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史學理論學術體系的建設

文/喬治忠

試論史學理論學術體系的建設

文/喬治忠

對歷史學發(fā)展狀況進行抽象性的概括，達到從具體研討到理論思維的升華，這樣形成的史學理論，在歷史學整體結構中具備高層次、宏觀性的特征，應為歷史學科的核心內(nèi)容，需要堅持不懈地建設與發(fā)展。迄今為止，史學理論的研究雖有了很多論著，但如何建立起中國史學理論的學術體系，還有諸多亟須探索的問題，其中厘清基本概念和基本的學術范疇，是必不可少的起點。

歷史與史學

史學理論的建設從何說起? 首先應當厘清“史學理論”這一范疇的內(nèi)涵和外延，方能夠形成提出問題與解決問題的目標導向。但“史學理論”的概念、內(nèi)容并不是孤立的，它混含在史學發(fā)展和中外史學交流過程的概念系列之內(nèi)，需要從頭道來。

在中國古代，單音詞多所盛行，“史”字最初是指執(zhí)行某種使命的官員，即所謂史官，當史官中分配出一部分人作為內(nèi)史，參與從事撰述政府公文和記載事宜之職務，就越來越傾向于把史官看作記事、記言的職官，這顯現(xiàn)于西周末期到春秋時代，也正是中國上古史學萌發(fā)和早期發(fā)展階段。約于戰(zhàn)國時期，“史”也漸漸代指史官記載的文化產(chǎn)品，孟子說，“晉之《乘》，楚之《梼杌》，魯之《春秋》，一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 《莊子·天下》篇稱：“其明而在數(shù)度者，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之?！边@里的“史”，都明顯是指史文、史書。但是，史官與史書都言之為“史”，二義并行，在中國古代長期處于這種一詞多義狀況。對于以往的史事，多直言某個朝代之事，或以“古”字表達。唐太宗說： “夫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其語句中是“以古為鏡”而不是“以史為鏡”。近代以來幾乎成為口頭禪的“以史為鑒”這種語詞表達，在中國古代直至清朝前期，卻是極其罕見的。誠然古代也有“史鑒”這個詞語，但“史鑒”乃是指可以用來作為鑒戒的史籍。

以上的辨析，應當映射著某種基本的觀念和認知，就是中國古代在史學的發(fā)展中，“史”字雖然從史家、史官等人員的指稱延伸到對典籍的指認，但卻避免了將客觀史事與人們對于歷史的撰寫混為一談，即單一的“史”字，很少用以表示過去所發(fā)生的客觀史事，史事與對于史事的記述，二者有清晰的分界。在東晉南北朝時期，還出現(xiàn)了“史學”這個詞語。此后歷代言“史學”者充滿官、私文獻和四部之書，表明在中國古代已經(jīng)明確了史學是一種專門的學問。與此大體同時，中國古人也將“事實”這一概念，用來表示與書史記載可能不同的真實史事，例如《晉書·裴秀傳》載其《禹貢地域圖序》說大量書籍記述的歷史地理“或荒外迂誕之言，不合事實，于義無取”。所謂的“事實”，是與“史學”之記述相區(qū)別的概念，相互對比，反映了客觀歷史與歷史認識之間的辯證關系，這是中國傳統(tǒng)史學在概念體系上的重大成果，值得重視。

整個世界歷史學的發(fā)展，自上古就形成了兩大最具活力的史學體系，一是以中國傳統(tǒng)史學為核心的東亞史學，另一是以古希臘史學為起源的西方史學。在古代，兩大史學體系各自獨立發(fā)展。西方史學的概念與觀念，與中國傳統(tǒng)史學存在許多異同之處。至近代，西方史學依靠政治、經(jīng)濟、思想文化各個方面的綜合優(yōu)勢影響東方，而最初的一些新概念，是因日本以漢字翻譯西文的方式傳入中國，其中包括“歷史”這一詞語，很快就被中國史學界、文化界所接受。遺憾的是，在西方的概念中，客觀的歷史與人們對于歷史的撰述含混不分，在詞語上都可以用History來表示，自希羅多德之后兩千年沒有產(chǎn)生如同中國“史學”一語的明確概念。這反映了西方古典史學的一個先天的不足。雖然西方古代學者也有人堅持歷史撰述絕不同于文學作品，但大部分史家還是將歷史撰著的文學色彩作為最重要的追求，因為古代西方?jīng)]有中國傳統(tǒng)史學中組織化、制度化的官方史學，不像中國史學那樣被納入國家的政治機制，西方史著不僅依靠內(nèi)容的鑒擇，也需要筆法的睿智和文采，才會獲得社會的接受，文學性是古代西方歷史著作生存、傳世的條件之一。把史書的文采和文學性當作撰述的焦點，這不可避免地限制了對于真實歷史與史籍記述之間關系的理論性關注。

