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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歲的北京出租車司機周旭明,帶著腦癱的女兒在一家康復(fù)中心做康復(fù)訓(xùn)練,意外結(jié)識單親媽媽何萍,他們走到一起,全然忘了艱難困苦,相信愛可以戰(zhàn)勝一切。然而,2016年3月,和何萍失聯(lián)已久的前夫李志良找上門來。最終,周旭明將作出怎樣的選擇?
以下內(nèi)容根據(jù)周旭明的自述整理而成——
那是2015年初秋的一天,我牽著8歲的女兒周潔剛剛走出門頭溝康復(fù)中心,就看見兩個年輕小伙兒截住一個抱小孩兒的女子推銷“經(jīng)絡(luò)磁療儀”,兩人說得天花亂墜。女人明顯有些動心。這女人是個“難友”——我們在針灸室、按摩室和運動療法大廳不止一次遇到。她兩歲左右的兒子不會說話不會走路,連站立都困難,因為針灸疼痛不時哭鬧,她常常一邊哄孩子一邊淚流滿面,讓人揪心。見她討價還價,我忍不住阻止:“千萬別買,這東西一點用都沒有!”話音剛落,我臉上就挨了重重一拳,我本能還擊,遭到了更加猛烈的拳打腳踢。她驚恐地喊著:“別打了!別打了!”她騰出一只手拽住其中一個,“我買還不行嗎?”
兩人氣勢洶洶地要挾:“三千元,少一分都不行!”我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從車里拿出女兒的拐杖掄向兩人,邊打邊沖看熱鬧的人喊:“快報警……”兩人這才抱頭鼠竄。此時我才告訴女人:“這東西我買過,真的沒用……”
兩年前的一天,妻子騎車接送上學(xué)前班的女兒,沒想到遭遇車禍,妻子當(dāng)場身亡,重傷的女兒經(jīng)全力搶救保住了性命,卻落下了后遺癥,右側(cè)肢體功能障礙,智力受損,原本聰明活潑的孩子變得反應(yīng)遲鈍。我瘋狂地治療女兒,聽說什么方法能治療腦癱,就去嘗試……遇到的大多是忽悠?;ü馕业馁r償款和所有積蓄,才不得不回歸理智,精打細算,選擇了離家較近的門頭溝康復(fù)中心。好在,經(jīng)過一年的康復(fù)鍛煉,潔潔的右手雖然還做不了精細動作,但穿衣、吃飯能自理了,也可以拖著右腿緩慢走路。
何萍拿出濕巾幫我擦臉上的血痕:“都是因為我,害你挨打?!蔽医舆^紙巾,心里涌起了異樣的感覺。
我開車送她們母女倆回家,她告訴我她叫何萍,39歲,天津人,大專畢業(yè),嫁給趙亮后隨他來到北京在一家公司做醫(yī)藥代表,2014年1月,兒子趙萌萌出生,8個月后,噩夢追隨而至:一直不會坐不會爬、不會牙牙學(xué)語的萌萌原來不是發(fā)育得晚,而是腦癱!得知此情,趙亮便人間蒸發(fā)了。
我震驚得無以復(fù)加:“把這么沉重的擔(dān)子扔給一個柔弱的女人,他怎么忍心?”
那天之后,我總把潔潔的各項治療調(diào)成與萌萌同步,湊近床位一起針灸、按摩,一起做器械練習(xí)和手指精細作業(yè),順便聊一聊康復(fù)體驗和各自的生活,之后再以順路為借口送他們娘倆回家。實際上我家離康復(fù)中心很近,每次送她都要繞出一段路,但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想幫她。萌萌也安靜多了,雖然不能像正常孩子那樣與我們有過多交流,但讓我們抱聽我們哄,一見到小姐姐就露出開心的表情。何萍特別高興:“真是太感謝你了,有你們幫忙,我輕松多了?!?/p>
漸漸地,康復(fù)時,見不到他們娘倆我就魂不守舍。有一次我鼓足勇氣跟她建議:“我們每天固定時間一起過來算了,我可以順路接送你們?!焙纹夹πφf:“這怎么好意思呢?再說我每天都得出去跑業(yè)務(wù),工作雖然相對自由,但時間上得遷就客戶,因為陪孩子,我業(yè)績比以前差好多,收入下降了不少。我需要錢,心里急呢。”誰又不是這樣呢?若不是陪孩子,我跑車的收入也比現(xiàn)在多出近一倍。我腦海里忽然靈光一現(xiàn):“干脆咱們搭伙算了!”
