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返的尋夢之旅
——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大眾文化中的美國敘事

文/陳國戰(zhàn)

引言

新時期以來，隨著中國對外開放進程的啟動，中國與外部世界之間的交往日益增多，當代文藝作品在講述中國故事時，也有了不同于以往的國際視野。在20世紀90年代初期的《大撒把》《北京人在紐約》等影視作品中，到美國去尋夢以及由此而來的跨文化生存經驗就成為作品表現(xiàn)的中心主題。時至今日，在電影、電視劇、暢銷書等不同類型的大眾文化作品中，都可以找到大量以此為主題的作品?？v觀這些作品，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一條明顯的變化軌跡——主人公從90年代初期奮不顧身地到美國去尋夢，到世紀之交尤其是2008年以來集體性地掉頭轉向。這種尋夢之旅上的折返跑，與“大國崛起”“民族復興”等國家主義話語相互配合，已經成為一種重要的敘事模式。

20世紀90年代初期，美國尋夢成為重要主題

20世紀90年代初期，很多影視作品捕捉到了“出國熱”這一社會風潮，紛紛將鏡頭對準移民群體，探討由此引發(fā)的社會和倫理問題，如《留守女士》（1991）、《大撒把》（1992）、《北京人在紐約》（1993）等。從總體上看，這些作品表現(xiàn)出的對于出國的態(tài)度是矛盾的：一方面，它們將出國處理成婚姻關系和穩(wěn)定生活的破壞因素；另一方面，它們又將出國尋夢呈現(xiàn)為一種不可逆轉的趨勢，從而流露出一種無可奈何的感傷。

電視劇《北京人在紐約》正面講述了中國人的出國故事，播出后產生極大反響。正如片頭所點明的那樣——美國既是天堂又是地獄，本片表現(xiàn)出的對美國的態(tài)度也是復雜的、愛恨交織的。一方面，對美國發(fā)達的物質文明，它流露出由衷的贊嘆和艷羨，片頭逐一呈現(xiàn)了紐約的地標性建筑——布魯克林大橋、世貿中心、帝國大廈等，這些建筑無不體格龐大、流光溢彩。借助飛機航拍鏡頭，電影營造出一種讓人驚嘆的奇觀效果。但另一方面，對美國社會的文化，《北京人在紐約》表現(xiàn)出毫不含糊的不認同。在它的呈現(xiàn)中，美國是一個物質至上、人情冷漠的社會。比如，剛到美國的第一天，姨媽的冰冷態(tài)度就給王起明夫婦當頭澆了一盆冷水，也將中美文化之間的差異以一種夸張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給人造成一種震驚體驗。

在《北京人在紐約》中，美國文化與市場經濟是作為一體兩面來呈現(xiàn)的，它對美國文化的評價與它對市場經濟的理解是高度一致的。在本劇中，阿春始終是王起明事業(yè)上的導師，她教導王起明說：美國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獄，而是戰(zhàn)場。在20世紀90年代初期市場化剛剛啟動的背景下，這種將商場比作戰(zhàn)場、將競爭比作廝殺的觀念，無疑具有一種教導和啟蒙意味，它既塑造了很多中國人對于市場經濟的最初理解（顯然，這種理解是帶有偏見的），也反映出當時社會大眾對于即將開啟的市場化進程的惶恐和疑懼。

《北京人在紐約》將它所理解的美國文化、市場經濟與“中國人的傳統(tǒng)觀念”對立起來，并將前者指認為物質至上的，而將后者塑造成有情有義的。從情感上講，王起明顯然更認同后者，但為了在美國站穩(wěn)腳跟，他不得不作出妥協(xié)。最后，他取得了商業(yè)上的成功，卻也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價——失去了同甘共苦的妻子，費盡千辛萬苦接來的女兒也離他而去。這種處理方式具有雙重效果：一方面，王起明通過調整自我以適應美國社會最終取得了成功，這無疑確立了中國男性主體的自信——與他形成鮮明對照的是那個一直在街邊敲擊鐵桶的黑人流浪漢；另一方面，為了取得這種成功，王起明付出了妻離子散的代價，根據(jù)中國人的傳統(tǒng)觀念，這又是得不償失的，因此又可以起到安撫國內蠢蠢欲動的出國沖動的作用。

