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 雷/Chang Lei
“柴米油鹽醬醋茶”,茶作為中國古代開門七件事之一,是古人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事物。茶始于神農,興于唐,熾盛于宋。宋時開啟全民飲茶之風,自天子以至庶民,皆以飲茶斗茶為樂,由此連帶出不少與茶相關的文化現象、風俗或觀念,極大地豐富了宋人的日常生活與社會生活。宋朝及后世的諸多畫家都曾執(zhí)筆描繪過日常生活中的茶事,其中將茶事繪入丹青而成翹楚者,不得不提及宋徽宗趙佶(1082—1135)。作為皇帝的趙佶雖治國無方,但作為一個文人,其書畫均可彪炳史冊。同時,他深諳飲茶之道,不僅親力寫出茶葉專著《大觀茶論》,而且也留下不少與茶有關的書畫,《文會圖》便是其中翹楚。
“文會”是古代文人雅集形式之一,意指文人賢士吟詠詩文、切磋學問的聚會?!段臅D》一畫描繪的即是文人賢士雅集品茗的場景。此畫為全景式構圖,雖場面宏大,人物眾多,但工細精麗,繁而不亂。畫上方分別有徽宗趙佶和宰相蔡京(1047—1126)的題詩。上方右側為徽宗趙佶的題畫詩:
儒林華國古今同,吟詠飛毫醒醉中。
多士作新知入彀,畫圖尤喜見文雄。
詩中徽宗首先客觀描述了當時參與文會的文人們喝酒吟詠、文采煥發(fā)的景象,然后引用了唐朝太宗皇帝李世民(626—649年在位)的一則逸事,出自晚唐詩人王定?!短妻浴肪硪唬骸埃ㄌ冢﹪L私幸端門,見新進士綴行而出,喜曰:‘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此處含義為徽宗趙佶自詡唐太宗,招攬?zhí)煜聦W士為其所用。
上方左側為宰相蔡京的和詩,按照和詩“步韻、依韻、從韻”的特點,是故和詩的第一、第二和第四句最后一個字用了徽宗題詩中相同的字,他這樣寫道:
明時不與有唐同,八表人歸大道中。
可笑當年十八士,經綸誰是出群雄。
〔宋〕趙佶 文會圖 絹本設色 184.4×123.9cm 中國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蔡京附和并夸贊了徽宗趙佶召集的文會極其熱鬧,有才能的人都來歸心了,甚至勝于唐朝。其中“當年十八士”等句表明《文會圖》可能借鑒了“十八學士”這一主題?!笆藢W士”源于歷史典故,指唐朝時的十八位人才。據《資治通鑒·唐紀五》記載,公元621年,唐太宗李世民做秦王時建文學館,羅致四方賢士為參謀,以杜如晦、房玄齡、于志寧、蘇世長、姚思廉、薛收、褚亮、陸德明、孔穎達、李玄道、李守素、虞世南、蔡允恭、顏相時、許敬宗、薛元敬、蓋文達、蘇勖十八人并為學士。后薛收死,補劉孝孫。復命丹青宰相閻立本(約601—674)為十八學士畫像,以彰顯禮賢下士之德,后世畫家均喜好援引此典故為畫題。
需要補充的是,雖然《文會圖》上有徽宗趙佶的“瘦金體”題詩、“天下一人”畫押,以及蔡京的和詩,但仍不確定為徽宗趙佶的真跡,亦有可能是徽宗設立的翰林圖畫院畫師所為。但凡畫院有藝術杰作出現,徽宗習慣于在喜歡的畫作上題字(如《聽琴圖》中“聽琴圖”三字)、題詩,并且簽名畫押。不過,《文會圖》創(chuàng)作于北宋時期,并受到皇帝趙佶的肯定,這是毋庸置疑的。[1]
