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興
父親和信
◎肖復興
我的經典筆記本期筆記:子 君
父親在我們的生活中常常扮演著什么樣的角色呢,許多個夜里,他無聲地站在門后陰影里,靜靜地等著我和友人漫長地告別。不是每一個父親都能做到這個地步,因害怕連累而心痛地疏遠,因牽腸掛肚而默默守護,千萬般小心翼翼,千萬般沉默的柔情,是父親啊。面對像湖水一般沉靜的父親,我們都有過一萬句感謝和愛意藏在心里的時刻,這些他都明白,他畢生所求的,不過是你能事事順利。
初三畢業(yè)的暑假,一天晚上,我已睡下了。父親走進來,輕輕地把我叫醒,很平淡地說了句“外面有人找你”就又走出房間。
我讀中學以后,父親不再像我小時候那樣砸姜磨蒜絮絮叨叨地教育我,他知道我不怎么愛聽,我和父親之間的隔膜越來越深。其實,原因很簡單,父親新中國成立前參加過國民黨。初三那年,我正在積極地爭取入團,和他更是注意劃清階級界限。父親顯然感覺得出來,更是明顯地和我拉開距離,不想被我當成批判的靶子,當然,更不想影響我的進步。因此,他和我講話時顯得十分猶豫,不知該說什么才好。最后,索性少說,或者不說。
我穿好衣服,走出家門,看見門口站著一個女同學。定睛一看,竟是小奇。我們是小學同學,她是四年級時轉到我們學校的。我們同年級,不同班。第一次見面的情景,立刻在她向我揮手打招呼的瞬間閃現(xiàn)。我們學校有幾個乒乓球臺,課間十分鐘是同學們搶占臺子的時候,每人打兩個球,誰輸誰下臺。那時,我乒乓球打得不錯,常常能占著臺子打好多個回合。那一天突來的同學,劈頭蓋臉就抽了我一板球,讓我猝不及防,我忍不住叫了聲:夠厲害的呀!抬頭一看,是個女同學,就是小奇。小學畢業(yè),我們考入不同的中學,再也沒有見過面。突然間,她出現(xiàn)在我家門前,這讓我感到奇怪,也讓我驚喜??此黠@長高了許多,亭亭玉立的,是少女最漂亮的樣子。
她來我們大院找她的一個同學,沒有找到,忽然想起我也住在這個院子里,便來找我,純屬于掛角一將。但那一夜,我們聊得很愉快。當時距離現(xiàn)在五十多年,談的別的什么記不得了,唯獨記得的是,她說暑假跟她媽媽一起回了一趟南京,看到了流星雨。我當時連流星雨這個詞都沒聽說過,很好奇問她是什么。她很得意地向我描述流星雨的壯觀。那一夜,月亮很好,星光璀璨,我望著夜空,想象著她描述的壯觀的流星雨,有些發(fā)呆,對她刮目相看。
意外的重逢,讓我們彼此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我們就這樣接上火,令我們都沒有想到的是,我們的友誼從那一夜蔓延到了整個青春期。
從那夜開始,幾乎每個星期天下午,她都會到我家找我,我們坐在我家外屋那張破舊的方桌前聊天,好像有說不完的話。窄小的房間,被一波又一波的話語漲滿。一直到黃昏時分,她才會起身告別。那時,她考上北京航空學院附中,住校,每星期回家一次,她要在晚飯前返回學校。我送她走出家門,因為我家住在大院最里面,一路要逶迤走過一條長長的甬道,幾乎所有人家的窗前都會趴有人影,他們好奇地望著我們兩人,那目光芒刺般落在我們身上。我和她都會低著頭,把腳步加快。我害怕那樣的時刻,又渴望那樣的時刻。落在身上的目光,既像芒刺,也像花開。
每個星期天的下午,由于她的到來,變得格外美好,讓我期待。那時,我沉浸在少男少女朦朧的情感中,忽略了周圍的世界,尤其忽略了父母親的存在。
所有這一切,父親是看在眼睛里的,他當然明白兒子身上正在發(fā)生什么。以他過來人的眼光看,他應該在這時提醒我一些什么。因為他知道,小奇的家和我家在同一條街上,和我們大院相距不遠,也是一個很深的大院。但是,那個大院和我們居住的完全不同。不同之處,從外表就可以看得出來,它是拉花水泥墻,紅漆木大門,門的上方有一個大大的浮雕五角星。這便和我所居住的那種廣亮式帶門簪和門墩的黑色老門老會館,拉開了不止一個時代的距離。
但當時的我對這一點根本不計。于父親而言,這一點,是表面,卻是直通本質的。因為居住在那個大院里的人,全都是解放軍軍官或復員軍人和他們的家屬。那個被稱作鄉(xiāng)村飯店的大院,是解放之初拆除了那里的破舊房屋后,新蓋起來的,從新老年限看,和我們的老會館相距有一兩百年的歷史。在父親的眼里,這樣的距離是不可逾越的。我發(fā)現(xiàn),每次我送小奇到前門回到家,父親都好像要對我說什么,卻又欲言又止。那時,以我的年齡和閱歷,無法明白父親曾經滄海的憂慮。我和父親也隔著無法逾越的距離。
有一天,弟弟忽然問我:小奇的爸爸是老紅軍,真的嗎?那時,我還真不知道這個事實。弟弟的問題讓我有些意外,我問他從哪兒聽說的,他說是父親和母親說話時聽到的。當時,我不清楚父親對母親講這個事時的心理。后來,我清楚了,我和小奇越走越近時,父親的憂慮也越來越重。特別是在北大荒插隊,生產隊的頭頭在整我時,當著全隊人叫道:如果蔣介石反攻大陸,肖復興是咱們大興島第一個打著白旗迎接蔣介石的人,因為他的父親就是一個國民黨!