可以看出，在20世紀90年代初期的大眾文化作品中，到美國去尋夢已經成為一個重要的主題。在講述這些出國故事時，它們大都將西方/現(xiàn)代文化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立起來，并將前者指認為物質主義的、重利輕義的，從而表現(xiàn)出一種“西方主義”偏見。從情感態(tài)度上看，這些作品更認同中國/傳統(tǒng)文化，從而確立了中國人的民族自信心，但同時也暗示西方化、現(xiàn)代化是不可阻擋的潮流。

2008年以后，“折返的尋夢之旅”的敘事模式涌現(xiàn)

大約在2008年以后，回國故事開始大量出現(xiàn)，以至于構成了一種可稱之為“折返的尋夢之旅”的敘事模式。在這種敘事模式中，促使主人公作出回國決定的，已不再是無法割舍的親情或文化上的歸屬感，而是中國蒸蒸日上的經濟發(fā)展形勢和遍地的商業(yè)機會。比如，在電影《非誠勿擾》中，男主人公秦奮當初也是出國大軍中的一員，在美國浪蕩十幾年依然孑然一身，事業(yè)無成，然而他回國以后，不僅立即就把所謂的“分歧終端機”的專利以200萬英鎊的高價轉讓了出去，從此變得“錢對我不算事”，而且收獲了一份讓人羨慕的愛情。

此后，這種“折返的尋夢之旅”敘事在電影中大量出現(xiàn)，如《中國合伙人》（2013年）、《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2013年）、《一生一世》（2014年）、《北京·紐約》（2015年）等。其中，《中國合伙人》完整呈現(xiàn)了主人公孟曉駿從懷揣夢想出走美國，到美國夢碎返回國內，再到實現(xiàn)夢想殺回美國的人生軌跡，可以看作這種敘事模式的代表。在這部電影中，成東青、孟曉駿、王陽三人都曾經夢想著去美國。后來，只有孟曉駿實現(xiàn)了這一夢想，然而，他在美國的生活并不如意，連在實驗室里喂小白鼠的工作都沒能保住，不得不到餐廳里端盤子，受盡冷眼和委屈。從美國歸來后，他一度患上了“演講恐懼癥”，在美國的經歷給他造成了無法撫平的心理創(chuàng)傷。相反，當初簽證失敗的“土鱉”成東青卻在國內創(chuàng)業(yè)成功，事業(yè)蒸蒸日上，并將孟曉駿吸引到自己的團隊中。對于心高氣傲的孟曉駿來說，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巨大的諷刺。最后，三人合力打造出“新夢想”這只教育航母，并在美國成功上市。

在這部電影中，孟曉駿曾經無限憧憬的美國夢，到頭來被證明是一場美國噩夢，讓他嘗盡屈辱，走投無路；相反，他曾經不假思索地逃離的中國，最終卻幫助他實現(xiàn)了人生價值。與美國夢相比，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新夢想”，即冉冉升起的中國夢。因此，當他帶著自己的事業(yè)再次來到美國時，我們處處可以感到一種復仇的意味——他撫今追昔，以成功者的身份再次來到當年打工的餐廳，享受著昔日克扣他小費的女侍者的殷勤招待；他還收到了成東青送來的一個禮物——以他名字命名的當年辭退他的實驗室，仿佛只有通過這種直截了當?shù)姆绞?，才能療治當年在美國遭受的心理?chuàng)傷，擺脫那個不堪回首的美國噩夢。

與前面幾部電影將出國一方設置為男性不同，在電影《一生一世》《北京·紐約》中，出國的一方變成了女性，而留守的一方則是男性。在這種類型的出國故事中，女主人公當初懷著美好的憧憬來到美國，但美國并沒有給她們提供實現(xiàn)夢想的機會，多年以后她們依然生活潦倒。而此時，她們留在國內的昔日男友卻已經事業(yè)有成，今非昔比。當男女主人公再次相見時，盡管彼此仍舊念念不忘，但由于婚姻或其他感情的牽絆，相處時總是磕磕碰碰。仿佛無法為他們的感情想象出一個更美好的出路一樣，這兩部電影都以悲劇收尾——《一生一世》中的男主人公趙永遠死于“9·11”事件中的世貿大樓，而《北京·紐約》中的男主人公藍一則死于一場車禍。伴隨著《一生一世》中世貿大樓轟然倒塌的畫面，女主人公的美國夢也徹底破碎。最后，她們都作出了回國的決定，然而物是人非，昔日戀人已經不在人世，這種結局仿佛是對她們當初出走美國的無情懲罰。

