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居守

陳洪金

是的，在那一刻，我是凝立不動的。

在滇西的縱深處，在云龍縣諾鄧古鎮(zhèn)的一段坡地上，我曾經(jīng)有過片刻的凝立。在諾鄧古鎮(zhèn)，在夏末熾烈的陽光里，滿身是汗地行走了一段時間之后，一群人突然消失在我的視野之外，不見了蹤影。我沿著一條小徑，向著山腳谷底回返。山坡上的小徑時常隱藏在雜樹叢里，中午的夏日陽光曬得滿坡熱氣騰騰。汗水不斷流過額頭，野草、樹葉、石板、泥地、陋屋，一起涌到眼前來，被汗水浸濕過的瞳，有些應(yīng)接不暇。踉踉蹌蹌地，快要走到谷底的時候，視野突然開闊了——原來承載著小徑的泥土裹挾著半坡上的莊稼、田埂，滑到谷底的小溪里。溪水在流淌著，那些堅守了許多年的泥土，都沒有在最后一刻站穩(wěn)腳跟，如今被溪水浸泡著，化為一溪濁水流走了?；蟮陌肫?，新鮮的泥土暴露出來，被陽光曝曬著，散發(fā)出泥腥味。望著不遠(yuǎn)處的大路，水泥地和拱橋近在咫尺。我試探著，小心地踏上正在被陽光曬硬的泥坡，向?qū)γ孀呷ァＷ叩侥嗥轮虚g，停下來，周遭都是稀軟的泥，輕輕一踩就會陷下去。于是，我站在一堆還沒有滑到溪底去的土堆上，徘徊。前行，或者折轉(zhuǎn)，成為閃念之間的拷問。

不經(jīng)意間抬起頭來，向著諾鄧古鎮(zhèn)的天空仰望，這時候，我看到一只飛鳥，正撲打著輕巧的翅膀，向著遠(yuǎn)處的群山飛去。此刻，我突然間神情恍惚。我想，飛鳥留在天空的影子，其實是非常孤獨的。就連注視的眼睛，也會在瞬間之后扭頭轉(zhuǎn)向別處，忘記它撲打著翅膀，一直向著天的盡頭飛去。如果沒有云，天空甚至是乏味的，那種藍(lán)，即使有海的顏色，也不會讓人一遍又一遍地去凝視與暢想。然而，大地就不同了，山河、峰巒、灘涂、巖溪、檐舍、車轍、岸柳、榴紅以及烽煙、殺伐、祭禮、庭誦、毆傷、別離、葬禮，都在大地上從不間斷地呈現(xiàn)。每一個瞬間，大地都會產(chǎn)生太多的事物，讓人無法盡拾往事，駐足檢點。大地與天空的區(qū)別，還在于它每時每刻都在變化，比如汁液從葉脈里潛行，比如蝸牛爬過窗前的芭蕉，比如孩子額頭上的淺夢。更為觸目驚心卻又被忽視的，卻又是人在大地上的行走。人們總是忘記自己走過多少路，忘記自己留在地上的腳印。每一個腳步，雖然都由時間來印證，誰也不會在意自己的腳掌曾經(jīng)踐踏了多少塵埃。然而，到處都是彼岸，每走一步，從時間的角度，便再也不能回到從前。大地上滿處都是人們行走的足印，只是因為時光和風(fēng)雨，它們很快就消失了，草嶺或野陌，陡塬或折徑，寒港或葦岸，一直在那里，人影的隱現(xiàn)，總在瞬間。

