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愛華
故宮應該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院落了,而他,差點成為這個如今最熱鬧也最落寞的大四合院的準當家人。
從天潢貴胄到一介平民,從鐘鳴鼎食之家到鬻畫設館謀生,從畫壇“北宗”到“渡海三家”之首。縱觀溥心畬一生,跌宕起伏,充滿傳奇色彩。和他的傳奇身世同樣備受世人矚目的,是其詩書畫功力。謝稚柳評價其是繼王維、蘇東坡、文徵明、鄭板橋之后,唯一詩書畫三絕者。隨著他的離去,他的作品被譽為“中國文人畫的最后一筆”。
舊王孫
溥心畬,清恭親王奕訢之孫、慈禧親賜名儒。9歲能詩,12歲能文,被譽為皇清神童,其詩文每令許多大儒耆宿驚詫不已。溥心畬雖可算天之驕子,但清皇室祖訓優(yōu)良,歷朝皇子們皆是天不亮便打著燈籠去書房讀書,遇大事才放假一天。因此溥心畬從小便受到很好的人文教育。
溥心畬能有日后成就,除天資聰穎和勤奮外,還得益于他有一位好母親。其母項夫人出身于廣東的世家大族。14歲時溥心畬父親載瀅去世,項夫人負擔起打理家庭的重任,并為溥心畬延請兩位江西名儒作西席,教習學問。后因辛亥革命爆發(fā),溥家家道變遷,兩位師傅返鄉(xiāng),項夫人變賣首飾維持生計,令溥心畬自己到書店、書攤租書回家抄寫、誦讀。故溥心畬始終不曾放下學習,這也為溥心畬日后的詩書畫功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1915年,溥心畬應德皇威廉二世之弟、海軍大臣亨利親王邀請,到德國游歷,后考入柏林大學,主修生物學。畢業(yè)后回國奉母命完婚,夫人是清末陜甘總督升允之女羅清媛。羅清媛亦擅長詩書丹青,夫婦二人詩酒唱和,丹青往來,極為相得。1930年,溥心畬、羅清媛夫婦二人聯(lián)合于北京稷園舉辦畫展,轟動京城,尤其是溥心畬的山水畫一時被認為是“北宗”不二傳人。
文人畫
溥心畬晚年時曾和啟功說過:畫不用多學,詩作好了,畫自然好??梢娫谒磥恚詽M腹經綸墊底,再練好書法,詩與書達到一定境界,再提起畫筆自會水到渠成。溥心畬的畫,筆法以淡雅為主,不喜著色,即使用色亦多以淺絳見長,至于青綠,必渲染至數(shù)十遍,使之淡而又淡。即所謂“寫山川草木晦明燥濕,云煙離合,與墨色渾然而無跡者”,整個畫面呈和諧寧靜之氣,流露出高雅潔靜的人文特質,是標準的中國文人畫。
較之詩書,溥心畬到30歲以后才開始學畫,算是非常晚了。學畫既晚,且無師承,然以“北宗”名世,得益于其顯貴出身。幼時家藏珍品包括陸機的《平復帖》在內的唐宋名畫、法帖,得朝夕相對、研習、臨摹,“師古”而獲古意之精髓。
中國文人畫是傳統(tǒng)社會的產物,而溥心畬作為封建社會的“遺民”,似乎更是對前人有些盲目崇拜。他始終覺得,現(xiàn)代畫家始終無法趕上古人。正因此,他的畫往往意境高遠,韻致天成,但也跳不出“臨古”窠臼。世人言其厚古而非今,溥心畬欣然接受。
但也正是因為追本溯源的積累,溥心畬的作品,在畫面上的任何一個部位,無論表現(xiàn)的技法、形式,以及意念上,常體現(xiàn)出一種由內而外的氣度,古樸寒疏,用色清雅,看不出故作清高,隨波逐流。尤其是晚年,畫風空靈高遠,氣骨渾厚。由追求技法轉而追求氣韻,由形而轉意。畫作中?,F(xiàn)奇峰老樹、竹籬茅屋、野渡孤舟。曾有專家評價他的畫說:“千樹萬樹,無一筆是樹;千山萬山,無一筆是山。”想來蓋因其文學涵養(yǎng)及其內在修養(yǎng)的提升,已達佛家“見山不是山”之境界,非如時下所常見的山水田園、高山隱士的刻意描摹,更非流于古典形式的僵化,而是一種退步到世俗之外的大胸襟。
張大千訓誨弟子作畫時曾說過:欲脫俗氣、洗浮氣、除匠氣,第一要務是讀書;第二是多讀書;第三是須有系統(tǒng)、有選擇地讀書。他對溥心畬的文人畫,也是打心底認同和崇拜的。
文人畫,可看作是溥心畬遺世獨立的清高與堅守。
南張北溥
1930年,因與夫人羅清媛聯(lián)辦畫展,溥心畬一時聲名遠播,以“北宗”山水畫馳譽畫壇。并與張大千并稱“南張北溥”,又與吳湖帆并稱“南吳北溥”。無論與“南張”或“南吳”并列,作為20世紀中國畫壇傳統(tǒng)派代表人物之一,溥心畬的北宗地位是毋庸置疑的。