“搭伙?”何萍驚訝地望著我,看得我心慌意亂?!拔摇⑽也皇悄莻€意思,我是說……咱們每次做治療都要大半天,一個人陪倆孩子完全可以,咱們可以輪換著出去工作??!咱們倆……”
何萍喜出望外。但片刻,她又黯然道:“不行。潔潔做康復(fù)完全能配合醫(yī)生,只要有人在旁邊看著就可以,萌萌卻不行啊,總得要人抱要人協(xié)助,太拖累了,咱倆這樣合作太不公平?!边@是一個多么善于替別人著想的女人啊,我看著她,又感動又心疼,用不容分說的口吻道:“就這么定了,以后你啥時間方便打我電話,我接你們過來之后再去跑車,你跑業(yè)務(wù)時我就接萌萌自己過來。”
“搭伙”以后,我知道何萍和父母一起租住在一套不足60平方米的二居室內(nèi),平時萌萌就由姥姥看護,但何父半身不遂,何母還要照顧老伴。何萍說原本她給父母租了房子把他們從老家接出來是想讓他們享福的,沒想到自己生了腦癱兒,為給孩子治病婚房賣了,家也散了,反倒要拖累父母受苦。
你幫我助中,兩顆心越靠越近,我們的孩子也漸漸把對方當(dāng)成了親人。有一天晚上,何萍打電話告訴我快兩歲的萌萌像三個月的嬰兒一樣能自主翻身了,我也告訴她剛剛潔潔右手的前三根手指能配合著捏住一支筆了,我們倆欣喜若狂,不約而同地邀請對方:“出來喝一杯呀?”舉杯相慶的時刻,借酒壯膽,我向她訴說了認識她以來的幸福感覺,她立即回應(yīng):“我也一樣啊,自從遇到你,我就有了依靠,再不像以前那樣覺得日子難熬了?!钡珱]等我進一步表達愛意,她又潸然落淚:“其實我不配你對我這么好,我不是一個好女人,我生下腦癱兒子,遭老公拋棄,這都是老天給我的報應(yīng)!”
原來何萍在趙亮之前,她還曾有過一段長達七年的婚姻,前夫李志良與她青梅竹馬,兩人小時候是鄰居,小學(xué)、中學(xué)、大學(xué)一直是同學(xué),畢業(yè)后順理成章結(jié)婚,一路無波無瀾。也許因為生活太過平淡又遇七年之癢,也許因為狂追何萍的小男生趙亮魅力無法抵擋,何萍著了魔般鬧離婚,不顧李志良苦苦挽留,堅決地離婚另嫁,并把父母也接到北京,切斷了與過去的聯(lián)系?!翱墒俏倚睦锏呢撟锔幸惶毂纫惶鞆娏摇?/p>
何萍哭得傷心,我忍不住攬她入懷:“感情的事兒哪里能用對錯來衡量?就算是真的有錯,人這一輩子誰還沒有個沖動的時候?”何萍在我懷里啜泣了一會,擦干眼淚說:“跟你說這些,我心里輕松多了?!?/p>
那天后,何萍經(jīng)常跟我提起李志良待她的種種好,看得出來,她很后悔自己的輕率離婚。我勸她:“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彼溃骸罢J識你以前我從不敢想日子還會好起來,但現(xiàn)在我愿意相信。”何萍的話,讓我很是欣慰。
2016年元旦過后,何萍的房租到期,我試探著提議:“干脆你在我小區(qū)里租一套小房給父母住,你和孩子搬到我家吧?這離康復(fù)中心不遠,治療上方便,跟老人也近,彼此照顧也方便?!焙纹即饝?yīng)了。那一刻,我高興得熱淚盈眶:她這是同意跟我一起生活了啊,兩個苦命人,終于可以成為一家人了!
何萍搬來后,我那個經(jīng)常冷鍋冷灶的家立刻充滿了溫馨的氣息。衣食住行一日三餐,都被能干的何萍打理得井井有條。為改掉我出車時為省錢不吃午餐的習(xí)慣,她買來三層保溫飯盒,天天有湯有菜地為我?guī)э?,一到中午時分就打電話監(jiān)督我進餐;潔潔每天回家有可口的飯菜,有弟弟作伴兒,不再像從前那樣落落寡合,經(jīng)常一邊嘰嘰喳喳地訴說特教學(xué)校的見聞,一邊學(xué)著我的樣子,用靈活自如的左手幫弟弟“按摩”……我們像彼此藏心眼的半路夫妻一樣為錢“吵架”,卻吵得甜甜蜜蜜,都是為了勸對方少給自己花錢,常常是吵著吵著就熱淚盈眶地抱在了一起。
幸福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轉(zhuǎn)眼到了2016年年底,我發(fā)現(xiàn)何萍明顯有了心事兒,做飯不是忘了放鹽就是燒煳了鍋,夜里還輾轉(zhuǎn)反側(cè)地失眠。我問她怎么了,她遮掩著說沒事兒,眼神卻躲躲閃閃。
新年前一天,我買了一堆魚肉菜給同住一個小區(qū)的何萍父母送去,意外地遇到一個男人從奔馳車里拎著許多東西上樓,敲的是何家大門,居然說:“媽,是我。”我心里咯噔一下:何萍是獨女,這個開天津牌照豪車、管老人叫媽的男人還會是誰?