“歷史”一詞，由日本對西文的翻譯而輸入中國，如果用于表達人類社會業(yè)已經(jīng)歷過的客觀進程，包括以往所有的人物、事跡、生產(chǎn)、生活，確是非常有價值的概念。與“史學”一語配合，一個表示客觀歷史，一個表達對于客觀歷史的記述與研究，有助于形成確切的學術理念。

區(qū)分“歷史”與“史學”這兩個概念，看上去簡單，實際意義頗大，為史學理論建設正途的第一步。承認以往客觀“歷史”的獨立存在，意味著“史學”研究必須力求符合歷史的真實，即求真是其學術的底線，這與馬克思主義認識論若合符契。人類社會曾經(jīng)存在過一個不以今天人們意愿為轉移的歷史過程，這是極其簡明、最無可置疑的常識，但除唯物史觀之外，西方近現(xiàn)代各種史學流派，大多都回避或曲解這一常識，把客觀歷史消解在無休止的詭辯之中。例如意大利思想者克羅齊有“一切真歷史都是當代史” 的論點，直至21世紀我們有些學者還為之叫好，這是理論界很悲哀的事情。廣泛流傳的英國史家卡爾《歷史是什么》一書提出：“歷史是歷史學家與歷史事實之間連續(xù)不斷的、互為作用的過程，就是現(xiàn)在與過去之間永無休止的對話。”表面上聲稱歷史學家與歷史事實之間是平等互動的關系，但實際仍然以折中主義和詭辯論方法取消了客觀歷史事實的獨立地位，拋棄了歷史學最根本的求真準則。

總之，區(qū)分客觀歷史與人們研討歷史的史學，雖然是中國古代學者早就得出清晰認識的常識，但至今還是堅持正確歷史觀念和史學觀念的基點，是建設史學理論體系在概念組合中的底線，必須明確歷史是指客觀的、獨立于歷史學者之外的、以往人類社會的發(fā)展歷程，而史學則是人們對于客觀歷史的系統(tǒng)性研究，史學的研究結論必須符合歷史的真實狀況。這個求真的進程是持續(xù)的，其中某些問題的偏差要在研究進程中糾正和修訂。以往歷史的一去不返并不影響其獨立地存在并約束史學探討的作用，因為第一，大量史料（包括文獻、實物與遺跡） 的存在，可以考訂歷史的真相；第二，運用系統(tǒng)性知識的推理可以彌補一些史料的缺環(huán)。學術界自有不少學者會將考訂史實當作他們“思想的生活興趣”，不容許自由的思想者任意解說歷史。在面對形形色色史學流派云遮霧罩的辯詞之時，只要用是否承認客觀歷史的存在、是否主張史學的準則為求真來檢測，其觀念體系與宗旨就可以燭照無遺?？梢妼τ跓o論多么抽象和高深的理論，最基礎的概念總會是很有效的試金石。

歷史理論與史學理論

歷史研究與其他門類的學術研究一樣，認知的積累會逐步形成系統(tǒng)性的知識結構，與此同時，歷史認識會邁向概括提煉、抽象總結的理論化趨向，逐步形成系統(tǒng)的歷史觀即歷史理論。具備宏觀性和高度抽象性的歷史理論，也被稱作歷史哲學。當然，歷史理論除了具有指導具體歷史研究的作用之外，它本身也要經(jīng)受進一步歷史認識的檢驗，因而做出改造和修訂，有些歷史理論體系會被否定，而有些歷史理論自產(chǎn)生之日起，整體上就不能合乎客觀歷史及其系統(tǒng)的知識結構。被否定的歷史理論，也可能留下某些啟示和借鑒。這是歷史認識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