提起“南張北溥”的說法,起初還是有一些“炒作”的成分在里面。當時的北平《晨報》副刊編輯于非闇也是畫家,他與張大千素有交情,“南張北溥”之說即是于非闇提起,而張大千也樂得有媒體助力。這一“炒作”,成就了溥、張二人長達35年的交情。至于是張借了溥的光,還是溥借了張的光,已經不重要了。
關于二人詩畫唱和,更有不少傳奇佳話。
1933年,張大千拜訪溥心畬,兩人見面并未多作寒暄,落坐后溥心畬即打開自己畫箱讓張大千挑選。隨后兩人各坐書案一頭,身邊放一些紙和冊頁,低頭作畫,運筆如飛。先作山石或花鳥,隨后把半成品互相交換,再由對方繼續(xù)作畫,或題跋其中,再拋回。兩三個小時過去,兩人共同完成幾十幅畫作。據(jù)說啟功目睹了南張北溥這場“斗法”,其時已是目瞪口呆,心悅誠服。
抗戰(zhàn)初期,溥、張二人再次像以往那樣合作。是時正值春天,狂風卷起風沙漫天蓋地,張大千心血來潮,畫了一棵傾倒在風沙中的大樹,上面還繞著青藤。溥心畬心領神會,在畫上題跋:
大風吹倒樹,樹倒根已露;上有樹枝藤,青青猶未語。
兩位畫壇奇才的愛國之心,躍然紙上。
于非闇曾評論二人的畫:張八爺(張大千行八)是寫狀野趣的,溥二爺(溥心畬為家中次子)是圖繪華貴的……大抵心畬高超,而大千奇古,心畬蕭疏,而大千奔放。華貴與蕭疏,是對溥心畬早期畫作中的形與神的評價與總結。
只可惜后來隨著溥心畬遷居臺灣,張大千移居海外,這等畫壇盛事再難繼續(xù)?!澳蠌埍变摺背蔀榻^響。
重氣節(jié)
溥心畬曾自我評價在書畫方面的成就:自1949年到臺灣后至1956年東游日本歸來,算是一個階段;1958年游香港、曼谷歸來又是一個階段。愈到晚年,功力愈深,作品愈精。在溥心畬看來,自己的繪畫生涯,在渡海之后才算真正有所成就。endprint
也有觀點認為,溥心畬晚年畫風有明顯轉變,技法、用色皆由濃轉淡,蓋因其自感身世故訴之筆端。
對此,溥心畬研究專家、臺北歷史博物館張譽騰先生持不同看法,他說,溥心畬早期畫作相對他晚年時期,確實色彩比較亮麗,到后來用色越來越單調,并且傾向于玄理比較多。應該說和心境跟年齡有關,而不是像大家所說的,是感懷身世故筆下低婉之故。
當然并非只有溥心畬,其他渡海的藝術家其實也都面臨生存的問題,張譽騰說,“溥心畬當時在臺師大教書,有穩(wěn)定收入,生活不至窘迫。并且大家都有家國之思,不獨溥心畬。而且溥心畬并不是大家想象的落魄王孫的形象。他其實也是一個比較入世的人,他對時局向來有清醒的認識”。
溥心畬目睹清王室的滅亡、耳聞辛亥革命槍響,后又漂流臺海,雖一生漂泊風波迭起,但自幼熟讀經史典籍,知興替對他來說并非難事。當然,他的清醒不獨關于時局,還包括民族大義。溥心畬曾在日本東京居住,因護照逾期,他向臺灣當局申請延時遭拒。日本外務省聞訊表示愿意給予長期居留,溥心畬以“我以中華民國護照出,必以中華民國護照留此”斷然回絕。
張譽騰對此評價道:“溥心畬不是市場型的畫家,他追求的是真正的藝術……溥先生在根本上,在他的性情上,就不會因此而放棄他的初衷。重世風、重氣節(jié),這方面我覺得不論在哪個時期,都是一樣的”。
多情才子
觀古今中外某方面有杰出成就者,往往感情生活頗多姿彩,世人也因其才華與成就而刻意去忽略他們某些不足。溥心畬亦不例外。
1955年前后溥心畬居日期間,日常生活均雇傭年輕美貌的下女料理。攝影家王之一與溥心畬喝酒聊天,聽其提及召“小姐”喝花酒一事。當時溥心畬邊描述邊用筆在紙上涂抹,畫完后將畫稿扔進廢紙簍里。王之一趁溥心畬不留意,將廢紙撿出來,裝進口袋帶回家?;丶液笳归_畫稿發(fā)現(xiàn)是一張春宮畫。次日王之一將畫稿帶給張大千看,張大千看了連稱“絕品”。
自古才子最多情。藝術家的風流逸事,也如此多半。
臺北歷史博物館收藏的溥心畬畫作中,除山水風物、仕女圖等,另有一批人物速寫。其中有一幅在日本時畫的女子小像《不宜家人》,題款很有意思:“宜笑宜顰,宜喜宜嗔,萬事皆宜,不宜家人。”畫中女子身穿旗袍,體態(tài)勻稱,眉目含情,端是可人。筆者有心拿這幅小像比較其如夫人李雀屏相片,竟看出幾分相似來。不知畫這幅畫時溥心畬是什么樣的心思。endprint