也只有在路上，才會發(fā)現(xiàn)，這樣蒼茫的大地，到處都是路。滇西的橫斷山區(qū)，行走的人們站在群山之巔，便會發(fā)現(xiàn)，滿眼的山如同大海中層層疊疊的浪濤，向著某個方向不斷推進。它們攔住了人們的腳步，卻總是又會讓人發(fā)現(xiàn)一些寬寬窄窄的路，在山間纏繞。這些路讓人們繞過崖壁、澗溪和密林，從一座山抵達(dá)另一座山。跟群山一起圍堵人們行進的，還有江河。在滇西腹地，山與山之間，便是江河。在云龍縣的地界上，瀾滄江、沘江、關(guān)坪河、漕澗河等大大小小的河流千回百轉(zhuǎn)地流過那些山脈，水氣從谷底蒸騰起來，成為云霧，籠罩與隱藏，讓群山與云霧水乳交融，形成了變化萬千的景象。 “江上夜覆云霧，晨則漸升如龍”，這一片山脈與江河糾纏不清的地域，便被古人賦予了一個詩一樣的名字：云龍。人們在滇西腹地云龍的行走，除了被高山阻攔，還要被數(shù)不清的水以江河的形式阻攔。一路從東而來的人，在這里遍踏山水，向西，去保山、騰沖、緬甸，向北去麗江、迪慶、西藏。他們的行程，被一座座山承載，被一條條江河挽留，被一座座橋收藏。

在云龍縣，數(shù)不勝數(shù)的橋，讓這片土地成為天然的橋梁博物館。我在云龍群山里的一路行走，僅在三天時間里便看到了溜索、藤橋、獨木橋、石拱橋、鐵鏈吊橋、鋼混橋、鋼衍橋、鋼繩吊橋。在云龍縣一個叫做大麥地的村莊，一條小河從遠(yuǎn)處的深山里流淌出來。河水不深，也不急，但足于讓人們無法以挽起褲腳的方式輕松地涉過去。小河的兩岸都是莊稼地，夏日的陽光讓那些水稻和玉米忘情地生長著，村子里的人們肯定要在河邊來來往往。于是，一麻藤橋就出現(xiàn)在小河上了。那些原本生長的深山里的野藤，三年或者五年的時間過后，被村人砍來，按照古老的傳統(tǒng)方式纏繞在兩根鋼繩上，形成一個U形的垂掛，然后再在底部鋪上木板，藤橋就這樣引渡村人在每一個晨昏的往返。這樣的藤橋，在絕大多數(shù)人眼里是極其蒙昧落后的，但是，在滇西，它卻暗藏著一個時代的存在，在古籍里，滇川藏交界地區(qū)曾經(jīng)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被稱為定笮、大笮。這個陌生的漢字 “笮”，便特指垂掛于江河之上藤橋。由此可以想見，在那個漫長而遙遠(yuǎn)的時代，在群山之間，在怒江、瀾滄江、金沙江流域，咆哮的江水在峽谷里震耳欲聾，搖晃的藤橋承載著行人和馬匹，那是多么的驚心動魄。相比之下，廊橋是充滿溫情的。在云龍縣，通京橋就是這樣的一座廊橋。一個叫做白羊廠的地方富蘊銀礦，數(shù)百年前就有大量的銀子從這里提煉出來，跋山涉水而去，成為人們財富的象征。由此，官府、商人、流徒、罪囚等形形色色的人們便往返在白羊廠通往大理的路上。這座位于一個叫做大包羅村側(cè)畔的廊橋便出現(xiàn)了，它幾經(jīng)塌毀，幾度重修，始終保持著通暢。站在通京橋上，置身于瓦檐之下，腳踩著那些陳舊而厚實的木板，目睹那些覆苔染塵的石墩，聞到彌漫在空氣里的馬糞味，我無法想象，數(shù)百年來，多少人曾經(jīng)在這里背井離鄉(xiāng)，多少人從這里走向富貴榮華，多少人從這里命喪黃泉。然而，通京橋卻如同一個生活在寓言里的博愛者，用它沒有選擇的胸懷去接納每一個人，讓他們從四野而來，在這里躲避風(fēng)雨和疲憊對身體的硌痛。相比之下，功果橋則見證了一個國家和民族的鐵與血。從云龍縣城再往西而去，便是瀾滄江，滇緬抗戰(zhàn)時期，中國遠(yuǎn)征軍與日軍在滇西地區(qū)展開了最后的殊死相爭，數(shù)以萬計的遠(yuǎn)征軍將士以怒江、瀾滄江作為天嶄抗擊日軍，怒江上的惠通橋、瀾滄江上的功果橋見證了兩軍之間紛飛的炮彈、彌漫的硝煙、仆倒的身體、綻開的傷口和流淌的鮮血。激戰(zhàn)之后，日軍從此潰敗到那場戰(zhàn)爭在歷史的最后一個章節(jié)。數(shù)十年以后，功果橋還在，那些被風(fēng)雨淋濕的鋼鐵曾經(jīng)被血澆透，被亡魂纏繞。如今，只有彈痕與江水依舊。功果橋在滇西大地上的存在，又回歸到溝通兩岸群山與江河的原本價值上，有多少人在這里東進西出，南來北往，誰也不知道。山高，水深，路漫長。

