫,慌忙站起來,搓著手說:“是啊,我是他媽,您是哪來的稀客呢?”
鄭云遲疑了一下,說:“我是……我是趙大軍的老板啊。來四川進貨,順道來瞧瞧您老人家?!?/p>
趙母一聽,連忙伸手摸椅子,讓鄭云坐。念叨說:“是了是了。軍兒來電話說,他換工作了,現(xiàn)在的老板是個年輕女老板。他告訴我說,現(xiàn)在的老板對他可好,比那個金有順強多了……”又大聲喚那小男孩:“狗兒,快去叫你菊姨回來,說家里來客了?!?/p>
鄭云聽到“菊姨”兩個字,敏感地想到了菊兒,便問:“菊姨是誰?是趙大軍媳婦?”趙母笑出一臉皺紋,高興地說:“是啊是啊,還沒過門,也跟過門的媳婦差不多?!?/p>
鄭云一陣昏暈。沒過門,就是沒結(jié)婚。跟過門差不多,也就是未婚妻了。這個年代,未婚妻意味著什么,鄭云還是懂的。
不一會兒,一個年輕的山里妹子牽著狗兒回來了。鄭云神情緊張地站起來,直愣愣地打量著菊兒。這是一個清瘦矮小的川妹子,烏黑的長發(fā)盤在頭上,一雙純真的大眼睛蘊含著溫柔和羞澀,黑里透紅的臉蛋掛著汗珠,小嘴笑起來像一朵盛開的山菊花。
菊兒沖鄭云笑了一下,低著頭進屋去了,很快笑盈盈地捧出一杯熱茶。鄭云見她像趙家的主人一樣,心里酸溜溜的。狗兒從屋里抱出幾個梨,放在鄭云的懷里,然后跑到菊兒面前,臟兮兮地爬到她懷里。
鄭云沉默著,不敢說太多話。她不清楚趙大軍將出車禍的事告訴家里沒有?也不知道他將賠償?shù)氖赂嬖V家里沒有?還有,趙大軍跟自己定親的事,趙母知不知道?瞧那狗兒跟菊兒的親昵樣,這孩子跟菊兒又是什么關系?……
帶著一邊串疑問,夜里睡覺時,她以害怕為名,要跟菊兒睡,菊兒高興地答應了。
倆人獨處時,菊兒才關切地問起趙大軍的情況,問趙大軍在金都出什么事了?定親又是怎么回事?往家里打電話越來越少,說的話也越來越少。她好擔心,又不好對趙母說,正打算動身到金都去看看。
原來菊兒對趙大軍在金都出車禍的事并不知情,那么定親的事就無從說起。她想,趙大軍隱瞞肯定有原因,她在沒有搞清自己的疑問前,不想回答菊兒的問題。于是,對趙大軍在金都的情況輕描淡寫,說男人的話不能全信,趙大軍在金都定親的事,估計是個謊言,他為什么說謊,就不清楚了。
菊兒一聽,有些疑惑,她說自己了解趙大軍,他是個老實人,一般不說謊話,肯定是遇上什么事了。
鄭云故意把話題引開,問菊兒和趙大軍還沒結(jié)婚,怎么就住到他家里來了。菊兒也不害羞,興奮地將枕頭搬到鄭云這頭,竹筒倒豆子般,無限深情地說起了自己的愛情。
菊兒和趙大軍同村,兩人青梅竹馬從小就在一塊兒上學、一塊兒玩耍。雙方大人見兩個孩子合得來,就為他們訂了“娃娃親”。現(xiàn)在定“娃娃親”不像過去那樣張揚了,但大人商量的事,兩個孩子還是知道的。初中畢業(yè)后,菊兒因家貧,自己也不想上學了,沒念高中就回家了。為了幫趙大軍念完高中,菊兒靠賣菜賣茶葉資助他。趙大軍高中畢業(yè)后,沒有考上大學,回鄉(xiāng)不久,就應征入伍了。在入伍前,他和菊兒正式定了親。
趙大軍服役期間,趙家發(fā)生一連串變故。首先是趙母患眼疾瞎了眼,接著是他哥哥幫人蓋房時不小心從腳手架上摔下來,癱瘓了。嫂子從此南下打工,在外面究竟干什么不清楚,總之出門兩年就跟人跑了,丟下四歲的狗兒,再也沒有回來。哥哥在絕望中,吊死在床架上。趙家只剩下一個瞎眼老娘和一個不曉事的孩子。危難時刻,趙大軍從部隊來信求助菊兒,讓她到趙家,拉扯這一老一小,擔負起媳婦的責任。菊兒的父母一直跟趙家關系就不錯,思之再三,覺得情況特殊,就讓沒過門的菊兒當過門的媳婦住到了趙家,為正在部隊服役的趙大軍挑起了家庭重擔。趙大軍退伍以后,見到安康的老母和活蹦亂跳的侄兒,望著將破敗之家維持得十分溫馨的菊兒,當著全村人的面熱淚盈眶給未婚妻跪下了。
“菊兒,苦了你了!當著全村的人我發(fā)誓,今生今世我一定要讓你幸福!”