后來,我問過小奇這個問題。她說是,但她并沒有覺得父親老紅軍的身份對自己是多么大的榮耀。她那樣輕描淡寫。在當時所謂高干子女中,她極其平易,對我一直十分友好,充滿溫暖的友情。那時,我喜歡文學,她喜歡物理,我夢想當一名作家,她夢想當一名科學家。她對我的欣賞,給我的鼓勵,表露于我的友誼和感情,伴隨我度過青春期。
說心里話,我對她一直充滿似是而非的感情,那真的是人生中最純真而美好的感情。每個星期天她的到來成為我最歡樂的日子;每個見不到她的日子我會給她寫信,她也會給我寫信,整整高中三年,我們的通信有厚厚的一摞,我把它們夾在日記本里,漲得日記本快要撐破了肚子。父親看到了這一切,但他從來沒有看過其中的一封信。
寒暑假時,小奇來我家找我的次數(shù)會多些。有時,我們會聊到很晚,送她走出我們大院的大門了,我們站在大門口外的街頭,還接著聊,戀戀不舍。那時,不知道我們怎么會總有說不完的話,長長的流水一般汩汩不斷,扯出一個線頭,就能引出無數(shù)條大路小道,逶迤迷離,曲徑通幽,能夠到達很遠很遠未知卻充滿魅力的地方。
一直到不得不分手,望著她向她家住的鄉(xiāng)村飯店的大院里走去,背影消失在夜霧中。我回身邁上臺階要回我們大院時,才驀然心驚,大門這時要關上了。因為每天晚上都會有人負責關上大門。那樣的話,可就麻煩了,門道很長,院子很深,想叫開大門,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很有可能,我得在大門外站一宿了。
當我走到大門前,抱著僥幸的心理,想試一試,興許沒有關上。沒想到,剛輕輕一推,大門就開了。我慶幸自己的好運氣。我走進大門,更沒想到的是,父親就站在大門后面的陰影里。我的心里漾起一陣感動。但我沒有說話,父親也沒有說話。我跟在父親背后,走在長長的甬道上,只聽見我和父親咚咚的腳步聲。月光把父親瘦削的身影拉得很長。
很多個夜晚,我和小奇在街頭聊到很晚,回來,生怕大院的大門被關閉時,總能夠輕輕地就把大門推開,看見父親站在門后的陰影里。
那一幕情景,定格在我的青春時代,成了一幅永不褪色的畫面。在我也當上了父親之后,我曾想,并不是每一個父親都能做到這樣。其實,對我和小奇的交往,父親從內心是擔憂的,甚至是不贊成的。因為在那講究階級出身的年代。年輕的我吃涼不管酸,父親卻已是老眼看盡南北人。
只是.他不說什么,任我往前走。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說,怕說不好,引起我的誤解,傷害我的自尊,更引起我對他的批判。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說了也不起什么作用。兩代不同生活經歷與成長背景的人,又是在那樣特殊的年代里,代溝是無法填平的。在那些個深夜為我守候在院門后面的父親,當時,我不會明白他這樣復雜曲折的心理。只有我現(xiàn)在到了比父親當時年齡還要大時,才會在驀然回首中,看清一些父親對孩子疼愛有加又小心翼翼的心理漣漪。
四十二年前秋天的一個清晨,父親在前門樓子練太極拳,一個跟頭倒地,再也沒起來。我從北大荒趕回家來奔喪。收拾父親遺物時—其實,父親沒有什么遺物。只是在他的床鋪褥子底下,壓著幾張報紙和一本兒童畫報。那時,我已經開始發(fā)表文章,這幾張報紙上有我發(fā)表在當?shù)氐纳⑽?,那本畫報上有我寫的一首兒童詩,配了十幾幅圖。這或許是他生命最后日子里唯一的安慰。我家有個黃色的小牛皮箱子。家里的糧票等重要的東西、父親的退休工資,都放在箱子里。父親在時,我曾開玩笑說,這是咱家的百寶箱呢!打開箱子,在箱子的最底部,有厚厚的一摞子信。我翻開一看,竟是我去北大荒之前沒有帶走的小奇寫給我的信,是整整高中三年寫給我的所有的信。
望著這一切,我無言以對,眼前淚水如霧,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