歷史理論與其他歷史認識的具體知識一樣，都是人們對于人類社會以往生活歷程的反思，比較豐厚、比較系統(tǒng)的反思形式即可成為史學，歷史進程的系統(tǒng)描述和系統(tǒng)概括，都是史學研究的成果，換言之，史學就是對人類歷史的較豐厚、較系統(tǒng)的反思。而史學也處于不斷發(fā)展的進程之中，它本身的認知積累也一定會予以反思，其反思采取兩種方式，一是系統(tǒng)描述性的反思，即史學史；二是抽象概括性的反思，即史學理論。這里需要注意的是歷史理論與史學理論的聯(lián)系與區(qū)別，重點在于厘清二者乃為不同的概念，具有很不一致的內(nèi)涵。

歷史理論與史學理論的聯(lián)系，主要在于研究方法，二者都體現(xiàn)著理論思維的高度概括性、抽象性，歷史理論先行發(fā)展，其較為成熟的思維方法，特別是提升到哲學層次的方法論，被史學理論的探討所借鑒。歷史理論與史學理論的區(qū)別，是研究對象的不同，歷史理論研究和思考的是客觀歷史的發(fā)展問題，是對以往客觀歷史的概括和抽象，是宏觀考察古今中外歷史發(fā)展的總結，其提出和所要解決的問題有：人類社會是怎樣產(chǎn)生的？人類社會組成結構的根本機制是什么？歷史上個別人物與人們?nèi)后w的關系如何？不同群體之間的關系在歷史進程中如何演化？歷史人物與事件的評價標準如何掌握？人類歷史是否發(fā)展？歷史發(fā)展的動力是什么？社會的發(fā)展有無規(guī)律？社會發(fā)展的進程和方向如何？諸如此類，都是針對客觀歷史的深入探討。史學理論則是對于歷史學的概括性、抽象性認識，研究和思考的是史學的發(fā)展問題。諸如歷史學是如何產(chǎn)生的? 歷史學產(chǎn)生的基本條件是什么? 歷史學的基本屬性是什么? 歷史認識能否符合客觀歷史的真實概括? 歷史認識如何檢驗? 凡此均為探索史學本身的理論，與歷史理論隔著一個反思和總結的層次。學術研究的方法論在很多學科中可以相通，而研究對象是決定學術方向的標的，是決定學術屬性的關鍵。如果把歷史理論與史學理論含混地視為一體，談論史學理論往往跑題到歷史哲學問題，就會使真正的史學理論問題淡化、隱沒而不彰明，造成亟須解決的理論問題得不到關注，反而把形形色色歷史哲學的議論重復組合，煩瑣炒作，不著邊際。值得提出的是，西方許多史學流派雖沒有客觀歷史與史學相區(qū)別的意識，但在理論的探研中還是體會到歷史理論與史學理論的區(qū)別，因為二者思考與研究的對象明顯不同，但他們用另外的話語來表達，即所謂“歷史哲學由思辨向分析的轉移”。自20世紀以來，西方史學流派雜沓紛呈，例如文化形態(tài)史觀、新黑格爾主義史學、新文化主義史學、后現(xiàn)代主義史學，等等，而在理論上的一個共同的話語之一是區(qū)分“思辨的”與“分析的”歷史哲學，這是一個值得關注的重要問題。什么是思辨的歷史哲學？什么是分析的歷史哲學？學術界有過多次同樣的解釋，思辨的歷史哲學試圖在歷史中發(fā)現(xiàn)一種超出一般歷史學家視野之外的模式或意義”，其含義指探索歷史發(fā)展的動力及其規(guī)律性，考察歷史事物的評價和意義，很明顯，這是對社會歷史作理論層次探討的歷史理論?！胺治雠傻臍v史哲學”乃是“從解釋歷史事實的性質(zhì)轉移到解釋歷史知識的性質(zhì)上來……是對歷史學的探討和解釋”，這也很明顯，乃是對歷史學做理論性總結的史學理論。因此，所謂“思辨的”與“分析的”歷史哲學，實質(zhì)不過是歷史理論與史學理論而已，此乃中國史學界早就具備的學術概念。