當代中國民族主義話語的一種重要敘事策略

從最顯而易見的層面看，“折返的尋夢之旅”敘事模式之所以出現(xiàn)，是與21世紀以來尤其是2008年以來中國經濟的發(fā)展形勢密切相關的。2000年以后，中國經濟總量的世界排名先后超過了加拿大、意大利、法國、英國和德國，2010年更是超過日本成為緊隨美國之后的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在這種背景下，2008年北京奧運會、2010年上海世博會的成功舉辦，進一步提振了中國人的民族自信心，使“大國崛起”“民族復興”等話語逐漸深入人心。

然而，如果我們滿足于如此直截了當?shù)慕忉?，可能就錯過了一個遠為復雜和重要的問題，即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社會中民族主義思潮的重新抬頭，以及它在近些年來的發(fā)展變化。

20世紀90年代，中國社會中的民族主義主要是靠對美國“霸權主義”的道義指責和對中國歷史文化的自信來支撐的。這在同期出版的暢銷書《中國可以說不》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在這部影響廣泛的暢銷書中，作者提出，“世界上的一切解放運動，無不沐浴著中國思想的陽光。世界上的一切和平進步，無不得惠于中國的功德”，與中國相比，美國則“沒有國家歷史觀念、沒有思想深度、沒有痛苦感受”，因此不可能是未來的先進民族。這種對中國歷史文化的重新肯定以及對美國文化的鄙薄，既與20世紀90年代趨向保守的社會文化心態(tài)密切相關，同時也是當時中國在其他方面尚無力與美國相抗衡的現(xiàn)實處境使然。此時，盡管中國社會中的民族主義和反美情緒再次掀起高潮，但由于大多數(shù)中國人對中美之間經濟實力的對比有著清醒的認識，所以“折返的尋夢之旅”敘事尚未出現(xiàn)。

2008年以來，在斷言美國必將衰落、中國必將崛起這點上，中國社會中的民族主義是一以貫之的，但是，這種民族自信心的基礎卻悄然發(fā)生了改變：20世紀90年代，這種自信主要來自對中國歷史文化的重新肯定；2008年以后，這種自信則主要是靠當下中國蒸蒸日上的經濟發(fā)展形勢和美國的經濟“頹勢”雙向支撐的。與此相應，中國大眾文化中的美國形象也發(fā)生了很大改變——美國不再是一個文化上淺薄卻財大氣粗的傲慢的強者形象，而是變成了一個到處舉債、江河日下的狼狽的破產者形象?？梢钥闯?，從《中國可以說不》到《中國不高興》，兩者表現(xiàn)出的對美國的態(tài)度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這點僅從書名上就可以窺其端倪：在斷然“說不”的激切反應中，流露出的是弱者常有的不服之氣；而“不高興”則頗有些不怒而威的意味，流露出的是強者慣有的傲慢。

也就是說，“折返的尋夢之旅”敘事模式的出現(xiàn)，根源于2008年以來中國經濟總量世界排名的不斷攀升，以及同時期出現(xiàn)的全球金融危機，同時也與很多中國人對“美國夢”的偏頗理解有關。在2008年以后的國際國內背景下，中國人的民族自信心得到空前提振，大有風景這邊獨好之感。受此影響，中國大眾文化中的民族主義狂歡也在如火如荼地進行。從某種意義上說，“折返的尋夢之旅”敘事也加入了關于“中國崛起”“民族復興”的大合唱，成為當代中國民族主義話語的一種重要敘事策略。

“折返的尋夢之旅”敘事模式自身存在諸多問題

在很大程度上，中國大眾文化作品如何講述出國故事、如何呈現(xiàn)美國形象，反映出的是我們對自我身份的認知和定位。通過對“折返的尋夢之旅”敘事的分析，這些意識形態(tài)的成分同樣是顯而易見的，它們在揭示出當代中國社會中的一些隱秘信息的同時，也暴露出這一敘事模式自身存在的諸多問題。