何母來開門,見我們一前一后站在門外吃驚得愣住了。男人回頭看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側(cè)身讓我先進,落落大方地說:“過新年了,我來看看二老?!?/p>
是李志良還是趙亮?從年齡上判斷,對方應(yīng)該是李志良。我疑惑之際,對方也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紹說是“李志良”。我當(dāng)即給何萍打電話。正在醫(yī)院里推銷藥品的何萍向我坦白了一切:離婚后李志良一門心思經(jīng)營自己的建材商店和裝潢公司,事業(yè)越做越大,卻一直沒有再婚。因為惦念,他千方百計打探前妻的消息,最近才聽說了何萍的悲慘遭遇,兩個月內(nèi),他已經(jīng)先后三次來看望他們。何父何母見前女婿有破鏡重圓的意思,一直在苦勸女兒回頭。
說著說著,她突然哭了:“從前是我對不起他,我無顏面對他,你我相依為命,又怎么忍心離你而去?”何萍的話并未讓我安心,真若有堅定的抉擇,她為何會表現(xiàn)得心亂如麻?分明是,她與李志良有深厚的感情基礎(chǔ),即便她曾對不起他,也并未恩斷義絕。只不過我與她的患難之情成了他們破鏡重圓的羈絆。
我陷入了深深的恐懼中,我怕失去何萍。我不敢想象沒有她的日子,我怕回到之前的孤獨無助的黑暗里,怕女兒失去她已經(jīng)深深依戀的媽媽和弟弟。我甚至想懇求何萍別拋下我們爺倆,男子漢的自尊又讓我張不開口,她左右為難的樣子也讓我深深心疼。
惴惴不安中過了七八天,一天晚上,何萍的手機響了,她瞥了一眼,驚慌地起身向外走,半途又停住了,對我說:“是李志良?!比缓蠼悠饋淼溃骸澳悴灰俳o我打電話好不好?”之后,她故作若無其事,其實明顯地心神不寧。我更加的心神不寧。次日,我在機場趴活兒,兩個中年男子要包車去天津,盡管出價不高,我卻立即答應(yīng),我決定去找李志良談?wù)劊灰衮}擾何萍,把安寧的日子還給我們。
然而,這一次天津之行,李志良推心置腹的一番話卻如醍醐灌頂。他說他恨過何萍,恨她恨得曾經(jīng)詛咒她下地獄,她走了之后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思念她牽掛她,得知她過得不好看見她滄桑憔悴還是萬分心疼,他們早已經(jīng)在攜手成長的歲月和七年婚姻里變成了骨肉親人。他說他娶何萍時還是個窮小子,何萍在他最苦的時候和他一路陪伴。他曾發(fā)誓說“你陪我一無所有我陪你到歲月盡頭”。他一直未改初衷。何萍執(zhí)意中途退場也是因為被年輕的趙亮誘惑,迷失了自己。一生中,誰不曾犯錯……他愿意重新接納她,哪怕現(xiàn)在何萍拖累著腦癱的孩子,他依然愿意給她幸福,他也有能力帶她走出泥濘走上康莊大道。他真誠感謝我對何萍的幫助:“兄弟,我知道你愛她,可是愛一個人,不該替對方著想嗎?”
回家后,我在無眠的靜夜里一幕幕回想我和何萍的點點滴滴,甜蜜,的確是苦中作樂的甜蜜,那日復(fù)一日的捉襟見肘,孩子越大越力不從心的奔波勞碌,沙里淘金般難以找尋的希望,何萍眉宇間歡笑也掩埋不掉的愁苦,都讓我無能為力。而情深義重又財力雄厚的李志良所能給予何萍的,絕不僅僅是我能給她的情感支撐。
思來想去,我做出了成全他們的決定,我給李志良發(fā)微信:“兄弟,你加油,我?guī)湍?!”良久,李志良回了一條:“兄弟,你是個大好人,我不知道什么樣的語言能表達我的感動和感激……”
我給何萍描述他們重歸于好的前景,萌萌會得到更好的治療,我甚至說起了以前從未提及的兩個腦癱孩子所給我的心理壓力,我知道,沒有任何一個母親會不為孩子著想,更何況她和李志良還有深厚的感情基礎(chǔ)。何萍總是在流淚,她的猶豫讓我越發(fā)心疼,我甚至后悔,自不量力地走近她,如果沒有我,她和李志良的和好是順理成章的事。
我決定學(xué)一學(xué)趙亮人間蒸發(fā)。趁著何萍在外面跑業(yè)務(wù),我把她和萌萌的衣物送回她父母家,換了門鎖,將房子委托給中介向外出租,搬到我在昌平區(qū)租好的房子里,給潔潔轉(zhuǎn)了學(xué),換了醫(yī)院做康復(fù)。我給李志良發(fā)了最后一條表達祝福的微信,把他和何萍一并拉黑,換了手機號,與一個好哥們兒說好換開一段出租車,徹底和他們斷了聯(lián)系。
三個月后,我給她所在的醫(yī)藥公司打電話詢問她是否還在,對方說她辭職回天津老家了。這是我最希望的,如此,也不枉我飽受“失戀”的折磨。
2017年8月的一天,我送客人去天津,下意識般繞道李志良的公司門前,恰好看見他和何萍從那輛奔馳上下來走進門去。隔著車窗我凝視良久,緩緩啟車的一刻,我流淚默念:再見??晌抑?,再也不見,才是對何萍最好的祝福。珍藏起我和她那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足以溫暖我以后的歲月。想起她,我便會想起廣為流傳的一個詩句: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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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沈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