西方學者之所以采用了詞不達意和蹩腳的表述方式，部分原因是語詞的貧乏——據(jù)說西方缺少區(qū)別“歷史”與“史學”的語詞概念，但這絕非主要原因，因為語詞很容易根據(jù)需要而構建出來。如果明確劃分歷史與史學的概念、劃分歷史理論和史學理論的范疇，一開始就清晰地展示了客觀歷史與人們之歷史認識的區(qū)別和聯(lián)系，這是西方“分析派”歷史家所不愿意看到的，他們主張歷史依賴于史家的主觀精神、個人思想，從而以主觀主義或相對主義的方法消解了客觀歷史。歷史理論與史學理論的概念，是平行存在的，二者各有探索領域，不可混淆也不可取代，而所謂“歷史哲學由思辨向分析的轉移”，乃是拋棄歷史發(fā)展理論的研究。“思辨的”“分析的”歷史哲學，無論原文還是譯文，皆表意模糊，卻正好被用于填塞反歷史科學的議論。一些中國學者，對本國史學界固有的準確概念熟視無睹，卻津津樂道地向西方流派學舌，如果不是故弄玄虛，就是在理論上的一塌糊涂。中國史學界毫無必要接納“思辨的、分析的歷史哲學”一類話語，區(qū)分歷史與史學、區(qū)分歷史理論和史學理論，這是中國史學界的理論優(yōu)勢，這一點與現(xiàn)代西方史學理念格格不入，而符合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

史學理論與歷史理論的區(qū)別原本十分明顯，而其聯(lián)系也很明晰。史學理論可以將以往的歷史理論作為史學現(xiàn)象予以總結和反思，而史學理論的研究也離不開先進歷史理論的原則和方法，如唯物史觀和唯物辯證法對史學理論的建設具有原則性的指導作用。但只有厘清二者的區(qū)別，才能把握二者的聯(lián)系，否則只是一團迷茫。遺憾的是多年以來，國內(nèi)史學界習慣于把史學理論看作唯物史觀的附庸，或者在史學理論的論著中填塞關于唯物史觀的常識性知識，而對于史學理論的探索則差強人意，許多問題語焉不明。當前的史學理論研究，應當打破現(xiàn)代西方史學概念工具的套路，建設具有中國話語指征的史學理論體系，這是歷史學界當前的要務。

史學理論建設的基礎與構想

將史學理論作為一個相對獨立的專業(yè)來建設，在邏輯上必然面對一個問題：史學理論研究的起點和基點何在？史學理論建設所依靠的知識基礎和學術前提是什么？ 這是不能不提出的問題。對此，我們先從歷史理論的來源說起。眾所周知，歷史唯物論是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哲學，且與辯證唯物主義構成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完整體系。不過，歷史唯物論雖然是貫穿唯物辯證法的思想方法，但其全部觀點和結論，不是將辯證唯物主義降臨在歷史問題上套出來的，而是立足于對歷史事實的研討和考察。真實的歷史進程如何，真實的歷史狀況如何，才是歷史唯物論的基點和研究的起點，唯物辯證法只是研究中的指導思想，而且這種指導思想也是在研究史實中發(fā)展、完善的。這就是說，歷史唯物論是從歷史真情實況的研究出發(fā)。很明顯，馬克思主義歷史理論并不是從哪種一般的哲學體系中推衍出來，而是必須通過研究歷史來作出總結、概括和抽象，整個研究過程當然包含著科學思想方法的指導，但真正研究歷史和參考歷史研究已有的成果，是必不可缺的基礎。