為了讓貧弱的家庭早日走出困境,也為了將菊兒體體面面娶進門。退伍一個禮拜后,他就外出打工了……打拼的第一站,正是金都。
菊兒說完,淚水已淋濕了枕頭。她摟著鄭云哭道:“要不是日子艱難,我絕不會讓他背井離鄉(xiāng)出去打工。我日思夜想將他從部隊上盼回來,在家里還沒吃幾頓熱飯,就出門打工去了,想起來就心疼!”
鄭云靜靜地聽著,淚水什么時候流出來的,她不知道。她和姐姐從小也苦,但仍然被趙大軍的命運震撼了。她做夢也沒想到,趙大軍會有如此苦難的家庭和至死不渝的愛情。她除了陪菊兒流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夜深人靜的時候,菊兒已沉沉睡去,鄭云卻失眠了。
她緊挨著菊兒,望著這個堅強而善良的川妹子,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她想了半夜,作出了一個決定,趙大軍在金都發(fā)生的一切,讓它永遠留在金都,不告訴趙母和菊兒。她回到金都后,將這一切想辦法清零。
第二天清早,鄭云要回湖北。趙母和菊兒苦苦挽留,連狗兒也扯著她的褲腳不讓走。鄭云歸心似箭,執(zhí)意要走,趙母煮了二十茶葉蛋,菊兒又在菜園里摘了兩個大甜瓜,讓鄭云帶著路上吃。
菊兒將鄭云送到車站,交給她一個藍布包袱,說:“云妹,你將這套新衣服捎給他。他平日里不講吃不講穿的,只知道牛一樣干活,出門在外沒一件像樣的衣服。”頓了頓又說:“他是個山里人性子,在你那兒做事,有什么不對的地方,請你多擔待些?!编嵲撇煌5攸c頭,又情不自禁地拉住菊兒的手,意味深長地說:“你放心,我一定將他完完整整地交給你?!?/p>
九
鄭云從四川回來,沒有直接去見趙大軍,而是悶頭在姐姐家睡了一天一夜。鄭紅以為她旅途勞累,沒有打擾她。
趙大軍也知道鄭云出門回來了,知道她一直在生自己的氣,也不敢見她。他已經(jīng)想好了,不管鄭家姐妹怎么看他,他忍氣吞聲也要干滿兩年,對鄭家有個交代。
鄭紅自從知道趙大軍在老家有女朋友的事,就對趙大軍分外冷漠,完全將他等同于一個打工仔了。她非常后悔自己做主給妹妹定親,這事怎么善后,她也是一籌莫展。老方走后,那種前所未有的失落感,也只有她獨自品嘗。這個人在時,她總是有意無意躲著他,一旦離去,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生活空缺了好大一塊,整個人像丟了魂一樣。
鄭云悶在家睡覺的時候,其實根本無法入眠,她跟姐姐一樣,也在思考善后的事情。趙大軍這邊好說,自己也沒什么問題,難的是,怎么說服姐姐。當然,她并不知道,姐姐最近的痛苦程度,并不亞于她。
調(diào)整好心態(tài),鄭云首先找到趙大軍。
趙大軍正在院子里卸貨,那熟悉而忙碌的身影,讓她停留了幾分鐘,有了一點恍惚。在愛上趙大軍的日子里,她對自己未來的生活沒有什么大的祈求,就是想看到趙大軍像姐夫一樣在院子里忙碌,給她姐妹倆踏實的感覺。
但這種情景以后不會再有了……
她輕輕地喚了趙大軍一聲,感傷而柔情的呼喚,嚇了自己一跳。趙大軍怯怯地望著鄭云,幾天不見,發(fā)現(xiàn)鄭云像變了個人似的,沉靜而安詳,好像老了幾歲。
來到鄭云的臥室,趙大軍坐不是站不是。雖說訂過親,他幾乎沒到過鄭云的臥室。每次想進這個門,就想到菊兒,他就默默地走開了。他不知道鄭云今天為什么帶他到這里,不是最親昵的事,就是最可怕的事,他想。
鄭云感情復雜地看了趙大軍一眼,用手指了指自己旅行包旁邊的藍布包袱。趙大軍馬上認出了這熟悉的家鄉(xiāng)物品,這種印染藍色包袱,幾乎是家鄉(xiāng)的象征,別處已經(jīng)極少見到了。他吃驚地瞧著鄭云,不敢走上前去摸包袱。
“我到過你的老家了,這是菊兒捎給你的衣服?!编嵲破届o地說。
趙大軍的眼睛瞪得更大,還是不敢動。
“我看到你母親和菊兒了,還有你的小侄子狗兒?!编嵲莆⑿χf。
趙大軍一步跨過去,翻開了包袱,眼睛馬上濕潤了。