題詩的下方可以看到一處優(yōu)雅、寬敞的臨水庭院,四周欄楯圍護,三棵巨大且枝繁葉茂的古樹占據了畫面的中部,一棵是柳樹,另外兩棵可能為槐樹和七葉樹,交纏相繞,是為“連理”,乃祥瑞之兆?;兆谮w佶曾不斷以瑞鶴、金芝、奇石等元素繪制祥瑞圖像。[2]祥瑞之樹下設有黑漆箱型大食案,案上琳瑯滿目又井然有序地擺放著碗筷、盤碟、六瓶插花,以及八盤瓜果。九人圍案而坐,推杯換盞。獨坐于食案一側的人物可能是這場活動的主人,賓客則三位或四位分別落座于其他幾側。食案右側一綠衣男子正起身站立,似乎打算為席中各位拍板唱詞一番。食案四周有侍者幾人在端茶倒水,忙前顧后。不遠處的竹邊樹下兩人正在偶語對談,一人倚靠手杖,一人身衣鶴氅。柳樹之后隱約可見一石案,案上置有瑤琴、琴譜,以及常與瑤琴同框出現的香爐等。自古“琴棋書畫”被稱為“文人四友”,是文人修身養(yǎng)性所必須掌握的技能。作為“琴棋書畫”之首的“琴”出現在畫中,一方面突顯了文人趣味,另一方面也跟徽宗趙佶酷愛彈琴有關,譬如北宋翰林圖畫院職業(yè)畫師作品《聽琴圖》,描繪的便是徽宗趙佶親自撫琴的景象。①
既然畫的主題是文人雅集,自然少不了茶事品茗。大案不遠處便是一處備茶場景。由于宋朝院體畫工整細致的寫實畫風,通過圖像可以較清晰地看到宋朝茶事器具。自右至左,大致有茶床、茶幾和湯瓶等。茶床前有一侍者雙手捧一花卉紋青瓷大盤;茶桌之上有數只青白釉茶盞、黑漆盞托等,桌前一侍者正手持長柄茶匙從茶罐中舀取茶末放置茶盞中;爐上煨火煮水的湯瓶前置有水甕、茶篋,茶篋半開,內可見茶飲器具;左下方有一位雙丫發(fā)式的茶童坐在矮墩上,或許是又累又渴,正端著碗,旁若無人地暢飲。[3]這個局部的描繪正向觀者展示了宋朝當時流行之“點茶”的備茶片段。所謂點茶即是把竹青色的茶末倒入茶盞中調成膏狀,然后使用湯瓶多次輕點沸水調茶,這一過程是為“點”。然而具體實施起來相對復雜,據徽宗趙佶在其2800多字的專著《大觀茶論》中“點茶”步驟記載:“點茶不一,而調膏繼刻。以湯注之,手重筅輕,無粟文蟹眼者,謂之靜面點……七湯以分輕清重濁,相稀稠得中,可欲則止。乳霧洶涌,溢盞而起,周回凝而不動,謂之咬盞。宜均其輕清浮合者飲之,《桐君錄》云,‘茗有餑,飲之宜人’,雖多不為過也。”趙佶認為點茶須得湯注擊拂七次,看茶與湯水調和后的濃度輕、清、重、濁適中方可。
徽宗在書中提到的“擊拂”是整個點茶過程中極其重要的環(huán)節(jié)。通俗地講是使用一種名為“茶筅”的工具,此物一般為竹制,一端削成竹篾,用細線將竹篾捆綁、加固呈喇叭狀后,用其在沸水沖點的茶湯里不斷攪動,使茶湯產生豐富而綿密的泡沫,這個過程就是擊拂。點茶“擊拂”工具主要有兩種:茶匙和茶筅。北宋初期擊拂茶湯主要用金屬制的勺狀茶匙??梢钥吹?,《文會圖》中備茶侍者用以從茶罐舀茶的工具即為茶匙。茶匙原先用來量取,在此基礎上又增加了擊拂茶湯的功能。北宋書法家蔡襄(1012—1067)《茶錄·器論·茶匙》中明確寫道:“茶匙要重,擊拂有力,黃金為上,人間以銀、鐵為之。竹者輕,建茶不取?!北彼沃衅诓梵谌〈瞬璩?,徽宗在其《大觀茶論·筅》中記載了竹制茶筅的選擇和制作:“茶筅以箸竹老者為之,身欲厚重,筅欲疏勁,本欲壯而末必眇,當如劍脊[之狀。蓋身厚重,則操之有力而易于運用;筅疏勁如劍脊],則擊拂雖過而浮沫不生?!笨芍梵谧钸m以老竹制作,筅身根粗厚重,筅刷部分是剖開的細密竹條,形狀有平行分須和圓形分須。茶筅的這種細長竹刷結構,可在之前茶匙擊拂茶湯的基礎上同時對茶湯水紋進行梳理,結合湯瓶中的沸水,甚至可調制出類似現代花式咖啡“拉花”般的視覺效果。
相較于唐朝的煎茶法,點茶法由宋朝文人推行,經徽宗趙佶專著《大觀茶論》上行下效的影響、皇室貴族對茶飲的重視與對茶事活動的廣泛介入,形成了宋朝舉國飲茶之風。今日日本的“抹茶道”,原型就是宋朝的“點茶”。
此外,《文會圖》中描繪的其他茶事器具,在徽宗所著《大觀茶論》中均可相應對照,可以說是對文字記載宋朝點茶場景的圖像呈現,具備圖文互證的效果以及史學價值。