正如歷史理論是對歷史事實和社會發(fā)展真實歷程的抽象性概括，史學理論的建設基礎也應當來自對歷史學發(fā)展狀況和發(fā)展歷程的總結。這里仍然需要唯物辯證法的指導，但不能簡單地套用某種歷史哲學的范疇和觀念。平實而言，以某種哲理推衍具體的學術問題，也可以提出某種富于啟發(fā)性的見識，但不能獲得關鍵的核心認知，不能解決主要的難點，更不能建立系統(tǒng)而正確的理論體系。根據(jù)唯物辯證法的認識論原理，史學理論的研究務必摒棄觀念推衍的論述方式，將之牢牢立足于史學史研究成果的基礎。中國史學史在世界文化史中占有十分特殊的地位，梁啟超說：“中國于各種學問中，惟史學為最發(fā)達；史學在世界各國中，惟中國為最發(fā)達?！?作為史學理論建設的知識基礎，中國史學史不能缺位，而根據(jù)中國連續(xù)發(fā)展的史學發(fā)展史且參照西方史學史，概括為史學理論，就能夠取得高屋建瓴的學術水平。這樣得出的史學理論，毫無疑問會帶有中國自古以來優(yōu)良史學遺產(chǎn)中的概念、命題與思想因素，即具有明顯的中國式的話語指征，這應是史學理論新建設的特點之一，也是其優(yōu)點之一。

中國史學在長足的發(fā)展中，形成了豐富的概念組合，如表達史家必備資質(zhì)的史才、史學、史識、史德等概念，反映史籍存在官修、私修以及不同級別的國史、野史、正史、雜史等概念，說明史學社會功能的鑒戒、資治、經(jīng)世等概念，彰顯治史準則的直書、實錄、實事求是等概念，歸納史書編纂方式和內(nèi)容范圍的體例、書法、通史、斷代史等概念，揭示史學內(nèi)在結構和層次的“事”“義”“文”概念，等等，不勝枚舉。這些概念經(jīng)過整合與新的闡釋之后，大多能融會到當代史學理論之中，發(fā)揮積極的作用。在史學理論建設中，以唯物辯證法的思想方法為指導，充分利用中國史學史的知識體系，是大有可為的?？偨Y和概括幾千年來中國史學以及史學思想的發(fā)展，必須得到格外重視，讓中國話語成為當代史學理論的顯著指征。建設中國的史學理論，并非盲目排外、閉門造車。相反，史學理論的探索，應當觀照古今中外的史學發(fā)展狀況，外來史學理論的優(yōu)秀成果，需要認真鑒別并汲取精華。新的史學理論體系的建設，正是需要理解中外史學史的系統(tǒng)知識，從而進行中外史學發(fā)展狀況的深入比較，探索其中的異同并且解析造成這種異同的原因，方可概括出深切的史學理論。

關于史學理論的組成結構，史學界、理論界進行了長期的研討，提出許多卓識。例如將史學理論的內(nèi)容概括為“本體論”“歷史認識論”“史學方法論”三大組成部分。其所謂“本體論”，是指歷史唯物論的主要觀點和基本原理。于是給人這樣的印象：既然本體在于歷史哲學，似乎史學理論還是歷史唯物論觀念的延伸?，F(xiàn)在的作為，應當貫徹區(qū)分歷史理論與史學理論的理念，貫徹對于中外史學史的總結、比較與概括的思路，加以調(diào)整、充實、更新和提高，以建設史學理論的新體系。所以，我認為史學理論的結構應包括三個組成部分，即史學本體論、史學認識論、史學方法論。

史學本體論不應敘述唯物史觀的原理，因為那屬于歷史理論的范圍。史學本體論要探討歷史學的本質(zhì)是什么？客觀歷史與歷史學的關系如何? 歷史學是如何產(chǎn)生和發(fā)展的？是否各個民族或地區(qū)都會原發(fā)性地產(chǎn)生史學？史學運行的社會機制是什么？等等。

史學認識論，是史學理論的核心內(nèi)容，大量難點皆在此中，例如：歷史認識能否達到符合客觀歷史的真實概況？歷史認識是否可以檢驗、如何檢驗？歷史學研究的宗旨是什么？不妥善解決這些難點，馬克思主義的史學理論就不能說是建立起來了。沒有史學認識論的史學理論，不僅是殘缺的，而且缺少了主要內(nèi)容，回避要點與難點，就不成為一種系統(tǒng)的理論。將史學理論建立在史學史研究的基礎上，那些認識論的難點就可以解決。例如歷史認識如何檢驗的問題，是主觀唯心論歷史觀否認歷史學科學性的主要說辭，而從史學史上考察，凡屬可靠的和正確的歷史論點，都是史學探討者群體在求真、求是準則下，經(jīng)過研究與論辯得出的。因此，在求真、求是理念下，歷史學界共同進行的歷史學學術實踐，才是檢驗歷史認識的唯一標準。而順理成章，求真與求是乃是歷史學的根本宗旨。