首先，“折返的尋夢之旅”敘事建立在一系列文化誤解和偏見之上，帶有明顯的西方主義色彩。賽義德曾經提出，東方主義所建構出來的“東方”是不真實的、帶有意識形態(tài)偏見的，目的在于強化西方對東方的統(tǒng)治。伊恩·布魯瑪和阿維賽·瑪格里特則反其道而行之，提出“西方主義”概念，在他們看來，西方主義所建構出來的“西方”同樣是不真實的——西方通常代表著物質至上、精神空虛、人情冷漠，雖然它創(chuàng)造了發(fā)達的物質文明，卻缺少東方文化的倫理維度和精神價值。在“折返的尋夢之旅”敘事中，這種西方主義偏見是隨處可見的。作為現(xiàn)代文明的代表，美國常常與自私、冷漠、刻板、墮落聯(lián)系在一起。比如，美國常常被呈現(xiàn)為文化和藝術的沙漠。王起明到美國后，不得不放棄自己拉大提琴的音樂夢想，剪掉一頭長發(fā)，與自己的過去告別；《留守女士》中乃青的丈夫到美國后，也放棄了自己所學的音樂專業(yè)，而改學更為實用的商業(yè)管理；《北京·紐約》中的茉莉曾經的夢想是拉小提琴，到美國后卻不得不靠送外賣、當導游、做歌女謀生。正如前面已經指出的，這種對美國的偏見與人們對市場經濟的認知是一體兩面的，它們常常相互交織在一起，從而將人們在市場經濟環(huán)境中感受到的震蕩和失落，發(fā)泄到一個臆想出來的美國形象上。

其次，在很多“折返的尋夢之旅”敘事中，我們都可以找到厭女癥的情節(jié)設置。比如，在《北京人在紐約》中，王起明和郭燕的婚姻破裂被設置在王起明正走投無路之時，如此一來，郭燕就難以擺脫嫌貧愛富、不能與丈夫同甘共苦的嫌疑。在相聲劇《暖冬》、小品《一句話的事兒》中，女性也都是目光短淺、嫌貧愛富的，在遭遇金融危機后，她們不得不灰溜溜地回到國內，而昔日男友或現(xiàn)任丈夫卻不計前嫌，寬容大度地接納了她們。可以看出，“折返的尋夢之旅”敘事常常將宏大的國家敘事轉換成兩性關系敘事，并借男主人公的遭遇來隱喻中國的發(fā)展歷程，然而，在這一過程中，由于急于確立中國男性主體的自信，常常在有意無意間表現(xiàn)出對女性的偏見。

最后，“折返的尋夢之旅”敘事雖然暗示如今人們的夢想已不再大洋彼岸，而就在中國，但它并沒能提供一個完整的關于中國夢的故事，從而暴露出這種敘事模式無法自圓其說的尷尬。在很多電影中，主人公的奮斗過程都被有意無意地省略了。比如，在電影《一生一世》中，前一個畫面趙永遠還在揮汗如雨地騎著三輪車販賣服裝，后一個畫面他就以大老板的身份坐上了去美國進行商業(yè)談判的飛機，中間的奮斗過程完全是空白。電影《北京·紐約》同樣省略了男主人公藍一的奮斗過程。更加吊詭的是，在電影《中國合伙人》中，幫助成東青、孟曉駿實現(xiàn)中國夢的是“新夢想”公司，而不管是電影中的“新夢想”，還是現(xiàn)實中的“新東方”，其主要業(yè)務都是出國英語培訓。這也就意味著，成東青等人正是依靠向人販賣美國夢來實現(xiàn)自己的中國夢的；他們之所以能夠實現(xiàn)自己的中國夢，恰恰是因為很多中國年輕人都懷有美國夢，都想獲得簽證到美國去；當孟曉駿終于領悟到美國夢原來是一場噩夢，他所做的卻是把更多年輕人引渡到美國。所有這些悖論都表明，“折返的尋夢之旅”敘事雖然暗示中國夢將取代美國夢，但對于如何才能實現(xiàn)中國夢，卻未能提供一個完整而令人信服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