鄭云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抽泣起來。擦眼淚時,碰落了左臉上的紗布。
趙大軍肝腸寸斷地跪在了鄭云面前。
“你起來,你好好聽我說?!编嵲茖w大軍說。
鄭云將自己的四川之行,詳細地告訴了趙大軍。告訴他的,還有自己的想法。她決定放趙大軍回四川老家去,賠錢的事,還有定親的事,都不提了。這么做,不是因為趙大軍,全是因為一個人,那就是菊兒,她不能對不起這個好姑娘!在自己這輩人中,菊兒這樣的女人,不多了。
“你做好回家的準備。姐姐那,我去說?!编嵲普酒饋碚f,沒等趙大軍說什么,她已離開了臥室,去找鄭紅了。
鄭紅正坐在店里發(fā)呆,夏天將至,是副食批發(fā)的淡季,中午幾乎沒什么生意。鄭紅又在想老方的事,老方到北京后,就像從人間蒸發(fā)了,原來的手機號停了,已經(jīng)沒法聯(lián)系,老方也主動跟她斷了聯(lián)系,一個電話也沒有。鄭紅心里很清楚,自己再沒機會跟老方見面了,如果斷了電話聯(lián)系,老方的死訊她也沒法知道了。
鄭云見到姐姐,首先將四川之行說了,然后靜靜觀察姐姐的反應。
鄭紅沒有預想中那么吃驚,想了想說說:“妹妹,你真不該去,這么一攪,事情就難辦了?!?/p>
鄭云這才說到趙家的情況,重點說到菊兒。說到動情處,又哭了。
鄭紅靜靜地聽著,沒有說什么,緊緊地抱住了妹妹,用手撫摸著她。
“姐姐,我長這么大,你為我操了不少心。對于我和趙大軍的事,請允許我自己做一回主。行不?”鄭云在姐姐懷里說。
“妹妹,你年輕,單純,也善良,不知道人世的險惡。我知道你要說什么,依我看,不能輕饒趙大軍。他家里有未婚妻,又跟你定親,這不是存心耍我們嗎?”
鄭云搖了搖頭說:“我認為他這么做是迫不得已。人心都是肉長的,趙大軍究竟是什么樣的人,這么長時間了,我們心里都有譜。你沒到他家去看看,兩間破房子,一個瞎母親,還有一個沒爹沒娘的孩子,在這背后站著一個癡情的川妹子。菊兒太偉大了,她嘔心瀝血為那個破敗的家付出太多太多,和這樣一個好姑娘爭奪愛情,我不忍。真的,那太殘忍了!”
又說:“姐,你我都很清楚,我家并不在乎趙大軍賠那幾個錢,只是想爭口氣?,F(xiàn)在想來,與其這樣弄得大家如此別扭、這般痛苦,倒不如得饒人處且饒人!”
鄭紅嘆了口長氣,說:“你想得通,我這個做姐姐的,能說什么。”
鄭云沒想到這么容易就說服了姐姐,一向強硬的姐姐,竟然也有心軟的時候。
說服了姐姐,鄭云回到房里,又痛哭了一場。
十
趙大軍到鄭紅店里半年后,告別了金都,回四川與家人團聚。
臨走時,鄭紅送趙大軍到車站。鄭云沒來,只給趙大軍發(fā)了條短信:“且行且珍惜。”
鄭紅掏出5000元錢,交給趙大軍說:“這是我妹妹捎給菊兒的?!壁w大軍堅決不收,說:“我不能收她的錢,我欠她的太多太多。你告訴她,我心中,永遠惦記著她這個好妹妹,她跟菊兒一樣,也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鄭紅笑了?!澳阏f錯了,我妹妹說天底下最好的女人是菊兒。這錢你必須收下?!?/p>
趙大軍還是不要錢,深情地說:“如果大家都講良心,請也給我一次講良心的機會?!痹捳f到這個份上,鄭紅不再勉強了。
趙大軍上車以后,鄭紅剛轉(zhuǎn)身,身后傳來趙大軍沙啞的聲音?!敖憬?,人生何處不相逢……我會終身感激你們家的大恩大德!”
鄭紅沒有回頭,心里一陣酸痛。
在出站口,鄭紅意外碰上金有順。金有順是來送趙大軍的,他前天收到趙大軍短信向他告別,心里突然覺得對不起這個表外甥,在街上買了點禮物,想讓趙大軍捎給老家的表姐。
“他走了么?你們就這么放他走啦?好人啦!”金有順說。
“你還相信這世上有好人啦?”鄭紅譏笑道。
金有順臉上紅一塊白一塊的,假裝追趙大軍去了。
兩月以后,老方病故。鄭紅是從老方朋友那聽到消息的,聽到這個消息,她正在街上買東西,想買什么,最后忘了,兩手空空轉(zhuǎn)回了家。
責任編輯: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