史學方法論的主要內(nèi)容，不應只是講述研究歷史的具體技能，那種如何搜集史料、如何判別文獻史料和其他資料的具體方法和事例，可以提到一些，但必須將治史方法概括、提高為理論化的總結，以高度抽象的綱領，納入具體實例。在方法論的層面上，歷史研究的根本方法只有三項：歷史的方法、邏輯的方法、系統(tǒng)與層次的分析方法。

歷史的方法是社會科學和人類思維活動的基本方法之一，其特征是事物的產(chǎn)生、發(fā)展從何時何地開始，我們的考察就從該時該地開始，按照事物本身的發(fā)展過程展開研究，通過事物發(fā)展中包括時間順序在內(nèi)的有機聯(lián)系，探索其因果關系、演化過程與發(fā)展趨向，從而得出深入系統(tǒng)的歷史認識。邏輯的方法是暫時擺脫事物的原初狀態(tài)，抓住典型、有代表性的現(xiàn)象，進行一系列歸類、分析、綜合、概括，以歸納、演繹等推理過程而揭示事物的本質(zhì)。邏輯的方法具有抽象性，在運用中往往撇開事物的曲折過程與偶然的、枝節(jié)的表象。系統(tǒng)和層次的分析方法具有總體、宏觀地考察事物的特征，即將持續(xù)存在、有序發(fā)展的事物視為一種系統(tǒng)。就社會而言，每一由社會關系組成的集團、民族、國家，都可以看作一個社會系統(tǒng)，隨著社會聯(lián)系的日益廣泛，直至全世界人類社會組成一個大的系統(tǒng)。同時，社會與自然又時時組成自然—社會生態(tài)系統(tǒng)，這是系統(tǒng)由分支組成整體的進程，而系統(tǒng)內(nèi)部又有不同的層次。分析歷史現(xiàn)象，要將之放在不同層次的系統(tǒng)中考慮，既注意總的整體系統(tǒng)的作用，也要注意子系統(tǒng)、小系統(tǒng)相對獨立的作用，在系統(tǒng)與層次的結構中研究事物所處的地位及內(nèi)外聯(lián)系。其余具體的研究方法和技能，或是從大的方法論中衍生出來，或如歷史比較方法、計量史學方法等等，雖也被稱為歷史研究的基本方法，但其實僅僅可以針對某些具體課題，并不普遍適用，故不能歸結為史學方法論，將之視為歷史研究的一種切入方式更妥當。

史學理論在本體論、認識論、方法論的探討上，有著廣闊的有待開發(fā)的領域，還有許多問題需要解決，其學術前景燦爛輝煌，但也充滿難點。發(fā)現(xiàn)史學發(fā)展的動力和社會運行機制，揭示史學發(fā)展的規(guī)律，是史學理論達于成熟化的標志，不解決這一史學本體論的高端問題，史學理論體系的建設就不算成功。源遠流長、連續(xù)不斷、特別興盛的中國史學，為史學理論的探研提供了豐富、清晰的素材與發(fā)展線索，運用唯物辯證法深入研究，完全可以揭示中國史學起源與繁榮的原因和機制，闡明中國史學的發(fā)展規(guī)律。解決了中國史學的理論問題，進而考察整個世界史學的發(fā)展機制與規(guī)律，總結其方法和理路，反過來給社會歷史規(guī)律的探討以啟迪，推動歷史理論研究的進展，這些都是可能達到的目標。當然，這些理論研究工作的每一進展，仍是十分艱難的，需要史學界更多的學者勇于投入，鍥而不舍地共同努力。

（作者系廊坊師范學院特聘教授、南開大學歷史學院教授；摘自《中國史研究》201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