群山意味著阻攔，江河意味著屏障。

橋梁意味著離開，村莊意味著停留。

在異鄉(xiāng)，在寂野，一個人停留下來的時候，僅僅是存身的驛站；在村莊，在城廓，一群人停留下在的時候，便是故鄉(xiāng)。在云龍這樣一個滿眼是山的地方，歷史和現(xiàn)實里的人們都不約而同地在這里停下來，其實是有原因的。這里絕不僅僅是高山遠(yuǎn)水，更是一個大鹽礦。人類對鹽的熱愛遠(yuǎn)遠(yuǎn)地超出了我們所能抵達(dá)的歷史。在云龍流傳的故事里，一個牧羊人跟著他的羊群，越過草場和密林，找到了咸的水，于是，鹽就被人發(fā)現(xiàn)了。我不知道親愛的牧羊人是誰的祖先，只有史籍淡淡地告訴我，早在漢武帝時期，這里便設(shè)置了比蘇縣，在僰人的古語里，“比蘇”的意思就是 “有鹽的地方”。如今的諾鄧古鎮(zhèn)便是當(dāng)年比蘇縣的衙府所在地。歷史越往前推移，鹽越是珍貴，尤其是在那一個又一個遠(yuǎn)離海洋的大陸王朝的視野里，鹽與鐵，有時候似乎比作為貨幣的金銀還要珍貴。在諾鄧，我看見一口鹽井，當(dāng)年的陳設(shè)一應(yīng)俱全，只是沒有了制鹽人，鹵水便深藏在幽暗的、神秘的、寂靜的地底，從此不見天日。站在那口深入地底的鹽井，我只能想象當(dāng)年，在那些比史籍還要厚實的時光里，一些人，用盡了他們的一生，把鹵水從地下抽取出來，去除雜質(zhì)，釜煮鍋蒸之后，呈現(xiàn)出比銀子還要白的色澤。挖井、取鹵、制鹽、販運，就這樣成為一些人活命的生計，同時也鋪開了一些人通往富足的夢想。正是因為鹽井的存在，諾鄧古鎮(zhèn)原本只是一個極不起眼的小村莊，鹽所帶來的財富，讓古鎮(zhèn)上的人們，肚腹得以飽滿，倦夢得以鋪展。再往后，書卷、書聲和書香都在諾鄧古鎮(zhèn)上出現(xiàn)了。在鎮(zhèn)子被一片片樹林遮掩著的坡地上，我看到一個石牌坊，上面極盡渲染地寫滿了各式頌辭，至今彰顯著一個龐大的黃氏家族由鹽而儒，由儒而宦，并且名揚四方的榮耀。事實上，在整個云龍縣，雖然地處邊陲深山，但是我依然可以看到許多人的故居，比如曾經(jīng)擔(dān)任過東陸大學(xué) （云南大學(xué)前身）校長董澤的故居、曾經(jīng)棄武從教興盛一方文脈的教育家李菘的故居、曾經(jīng)名躁華人世界的武俠小說家陳青云的故居。那些在歲月里漸漸老去的院落，或古樸，或清幽，或奢華，卻無不隱藏著一個個家族因鹽業(yè)的輝煌而富足起來的人們對精神世界的向往、堅守與開拓。