宋朝點茶多用白釉瓷、青白釉瓷、青釉盞等,在《文會圖》中可辨認出137件瓷器。其中85件為定窯白釉瓷,52件為青白釉瓷。[4]隨著“點茶”在宋朝成為一種極其普遍的飲用方式,宋人在飲用“點茶”時不再只滿足于止渴的簡單需求,而是增添了諸如“斗茶”這樣的趣味活動。斗茶貴“斗色”,為襯托白色的茶湯以便觀察茶色,宋人斗茶時最愛建窯黑釉瓷盞,這是因為:首先,釉面漆黑,可反襯茶湯的純白鮮明;其次,瓷胎厚重,茶湯不易冷;再次,黑釉吸水率極低,不易留下水痕?;兆谠凇洞笥^茶論·盞》中寫到的“盞色貴青黑,玉毫條達者為上……”的建窯黑釉兔毫盞無疑是理想的斗茶“神器”。[5]
在宋朝,茶盞也不是單獨使用的,要搭配盞托,畫中茶桌上可見8件黑漆盞托。所謂盞托,是一種與茶盞配套使用的茶具,用以承載茶盞,目的是避免“盞熱燙指”。宋朝盞托多為木制,大概取其隔熱與輕便。盞托施以大漆,且常以紅黑二色。倘若黑漆盞托搭配上建窯黑釉盞,盞中盛有綿密細膩的乳白色茶湯,僅就視覺上就足以奪人眼目了。
《文會圖》中爐上煨火煮水的湯瓶,亦可曰“執(zhí)壺”。以湯瓶注盞,可直接點茶。為便于點茶,湯瓶流嘴“圓小尖利”是宋朝湯瓶的重要特點。從畫中侍者所執(zhí)湯瓶可以看出,湯瓶的造型大腹小口,執(zhí)與流在瓶腹肩部,且流較峻削,呈弧形,曲度較大,較為符合注湯點茶的實用功能?;兆凇洞笥^茶論·瓶》對湯瓶的形制與注湯點茶的關系做了進一步的闡述:“瓶宜金銀,大小之制,惟所裁給。注湯利害,獨瓶之口觜而已。觜之口欲[差]大而宛直,則注湯力緊而不散;觜之末欲圓小而峻削,則用湯有節(jié)而不滴瀝。蓋湯力緊,則發(fā)速;有節(jié)而不滴瀝,則茶面不破?!?/p>
〔宋〕趙佶 文會圖(局部1)
〔宋〕趙佶 文會圖(局部2)
〔宋〕趙佶 文會圖(局部4)
〔宋〕趙佶 文會圖(局部3)
〔宋〕趙佶 文會圖(局部5)
括而言之,《文會圖》既是一幅不可多得的茶事佳作,又是一幅難能可貴的歷史寫照。從審美角度看,學習體會這幅北宋院體工筆畫杰作的風格技法,可以為當下中國工筆畫的創(chuàng)作帶來更多的靈感啟發(fā);從歷史角度看,《文會圖》雖是一幅人物畫,但畫面還呈現出對園林、家具、服飾、發(fā)式、茶事器具等事物的細節(jié)描繪,亦為觀者打開了一條視覺性的“接近”歷史真相的通道。[6]這種“以圖證史”的功能,將有助于我們通過繪畫去認識歷史,也有助于我們更深入地欣賞和理解繪畫。
繪畫雖是對事物的藝術反映,但是也記錄著歷史,可以成為解讀歷史的重要證據。英國歷史學家彼得·伯克(Peter Burke,1937—)的《圖像證史》在中國學界掀起了“圖像證史”的研究熱潮。彼得·伯克在導論中開篇明義地說,《圖像證史》一書的“主要內容是關于如何將圖像(images)當作歷史證據來使用。寫作的目的有二:一是鼓勵此種證據的使用,二是向此種證據的潛在使用者告知某種可能存在的陷阱”。[7]
我們在研究繪畫這類藝術圖像時,可以與歷史文獻構成圖文互證和有益互補。但在某些情況下倘若缺乏藝術史領域的相關知識,難免在使用圖像材料上犯錯,要么直接把圖像當成插圖來使用,要么簡單地把圖像作為歷史文獻的旁證,以彌補文獻材料的不足。我們應考慮到,繪畫是畫家主觀的創(chuàng)作,勢必或多或少帶有程式化畫法和對當時客觀物象的主觀改造,因此,我們須得提防以圖證史的“陷阱”,唯有客觀、審慎地將對象納入當時的歷史情境中去,才能更好地認識歷史、欣賞藝術。
注釋:
①《聽琴圖》因有徽宗趙佶題名與畫押,作品一度被認為是趙佶所畫,后經學者考證,此幅應為翰林圖畫院職業(yè)畫師所繪,而圖中撫琴者可能是徽宗趙佶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