俗世里的生活其實是自在的。充沛的雨水過后，群山里到處是層層疊疊的植物：根莖、葉片、藤蔓、花蕾、果實、種子讓山巒、坡地、峽谷變得臃腫起來。生活在群山里的人們，與牛羊、馬匹、禽鳥以及蟲蛇、游魚、野獸共同擁有一片蒼茫大地。眾多的生靈在這樣的土地上往往各自尋找到合適的家園，在一場場輪回里按照自然法則生生滅滅。源源不斷地闖進這個區(qū)域的人們定居下來之后，開始了他們的謳歌、贊頌、憂吟、哭訴。最后，他們的喜怒哀樂流歸海，形成了這里的白族人所特有的一種民族音樂：吹吹腔。在瀾滄江邊的舊州，與段氏土司衙門遺址遙遙相望的是一座筑在江邊的高塔。這座剛剛建起不久的塔，除了承續(xù)以往鎮(zhèn)水防洪的祈愿之外，還是一座吹吹腔博物館。在那里；我看到一些服飾、臉譜、道具以及曾經(jīng)從事吹吹腔表演的故人們的遺像。這些來自于滇西腹地山野村寨之間的記憶，離開了泥土和鄉(xiāng)親們注視的目光，被陳列在瀾滄江邊的濤聲里，其實是很寂寞的。作為這個區(qū)域里獨有的歌唱方式，只有在土地里，唱腔才是自在的，眉眼才是傳神的，手勢和身姿才是靈動的。一座博物館的存在，只是告訴人們，這種白族人深愛著的吹吹腔，與陜西秦腔、河南豫劇、河北梆子、天津大鼓、江南黃梅戲一樣，深植在滇西群山里，并且是一種即將在歷史里沉寂的遺存。云龍人還善舞，一種被命名為力格高的白族舞蹈，從遠(yuǎn)古時候流傳而來，一路上涌動著山里人沸騰的血液，夾帶著青草、澗水、村舍的氣息，模擬動物們的形態(tài)，讓云龍群山里的村莊隨著舞步一起狂歡。與逐漸走向沒落的吹吹腔不一樣的是，力格高始終保持著鮮活的生命力。隨著山里人不斷涌進城里，力格高取代了眾多現(xiàn)代民間舞蹈，成為云龍縣城里最受歡迎的廣場舞。在那些舞動的人群里，甚至可以見到縣長、商人、游人、過客的臉龐。

人類對于一個地方的廝守，只有經(jīng)過死亡的見證以后，才是完整的。云龍作為滇西腹地的通道，有太多的人從成都、武漢、昆明、大理遠(yuǎn)道而來，向著保山、拉薩、緬甸、越南、尼泊爾、印度迢迢遠(yuǎn)去。有人卻把云龍這個中途半道上的驛站當(dāng)成了生死相依的終點。在云龍，在沘江邊一個叫做順蕩的村落里，密林遮掩著一片墓地?？脊艑W(xué)家告訴我，在滇西，各個沿著藏彝走廊一路南下而來的民族，死后都是火葬的，沒有墓。這里的死者們，生前因為云龍的銀礦、鹽井，以淘金者、流亡者、官吏、戍卒、僧人、馬夫、術(shù)士、醫(yī)生的身份來到這里，幾經(jīng)風(fēng)雨之后，終于在這片土地上油盡燈滅。埋葬他們的，也許是他們的親人，也許是同伴，也許只是幾個陌生人。按照當(dāng)?shù)氐牧?xí)俗，他們的身體在火焰里飛升成煙；按照漢族的傳統(tǒng)，他們的骨殖歸于山林。唯一不同的是，他們簡單的墓碑上，除了簡單地銘刻著他們的姓名，還簡單地刻著幾百年前在這片土地上曾經(jīng)盛行過的梵文。正是這種如今已經(jīng)鮮為人知的梵文，這片火葬墓地才把我和一群獵奇者吸引而來，駐足，凝視，浮想聯(lián)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